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清,你狀告元一真人行詐斂財、欺君瞞上等罪行,可有真憑實據?」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聽不清楚。妙清知道皇上和英王正隱於重重簾幔之後,為了皇室的體面與威儀,一場看似普通的行詐案卻移至宮中審訊,除案中相關人員再無旁聽者。
「八年相隨,妙清就是見證。」就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是模模糊糊的,透著深深的倦意。
「是嗎?」驚堂木「啪」的一響,讓妙清抬起頭,看著側坐一旁的幾個官員,心裡有些明白,也難怪陪審的林莫那般兇惡,看皇上今天這架勢,分明是偏袒無名。不過就算告不倒師父,也沒關係……
「大膽賊女,你私通情夫,謀財殺夫,易名潛逃,你真當這清白世界無法無天,任人逍遙法外而無人再認得出你嗎?哼!你且看看站於你面前的究竟何人!」
因他的大喝而慢慢轉過頭去,妙清本來就已蒼白的臉變得發青。就算是再過一百年,她化了灰剩了魂,她也還認得出這彎著腰、低著頭的老婦呵!就算是她臉上的兇惡、霸道變成了謙卑恭順的笑,她也忘不了那十三年的點點滴滴啊!甚至有那麼一會兒,她又成為了那個膽小怕事、委曲求全的小女孩,響在耳邊的叫罵聲,抽在臉上的耳光……她打了個寒戰,直勾勾地看向一直木然而立、面無表情的無名。
一時像是有人剖開了她的胸腔,撕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又像是有人用錘子一下下敲著她的頭,直要把她敲得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這就是他的懲罰嗎?因為她的背叛,她終於見識到他的冷酷與無情。她以為她可以承受起他的憤怒與怨恨,可是現在才知道,她其實脆弱得像一個被人一敲就碎的蛋殼。
那些人又說了什麼,她聽不清也聽不懂甚至聽不到,用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看著無名。那樣的沉穩,那樣的靜默,那樣的冷漠,那樣的事不關己,好像是在看陌生人演著一出不能吸引他的大戲。他現在真的是對她毫無感覺了?她還能求什麼?畢竟是她先背叛了他,可是,無法忍受的心痛啊!那種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的感覺……他也和她一樣痛吧?也好,這樣也好,總算這次還有她陪著他一齊痛。
手指微微動著,無名強忍著心中的痛,臉上卻仍做出事不關己的冷漠。他不怕那姓郭的惡婦不照他的吩咐作證,別說她原就恨著妙清,而且更有把柄握在他的手上——數年前就已探聽清楚當年那下毒害死郭大叔又嫁禍給妙清的人,正是郭大叔好賭成性欠下巨資的孽子。只是從沒想到他非但沒為妙清洗清冤屈,反而親自將她推入痛苦的深淵。
她望著他的眼神,那種快哭出來的表情——無法忽視。他的心在一絲絲地抽痛,像有人在一下下地拽著心臟深處那根纖弱的神經。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體會出自己對她的感情。原來恨她怨她竟已是這樣困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冷硬的心竟為她柔軟了一處小小的角落?
無法再看下去。龍昊禎咬著牙忿忿不平地伸出手,卻讓人一把握住手腕,「皇兄!」他回過頭,對上皇上冷凝的雙眸。
皇上卻是冷漠甚至是有些不耐煩的語氣:「你要做什麼?這三司會審不是你想要的嗎?既然朕已經如你所願,你就該看完它!」
手僵著,龍昊禎看著那緊緊握著他手腕的手掌,心裡又升起那種不甘又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的確是他自找的,明知皇兄對自己不信任,他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妙清獨自去面對隨時會襲來的風暴而不加以阻止。他這樣子,和一個送沒有武器的士兵上戰場送死的將軍有什麼兩樣?甚至可能比那個更糟更狠!
龍昊禎無力地垂下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靜靜地看著那讓他曾充滿希望又失望,敬過愛過怨過怒過的兄長。
「你一直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和你作對——是嗎?從父皇第一次開口讚我,你就一直用這種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一個辜負了你背叛了你又掠奪了你的強盜。可是,你該知道我從來沒有做出過對不起你的事。就算是父皇的讚賞曾讓我起過非分之想,可是我畢竟沒有背叛你……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呵!我的哥哥,你該知道你從小疼到大的弟弟是個怎樣的人!」頓了頓,他沙啞地笑著,卻不去看他,「如果你現在仍要認為我是故意和你作對,那就隨便你好了。」
撩簾闖出,龍昊禎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去,正聽見高踞案上的主審官森然宣判:「犯婦妙清本是在逃多年的通緝犯,不思己罪,自省自責,反變本加厲,因一己之私、妒恨之情而污告無一真人,其心當誅,罪無可恕,現……」
「且慢!」龍昊禎衝口而出,就見眾人慌忙跪倒在地,對著他身後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都起來吧!」皇上的聲音似乎帶著笑,但妙清卻可以感覺出那在她臉上一掃而過的目光冰冷得像刀,「妙清,你告元一真人以仙道之術欺詐,但元一真人一開始就曾對朕坦陳所煉丹藥無非是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而非可長生不老,白日飛昇……這樣,你說你追隨元一真人多年,若是有別的罪證,不妨說出來。」
轉目望向垂眉斂目、沉默無言的無名,妙清微微牽動嘴角。八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都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就算是她死,也不會、不能說出來。慢慢合上眼,她平靜地開口:「妙清已無話可說。」
「是嗎?」皇上頓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杖責一百,充軍邊塞吧!」
「皇兄!」杖責一百!分明是存心置她於死地啊!「皇兄,這次妙清狀告元一真人,全是昊禎一手策劃,皇兄要處置就處置臣好了。」
「是嗎?你倒是有膽承認!是當朕不敢處置你嗎?!」
龍昊禎的爭辯,皇上的震怒,妙清全似沒有感覺,只把一雙眼放在無名身上,在他抽動的面皮上發現那一瞬即逝的傷痛。他終究還是在為她擔心嗎?這樣——就夠了!
在那一剎那,她安心了,甚至有些滿足。
「英王爺,」她平靜地開口,「王爺不必為妙清與皇上傷了和氣。其實,不管是充軍邊塞還是杖責都無所謂的。」既然利用了她,就把她當一枚已經沒有用的棋子扔掉好了。英王的心還是不夠狠。她倒是真心希望他能夠做到忘情。反是那個一向狠心的人,她真的是不想成為他遺忘的一部分。
「師父,」妙清忽然旋過身,望著無名悠悠一笑,「師父不記得妙清當年發過的誓,可妙清還記得清清楚楚。我說,若我背叛師父,就叫我永生永世也見不到我最親的人,到死那天都無法再見到!……其實,事情不管怎樣,到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她笑著,眼角卻有一滴淚滑落。
無名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一直掩在胸口,心中起疑,不覺上前幾步。就見她嘴角慢慢滲出一絲血來,無名心中大悸,忘形地一撲,正好接住她慢慢倒下的身軀。
妙清的手無力地垂下,插在胸前的匕首染著血,發著冷幽幽的光。鮮血,像盛開的花,慢慢綻出妖艷……
這一刻,所有的人都為這個沒有任何預兆的突發事件而震驚。龍昊禎撲過來,卻實在不敢去碰觸那張慘白而微笑著的面容。怎麼可能?柔柔弱弱的妙清怎麼竟會做出這般慘烈的舉動?!身藏匕首入宮,她是早就這樣打算了嗎?頹然跌坐在地,他抱著頭,然後如夢初醒般大叫:「來人!快傳御醫——」
看著妙清越來越蒼白的臉,無名咬了咬牙。突然伸手撥下匕首。妙清一聲呻吟,迷離的神志漸漸有些清醒。無名撕開她的衣裳,用盡了身上所有的金創藥,卻無法止住血與生命的流失……
目光落在無名蒼白得像紙的臉上,妙清幾乎要以為自己那一刀是插在了無名的身上。努力想去觸摸他的臉、撫他的眉,卻無法抬起手來。她想大聲叫他的名字,卻只能發出低微的呻吟。無名抓著她的手,手上黏濕濕的都是她的血。
「師父……」她牽動著嘴角,努力想對他微笑,「如果讓我一輩子都無法見到你,那我不如現在就死了倒來得痛快些。」她笑著,好像看見他眼裡有什麼在閃光……她真的是不行了,竟開始有了幻覺……她模糊地想著,真想再摸摸他的臉,再讓他抱抱自己,再聽聽他叫她的名字……可惜了,或許八年前就死了倒舒服些吧?可是,她真的不後悔碰到師父——真的不後悔……
「你這算是什麼意思?攔著我是怕我進去害她嗎?哼!你們放心好了,我才不會那麼傻呢!你們倒是防著她醒過來時一時想不開再捅自己一刀好了!璞玉,你那是什麼表情?你不是討厭她嗎?她現在是叛徒,你該更恨她才是啊!」
是誰?是誰在說話?是誰?
「大夫,她怎麼樣?」
「這個……元一真人的醫術遠在老朽之上,這位姑娘的情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吧!」
是誰在說話?為什麼這麼熱——把火爐拿走——拿走……
「妙清,你這樣去了也說不定是真的解脫了。」
「喂!你醒醒!我雖然恨你,可從沒想你死這麼狠啊!你要是死了,可不關我的事!」
誰在說話?走開——這些霧,好大……她找不到路——找不到……
「是我錯,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讓你這樣做——到頭來,你的心裡還是只有他,就連死,也是因為他——那我又算是什麼呢?或許,在你心裡,我根本什麼都不是吧!」
是誰?那樣悲傷,那樣哀痛……
「不要死!妙清,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我不讓你死!不許你死!你聽到了嗎?活下來——不許死!不許死——我不許!你要是真的死了,就算是追到閻王殿上,我也要好好教訓你!妙清,不要死——不要……」
是誰?那樣大的聲音,彷彿雷聲滾滾,又像是狂風,轉瞬間吹散重重迷霧。
「是誰——」她用盡全身力氣狂吼出聲,終於睜開眼睛,像從一個噩夢掙脫出來。生死徘徊中,終於沒有踏錯幽冥之路。可是,死而復生對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潤玉細心照料她的傷勢,對其他的事卻是絕口不提。璞玉也常來看她,似乎真的不再記恨她。
「其實,你也不算不好呵!至少不像某些人那麼陰險多變。」
英王來過幾次,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潤玉藉故出去,他卻也不開口,直到潤玉進來也不曾說半個字。
沒有人在她面前提宮裡的那件事,也沒人提起無名。妙清心裡又慌又急,嘴上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天在罰她,因為她的背叛,而一輩子也無法見到她最親近、最喜歡的人。
就算不甘心、不情願,她也只能任愛恨情愁慢慢沉澱,再次將自己凝作一潭秋水。無波無浪地最後終會幹竭成一口枯井吧?如果沒有那驟來的狂風,她真的會枯竭直到死去吧?心如止水,情似枯木,一直到死都不會、也無法燃燒。但那風來了,來得那樣猛烈……
她不知道瓊玉為何而來,但當她以狂風暴雨之姿闖進來,用一雙赤紅的眼瞪著她時,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皮膚下血脈的搏動。好像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著風的襲來——
「沒想到師妹還記得我。」她的語氣淡淡的,將所有的激動與渴切隱藏於心,知道自己越是這樣,瓊玉就越是生氣。
「是啊!」瓊玉瞪著她,仰著頭,鄙夷又不屑的目光,「不止我記得師姐,這玄冥觀中乃至整個京城誰不認得你妙清師姐呢?殺夫私逃的賤婦!我以前還真是小看了師姐你呢!」
「是嗎?那真是師妹走了眼。」原來心還是會痛的,那樣的惡名,縱不是真的,她也還是介意掛懷的。
瓊玉看著她,慢慢收起輕視之心,臉上的忿忿不平之色卻是做得十足,「我是沒看清你,壓根就沒人看得出你竟是那麼個水性楊花、惡毒無恥的踐女人!更不要臉的是現在事情暴露,你還有臉死纏爛打賴在這兒不走,你的臉皮真是比城牆還厚!」看著妙清的臉,她冷笑,「師父可憐你替你向皇上求情,皇上才免你刑罰,任你自生自滅。僥倖你這條爛命竟從鬼門關撿了回來……其實我也不該多事,反正師父也說玄冥觀不缺糧食,就當養一條老天也懶得收的賴皮狗好啦!可我就是看不過去,真想問問你,我的好師姐,你到底知不知道羞啊?!」
「他、他真的這麼說?」
「誰?你說師父啊?師父現在很忙的,所以才叫潤玉先照顧你嘍!總不能那麼狠心,把你趕到大道上餓死吧!」
「你不要說了!」厲聲尖叫,妙清一時轉不過氣來,一陣大咳,攤開捂著嘴的手又是一攤子血。記起潤玉曾提過她那一刀刺破了肺葉的事兒,心先涼了半截,不覺身子一軟靠在椅子上,「你說那些話要是想讓我傷心的話,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你放心,我明個兒就走。我會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妨礙你……」
「要走嗎?」瓊玉眼珠子一轉,「師姐可要把話說清楚了,省得到時候有人說我心狠逼走你,倒像是做錯事的人是我似的。」
「你放心,我要走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就算是師父知道我要走也不會怎樣的。」
「你不見師父?」略一遲疑,瓊玉道:「你若不告訴師父一聲,怕是輕易出不了玄冥觀的……我的意思是,現在玄冥觀中為了嚴防再出現叛徒,所以加強了守衛,等閒人——要是沒師父的手令,別說是人,就是連一條狗也出不去。」
「是嗎?再就麻煩師妹去代我稟明師父。」
「哈,你自己的事不去說,倒要我去說,你安的什麼心啊!」瓊玉笑著,扭頭看見門前不知何時出現的男人,呆了。怔了好一會兒,訥訥地喚了一聲「師父」。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妙清立刻僵直了身子,連頭都不敢回。
無名進了屋子,也不看妙清,只冷淡地看著瓊玉,沉聲喝了一聲:「出去!」
瓊玉一怔,無名已不耐地皺眉,更大聲地喝了一聲:「出去!」
瓊玉實在沒想到這種時候無名竟還這樣對她,心裡又氣又恨,全身上下火燒一樣,忘形大叫:「我哪裡不如她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從我入門,哪一天不是小心伺候?又有哪一件事不是順著你的心思?你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要我走我就不敢站,可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還是不滿意。偏生要把這個背叛你、勾結仇敵、在背後捅你一刀的爛女人放在心上。你真的睜開眼看清楚我們兩個了嗎?!」她大吼大叫,瞧清無名變得鐵青的臉色,也不禁心驚,聲音不由得一滯。她從來不知道這張俊美的面容若是少了平日看似溫善的笑,竟冷森得像是城隍廟裡的判官。
無名一巴掌狠狠地摑在她臉上,大喝:「出去!」
仰頭看著無名,再看看愕然回頭的妙清,瓊玉猛地一甩頭,一句話也沒說就跑了出去。
無名合上眼,靜默了會兒才又回過身去。
夕陽自窗外透進來,映著妙清臉上哀淒無奈又似大徹大悟的古怪笑容,讓無名的心莫名地一痛,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你笑什麼?」
「我在笑……笑你這一巴掌打得真好!」妙清看著他,嘴角噙著笑,眼中又似根本沒他這麼個人,「男人,果然都是寡情薄性的。」
她那種神色、那種笑容竟讓無名不忍與她對視,只掉過頭去自顧自地說:「我聽潤玉說你的傷還沒大好,你也別想別的,只先在這裡養傷,一切等傷好了再說……」聲音一頓,無名才發現妙清擰著眉,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
「我自生下來到現在,所見男人竟都是這般無情之人。生父遺棄我,未婚夫棄我亦如敝展,而師父你和英王卻是都把我當利用的棋子。英王倒也罷了,是我欠他的,就是他利用我時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而師父你,我記得你抱我時的溫暖,叫我時的溫存,甚至記得這八年裡的點點滴滴,每一件事,可到頭來我也不過是件用完就可丟棄的工具罷了。你剛才那一巴掌,打醒的不止是瓊玉,還有我啊!」合上雙眼,再睜開時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決,「你們都是弈棋的好手,可我卻再也不想做一枚任人擺佈的棋子——不再,不再做了……」
無名看著妙清平靜的面容,覺出與從前不同的感覺。若說從前的她是一潭秋水,沁著苦絲絲的憂悒,那現在就是風平浪靜的大海,海闊天高,卻有著他再也無法把握的百轉心思。看著這樣的她,無名也只能苦笑,若有所失地道:「也好——走了也好!本來光與熱就不該存於黑暗的地獄。你走了也好,至少我不必再受良心的譴責。」
「你錯了,我從來不是你或任何人的光與熱,我不過是一隻在尋找光與熱的飛蛾,一個尋找可以伴我一生的男人的女人……我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去指引迷途者的方向,也沒辦法去照亮黑暗中痛苦的心靈,更不可能去融化凝成冰山的仇恨……我只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沒有辦法親眼看著我的夢破碎,更沒有勇氣去看我眷戀的男人在我面前死去——所以,請讓我走!讓我離開這將變成人間地獄的京城。」
無名看著她,悒鬱地笑著,「是我的教導太成功,還是你太聰明?為什麼,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破我的心?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我不要你的身上濺上一滴血腥。」說完,他便仰頭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妙清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滑倒在地,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收不回。
「老天!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就算我知道他不好,他不對,但,求你讓他活下來……哪怕是要我以這具殘破的身體替代,若有人必須贖他所造的罪孽,那就讓我下地獄好了,哪怕是幾千、幾萬年……」
當男人為仇恨、為權力而瘋狂時,女人是為愛而瘋狂。
黑暗中,跳躍的小小火光如女人心頭的妒火,一點火星就可焚燒一整片森林。
「姐姐,你想清楚了?這包藥下去可真的會要人命的。」瑤玉緊緊抓著姐姐的手,額上的汗一滴滴滴在手背上。
「我想得再清楚也不過了,只要那個賤人在一天,他就不會拿正眼看我。我一定得讓那個賤人永遠在他眼前消失——永遠!」
「就算妙清死了,可師父未必就會忘了她啊!你想想,要是師父知道是你害了她,會有怎樣的後果?再說你的良心真的會安樂嗎?」
「良心?良心值多少銀子?」瓊玉低低地哼著,不屑地冷笑,「自打爹為了幾個臭錢把咱們賣到妓院,我就早把良心給狗吃了。若我真的還有什麼良心什麼廉恥什麼貞操道德的話,咱們早就餓死街頭或被妓院的打手活活打死了!瑤玉,我鄙視世上一切的道德規範,那是有錢人、有錢的男人設定的!對於我而言,只要過得好,能抓牢我想要的,不管做什麼,我都心安理得。」
吁了口氣,瑤玉沒辦法再說話,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責備姐姐,惟獨她沒那個資格。她的手慢慢地鬆開,看姐姐把藥到進碗裡,白色的藥粉融在粥裡。
「你去拿這碗粥給她吃,我特意加了許多糖,她不會吃出來的。」燭火搖動著在瓊玉臉上投下暗影,讓她陰沉的笑愈顯冷森。
瑤玉打了個冷戰,突聽外面磚頭掉在地上的聲音。她心裡頭一驚,就聽見有人在外頭喊:「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人,鬥不過人就使陰招還要臉不要?!」
「是璞玉。」聽著璞玉的罵聲遠了,瑤玉忙抬頭看臉色慘白的姐姐,「怎麼辦?姐姐,這次真的闖出禍來了。」
「別怕!」瓊玉咬著牙,一雙眼卻奇異地燒了起來。「這裡是不能待啦!你別收拾東西了,咱們馬上走!」
「去哪兒?這京裡哪兒沒有師父的信徒啊?」瑤玉慌了心神,也只好由著姐姐強拉著她,「好歹帶些個東西。」
「別多嘴,你放心,姐姐絕不會讓你吃苦的。出了這個門,咱們只會過得更好……」師父,別怪我!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
天色未亮,曙光濛濛,仍如情人未褪盡的薄紗。而這一夜,未免太長了……
無名揉著眉心,揮了揮手讓回話的道士退下。林莫已悄然附在他耳邊低語:「您看這兩個賤人會不會是到皇上……」看一眼面色凝重的無名,他退了一步,不敢再多嘴。
瓊玉她——陡地起身,無名急撲到門前,「快去準備馬車,馬上送妙清出城。」
林莫目光一閃,暗暗搖頭。還未動作,無名已回身瞪著他,「把原訂計劃提前,天亮之前,我要所有的死士都在玄冥觀前集合。還有京城裡所有的人都要知道元一真人就是二十五年前如妃所生的僥倖未死的皇長子。」
「是!」林莫垂著頭,臉上浮上興奮之色。終於,要輪到他出人頭地了。
而此時,在皇宮禁內,也同樣有人一夜無眠。
皇上煩躁地踱著步,常隨在身後的太監竟都不見人影。聽清了外面傳來腳步聲,臉上就升起一絲喜色,待龍昊禎走進來,就一下子撲上前拉住他的手。
「皇上急召臣弟入宮,可是有什麼急事?」看得出向來不緊不慢的皇上這次真的是緊張而憂慮,龍昊禎還是行了個禮才任他拉起自己。
皇上看了他一眼,「你只答我,你可知道那無名究竟是何人?」
「皇上怎麼這麼問?」龍昊禎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瞧清皇上的表情,向來皇上胸有成竹、勝券在握時便是這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忽然明白,當下改變了心意跪倒在地,沉聲道:「請恕臣弟欺瞞之罪,那元一真人實是二十五年前如妃所生的皇長子,就是傳言中的降世災星。」
皇上轉過身,聲音冷冷的,「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為什麼瞞著朕?」
沉默片刻,龍昊禎小心地道:「一是臣並無真憑實據,二是這件事實屬宮中醜聞,不宜外洩。」
「你說得不錯,這件事關係太后清譽、皇室尊嚴,所以這件事只能永遠是個秘密!」皇上說著,拍拍手,「你起來吧,我給你看看真憑實據。」
目光一閃,龍昊禎順勢起身,看著自殿後走出的艷姿妖燒的女子。竟是她?那一面之緣的女道士,看來她與皇上交情匪淺。
「其實就是沒這件事,朕也不打算再留無名這個人。」看著龍昊禎疑惑的神情,皇上卻只是笑笑,「朕要的只是一個煉丹的術士,可不打算要一個政客。無名太多事了,不單止外交重臣權貴,內交宦官嬪妃,最不該的是百般討好朕的子民——你知不知道前些時候南方水患時,無名只開了開口就有信徒在一天之內酬了二十萬兩白銀送到災區去——二十萬!簡直比朕的手筆還大!現在看來果然是別有居心。」
龍昊禎垂下頭,雖沒說話,卻暗自警覺。暗裡算計著無名,明面上卻又百般恩寵他,皇兄這樣的心機、這樣的城府實在是令人心寒。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若無名死了,恐怕——下一個就是他吧?
「你馬上調動所有禁衛軍,務必生擒——不!如有抵抗,格殺勿論!」森冷的語氣,讓瓊玉的心猛地一跳,偎在皇上懷裡的嬌軀也禁不住發抖。
皇上瞥了她一眼,嘴角仍噙著笑意,「愛妃若仍無法消氣,過後鞭無名的屍也是一樣的……哼,昊禎,你先到天牢裡看看李仁那個狗奴才究竟招了多少同黨,只要是福王一脈的官員統統打入天牢,容後發落。」
「臣遵旨。」龍昊禎垂著頭慢慢退下去,隱約聽見裡頭嬌嗔軟語——「人家才不要呢?哪有那麼噁心的……要鞭屍也要皇上去,人家才不要看呢。」
打了個冷戰,龍昊禎快步離開,只覺得那女人真是可怕。是否得不到的就寧願毀掉?那麼他呢?他還不是得不到妙清……對,妙清還在玄冥觀!以她的性子大概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殺無名吧?看來,這次,他真的要成了讓她討厭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