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你的意思是……我一輩子就這樣了?」
「沈先生,你不要失望,你能活過來就是奇跡,我給你開些舒解壓力的藥,好好調養一下,這段期間暫時不要太用腦力,多多休息。放心啦,除了反應比較慢以外,你的左腦會更發達,也會比以前樂觀……」
坐在大辦公桌前,沈昱翔回憶起三天前回診的一幕。
他也記得,從醫院出來,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全身發熱,他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可以坐出租車回公司,但他無法在十五分鐘的車程消化他所接收到的訊息,他必須花更長的時間來接受事實。
他反應變慢了……也就是說,他變笨了、呆了、傻了。
他像一縷被封在冰河底下的孤獨靈魂,透過幾近透明的水面浮冰,他看得到蔚藍的天空、潔白的浮雲,也看得到水邊的青草和迎風搖曳的小花。
可是,他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摸不到青草上的露珠,也無法體會微風的溫柔輕拂,那層浮冰隔絕了他和外面的世界,看得到,卻又難以直接觸摸。
想到這裡,他突然極度恐慌,立刻抓向電話,想要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
才按了一個鍵,他停了下來,放下電話。
薇真有男朋友了,他不能老是麻煩她。這兩個月來,她帶他拜訪好幾位醫生朋友,詳細討論他的狀況,每位專家都是以安慰鼓勵的語氣作為結論,要他別擔心,多休息、放輕鬆,別做吃力的工作……
真正的結論他明白,就是:他再也不能恢復到從前了。
電話鈴聲嚇他一跳!最近他似乎變得膽小,只想從人群中退縮回來。
「沉特助,我看了送回來的公文,你全部沒批?」陳總經理很委婉地問。
「陳總,你做決定吧。」
「昱翔,你要不要請個長假,好好休息?」陳銀泉的口氣更加溫和。「現在沈董回來了,大事有他做決定,公司我也會幫你撐著,等你身體完全好了,沈董才能放心把公司交給你。」
「長假?」
「身體健康重要,還是你跟沈董商量一下?」
放下電話,沈昱翔又是一陣茫然。他很健康啊!他沒病沒痛,能跑能跳,腦筋壞了算是不健康嗎?
他手肘撐在桌上,痛苦地抓抓頭髮,手指用力按著腦殼,很想戳開一個洞,拉出裡面的腦神經,請名醫重新修補,還他一個原來的沈昱翔……
「特助,董事長請你過去他的辦公室。」許秘書的聲音傳來。
他茫茫然起身,茫茫然打開門。他不知道爸爸找他做什麼,他父子關係本來就很冷淡,他傷癒回公司上班之後,爸爸對他的態度更是冷漠到極點。
他走進董事長辦公室,發現裡面還有一個客人。
他望向他,好像照鏡子似的。他和他有相似的輪廓、相同的眉宇、相同的高大身形,所不同的,那人的眼眸灼亮,神采奕奕,嘴角掛著友善的笑容。
「昱翔,他是蕭昱飛。」沉光雄坐在他的皮椅上,神情嚴肅,開門見山地說:「他是你哥哥。」
哥哥?他完全反應不過來。他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哥哥?
就在這時,陳銀泉也敲門進來,驚訝地看著兩位神似的年輕人,在沈光雄的手勢示意下,他坐到沙發上,靜觀一切。
「昱翔不知道我的存在?」蕭昱飛笑得很自在。「我來自我介紹吧。我媽媽和爸爸沒有結婚,所以我從母姓,姓蕭,我還大你三個月呢。」
沈昱翔仿如來到外層空間,看著外星人說他聽不懂的外星話。
沈光雄掩不住得意的神色說:「昱飛很優秀,拿了伊利諾大學的材料工程博士,研究最流行的奈米組件,還沒畢業就有竹科的大公司請他回來,如果不是昱翔出事,恐怕我也請不到他。」他的語氣透出一絲驕傲,面向陳銀泉說明。
蕭昱飛笑說:「我是想回來教書,倒沒想來公司上班,可是爸爸說翔飛需要幫忙,我只好過來,等到昱翔身體好了,也是我任務完成的時候了。」
「昱飛,你的任務就是接下翔飛科技。」沉光雄斬釘截鐵地說。
「不會吧?」蕭昱飛詫異地叫了一聲。
沈昱翔心頭一縮,好像看到爸爸拿著一把刀,用力刺入他的身體,讓他原本勃勃跳動的心臟狂噴鮮血,頓時萎縮、變黑、無力……
「昱翔,」沉光雄繼續發號施令,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你回去收拾辦公室,明天昱飛就進去接下你董事長特別助理的工作。」
「爸爸等一下!」蕭昱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望著一直被「罰站」的沈昱翔。「我來到翔飛,並不想當特助,也不想接下公司,只想從頭學起、瞭解狀況,幫爸爸和弟弟分擔一些事情,你給我一個小嘍囉的職位就行了。」
沉光雄還是自顧自地說:「陳總經理,請你叫人事室發佈命令,昱飛的人事資料都在這裡,我任命他為特助,至於昱翔……」
沈光雄望向他法定婚姻的兒子,眸光變得寒冽,遲遲沒有做下決定。
沈昱翔全身一顫!現在他是待宰羔羊,只有死路一條。
蕭昱飛又趕緊抗議:「爸爸,你如果不顧昱翔的想法,那我也不做了!」
「他能有什麼想法?」沉光雄怒說:「他腦袋壞掉了,神經有問題,什麼工作也做不來,翔飛再交到他手裡,會被他搞垮。再說這幾年,看看他把翔飛搞成什麼樣子?他不尊重專業經驗的陳總經理,一意孤行,賠了三條生產線,叫我怎麼跟股東交代?還有……」
「董事長,特助做得很好。」陳銀泉忙說:「他提出很多創新的概念,也為翔飛打出知名度,賠錢是難免的,我也有責任。」
「陳總,你不用替他說話。照他現在的腦筋,他不會感激你的。你是我找來的人,他卻想盡辦法逼你提早退休,他到底還有沒有把我這個爸爸放在眼裡?他只會聽他媽媽家族那邊的話,在董事會跟我作對,我--」沉光雄愈說愈憤怒,前仇舊恨一擁而上,講到最後,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董事長。」陳銀泉很冷靜地提醒:「翔飛雖然名義上隸屬沉家的朝陽集團,實際上吳氏家族才握有最大的股權,你不能驟然換掉昱翔,也不能給大公子特助職位,這是一條會立刻爆炸的導火線,吳家一定會有動作。」
「吳氏家族……」沉光雄握緊拳頭,表情十分複雜。
蕭昱飛環顧情勢,看到神色茫然的沈昱翔。「爸爸,這樣吧,我今天初來乍到,有什麼事情慢慢再說。陳總經理,你說是也不是?」
陳銀泉點頭。「是的,蕭先生……呃,我是說大公子說的是。」
蕭昱飛笑說:「陳總,你喊我的名字就好了,什麼大公子的,好像古代人一樣。」他走過去拍拍沈昱翔的肩頭。「兄弟,今天總算有機會跟你相認了,我知道你很難接受突然跑出一個哥哥,放心啦,我不是來搶你位置的,爸爸今天心情有點不好,我來勸勸他,你自己身體要顧著,改天我找個時間請你吃頓飯。」
沈昱翔還是無法進入狀況,只能呆呆望著這個笑容親切的男子。
他的哥哥?未來的特助、接班人?那他是誰?他將何去何從?
頭腦壞了,生命也崩解了,面對憂憤的父親,他甚至無從辯解,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接受事實。
無視於蕭昱飛伸出來的手,他茫茫然走出董事長辦公室,茫茫然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著大玻璃牆裡的孤單身影。
心,從未如此空虛,冷冷的,他在冰河底下瑟縮發抖,慢慢窒息而死……
電梯門一打開,谷薇真不禁暗罵,誰把電梯間的燈關掉了?
今晚為了慶祝賴保羅加官晉爵,一票人殺到KTV吃喝玩樂一整晚,唱光了保羅一年份的加薪薪水,想到保羅結帳的敗壞臉色,她忍不住又想笑。
摸到牆壁上的開關,突然腳底踢到一團東西,嚇得她驚聲大叫。
「哇!誰呀?」
燈光閃了一下,這才全亮,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眼睛眨了眨,似乎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亮光。
「沈昱翔?!都十一點了,你怎麼在這裡?」看清楚來人,她更驚訝。
「我等你回來。」沈昱翔神情疲憊,領帶已鬆開,撐著牆壁想站起來。
谷薇真拍拍受到驚嚇的心口,伸手扶他站起,望著他的臉色,擔心地說:「你身體不舒服嗎?怎麼把燈關了?」
「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累,想睡覺,睡覺要關燈。」
「唉!你有事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她又急又憐。兩個月來,她一再向他耳提面命,要見面的話,先打電話約時間地點,免得他又癡癡地到處找她;她無法在醫療上幫他,只能讓他學習做「正常」的事。
「我有打到你辦公室、家裡、手機,可是你沒接。」
「沒接?!」她詫異地摸出手機,這才發現上面有八個未接電話。
就像看到他車禍前的十九通未接電話,她頓時心臟縮緊。
「對不起,昱翔,我們同事今天晚上去吃飯唱歌,一定是音響太吵了,我沒聽到鈴聲,你先進來坐。」她一邊開門,一邊覺得應該做點解釋。
「沒關係,我好餓。」
「噗!」她的愧疚被他一喊餓,又轉為好笑。「又沒吃晚餐了?幸好我上週末才去大賣場買了一堆戰鬥存糧,待會兒下碗營養又豐富的什錦面給你吃。有什麼事情,你再慢慢跟我說。」
「你去大賣場,一個人嗎?」
「對呀!你等我一下喔。」
一進到屋內,她先躲到浴室以最快的速度卸妝,換上家居服。
是普通朋友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更衣了。望著鏡子裡的素顏,她彷彿失落了什麼。是彩妝?還是戀愛的光采?
洗了臉,拉開門,發現他已經自動穿上哆啦A夢的拖鞋,自己倒了一杯水,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他變「聽話」了,她微笑打開冰箱拿東西。「我今天又幫你打聽到一個醫生,打算明天打電話告訴你,不過他在台南,我們再約個時間去找他。」
「你一個人去大賣場,會孤單嗎?」
他的眼眸直直望向她,黑闐闐的,像極深的暗夜,沒有盡頭。
「不會啊!一個人挺好的,很自由。」她將鍋子裝了水,放在瓦斯爐上,感覺有點不對勁,又望向他那顯得憂傷的黑眸。「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走在路上,人很多,可是沒人認得我,只有我一個人……」
他凝望她那張純淨姣好的臉孔,聲音逐漸沙啞,到了最後一個字,已經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茫茫人海中,他迷失了自己,也失去了一切,他不知何去何從,腳步走著走著,又來到了他曾經獲得安慰的地方。
他在她家門外枯等,時問愈來愈晚,他也愈來愈恐慌,若她也棄他而去,那他就真正孤立無援了。渺小,孤單,卑微,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無法承受這份孤寂。
「薇真,我好怕……我……我好孤獨……」他再也克制不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聲音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昱翔?!」她震駭地望著他的淚水。
他哭了?倨傲的獵豹哭了?!過去,她總以為他是無血無淚的。
她心頭一絞,眼睛也一下子變得濕濕熱熱的,忙將青菜魚肉丟在流理台,關掉瓦斯,抹了抹沾滿水珠的手,坐到他的身邊。
「發生了什麼事?」她按住他的手背,很小心地問。
「我變笨了……我爸爸不要我了,要把我趕出翔飛……」他的拳頭握得死緊,無奈的淚水滾滾落下。
「不會吧?」她很驚訝,哪有這麼現實的父親?
「我什麼都沒有了,薇真,我怎麼辦?我也不想變笨啊,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不得不接受,我甚至笨到不會生氣難過了,只是……我好像迷路了,我一直在找出路,就找到你裡來了。」
「唉,昱翔……」她握緊他的手,心也跟著絞痛。
「我知道,我是沒辦法做特助了,可是,我對翔飛有感情,我想留下來,跟翔飛一起成長,就算當一個工友也好……」
「你跟你爸爸說過你的想法嗎?」她抽了茶几上的面紙,輕輕擦拭他的淚水,疼借地拍拍他的背。
「沒有。突然跑出一個哥哥,我沒辦法思考。」
「你不是獨生子?哪來的哥哥?」
「媽媽以前就說爸爸外面有女人,可是,我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哥哥,爸爸要哥哥接我的工作。」他仰起臉,試圖將眼淚吞回肚內。
「你爸爸不是對你期望很高?他應該會等你好起來呀!」
「與其說是我爸爸對我期望高,不如說是我媽媽。」他紅著眼睛望向她,欲言又止,又低下頭捏緊手裡的面紙。
那黑眸出現受傷以來第一次複雜的神情,卻又顯得黯然而無能為力。
「昱翔,有什麼事情,全部告訴我好嗎?不要悶在心裡。」她握住他的手,輕輕交握,帶著淺淺的微笑看他。
她不願他再有任何煩惱。這兩個月來,她太清楚他的心情了,每回陪他聽醫生說明腦部受損的復原可能性後,他原先期待的神采必然轉為黯淡,連帶也讓她跟著揪心。
他就像是個癌症病人,被醫生宣判無藥可救了,可偏偏無法預估死期,只能帶著殘缺的靈魂,繼續活在他依然健壯的身體裡。
「昱翔,告訴我。」她又捏捏他的指節,鼓勵地說。
「薇真……」他凝望她的笑顏,感覺她溫柔的握力,胸口一熱,眼淚又不可抑遏地掉下來。
「瞧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她很堅強地不讓自己陪他一起哭,伸手摸摸他的臉頰,抹去他濕熱的淚水,笑說:「真是像個孩子似的。」
「我變笨了。」
「誰說你變笨了?你是變得單純了。」
「單純?單純好嗎?」他茫然地說。
「很好,你不會煩惱太多事情,會比較快樂。」
「可是……我偏偏記得所有的事情,我要翔飛沖業績、我要五年內將翔飛分出六個子公司、我要十年後翔飛科技擴大成翔飛集團,行銷全球,在Nasdaq掛牌上市……可是可是……我變笨了,我再也做不到了!」他狂喊而出,兩手用力按住頭顱,使勁搖頭,悲哀的淚水潸潸而下。
「昱翔。」她輕輕摟住他,眼裡蒙上一層心疼的淚霧,「你記得這麼多事情,你根本沒變笨,你需要的是時問來適應這一切。」
「我寧可什麼都忘了,變成白癡、植物人不是更好嗎?」他望向她,哀傷地說:「以前的我、現在的我,是兩個人,我連接不起來,我的生命斷了、死了、毀了,再也不能恢復到從前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恢復到從前呢?從前有比較好嗎?」
「從前?」他茫然地思索記憶,權力、美女、財富、名聲像跑馬燈般地遊走而過,什麼也不曾留下,此刻最深刻的感受竟然是--「好孤獨……只有我一個人,辦公室很大,只有我的影子陪我……」
鈴鈴!電話鈴聲突然干擾他的傾吐,谷薇真立刻起身,拔掉電話線,順手將手機關機,再坐回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沈昱翔有點不知所措地說:「你不接電話?你男朋友……」
「都十一點多了,當作我睡了,別理他。」她輕逸微笑。
「他會不高興。」
「哎!你呀,自己都顧不了,還管得到我?」她笑著拿面紙幫他擦去臉上的淚痕。「我要你記得,你不孤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
「薇真……」他的心好暖和,三十年來的空虛孤冷都飄走了。
「哎呀!怎麼愈說你愈哭了?」她來不及擦他的眼淚,也克制不了自己的眼淚了。「你看!你看!我也要哭了啦!」
「薇真,不要哭!」一見到她的淚,他立刻心慌,分手的景象歷歷在目,當時的心情也呼之欲出,他又急又怕,忙亂地伸手幫她抹淚,卻又不敢太過用力,就是輕輕地、怕破壞她臉頰似地,以指腹小心地抹拭。「我不哭了,薇真你不要哭,你哭,我好疼、心好難受……」
她只當他說孩子話,笑著拿下他的手,緊緊握住。「真的要罵你傻瓜了,別為我心疼,你才讓人家緊張呢。」
他愣愣地看她的笑容,不自覺地交握住她的手。「我剛剛想到小時候喜歡的一個小女生。」
她很習慣他天馬行空的講話方式了,笑說:「說來聽聽。」
「我還在上幼兒園吧,她叫小玲,是阿聰的女兒,阿聰和他太太都住在我家,我常常跟他們的兩個女兒玩。有一天,小玲跌倒了在哭,我拿手帕幫她擦眼淚,我媽媽看到了,打小玲一個耳光。」
「什麼?!」
「我那時候很害怕,覺得是我害了小玲。後來阿聰就送小玲她們去南部外公家了,我每天要學英文、鋼琴、心算、畫畫、書法,上的是貴族小學,坐轎車去,再坐轎車回來。我不敢交朋友,也不知道怎麼跟人家交朋友,十歲又被送去美國,那裡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雖然住在阿姨家裡,媽媽也常常去陪我,可是……我覺得更孤單了。」
終於聽他講過去的事了,谷薇真若有所悟;那一個耳光雖非打在他身上,卻也造成他的童年創傷啊。
「你媽媽為什麼要打小玲?你做得很好,拿手帕幫她擦眼淚並沒有錯。」
「因為她是傭人的女兒。後來常常聽我媽媽抱怨,我才明白為什麼爸爸不住在家裡。原來,爸爸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家裡一個幫傭的女兒,他想要跟她結婚,我爺爺和五個伯伯全部反對,加上我爸爸是老ど,在分家產的時候吃了一點虧,我爺爺基於補償心理,臨死前幫爸爸安排了一門很好的親事,就是政商背景非常垣赫的吳氏集團的千金--我媽媽,可是……」
「可是你爸爸並不愛你媽媽,常常不回家。」
「嗯,我爸爸外面有一個家,只是我不知道他們還生下我哥哥。」
「或許,你媽媽知道。」谷薇真記起沈伯母在醫院說的話。「所以她苦心栽培你,就是不願意讓你輸給另一個女人生下來的兒子。」
沈昱翔神色變得迷惘。「再怎麼苦心栽培,現在還不是輸了?我變笨了,什麼也沒了……」
「昱翔,你再說一句你變笨了,我就不理你了。」
「薇真!」他緊張地抓緊她的手。「我不說了!以後不說了!」
唉!他還真好哄。她心疼地笑說:「恐嚇你一句,你就嚇成這樣?其實你思路還是很清楚,一點都不笨,你知道嗎?」
「可是……我的想法變成一條直線了。」
「一條直線好啊,想什麼,說什麼,不要像以前一樣,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裡,還故意裝得酷酷的,教人家猜不透你的想法,感覺很疏遠呢。」
「我以前這樣?」
「還有啊,我發現你脾氣也變好了。以前很兇惡,很冷酷,很傲慢,現在會笑、會哭、會跟我喊餓,比較像個『人』了。」
她直接講出她的想法,她要他明白,今日的他,確實是可愛多了。
「可是我變……」他硬生生吞下「笨」字,表情像是被魚刺鯁到。
「變單純。」她很認真地看他。「你要讓你爸爸、讓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變單純了;也許你不能再承擔高難度的工作,但你可以像今天跟我說話一樣,很坦誠地告訴你爸爸,說你想留在翔飛,你可以做簡單的工作,你依然能為翔飛的成長盡一份心力。」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你又不是手腳不能動,就算是喜憨兒,經過訓練,他們也會做簡單的整理和送公文的工作,我們公司就請了兩個,工作表現很好呢。」
「我不是喜憨兒。」
「你當然不是了。」看他那副孩子般的搖頭表情,她不禁摸摸他的頭髮,笑說:「你還知道如何經營公司,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個能力呢。」
「經營公司太複雜,我沒辦法了。」他又顯得喪氣。
「你一定可以找出適合你現在情況的工作,就像你說的,不當特助,當工友也好啊,除非你覺得當工友很委屈,自暴自棄待在家裡,整天醉生夢死,什麼事都不做,到時候你再跑來跟我哭訴,我也不理你了。」
「薇真,我不會自暴自棄,我要換工作。」他闃黑的眼眸燃出一簇光芒,彷彿找到一個新的方向。「當特助很累,很辛苦,很孤單,我不當特助了。」
「我以為……你以前很樂在工作……」她非常訝異,面對一個會說真話的沈昱翔,她有太多需要適應的空間。
「我也不知道。媽媽要我當小留學生,我就去美國了;媽媽要我修企管,我就去修了;爸爸要我回來當特助,準備接下翔飛,我就回來了。好像我生在朝陽集團和吳氏家族裡,這就是我該走的路,我必須照著他們的意思去做,不然我媽媽會整天在我耳邊嘮叨,她好煩耶。」
谷薇真抿唇而笑,她沒想到他如此坦率地說出自己對母親的觀感。
或許,他過去對女人冷漠、疏離的態度,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你說說,你喜歡做什麼?」她很樂意瞭解他的一切。
沈昱翔眼裡綻放光采。「我好喜歡玩計算機,小時候玩了遊戲,還會研究它的設計原理;後來自修學會寫程序語言,高一代表學校參加競賽得到冠軍,去白宮跟老布什握手;到了大學,幫教授修改系統程序,讓他順利發表新論文,我也因此直接修研究所的課程,大學和碩士學位是一起拿的。」
谷薇真睜大眼,除了驚奇還是驚奇。不同於以往的冷肅與專業,這是另一個活生生、聰明有勁、充滿熱情和理想的沈昱翔,她真的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哇!你這麼厲害!你爸爸媽媽一定很開心了,怎麼不繼續念博士班?」
「我爸爸媽媽只想要我趕快回來接公司。」他語氣變淡了。
她很快地轉開話題。「那你還有什麼豐功偉業,說來聽聽,啊,等一下,你肚子餓了嗎?」
「好餓。」他低下頭,按按肚子,很誠實地告知。
「哎!我去煮麵給你吃,你一邊跟我說在美國唸書的事吧。」
「好。」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他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像個小孩怕走丟似地,緊跟在媽媽的裙子邊。
她回頭,一望見他那對黑幽幽的專注眼眸,心思仿如回到從前,他也曾以這般深邃的眸光由上往下看她,然後,他們再度交纏在一起……
都過去了,她眨了眨眼,將不知所以然的淚珠擠回眼眶裡,再以最亮麗的微笑面對他。
「昱翔,我肚子也餓了,我們一起吃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