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亦是如此。
十幾年的金戈鐵馬才有了大煌王朝的祖宗基業,才有龍姓子孫的千秋萬載,可惜帝王夢人人可做,金交椅卻只有一把。黨爭,宮變,歷朝歷代的劫數。
誰不願君臨天下,成為天下共主?
"大皇兄,你看書呢?"從假山叢中走出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郎,外貌姣美,尤其一雙桃花眼,聰明靈動,宛如春天裡的碧水潭。
"琛弟弟,曉得來看皇兄了。"坐在湖邊執書的青袍男子把少年拉到身邊讓他坐下,整理起他被風吹亂的發。
"大皇兄,水搖風在不在?"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呀。"青袍男子被他稚氣的行為弄得哭笑不得,"怎麼怕起他來了。"
"大皇兄。"少年噘嘴馬上反駁,"我哪是怕他,我是討厭他。"
"是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他今兒不來。"男子莞爾一笑,寵溺地問,"容妃好嗎?"
"好。"少年漫不經心地回答,"皇兄,上回你給我娘的宮長亭的畫哪兒來的,能再找幾幅嗎?"
"我哪來的那個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宮長亭早就封筆了,人也不知道在哪兒,流世的作品又不多……"
"那誰找的?"
看他心急,忍不住想逗他,"你說東宮裡誰有本事讓寶公主愛!"
"啊,那畫是寶公主的,難怪水搖風能要得來。"宮裡誰不知道寶公主喜歡水搖風那個娘娘腔。
"你臉不要這麼臭。"他的大皇兄也就是龍君易早知道他心裡嘀咕些什麼。"你不要在他面前找他麻煩,不然皇兄也救不了你。"
水搖風這人京裡都知道不是好惹的貨。
"他沒事穿得像娘們一樣,還是戀柳狂,被人說,是他活該。"少年不服地哇哇大叫。
"真拿你沒辦法,不說他了,說說宮裡的情形。"
"大皇兄。"龍情琛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他知道大皇兄問的是父皇出遊的事,可……
"易哥哥,父皇怎麼能這樣待你,好歹你也是皇長子,東宮的主人。"龍情琛憤恨地替他抱不平。
龍君易細長的眼睛裡盛著無奈,"父皇決定要去綠溪源了。"
"嗯。"
"隨行的單子擬好了嗎?"
"皇兄……"欲言又止。
"算了,九弟,陪我到園裡走走。"
"大皇兄,你到底怎麼得罪梅妃的,她幹什麼老找你麻煩?這回就是她向父皇說您勞累成疾要好好休養的。"
龍君易心裡一陣冷笑,他積勞成疾也是她梅妃魅力無邊讓他抑鬱傷身。
"父皇還交代了什麼沒有?"神色嚴峻地問。
"父皇還能說什麼,當然說好了,還打算讓二皇兄監管朝政。"情琛狀似無聊地打量著垂至橋上的柳條發洩著心裡的火氣,他不明白,皇兄是嫡長子又封了東宮太子,能力強,以天下為己任,宮裡的嬪妃跟四哥、八哥合夥湊什麼熱鬧。
龍君易知道他的小九弟心裡罵梅妃,可他不惱,這事好像是梅妃在搬弄是非,誰能保證她不是順應龍心呢?這兩年他就不得父皇的寵,看來他是無望隨行了,現在他只想知道還有誰隨行,偏這小子亂七八糟地講了一大堆就是沒他要聽的。
細想之下不由心驚肉跳,小九弟一向得他的心,講了一堆有的沒的,意味著什麼?
疑懼。
沉默。
龍情琛受不了這種低氣壓,又不知如何開口,兩人各懷心思,無人願打破空氣的沉悶。
情況到底不利到什麼程度,龍君易心裡是千回百轉。涼颼颼的冷風夾著細柳條枝打在臉上也沒察覺。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重開話匣。
"大皇兄,我今兒個就是來告訴你四哥八哥那一票人都去了,二哥、六哥、七哥留京,寶公主本來也是要去的,因病沒去成,隨行的還有上官廷,玄功名,秋明波,宮子期,裴常凌,三皇叔、七皇叔也會隨父皇同去。"
暗暗用眼角瞄了一眼皇兄。
龍君易壓下心頭的不安,淡淡地詢問:"梅妃、麗妃、瑞妃大概也去了吧。"臉色平淡得沒有表情。
"皇兄,你還漏算了兩個人。"情琛興高采烈,還帶點小孩子獻寶的味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一定是個好消息。
"我娘和我也要去,父皇准了。"
"是嗎?你這麼小,年齡還不到啊。是父皇喜歡你,大皇兄恭喜你了,只是你別太貪玩,容妃的身體你可顧緊點,她有什麼差錯我惟你是問。"容妃也算是他半個娘,他自幼喪母,多虧她拿他當親兒子疼,一陣暖流流過心坎,皇宮內院裡有這種情義是他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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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正式的隨員單子下來了,與情琛說的沒啥兩樣。父王沒有臨時改主意讓他去,只是臨走時吩咐他好生靜養。於是,不得不關上宮門做出真有病要養的樣子,自然他也不好出門讓話傳到父皇耳朵裡。
情勢這樣,只能如此。
事後,水搖風來了,一起討論了皇帝的用意,結論還是水搖風初入東宮時的分析,皇帝還是怕皇子中有人權勢聲望太大。有了這層隱憂,這回綠溪源的安排就能看出絲端倪來,京裡二皇子孤家寡人,太子、六皇子、七皇子各屬三黨,誰也討不到誰的便宜,綠源的遊獵勢力相當,四爺黨、八爺黨的頭兒都去了,太子黨裡有個九皇子在,最得皇上的寵,檯面上太子居了下風,水搖風認為這樣也好,太子黨本來就打算凡事低調些,太子的頭銜太顯眼遭人嫉。
心裡有了譜,日子就容易打發,平日裡看看書吹吹簫時間就過去了,龍君易現在只求他的太子黨穩住陣腳,不在節骨眼上出錯就行了。誰料天不從人願,皇帝離京沒幾天就出事了。
"太子殿下,好高的興致。"一個白衣搖扇的貴公子不緊不慢地走近龍君易,態度平和,拋下的話卻如千斤火藥極具震撼力。"有風聲說六皇子要清查商阜督統李文鋒了。"
京裡人都知道李文鋒是太子黨的人,六皇子要查李文鋒當然是為四皇子打頭陣。
龍君易不看來人光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是哪個傢伙--水搖風,他的幹將,外表看上去溫文爾雅、從容隨和,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龍君易信任他的能力,視他為左膀右臂,心裡卻防著他。
"搖風,你不是來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吧。"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認識水搖風不是一天兩天,況且這事前天就開始鬧了,沸沸揚揚,全京城都知道一對商阜的父女居然千里迢迢上京告御狀,還找上了最不講情面的老六,就曉得這事不好擺平。
"太子,想不想知道誰壞了我們的好事?"
"誰?"他真恨不得剝了那個人的皮。老六原就是只蠻牛,橫衝直撞,被他碰上的人非死即傷。這回逮到他的小辮子有放手的理嗎?不鬧個痛快不會罷手,偏又碰他不得,在兄弟上撒不了氣也要在不知死活的那個人身上討回來。
"是個女人。"
"一個女人就能擋得了春日宴的死士?"天大的笑話,他像被芒刺刺到了,高聲怒斥水搖風。
水搖風不急不徐地打開折扇,輕輕搖著,"這事也不能怪郭明淵,誰能想到對付兩個小老百姓還要動用到死士,只叫了玄鐵殺手去料理,誰想中間竟冒出個女俠來,武藝高強,正義感十足,派出的人沒幾下就被解決了,我們平白送給人家女英雄的英名。"
龍君易管不了他又嘲又諷的語氣有多麼不敬,反正他一向如此,逕直問道:"她現在在哪兒?"這口氣他吞不下。
"在白寧塔。"
"好地方,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龍君易放心地笑了笑,記得不錯的話,那裡有春日宴的堂口。
"您不打算瞧瞧?這世道巾幗英雄不常見。"這時候他能隨意出門嗎?龍君易恨恨地想,他以為他是在邀他觀鳥賞花呀?
壓下氣,問:"換是你,你要拿她怎麼辦?"說完悠悠地吹起長簫,旁若無人般漸入佳境。
水搖風不在意,折起白扇,淡淡地笑著:"我是很想要她的命,不過這是皇城,我也沒辦法,只能搖搖扇替您降降火。"
水搖風說話總是夾槍帶棒,他欣賞他,也惱他,作為主子,他在他面前沒有主人的尊貴反而成了調侃的對象,打去年收他入門時就這副德性也不曉得怎就容忍到現在,不可否認他辦事挺機靈,手腳也利索,沒他真不行。
"那女的果真引起了那麼大的轟動,連你也拿她沒辦法?"看著水搖風猛搖扇子,突然興起挫挫他銳氣的想法:"那女人功夫一定不錯,相貌也不賴吧,不然能混得那麼開。順便問一下,那女人比你長得還好看?"
水搖風的臉頓時陰了下來,臉上沒有表情,惟有眼睛裡冒著火,透著陰鬱的光芒,下一瞬,他手中的白扇就擱在了龍君易的右頰上,並警告似的拍了兩下。
龍君易一時間錯愕,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隨後就拿回主控權,抓起他執扇的手腕,施力,就讓水搖風吃痛地鬆了扇子。
"搖風。"太子陰沉地說,"這把扇子可是九皇弟送給你的見面禮,可不要隨便亂丟。"眼疾手快地撈起折扇馬上就感覺到不同尋常的重量,愣了一下,嚴峻的神色緩和了下來,溫柔地笑了笑,"琛弟弟真調皮。"感覺得出扇骨是用天寒極地的烏鐵鑄的,比尋常的鐵要重上幾倍,雖然從外表上看不見什麼。
"拿去吧,也不知道他打哪兒找來的。"
"扇子不錯,不愧是皇子送的見面禮。"夠鎮定,彷彿剛才的事壓根就沒發生過。
龍君易不由打量了這個膽子比天大的下屬,真如小九弟說的,水搖風的打扮大概是全京城裡最時興的,銀帶金絲線束髮,置在腦後,把漆黑的秀髮襯得更加烏亮,白色的儒服穿在他身上有點瘦削。好在又罩了一件透明薄衫,腰間圍著一條燙金鍍邊白玉帶,腳蹬羊皮小靴,配上一把玄鐵白面扇,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考究,難怪京裡的王孫貴族穿衣總是以他馬首是瞻。
"聽說城西的羽泉閣是你的。"
"那是空穴來風,憑我的才能要經營的也不是羽泉閣,而是整個玉泉山莊。"說完,啪地一聲合上紙扇。
"你的性子真像琛弟弟。"一樣的任性。
"我是憑狀元出身當上戶部侍郎的,拿俸勉強夠花銷,當然比不得龍子龍孫的俸銀多了。"
又酸又澀的口氣誰聽不出來,龍君易懶得跟他計較,從水搖風的袖間抽出白綢方帕,細細地擦拭長簫,打算結束他們的談話。"叫人去一趟白寧塔。"
"我也想會一會那個絕代佳人了。"收起扇瀟瀟灑灑地拍拍屁股走人,根本就不管什麼禮數不禮數。
待他消失在假山後面,龍君易再次被他目中無人和乖張的性子弄得不高興。手下恃才傲物的傢伙不是沒有,但沒人敢像他這樣放肆並不受懲罰的,看來他太體貼下屬了。他自已也惱火自己幹嗎對他那麼寬容,只好歸咎於他年紀太小,總給他小弟弟的錯覺,硬不下心來對他進行教訓。
他最容忍水搖風也猜忌水搖風,他看不清水搖風面具下的真面目是什麼,去年他來得突兀。這點倒和他愛出風頭的性子很相配。去年春天,他新科及第,貴為狀元公,賜宴華清宮。一般情況下,官員都是著官服入宴,雖然不是明文規定,但已成了慣例,他偏偏要著白袍入宴,那身打扮的確讓他增色不少,真把那堆花花綠綠紅紅的官服比得庸俗不堪,大有鶴立雞群之姿。
眾人驚訝他的大膽,狀元的功名來之不易,若惹得皇上不悅革了功名豈不冤枉。
父皇駕到時,著實吃了一驚,想是這種事他也不曾遇到過,那時他陪侍在側,父皇的表情他到現在還記得,開始時眼睛一亮,驚為天人,把他當作潘安宋玉在世,他亦有同感,那風采甚至更勝三分,星眸含笑,白扇稍搖,玉樹臨風,風華絕代。水搖風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他志不在為官,只是為了炫耀一下他的才貌,雖然覺得想法荒謬不合情理,不過,的確他是這麼想的。
後來,證實了他的想法。
父皇問罪時,他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皇上,臣以為大登科乃人生幸事,自當修面正衣冠以示莊重,況且皇上乃龍體聖顏,竊以為微臣應著最好之華服以悅聖目,為此臣特查遍宮中典籍,惟恐失了章法亂了規矩,所幸並無此戒條,還請陛下明察。"
如果他珍惜功名斷不可能拿十年寒窗苦讀冒險,那時也沒多想,只覺他是個異類,很有吸引力。
父皇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寬容,還問了那身衣服是哪家衣飾店做的,答是"羽泉閣"。一時間名聲大噪,成了達官貴人的寵兒,水搖風也以輕狂風流響譽京城。
文雅之士該有的他都具備,而且做得最出色,吟詩作對他最好,茶館酒肆他都出入,妓院娼寮你也可以尋見他的身影,把少年得志,年少輕狂的公子哥的形象詮釋得透透徹徹,還贏得了一大票的追隨者。
他還有一個怪癖:愛柳成癡。
有人說,水搖風就是衝著東宮大明湖的柳才投到太子黨的,這當然不是事實,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也沒錯,要找水搖風,你最好先到東宮的大明湖去找,然後再看看其他地方,可見他出人東宮是多麼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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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水搖風一進東宮儀殿,就瞅見滿地的碎瓷片,椅子也被踢翻在地,整個大廳幾乎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
不用想也知道為的是哪樁的事,據傳,李文鋒犯了大案,誰也鬧不清李文鋒是為官不廉,強搶民女,迫人致死,還是剋扣糧餉官銀,甚至是倒賣私鹽,賄賂官員,為害一方。不管查出什麼都關太子黨的事。奴才不但沒給主子添彩還給主子抹黑,太子能不惱嗎?況且最近又是多事之秋。
水搖風理解龍君易的心情,跨過滿地狼藉,扶了張乾淨椅子坐下,叫了杯茶,冶然自得地品著。
"來人,把這裡打理一下。"太子臉上尷尬極了,他不願讓水搖風見到這個場面。
"那我們到園裡去談吧。"
好像一副事不關己視而不見的樣子,根本懶得管為什麼地上亂七八糟,信步率先出去,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搖得龍君易心裡直冒火,他受不了這種看似體貼實則傲慢的態度,甚至有股想宰了他的衝動。
"搖風。"龍君易微笑著說,"你怎麼不喜歡到書房去呢,我的書房不錯。"
"我喜歡這園子。"眼神有些飄渺,聲音有點傷感,"我們家也有這樣的園子,水邊也種了許多柳樹,枝條很長,都垂到水裡頭去了,風一吹,水就起波紋,很好看。"
從沒見過這樣懷舊傷感的水搖風,龍君易表示出他的友好。
"你很少提家裡的事,聽你今天這麼說你家一定很富貴,不像你說的小門小戶吧。"
"大門大戶,小門小戶也不關我的事了。"像要掩飾什麼,折下一枝柳條拿在手上晃來晃去。
受不了他的頹喪想逗他開心,"讓我猜一猜,風流小公子水搖風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想家了。"後又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紆尊降貴討他歡心,就惡質地補了一句,"你一定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惜爹不疼娘不愛才生了這麼古怪的脾氣。"
"我是爹不疼娘不愛。"眼角閃過一絲苦楚,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隨後又恢復到以前那種毫不在乎的模樣,"我家再富貴也比不上你們皇宮大院的氣派,兄弟間和和睦睦友友愛愛互幫互助的骨肉情深。"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水搖風。"幽暗的眼瞳閃著狂怒,像是暗黑的深淵裡燎起了邪火。
水搖風成功地激怒了他。
他知道,不能讓這傢伙太得意。龍君易努力控制住要爆發的脾氣。
水搖風也知道惹火龍君易不會有好下場,他管不了許多,只要現在能刺刺他,看他發火他就高興。皇家無父子,何況兄弟,這就是他的痛處,呸,好像兄弟情深的模樣。
真想看到他發飆的樣子,引火攻身又對不起自己,先溜為妙。
恭恭敬敬地施了一個禮,"太子殿下,六皇子待會兒回過府一敘,那對小父女還住在他家呢,話已說完,在下告辭。"走了幾步,一個開心的回頭,"忘了告訴您,太子殿下,我們收拾不了那個壞事的傢伙,她是八皇叔的安逸郡主,我走了,您不必送,我會走好。"
人走遠了,龍君易不慍不火的笑臉再也裝不下去。
"混帳,我遲早要把你剁成肉醬,看你還敢不敢在本宮面前囂張。"氣得頭上冒煙。
"來人,把宮裡的柳樹全給我砍了,一株也不准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