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尺底下的市街此刻正是車水馬龍,嘈雜的人聲夾雜著鼎沸的車聲,各種排放出來的廢氣象底懸的烏雲一般,團團寵罩住柏油路面和低矮的建築。但此地,亞特蘭大一棟高樓頂端的小閣樓,卻仿如世外桃源一樣,空氣裡飄散著美食和花的香味。四月和煦的驕陽灑在一株裝飾用的綠樹上,鮮嫩的葉片綴滿晨霧凝成的露珠,映著伯奇那頭捲曲的紅髮。悠揚的小提琴旋律在庭園中流瀉著,隔了一層玻璃,外面的喧囂彷彿是另一個業界。
這處樂園是貝先生特意挑選的,原本的用意是想藉這裡的氣氛解除對手的武裝。不過,身處這怡然恬適的屋頂庭園,馬伯奇卻依然無動於衷。他無暇顧及底下繁忙的市囂,也無心品味這恬然的小屋。
此刻正是下午時分,太陽高高掛著。對壘結束的時刻,也將是伯奇收穫的時刻。
伯奇向來是個老練的競爭對手,不論是在會議室中冷靜的交鋒,還是喧鬧的酒吧裡大聲爭吵,或是運動場上的一較短長,他從來都不落人後,志在擊敗對手。
貝先生主持貝氏出版事業,十足的老謀深算。這一點伯奇正求之不得,他喜歡挑戰,對手愈是狡猾,勝利的果實就愈甜美。
在過去三十七年的歲月中,以伯奇也曾輸過,不過,那都只是短暫的失利,他不曾長期處於劣勢。他腦海裡沒有達不到的事,也鮮少嘗過失敗的滋味,他就像野蠻人一樣地奮鬥求生,然後品嚐那最原始的成功快感。
伯奇把頭轉向鄰座的人,柯睿夫是馬氏企業美國分公司的總裁,這項交易是他負責接洽的。他很瞭解貝先生,伯奇望了望他,四目交會之際,兩人已交換了一些訊息。
伯奇重新將注意力擺在貝先生身上。他還是一副慵懶的模樣,臉上堆著懶懶的笑,碩大的身軀一動不動,神態似乎十分自在——雖然事實並不然。粉飾的和諧表相下,其實是更為張狂露骨的對峙。
緊繃的氣氛瀰漫整間屋子,四周好奇的眼光紛紛掃向這一隅,似乎有什麼可資議論的話題隱藏在這裡。那些熱切的眼神向他們逐一搜尋,從睿夫、貝先生,最後停在伯奇身上。
小提琴樂聲逐漸沉寂,因為琴師自己也分心於這異樣的氣氛中,過了一會兒,他又專注過來,拉出一支輕快的曲凋,庾看得入神的女侍回過神來。她身子一縮,手觸碰到水壺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職責,起身要替貝先生添倒開水。
「艾琳,別去!」柴夫人用患有關節炎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得停步。在這位高貴暴君的領地裡,疏忽了一隻空杯子原本是不可原諒的過失,但如今這位暴君,卻叫她別去。「但是,柴夫人,杯子沒水了。」艾琳辯道。
「別去!」老太太抓著她的手說:「貓兒們偷偷摸摸的時候,絕不希望有人打擾,即使是像你這麼漂亮的不速之客,也一樣不受歡迎的。」
年輕的女侍望著柴夫人蒼老的面龐,她雖然美貌不再,智慧卻不曾稍減。她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柴夫人望著對桌的三個人,低聲說道:「艾琳,叢林來的野貓正在欺負那只家貓呢!他們正耐心地等著他最後的困獸之鬥。」
在餐廳的另一角落,伯奇正懶懶地傾向向前,用沙啞的聲音試探地問:「貝先生,沒有對策了嗎?想不出計策提高價碼了嗎?」
伯奇微微一笑,看著貝先生嚥了口因口水、清清嗓子。這人一直不太老實,自以為聰明地想玩弄對手,如今更是食髓知味、得寸進尺。伯奇銳利的雙眸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首先,」伯奇輕聲說:「想想你那公司對我的價值吧!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貝先生嘴角一撇,擔心自己的眼神會洩露了心底的貪婪。他原本健康紅潤的膚色此刻開始泛白,口乾舌焦,伸手端水杯卻發現早已喝光了。
「噢:」伯奇憐憫地說:「口乾舌燥的確不利思考,也許我們可以先放鬆一下。」他盯著貝先生好一會兒,才挪動鰱碩的身軀,伸手召喚侍者。他刁『剛舉起手,便凝在半空中,屏氣凝神地望著門口。睿夫敏銳地察覺到不尋常.兩眼瞪大.隨著伯奇的視線望過去。
一位妙齡女郎神色自若地站在門口.一隻手輕挽身旁的護花使者。容夫望著她步入滿室陽光的餐廳。她有一頭波浪,起伏的金髮,膚色紅潤、身材苗條,穿著一襲眩目的藍衣洋裝,是一個很動人的美女。
他回頭看伯奇,著實吃了一驚。伯奇不僅還維持著原姿勢不動,連眼睛也不曾眨過。他和伯奇從十幾歲就認識,但是,這位老兄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伯奇似乎已將貝先生拋到腦後,也忘了經過這場棘手的纏鬥後所帶給他勝利的成就感,甚至,睿夫知道,連他也被伯奇暫時給忘了。
「她到底是誰?」伯奇嘟噥著。睿夫努力地思索,這女人的名字幾乎已經到了嘴邊,就是叫不出來。
想得出神的貝先生突然身體一縮,膝蓋撞上桌底。沒等睿夫開口,他已叫了出來:「老天!是戴丹娜!」
伯奇還是沒有反應。他靜靜地看著這位藍衣女郎挽著她的男伴,從他們面前走過,行經噴泉旁,再繞過樹陰。她昂首挺胸地走著,裙擺迎風飄揚,修長的雙腿在裙下更顯得優雅。興住地身軀的輕軟布料,玲瓏有致地勾勒出細腰豐臀。她門信滿滿地蓮步輕移,兩眼下視。扔,色安然白若。在陽光下,面龐顯得更光鮮紅潤。她的男伴開口說話,她便傾身過去,專注地聽著。
銀鈴般的笑聲傳到伯奇耳裡,悅耳動聽。
他熱切地看著她。從他的位置,可以一覽無遺。熗看著地男伴替她拉開椅子,美麗陷長的指尖緩緩滑過木質椅背時,他不山得屏住了氣。那姿態,彷彿那張椅子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他日不轉睛地看她彎身坐下,護花使者微笑地輕撫地臉頰時,伯奇的眼眸不禁蒙上了一層寒霜。
日過正午,陰影逐漸淡了起來,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構成了一幅慷懶閒適的畫面。伯奇耐心地仔細觀察,一舉一動都從容不迫。一會兒過後,她又抬起頭專注地聽人講話,先是安祥的表情,逐漸兩眉微蹙,嘴角輕抿,最後,清脆的笑聲再度傳遍了室內。
那笑聲彷彿解了他的符咒似地,他扭頭回來,臉上又端起那副嚴肅的表情,目光的焦點轉回貝先生身上。
睿夫靠回椅背,雖然那女人的確很出色,但是對於伯奇異乎尋常的反應,他還是百思不解。他正要繼續手邊的正事寸,伯奇突然開口,讓他吃了一驚。
「丹娜?」伯奇疑惑地問貝先生,認真的神態簡直象先前幾百萬元的交易一樣。
貝先生聳聳肩,似乎有點慌張。「是丹娜沒錯!」
「是丹娜沒錯?」伯奇厲聲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大家都這麼稱呼她,沒人曉得她的背景。她—直是個謎,一個美麗的謎。」
「究竟在說什麼東西!」伯奇極力壓抑住怒火,貝先生如果是存心激他,他的確是達到了目的。「她是個謎,但看得出來,你早就認識她,她的出現還嚇了你一大跳。但現在你什麼都說不知道,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
「伯奇,」睿夫插嘴道,眼神不屑地瞄了一眼姓貝的。「或許他不常實話實說,不過,這回他倒是說了真話。整個亞特蘭大市幾乎沒人不認得丹娜的,你要是在這裡待久一點,也一定會知道她的。這幾個月來,各種雜誌封面都是她的照片,你只要在美國待個兩天以上,自然就會看到的。」
「她是當紅的模特兒,沒人真正知道她是誰,或住在哪裡。我雖然經常參加聚會,卻始終沒有見過她,我的朋友也沒人:見過。也許丹娜根本不是她的的真名!」睿夫一眼瞄過去,丹娜正舉起水晶高腳杯。「要把她從隱居的生活裡帶出來,恐怕非得花些功夫不可。」
「那是她的情人嗎?還是丈夫?」伯奇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睿夫的臉上露出少見的難色,伯奇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睿夫聳聳肩應道:「不知道那人是誰!」
「去查一查!」
「伯奇?」睿夫試圖打消他的念頭。
伯奇不耐煩地比了個手勢,打斷說:「她的老闆是誰?」
「我想一定是個出得起高價碼的人吧!」
「去查一查!」
「這是命令嗎?」睿夫子和的語調裡透露出幾分堅決。
「是!」伯奇倨傲地回答。貝先生倒抽一口氣,當場氣氛緊繃了起來。
要如此命令睿夫絕不是他的本意。即使最瞭解他的睿夫,也無法體會他如今生活的枯燥無味。曾經讓他興致勃勃的事業,都成了單調沉悶的工作,沒有喜悅,沒有滿足。他努力說服自己,這只是低潮的過渡期罷了。他試圖更賣力地投入工作,以填補空虛,結果卻只是更迷惘、更空虛。
直到今天。直到瞥見那女人的第一眼起。
幾個月來,他不曾為其他對像如此著迷過。她是他晦暗生命的一線曙光,也許她根本不是真的,根本只是幻覺,只是他煩膩飢渴的心靈所見的海市蜃樓。
熱烈的渴望逼使他不得不放棄接愛睿夫的挑戰。這一次,他不想和他的朋友爭辯。「不是,睿夫,」他勉強地笑道;「這不是命令。」
睿夫吃了一驚。他兩眼微瞇,仔細端祥伯奇許久,最後笑了出來。「不是命令,不過,是強烈的要求。」
「可以這麼說。」伯奇同意。
睿夫點點頭,緊張的氣氛頓時化解。「你可曾想過,梅芙會容忍這樣的三角關係嗎?」
「我和她到此為止。」伯奇像丟掉一件破襯衫似的,把過去六個月的戀情一筆勾消。
「只怕梅芙不如你想像般那麼容易打發。」
伯奇聳聳肩道:「她懂得遊戲規則。」
「她當然知道你的規則,就怕她自己也有一套規則。」
「不要緊的,我們有言明在先,只要戀情不再.誰都可以不告而別。其實,我早就想結束了。」伯奇早就對梅芙感到厭煩,他受不了激情過後那種莫名的空虛。這段感情會拖到現在,應該算是他的無聊寂寞所造成的錯誤。
「伯奇,她一直滿心期待著你這趟到美國來。她覺得你這次來,代表不尋常的意義。」
「她搞錯了。」
「也許吧!」睿夫回想伯奇乍見丹娜時那副迷醉的表情,「我想是吧!」
「明天找秘書聯絡一下珠寶店,梅芙喜歡紅色的,就送她紅寶石之類的東西好了。」
「紅色好,紅色是血的顏色。」睿夫慢條斯理地說。他不想在這件事爭辯,正如可憐的梅芙接受伯奇的紅寶石當分手禮物時,他不希望在場。「伯奇,我只是懷疑,如果那男的是丹娜的情人,怎麼辦?」
「是又怎麼樣?」伯奇似乎沒有一絲顧忌。
「我這樣說吧,如果丹娜寧願維持目前的生活,怎麼辦?」
伯奇的視線越過睿夫身後,一直盯著丹那看個不休。現在只剩她一人,護花使者走進了餐廳的電話問。她兀自端坐著,彷彿一座充滿魅力的雕像。伯奇順勢將椅往後一挪站起身來,望著滿頭霧水的貝先生和輕笑著的睿夫,「這不是一探究竟的大好時機嗎?」
整個屋子裡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連最莊重矜持的客人也不免心動。良好的教養讓他們不便靠近,不過,好奇的眼睛卻依然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畢竟,這是精彩的一幕——大名鼎鼎的馬伯奇碰上神秘莫測的丹娜。
伯奇悄悄地穿過廳堂,完全無視於旁人的議論紛紛和訝異的眼神。他在最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前停下來,看見丹娜身上毫無飾物時,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他想等對方打招呼,卻遲遲不見反應,便開口喚她名字。
他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她徐徐抬起頭,眼睛搜尋著,最後落在他眼前。他原以為那對眸子是藍色的,結果他錯了。但——難道真有人的眼眸是紫色的嗎?
她目不轉睛的神情奇異又迷人,似乎想看透他一樣。她安靜的表情,不見一絲情感的痕跡。「對不起,我們認識嗎?」
她的聲音如伯奇預期般的討人喜歡。「不認識,不過遲早會認識的。」
「你說什麼?」她皺著眉頭。
「丹娜,在我們談話結束之後,你會非常瞭解我的。我姓馬,不過我寧願你直接叫我伯奇。」
她不再顯出緊張的樣子,也不見忸怩作態,反而把兩手交抱在胸前。這一來,他清楚看到她沒戴戒指的雙手。「馬先生,你真的搞錯了,我們不會有什麼瓜葛的。」
「丹娜,錯的人是你。」
「這到底怎麼回事?」丹娜的男伴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把手搭在丹娜肩上對伯奇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菲利,別這樣!」丹娜握住了他的手。「這位先生只是認錯人了,他把我當成他的朋友。」那對紫晶般的眼眸朝著伯奇望過來,卻似乎視而不見。「還是情人呢,馬先生?」
伯奇刻意地把眼光落在她豐滿的胸前。「這問題的答案我們都知道,即使現在不知道,很快就會知道的。」
他一臉邪惡的神情,喃喃地說著。她的臉漲得通紅,把菲利的手握得死緊。不過,她的聲音卻異常平靜,絲毫分辨不出任何異狀。「不可能的!您的大名是……」
「叫我伯奇。」
「馬先生,」她接口道:「我想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了。」
「什麼很清楚呢,親愛的?」
那對紫晶眸子是望著他沒錯,然而,那種神情分明是視若無睹。「你我都清楚,我們既非朋友,也永遠不可能是戀人。另外,我的名字也不叫親愛的。」
「『永遠』可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喔,」伯奇露齒一笑:「還有,用『親愛的』來稱呼你,是最恰當不過了。」
「菲利!」丹娜舉起手向菲利示意,「我想走了!」但怒氣沖沖的菲利,顯然沒有離去的打算。過一會兒,她又催促著,「菲利,我們走好嗎?」
「好吧!」菲利歎了口氣,結束和伯奇的怒目相視。他牽著她的手,領她站起身來。
伯奇站在原地,擋住去路。然而,那對淡然、奇妙的眼睛從他面前掃過,他立刻退到一旁,她分明對他視若無睹。一陣疑雲不禁在他心中浮現,他錯愕地望著她離去,僅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
「陽光和花香,」他嘟噥著:「正是我最需要的。」望著丹娜的背影消失,伯奇才又回到座位。
貝先生已經離開,睿夫順利地與他完成交易。伯奇心頭又感到一股熟悉的快活,不過,這快活的感覺不是因為貝先生,而是因為不可捉摸的丹娜的緣故。
望著睿夫一臉狐疑,伯奇簡單地丟下幾句話;「把她找出來!從那個男的下手,他的名字叫菲利。」
睿夫點點頭,「她想必不是個簡單的女人,才能讓那個男的對她如此百依百順。看來,那小子是和你吵了架吧!」
「小子?」
「伯奇,跟你一比,所有人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伯奇並沒有仔細聽,臼顧著說:「我好久不曾覺得自己這麼有活力了。睿夫,她真的很美!不過,她好像不太喜歡我這麼魯莽。」
「也許吧!」
伯奇微笑道:「那麼,我就幫她改變一下態度吧!如此一來,不是更有意思嗎?」
睿夫很想勸勸他,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伯奇的個性一旦被挑起,便會衝動了起來。想要攔阻他,簡單就像螳臂擋車。凡是伯奇想要的,他就盡量順著他的意。至於這次能否如願以嘗,也只有靜待分曉了。
伯奇立在門口等著睿夫,腦中盤旋的,儘是丹娜修長纖美的手指和那對紫晶般眸子。柴夫人睿智的眼神,仔細盯著這兩位客人——一個高大黝黑,另一個則滿臉殺氣騰騰。整個下午,這兩個人讓她寧靜詳和餐廳,變成了殺戮的叢林戰場。
「這頭雄獅想要馴服那個女人,但是到頭來,會被馴服的卻是他自己……被上帝最神奇的傑作所降服。」她喃喃自語:「那是一顆包藏在溫柔外表下堅韌的心。」
柴夫人說畢,便神秘地一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