冬雪紛飛,東方非剛步出文淵閣,沿著鋪上黃色琉璃瓦的屋簷下走回內閣,途中有官員疾步奔過來。
「大人!首輔大人!」
東方非停步,懶洋洋地睇向來人。
「怎麼了?誰准在你宮城裡大呼小叫,隨意奔跑的?」
「首輔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告。」內閣一人為首,其餘為群輔。說話的官員是群輔之一,他覷向東方非身邊抱著文淵閣書冊的小太監,遲遲不敢說明來意。
東方非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是個小太監而已,他要有膽去告密,本官可歡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監忙道,礙於懷裡的重冊,只能拚命彎著身子以表忠心。
東方非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首輔大人,近日皇上頻頻傳喚曹泰雪,方才消息傳來,皇上打算擬詔,明年擇日冊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聽過?」
「沒聽過。」也許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國丈是同掛,如今國丈勢力坐大,為什麼去年您要暗許曹泰雪進宮?」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報備嗎?」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礙,何況暗箭難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狀元盧東潛雖入內閣,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輔大人的地位,這幾個月他與國丈爺走得很近……」
「這種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這並不意外啊,在內閣之中,哪個人不想取代我這個首輔?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啊。」東方非不以為意道。
會來通風報信絕不是出於忠心,而是怕背後靠山失勢而已。內閣自他開始干政,它日由其它人取代首輔之位,也絕對戀棧權勢,不肯退居幕後甘願當個文書官員,老禿驢跟盧東潛倒是互相利用……東潛,哼,同名之人,居然相異如此之大?盧東潛在他眼裡不過是條攀炎附勢的一條狗而已,而阮東潛卻是……
「不知晉江水患整治如何了?」東方非忽而脫口。
「說起晉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見戶部阮侍郎回戶部……」見東方非訝異瞪他,小太監立刻噤口。
「阮東潛回來了?怎麼沒在早朝看見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剛回京就到戶部報到,其它都不清楚……」
東方非聞言不再細聽,直接冒雪走向禮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無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東潛那硬骨頭時,他總有些興奮與不捨,去年真不該放他去處理晉江水患,從此一別京師,縱有回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個阮東潛,照常運作;他少了一個阮東潛,根本沒有樂趣可言。朝中腐敗,再正直的骨頭也軟了下來,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等著阮東潛再回朝的那一天,讓他親手再折斷阮東潛的骨頭,抹去他小臉的倔強與正氣--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這種期待感,比起任老禿驢勢力坐大再玩弄還要讓他感到無比興奮。
「首輔大人?」
清亮中帶點穩重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東方非怔了下,緩緩轉身。
「首輔大人,戶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請安了。」阮冬故做了個大禮,再抬臉時,秀美貌色依舊,卻沒了稚氣,男孩氣盡退,連帶地骨子裡的倔強也不見了。
「阮東潛?」他所認識的阮東潛,絕不會主動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認識的阮東潛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寵若驚道:「大人還記得下官?」
「怎麼會記不得,你怎麼回京了?」東方非攏眉,注視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沒有三五年是沒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請假入京,想回戶部跟大人們打聲招呼……大人?,」
東方非臉色不悅道:「你不在現場監工,不怕鬧出亂子嗎?」以往的阮東潛必時時刻刻監守其位,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朝中官員沒有兩樣了?
這就是這一年來他朝思暮想的阮東潛嗎?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請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東方非哼了一聲,視線落在她一身公服上,總覺今日的阮東潛與去年那個硬骨頭的少年有所差別……是哪兒有差呢?是語氣太恭敬,還是……突然落在她腰間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過是條青紅線結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著小小的珍珠。
他一言不發,抬眸注視她良久,再開口已無熱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賄啊。」
她一怔,連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願。「你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對你真是失望。」
她一臉迷惑,卻沒有追問。
有官員從戶部出來,一見她背影,高興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後……首輔大人,下官沒發現您在場……」
東方非看了官員一眼,道:「怎麼?本官在場,礙到你說話了嗎?有話直說就是,還是你跟阮侍郎密謀反本官嗎?」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戶部官員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輔大人,今天康親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來,說想開開眼界,所以、所以……」這麼倒霉,康親王是偏國丈爺的,偏又讓內閣首輔給撞上了。
東方非盯著阮冬故,問道:「是這樣嗎?阮侍郎。」見她面露為難,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離去。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看見阮東潛與另一名官員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頭。連這種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個透徹了嗎?去年真不該下重藥,讓這少年再也回不到過去正直的阮東潛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禮可還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損毀。」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樣吧。」
她微一愣,抬起頭,看見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禮一向只送適合的東西。」他輕輕使力,手頭扇子立成兩折。「這一把斷扇就送給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過,不發一語。
俊臉的笑意毫無暖意,他隨意睨了她一眼,揚起眉道:
「阮東潛、盧東潛,哼,又有什麼差別呢?」他笑了一聲,不理風雪逐漸增強,頭也不回地走回內閣。
身後傳來低聲的交談--
「阮侍郎,首輔大人是什麼意思?盧東潛是內閣的人,你是戶部的官員,壓根是兩個人啊……」
「東潛愚鈍,也不算懂……對了,黃冊……」
「我帶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種東西做什麼?」
「下午無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裡舊屋,隨意看看也好啊……」
萬晉二十年正旦,冗長的大朝會結束之後,出了東華門,各家官員的轎子已經候著。東方非正要上轎時,不經意地看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裡。
大朝會文武百官都在,但阮東潛請假,照說不必參加。他心裡起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阮東潛出入戶部頻繁,只是他早不將此人放在眼裡,就沒特別注意。
青衣循著視線往後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請阮大人過來?」
「不必。」東方非入轎,淡聲道:「以後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轎夫起轎,隨即問道:「大人,回府嗎?」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東方府前等著拜年呢?」每年都一樣,日子毫無驚奇可言。「在城裡繞個幾圈,積雪走不動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點頭,走在轎子側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邊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麼?」他隨口問。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轎內的聲音帶點輕訝。「我可記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麼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興了。」
「我不是叫你別提阮東潛了嗎?」
「是。」
過了一會兒,東方非從轎窗看出去,瞧見雪愈下愈大,街道兩側的店面大部份已經關上,還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濛濛的一片了。
他想起來了,去年跟阮東潛初遇,就是在這京師大街上。那時他只覺一個小小的少年真傻氣,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對搶匪,後來發現阮東潛胸懷磊落,是個既頑固又光風霽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這少年的斷指,任由阮東潛繼續在朝中橫衝直闖,也許今天他還有樂趣可言--
「啊……」
「怎麼了?」東方非問道。
「沒,小的方才看見阮大人從對街走過。」
「大過年不待在家裡,那就是出門拜年了。」這種官員他見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麼,他身後沒跟著那兩條狗嗎?」
「大人,聽說阮大人兩名義兄留在晉江,沒有回京。」
那兩條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嗎?東方非微感訝異,卻沒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從不知他身邊的護衛廣知京師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聽到的。」
街上?阮東潛有名到京師人人皆知的地步嗎?東方非覺得有異,喊道:
「停轎!」
他一出轎,油紙傘立即為他擋住大風雪。
「大人,阮大人往長西街走去。」
大雪紛飛,幾乎模糊了京師的景色,東方非沉吟一會,接過傘道:「你們都回去吧。」見青衣遲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處走走,不必尋我。」
「大人,京師夜街一向不平靜,萬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語氣不帶任何威嚴,卻沒有人敢跟上他了。
紙傘擋不了風雪,他索性丟了,在雪地裡緩步而行。明明店門都已關上,各自回去過年了,阮東潛往這兒來做什麼?
正這麼想時,忽然看見街旁一間飯鋪還沒關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圍在桌前說說笑笑,幾乎是在第一眼,東方非就尋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間繫條黑帶子,與去年並無不同,只是體態更為纖細柔美,一頭束起的黑髮也更長了些。
「阮侍郎,你力氣好大,不成不成,換我來挑戰!」
「好啊,黃大伯,你要輸了,就是第五十個了,張老闆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飯哦!」清爽的朗笑開懷無比,還帶點少年的清亮,悅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漢子拍著胸叫道:「反正今天沒人上門買飯,來來,今天誰要贏了阮侍郎,未來一個月我老張請吃飯!」
「張老闆,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議地笑道:「我也喜歡你家鋪子的飯啊!」在一陣驚叫聲中,她毫不費力壓下漢子粗壯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麼養大的?」眾人驚叫:「你不累嗎?五十個人了啊!」
阮冬故開心地笑道:「我今兒個狀況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輕咱們京師人嗎?連點累相也不肯裝。」其它人笑罵著。
「我要扮累,大叔們豈不是鬆了心神?要騙人我可做不來……哎,張老闆,你真把這桶飯送給我?」她驚喜交加,毫不掩飾。
「我做到說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飯,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張報到!」
「好啊!等晉江完工之後,我就能天天來報到了!現在我一碗飯就好了,來來,一人一碗,分飯啦。」
「阮侍郎,你說晉江工程還要三五載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會延宕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帶的百姓就沒有安寢的一天,我回京前確定接手的下屬不會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實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屬下是個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許多呢。」語畢,很不好意思地笑著。
在不遠處的東方非閉上鳳眸,靜靜聆聽她爽朗中帶著乾淨的笑聲。
原來……他又被騙了嗎?
這個阮東潛到底是費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擺脫當初那個滿懷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嗎?」
東方非立即張開俊眸,對上訝異轉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興奮,東方非在見到她開心的笑顏時,心弦微微震動,又見她臉色一整,正要走來作揖,他暗哼了一聲,緩步過去。
「首輔大人……」
「阮侍郎,你挺開心的嘛,你義兄不在京師,你就來跟百姓一塊過年嗎?」
「不,下官路經此處,跟飯鋪裡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貴體怎能……」
「怎能讓百姓受驚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語:「小老百姓在京師多年,能見得了多少高官貴族?你是想嚇到他們嗎?」隨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麼不介紹介紹我呢?」
阮冬故遲疑一下,跟著他走進飯鋪。他一身雍容氣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紛紛退開,她連忙上前安撫笑道:「他是我同事東方,來找我的。」
「原來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戶部的嗎?」黃大伯說道。
東方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內閣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戶部的官員。」朝裡認服不認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卻不知那方天地裡的你爭我奪。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備的阮冬故,說道:
「阮侍郎,方纔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氣,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氣到底有多大,這樣吧,你要贏得了我,我就買下老闆的一桶飯當賞賜。」
她張口欲言,而後掃過四周高昂的興致,只好再度捲起袖子,與他比試。
細白的藕臂輕輕與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語:
「阮侍郎,要騙本官就得真騙過,你敢做假,以後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臉龐相距極近。他注意到她不僅玉顏過美,眸色分明,連肌膚也細緻過頭,他暗訝,視線落在她微勾朱唇上,還不及回神,「啪」地一聲,他的手臂橫躺在桌面上。
「多謝大人謙讓。」她輕聲笑道。
右臂隱隱作痛,即使去年看過她單手扯下鐵鏈,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氣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兩半一樣,他卻強裝無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門向來不帶錢袋。」
她哈哈笑了兩聲,轉身跟老闆買下一桶飯後,與東方非走出飯鋪。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東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帶有餘笑,對他卻是卑躬屈膝,令人覺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興致,想到你家裡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會兒,微笑道:
「下官家住東西巷,破宅一棟,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頂,不知擋不擋得了這場大風雪,大人若不嫌棄,請隨下官來吧。」語畢,與他並行在風雪之中。
東方非哼聲笑著,睨著只勉強到他肩頭的阮東潛。
「阮侍郎,本官差點教你給騙過了。」
「騙?」她微訝,連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賤骨頭,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訴本官,你去康親王的夜宴對你有什麼好處?」
「下官只是見見世面……」她抱著小飯桶忽然停步,回頭看著落後的東方非,她眨了眨眼,臉色微扭曲,而後終於忍不住撇臉輕笑後,再神色正常地問道:「大人,可需下官幫忙?」
漂亮的丹鳳眸瞪著她。
「我想是需要幫忙的。」她改由單手抱著飯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積雪漸深,他行走不易,幾乎陷在原地,卻沒有出口求救,這個男人與她這年接觸的官員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見你不肯低頭,今年你學會奉迎巴結,但你在飯鋪裡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樣,現在呢……阮侍郎,你告訴我,若是去年的阮東潛,可會與本官並行在街上?」
她遲疑了下,搖頭。「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與本官談笑,明年呢?後年呢?你又會變成何種模樣?會隨波逐流嗎?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
風雪之中,說話不易,兩人身上積雪不斷,白色潔淨的雪花幾乎覆蓋了整座皇城,這種美景只有在冬天裡才有,而他卻視若無睹,執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賜。」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裡的一席話改變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點實在太多,所以,沒有強大的力量,是無法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
她想要保護的是誰?那個軍師嗎?東方非注視她良久,突然間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她吃了一驚,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著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