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間嗎,卡梅倫先生?」她探進腦袋,只見他在接電話。他勾勾指頭,讓她進去。
「要是這一次你有把握的話,我過了年以後就動工。不行,」他堅定地說,接著又說了一遍,流露出很惱怒的口氣,「不行,麥格雷戈,我不能那麼幹。我謝謝……不行。」他說了—遍,摸摸他隱隱作痛的腦袋,「我理解,謝謝。是的。祝你聖誕節愉快。」
「肯定是我的爺爺。」勞拉見他啪地把話筒放回座子上,就說,「在所有的麥格雷戈先生當中,他最可能產生這種應。」
「他終於決定要安裝他想安裝的那套系統。至少他這會兒又決定了。我想,在我的餘生中,我要受這個人的支配了。」他抬起眼睛,只見她滿臉笑容,「你幹嗎那麼高興?」
「哦,有好多原因呢。我們在今天的審判中真的有了突破,羅伊斯。你昨天的證詞起了很大的作用。」
「很好。」
「我知道,昨天對你來說不是愉快的一天,但是很有幫助。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地區檢察官辦公室要來調查馬斯特森了。阿曼達·霍洛韋會得到一個公正的說法。」她朝辦公桌俯下身去,吻了吻他,「謝謝你。」
「不值一提,我沒有幹什麼。我以為你已經在去海尼斯的路上。」
「我只是順便回家取幾件行李。我希望你改變主意,跟我一塊兒去。你知道你會受歡迎。」她抬抬眉毛,「我也知道爺爺已經纏住你幾個星期,讓你過去度假。」
「我感謝了,但是不會去的。而且,我也不是那種喜歡家庭聚會的人。聖誕節是孩子們和家庭團聚的日子。」
她搖了搖頭說:「你連一棵聖誕樹也不佈置。」
「你給我買了那棵難看的陶瓷小聖誕樹。」
「不是難看,只是有點俗氣,那完全是兩碼事。」她很想再請他—次,很想找到恰當的詞語來說服他跟她一起去過聖誕節,成為她生活的組成部分。但是,她決定算了,接受她現有的東西,「我會想念你的。」
「你身邊有好多人。」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一大幫子麥格雷戈家的人,想到這點我就覺得緊張。你不會有時間想念我的。」
「我無論如何會想念你的。」她輕輕地吻一吻他,從口袋裡掏出並遞給他一個包裝鮮艷的盒子。
「這是什麼?」
「一件禮物。這是傳統。我要你在聖誕節早晨打開。」
「喂,我不需要……」
「羅伊斯,說一聲『謝謝你』。」
儘管他現在跟他一生中的其他時間裡一樣苦惱,他還是翹起嘴角說:「謝謝你。」
「好了,說『祝你聖誕節愉快』吧。」
「祝你聖誕節愉快,苗條姑娘。」
「幾天以後再會。」她匆匆出了屋子,對自己說這是動感情的季節,因此她的眼睛模糊了。
羅伊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直坐到射進他小窗戶的陽光越來越斜,坐到天色昏暗,夜幕降落。
他認為,他不能再迴避。他不能老是否認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否認他處於什麼境地。這件事很可能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發生了。當時她站在那裡,身上幾近一絲不掛,準備用菜刀來抵擋一陣。
一個男人怎麼會不愛上那樣一個女人呢?
但是,他對她懷有什麼樣的感情,這並不要緊。已經有幾天功夫,他不是在就這個問題展開思想鬥爭嗎?她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跟他生活在一個世界裡。但她是一位總統的侄女,一位金融界傳奇人物的孫女。如同她的父親——他討厭見到羅伊斯——尖刻地指出的那樣,一名女繼承人。
假如他忘了這些事實,他只要看看她耳朵上戴著鑽石耳飾,住在巴克灣一棟塞滿藝術品和古董的房子裡,開著一輛漂亮的轎車。這輛車子要花去他一年的收入,而且還是生意好的一年。
她是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生,他只上過社區學院,還沒有讀完。這很可能行不通。他甚至以幻想來欺騙自己。
但是,他在過去的幾周裡已經發現某些東西。他現在懂得,凱恩·麥格雷戈談起他妻子的時候,是什麼使他眼睛裡帶有那種迷醉的神色。他現在知道,是什麼使得一個男人如此深深地、永無窮盡地處於戀愛之中。
那就是找到了一個別具一格的女人,發現了一個她會對你的心靈產生影響的女人。
忘了吧,他給自己下了命令。忘了她,繼續往前走吧。
他轉過身來,吩咐自己鎖上門,回家去。辦公室看上去是那樣空空蕩蕩,而他的房間裡更加空空蕩蕩。以前他怎麼沒有為此煩惱過?他一直喜歡這種獨身狀態。他隨心所欲,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如今,甚至想到獨自睡覺他就情緒低落。
他用手搓搓臉,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膽小鬼,那麼害怕冒險:他一直在追她,不是嗎?他採取過行動。現在,他卻放她走了,因為他擔心她不會要他,不可能像他要她那樣要他。
真是荒誕可笑,他放手了。他不會坐在這裡喝著啤酒,冥思苦想,為自己難過。他還有幾步棋要走。
他出門的時候抓起了他的外套。
有一件事羅伊斯說對了。海尼斯的房子裡擠滿了麥格雷戈家的人,而且,麥格雷戈家的人發出了噪音,很多噪音。在客廳裡,立體聲音響哇哇地放著音樂。在長長的走廊下面的音樂室裡,勞拉最小的表妹阿米莉亞·布萊德在鋼琴上敲出聖誕頌歌,在丹尼爾低沉的男中音裡增添她高亢圓潤的聲音。
從樓上什麼地方,傳來男人們說話的聲音。勞拉心裡想,他們在爭吵。聽上去像是長外孫麥克和丹·坎貝爾或鄧肯。她認為,這都毫不重要。無論誰在爭吵,都會爭吵到底,然後再找出點別的事來爭吵下去。
她走進一間屋子。它被家裡人親暱地稱之為寶座廳,以向丹尼爾主持家庭會議時坐的那張巨大的高背椅子表示敬意。那裡,從寬闊的窗戶望出去,看得見陡峭的山崖。窗前聳立著聖誕樹,在這棵十五英尺高的油光光的松樹上,每根枝椏上都掛滿了沉甸甸的飾物和亮閃閃的綵燈。燈會一直亮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直到顯現節。
樹下是堆積如山的禮物。按照家裡的傳統,到了午夜,會出現一個小小的熱鬧場面。大家撕呀,笑呀,愛呀。主要是愛,她認為。無論他們怎麼爭吵,無論有多少噪音和混亂,這棟房子裡總是充滿著愛。
她多麼不願意想到羅伊斯在聖誕之夜是孑然一身啊。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她的背後傳來凱恩的聲音。他走過來,把兩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揉著,說道,「他們每年都能找到一棵頂刮刮的松樹。打我孩提時代起,聖誕節的時候那兒始終放著一棵樹。而且總是一棵頂刮刮的樹。」
「我們小的時候,還沒有老到不能熬至半夜的時候,經常偷偷溜下來,擠在樓梯上,等著聖誕老人從那個煙囪裡下來。」勞拉往後一靠,靠在他的身上,「在我的記憶裡,這間屋子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直到最近,我才突然想到,我是多麼走運。我多麼愛你。」她轉過身來,撲在他的懷裡,頭擱在他的肩膀上。
他聽到她輕微的抽泣聲,便抬起她的下巴,只見她眼淚汪汪。他撫摩著她的頭髮說:「怎麼啦,孩子?出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過於傷感,動了感情,這個季節就是那樣。我認為我現在不大經常傷感了。你曾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人,是使我鼓起勇氣的第一人。我曾想對你說,你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讓我失望過。」
「你要讓我覺得傷感了。」凱恩喃喃地說,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他們背後,一幫人疾步奔下樓梯,響起雷鳴般的腳步聲。喊叫、威脅、謾罵、大笑。
「伊恩和朱莉婭挑動了一場雪仗。」勞拉擠一擠她的父親,「這又是麥格雷戈家的一個好傳統。」
「有興趣嗎?」
「有呀。」她把頭往後一仰,咧嘴一笑,「我們可以打敗他們。你幹嗎不去下戰書?我馬上出來。」
「你要出場了。」他吻吻她的鼻子尖,「你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勞拉。我為有你這麼個女兒感到自豪。」
「好的血統。」她笑著說,「健壯的種。」
她笑著望著他走出去,聽見他抬高嗓門,以壓倒一切的聲音激那位前合眾國總統打雪仗。勞拉坐在她爺爺椅子的扶於上,格格地笑起來。她會出去參加戰鬥,但想先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認為,她要朝聖誕樹許個願,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這次,她要許一個女人的願,希望有朝一日,在哪個冰天雪地的聖誕之夜,她心愛的那個男人會跟她一起站在這間屋子裡。
「勞拉。」
她猛地回過頭來,一時之間.她懵了,以為自己在做夢。接著,她滿臉笑容。「羅伊斯!你改變主意啦。這太棒了!」她衝過屋子,握住他的手,「天哪,你的手是冰涼的。你的手套呢?快,我來幫你脫掉大衣,你到火爐邊上去暖和暖和。」
「我有話要對你說。」
「當然。」她仍然掛著笑容,但朝他的身後瞥了一眼,目光漸漸冷淡下來。走廊裡還像幾分鐘之前那樣擁擠,卻是悄然無聲,「這些都是我家裡的人。」她開口說。
「我不想被介紹給五十萬麥格雷戈家的人,至少在我對你把話說完之前。」
「非常合理。」她的目光掠過幾張好奇的臉。「走開。」她下令說。她還沒有弄明白她的命令是得到執行,還是不受理睬,就已經把門關上,將羅伊斯拉進了寶座廳, 「別擔心,你已經見到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在隨後的幾天裡,你會認識其他人。」
「我還不知道是不是留在這兒。」
「哦,可是……」
「你聽我把話講完以後,也許就不會留我了。」
她覺得腹部一陣難受,但是沒有予以理會。「唉,至少脫掉你的大衣,讓我給你倒一杯聖誕酒。白蘭地怎麼樣?」她說著,走過去拿酒瓶。
「當然,挺好。什麼酒都行。」他脫掉大衣,「這兒有一棵樹。」
「嗯,這是真的。你的是陶瓷做的模型,不過達到了目的。」她走回來,然後用她的酒杯碰碰她遞給他的那個酒杯,「我很高興你來了。」
「你最好待會兒再說這話,」
她想,她自己應當坐下,便毫不猶豫地挑了丹尼爾的椅子。羅伊斯心裡想,這會使她矮一截,恰恰相反,她看上去更加威嚴,像個準備實施統治的女王。不經過一場搏鬥,我決不會讓她砍掉我的腦袋。
「要是你心裡有話要說,」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應當把它說出來。」
「是的,你說起來當然容易,」他開始踱步,想起自己不喜歡喝白蘭地,便放下了杯子,「我不得不驅車來到這兒,進入敵人的領地。」
她不禁笑起來,「敵人的領地?」
「你的爸爸討厭我。」
「哦,羅伊斯,他不是討厭你。他只是……」
「沒有關係。」他揮揮手,沒有理會她頑皮的抗爭,繼續來回踱步,「他幹嗎不討厭我呢?我沒有上過哈佛大學,我沒有自己的房子,我當過警察,只有一家僅能保本的公司,我還在跟他的女兒睡覺。換了我的話,我會做出安排,快快地、悄悄地把這個人幹掉。」
「我爸爸不是個勢利小人。」
「他不需要是。事實就擺著,明擺著。那是現實。即使你不考慮這一切,那也是門不當戶不對。」
「什麼門不當戶不對?」
他搖了搖頭,繼續踱步,停下來盯著她說:「我想……我得……我需要想一會兒。」他走到一扇窗戶前面。外面,在起伏不平的草坪上,至少有五六個人在打雪仗。「我對這種家庭一無所知。我不是來自這種家庭。」
「我要說,幾乎按照任何標準,這個家庭是獨一無二的。」
「我不窮。」他說,差不多是在自言自語,「公司在健康運轉。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從窗口轉過身來,但覺得不停走動要自然一點,「我不在乎你的錢。無論你有五塊還是五百萬塊,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她此刻完全懵了。這話本身已經夠費解的,但是他看上去苦惱、生氣、緊張,雖然緊張似乎不大可能。「我向來是這麼認為的。」
「你也知道。」他嘟嘟噥噥地說,然後搖了搖頭,「我能自食其力。我在大半生的時間裡都是這麼做的。你習慣於有很多錢,這對我來說不是個問題。你應當擁有你習慣上擁有的東西。」
「說得好,我很高興你是這麼想的,因為我當然打算這麼做。」她站起身來,「羅伊斯,我希望你能說出關鍵問題。」
「我正在這麼做。」他眼睛發紅,閃耀著危險的光芒,「我快要講到這一點。你以為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從來不打算這樣。我從來不想要這樣。」他停在她的面前,眼睛裡怒火滾滾,「我要把話說清楚,苗條姑娘。我從來不想要這樣。」
「不想要怎樣?」
「要是腦子裡不想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即使你夜裡不在那兒,我也要伸手摸摸你。我需要聽到你的聲音,只是聽到你的聲音。我愛上了你。」
「愛上了我?」她重複說,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你愛上了我。」
「嗯,你聽我把話說完,從頭聽到尾。我知道你對我有感情,要不然你不會讓我碰你。也許開頭的時候只是合得來,但是不僅如此.比這多得多。要是你願意給它一個機會
「羅伊斯……」
「該死的,勞拉,你聽我把話說完。」他不得不走開,重新控制自己。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三層樓高的地方,踩著一根搖搖晃晃的細鋼絲走過去,「我們在一起挺不錯的,我知道我能讓你快活。」他霍地轉過身來,「你爺爺在這個問題上站在我的一邊。」
一股暖流本來流遍她的心房,這時候突然中斷了,「你按錯了鈕。」
「我還是要按。他認為我配得上你,你幹嗎不跟我的想法一致呢?」
「配得上我。」她重複說,幾乎有點結結巴巴。
「那就對了。我有個健壯的身體,有個好使的腦瓜,我不騙人,而且我愛你,我愛你的一切。我甚至願意學會跟你的家人生活。那對誰來說都應當知足了。」
他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說著,他把盒子塞給她。
勞拉接了過來,然後屏息打開蓋子。她的心情又一次急轉突變,這一回是筆直向上,直衝雲霄。她高興得喊出聲來。在一個金環的襯托之下,深紅色的寶石閃閃發亮。
「我估計,鑽石對你來說太老派了。」他喃喃地說,「對我們來說。」
「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羅伊斯?」她很高興。雖然她的心仍在九霄雲外的什麼地方,她的嗓音聽上去卻是如此沉著,如此溫和。
「這是一枚戒指,對嗎?」
「沒錯兒,當然是的。而且還是一枚可愛的戒指。」她抬起目光,盯著他的眼睛。
「怎麼?還不夠大?」
「傻瓜,我就在等著這一天。」
「你在等?是我在等。」
她歎了口氣說:「好吧,我們來戴戴看。我本來沒有打算這樣,沒有想要這樣,而且門不當戶不對。可是,我愛上了你。」
他張開嘴巴,想要爭辯,「嗯?」
「聽我把話說完。」她此刻得意洋洋,便往椅子裡一靠,伸出一條胳膊,「你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你有自己的公司。有時候你顯然貶低自己,但你有一種健康的自尊心,一個聰明的腦瓜。」她抿緊嘴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且你來自一個強壯的家族。我認為,用你這傻瓜蛋的話來說,你配得上我。」
「你愛上了我。」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出這句話。
在她為他們倆籌劃的漫長生活中,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使他處於如此不利的境地,「是的,我瘋狂地愛上了你,羅伊斯。而我要讓你知道,我一直很勇敢,很恬淡,認為你沒有愛上我。但是,既然你愛上了我,那就完全不同了。要是你擺出理由來讓我嫁給你,而不是把一個盒子塞在我的手裡,我會說同意的。」
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但腦子開始清醒過來。而他的心……他的心卻變得麻木了,「我確實準備了一些令人信服的理由來說服你。」
「你現在是不是想要說來讓我聽聽?」
「不。」他又吸了口氣,「我不會向你下跪的。」
「我應當希望不會。」她站起身來,把盒子遞給他,「再試一遍。」
他意識到,說這句話並不困難,因為他的心裡裝滿了這句話。「我愛你,勞拉。」他摸摸她太陽穴上的頭髮,眼睛依然盯著她的眼睛,「我愛你。我要跟你一起生活,跟你建立一個家庭。我要跟你一起度過此後的六十個聖誕節。嫁給我吧。你同意嗎?」
「哦,那倒真是不錯。」她的眼睛第一次模糊了,「我要我的戒指,我要你吻我。那樣,一切都完美了。」
「先說同意。」
「同意,絕對同意。」她撲到他的懷裡,嘴唇尋覓著他的嘴唇,這真是太完美了,「我很高興找到了你。很高興我沒有尋找就找到了你。我早就希望找到你這樣的人。」當他給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掉下了第一滴眼淚,「一段時間以前我就希望找到你這樣的人。而現在你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們在彼此的身邊了。」他喃喃地說。前門砰地開了,有人喊了一聲,走廊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我們被包圍了。」
「他們會喜歡你的。」她笑起來,抬起一隻手摸摸他的臉頰,「我喜歡你。你確實還有那位麥格雷戈站在你的一邊。」她閃動著眼睛,依在他的懷裡,「我們去告訴他吧。在通常情況下,我會讓他難受一會兒,可這是聖誕節,我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他會喜歡這件禮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