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奇絕。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
懷川跨坐在馬背上策馬奔馳,離開淳安幾里路了,心裡還不停地念著這幾句詞。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識,那短暫的交會,也有這發自肺腑之語。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還難了!同登舉人,任公子此番進京赴考,是平步青雲,他夏懷川,則因父親獲罪,剛被取消舉人資格,又隨時有官兵追捕之險,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濘。
說來不信,一個月前,他還是才剛披紅掛綠的及第生,如今卻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亂長的天涯浪客。
秋風蕭瑟,秋雨淒冷,那枯黃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楊,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慮的身影,垂憐地擺動著。
邊塞迢遙,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親煽動民亂的說法,但怎麼可能呢?這多半又是嚴嵩胡亂編造罪名的結果吧?
僅僅是一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回紹興老家讀書準備考試,誰知才一離家,變故就發生了。他已不知問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沒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邊打點,是否就能預防奸惡小人的陷害?
自責沒用、著急也沒用,此刻,他只能快馬加鞭地拚命趕去一探究竟,也許還來得及……
塵泥飛濺,他渾身微濕的來到長江渡口。
太陽已落到山頭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數漁舟外,己沒有渡船。他大聲叫喊,又使勁揮手,但因為模樣太過落魄,竟沒有人理會他。
懷川開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涼安境內,他真不該耗時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誤了船時。
可當他聽到嚴嵩的孫女兒在外作威作福時,一股憤怒便由心中湧上來,不平之氣又發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還會給那群惡人來些更嚴萬的懲罰呢!
這回父親下獄,嚴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禍首嗎?
哼!真可惡透頂,連搭個船也要被嚴家人耽誤!
懷川正想放棄時,就見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劃近。嘿!老天真是有眼,這算不算個吉兆呢?
船泊岸時,他立刻發現不對,那划船者的樣子,不似一般漁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廝。他警覺地往後退幾步,手緊握著流空劍的牛首柄。
簾子掀起,走出來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場消失多時的王世貞!
王世貞約三十來歲,早因過人的才華譽滿京城,他的父親王總督曾是夏純甫的上司,兩家往來密切。少年時的懷川,曾蒙受王世貞的教導,有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不幸的是,去年王總督被嚴嵩參劾,死於冤獄,王世貞救父沒有成功,憤而離京,不知所蹤。
今日見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懷川行個禮說:「王大哥,在這長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夢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攔你的。」王世貞左右看看說:「先進來再談吧!」
安署好馬匹,船又向江心劃去,遠離兩岸。篷艙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記著你。」懷川感慨的說:「去年王總督遭禍,眾人無不義憤填膺,感歎著朝廷殘殺忠良之土的行為何時才能終了呢?」
「歸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還有什麼真品?」王世貞歎息地說:「先父死得真不值得,為了一點私怨,一生的功業,就毀在嚴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輪到我爹了。」懷川悲痛地說:「嚴嵩一日不除,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慘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連累,而這就是我今日攔你的目的。我勸你不要到保田去,聽聞嚴家的爪牙魏順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羅網,你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難,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鍋,也要趕去。」懷川語氣堅定的說:「而且,我還心存一絲僥倖,既不在朝為官,又削舉人之名,他們還能定我何罪?
「這可難說了,魏順向來心狠手辣,為了邀功,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爹的直言犯了嚴世蕃的忌,你又與嚴鴻有過節,對記仇無德的小人來說,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絕辦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懷川仍是堅持箸。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時,我在宮門外長跪好幾日,仍眼睜睜地看著先父被殺,那種無奈之悲,無法盡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腸。」王世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心在保田,乃人倫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義,又不願見你涉險……我有個建議,南京離此不遠,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嗎?我不想多此一舉。」懷川心意已決地說:「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禍福已由天定,我只盼還來得及救父親一命。時間緊迫,已不能再耽擱,可否請你送我到對岸呢?」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王世貞拍他的肩說:「夏老弟,你好自為之吧!但切記,該忍時則忍,千萬不要冒險或莽撞行事。」
懷川點點頭,太多的話梗在胸臆間,只能抱拳做無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陣穿天,王世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劍,據說嚴世蕃垂涎已久,這也是你的險境之一。」
懷川低頭看看腰間的劍,淡然一笑,「對於身外之物,我是不會留戀的,若能救我爹,就給他們吧!只是正義之劍落入邪惡之手,那還真是蒼天無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圖』不也如此嗎?那些成名畫及鑄名劍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來的是一連串的殺戮,又做何感想呢?」
這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世間的寶物其實本無罪,但懷璧其罪,證明的是人那顆心的貪婪而已。
篷船靠岸,懷川牽下馬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鞭一揮,頭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馳而去,空留達達的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貞佇立良久,感懷彼此的身世,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惆悵,悶悶地壓在心頭。
事實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攔不住的,不是嗎?
* * * * * * *
那令秋蟲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長江,瀝瀝落遍,也綿連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報恩塔、夫子廟、三山門……全都籠罩在濛濛絲絲的冷意中。 雨也灑向一楝渾身素黑的木樓,樓是獨立的,位署偏僻,隱在密密的竹叢後;樓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層要經過十階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極光滑乾淨,漆新如昨日,沒隙縫或坑疤,若不點明,沒人猜得出它已歷經二十年的光陰,唯一的可能是,它極少使用,並沒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樓的底層放置了一些舊物,門幾乎不打開,只偶爾在換季逢節時見見陽光、趕趕灰塵,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無光的屋內,也僅瞥到幾件傢俱的輪廓,幢幢地難以辨認。
一樓和二樓之間安了一塊橫匾,也是樸質的暗色木,寫了沉謹的、郁靜的三個字——貞姜樓。
貞是貞烈,薑是女子,意即「貞烈女子的樓」。
這「貞姜樓」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歲出閣,不到一年夫死,因不願收養過繼的孩子,十九歲回娘家守節,一上「貞姜樓」,就不曾再下來,一過二十載,歲月悠悠忽忽地過去。
放在底層的,自然是她用過極短時間的嫁妝。
「貞姜樓」建得高,曾經可眺望遠遠的湖景,但後來築了更高的牆,便令它與世隔絕,只留頂上的一塊天空,收納箸飄來的雲朵和流動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覺到一種靜止的凝肅感,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撐著一把繪有雁子的紙傘,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歲的她,稚氣全脫,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靜,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腳,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濺濕。
她走到一排七個長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銅簽敲著特有的暗號,然後等待著。
這是孟德容和外界溝通的方式,幾個女僕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區別。
每隔兩天到貞姜樓的日子,采眉總要事先沐浴清潔,而且食素,因為大姑姑對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樓,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結過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內,唯有像采眉這樣未經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許進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須是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舉止靈透、不沾俗氣的,大姑姑才願意見,而采眉是侄甥晚輩中,最受她喜愛的一個。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樓系一條繩垂落,動了三下,意即門已經開了。
采眉收起紙傘,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脫下高屐,僅穿軟繡鞋,接著,仔細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經夠乾淨了,她仍檢視再三,連一點塵煙味也不許有。
她輕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處走去,記得第一次走這十階時,心裡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這兩年來才漸漸習慣。
梯頂的門漆黑厚重,掛了一盤八卦圖。采眉輕敲三下,再推門而入。
屋內是意想中的冷清素淨,冷清的是寡婦的命、素淨的是寡婦的心,除了該有的椅幾之外,就是佛壇團蒲,連牆上的如來觀音圖也青白得幾乎不帶一絲色調。
周圍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細格的壁牖,足夠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
另有一深藍簾布,那是通內室的,是連采眉也不能涉足之處。
德容坐在自己的長桌前,身穿終年不變的玄色袍子,頭髮梳成嚴密的髻,別著一支黑簪,臉上沒有表情,彷彿隔絕了七情六慾。
在未曾見過她之前,采眉先入為主的想法是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訝異的是,德容相貌秀麗,因長年不見陽光,頭髮極烏黑,膚色極雪白,竟有一種懾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歲的年齡。
「姑姑好。」采眉照慣例地行了禮,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個長桌前,那兒有個盆子,洗淨了手後,將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頭來,她直接面對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銳利,彷彿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細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學會掩飾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這二十年來的孤立寂寥中。
她們繼續「詩經」的課程,講的都是那些歌頌君臨或母儀天下的篇章。德容嚴肅地說,采眉恭謹地聽,恍惚間,還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聞世事改變和風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歸,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來,這是不常有的情況,采眉背坐得更直 怕自己哪兒粗心冒犯了。
德容沒有生氣的模樣,反而輕聲地問:「明年五月夏家就要來迎娶你了,是不是?」
這話題來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說:「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會試,夏家公子不論有沒有進士及第,婚禮都要行的。」看見侄女驚訝的眼神,她說:「我雖然不下樓,但大屋裡有什麼消息,都會傳到我耳內的。」
采眉垂首,不知該如何回話。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興致,說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覺得我關在這樓頂,足不出戶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實不!在這裡,我體會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全。你知道嗎?有些南方地區,還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習慣,她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願意結婚。」
「禮教裡,不是說男大當婚,女人當嫁嗎?」采眉不解的發問。
「沒錯。」德容的雙手規矩地交握在腰間,「自天分陰陽,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單獨生存。」
采眉靜靜的聆聽著。
「從三代到漢唐,還沒有守節的觀念,婦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貨物般被轉手。像可憐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恥之歎,卻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靜的說:「如果她生於禮教嚴苛,失節事大的今日,或許就不會那麼淒慘,也不必以悲憤來形容她屢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漸漸歇止,屋內顯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嗎?女人原是沒有地位的,既無法自行謀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風中柳絮。」德容頓了一下說:「但在宋儒學提倡『守節』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嚴。我們藉著『節烈』,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貞節牌坊或誥命夫人,那相當於男人的科舉功業,讓女人不再被當成貨物,能選擇另一條出路,與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聽,但不是立刻就能瞭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樂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樓女子般只為求生存溫飽,也因為『守節』,我能擁有這一楝樓,無憂地過日子外,還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賞,死了還築牌坊、列史冊。」德容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這『貞節』二字真是婦人之福,也保護了我們不受男子的蹂躪,自成了我們的世界,連父親、丈夫和兒子都無法干預。在『守節』名下,是他們從我,不是我從他們!」
這是采眉初次聽到的說法,眸子忍不住張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龐有著異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種狂熱中。
「采眉,謹記我的話。」德容向前兩步說:「你嫁入夏家,門當戶對,丈夫和兒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節烈比命還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貞節牌坊。」
那日下樓後,采眉撐起紙傘,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卻沒有立即離去。
她回頭仰望「貞姜樓」,那灰樸樸的外表,已不再帶著愁鬱,反而擁有自己特殊的光輝。
常聽家中女眷每每談及大姑姑時,雖多敬重,但也暗暗帶著一份惋惜。可她們憐樓上人,樓上人還覺得她們依附著男人才是無尊嚴之悲呢!
到底誰是對的呢?
她想到了懷川,兩年過去,他的聲音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但掛記仍隨年齡一日日加深。無論如何,他們終有朝夕廝守的一天,那感覺就不由得變得特別了。
而他是否還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這事是兆綱自己招出來的,他才忍了兩天,就把去探懷川傷勢的經過都說出來了,其中最令她興奮的是那把「流空劍」,最教她氣結的是荷包的贈予。
嗯!明年夏天見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還在,就表示這兩年來,他心裡也惦念她,若沒有……沒有的話,可不會輕易饒他吧!
采眉慢慢地繞過竹林,走回內院的迴廊。才收起傘,兆綱便由轉角匆匆地跑來,差點撞到她。
采眉皺著眉說:「都十二歲的人了,還沒個穩重樣子,是誰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廳去,說有一位王世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綱神情緊張的說,唇上有細細的汗珠。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采眉看他一張苦瓜臉,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綱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臉孔說。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麼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 * * * * * *
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平日只有衛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呼嘯不斷,淒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嵩為掩飾對俺答戰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往日的明淨,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帶血的雪夜,遠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一隻,淒惻亙達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濛濛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狼嗥淒楚可怖的傳來,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捲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彿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裡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願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聽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他聽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賈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功。本來想經由徐階大人面呈聖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世藩的手裡,才會促成殺機。」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
「他們當然不敢拿進諫的事情做文章。」賈石歎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屍,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係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淒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
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裡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裡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
雲遮掩住月,狼嗥忽遠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仇計劃,如何取魏順、嚴嵩和嚴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裡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現,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並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纖纖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場嗎?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繫。
而他有預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為夏孟兩家的婚約,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雲散了。
死亡,他並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聽,淚差點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願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屍進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賈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麼?!」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看不出年紀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屍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為都打點好了,並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願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氣止血,並收筋補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劃,很快會到的。」賈石說。
「那具死屍……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賈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說。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賈石也說:「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為沈夫人太優柔寡斷,捨不得送走兒子,結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仇無望。在邊關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印心語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山洞外,閃進一條人影,是他們等著的履岸。見懷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時,履岸極沮喪地說:「我……我沒達成使命……當我到另一個土牢時,懷山已經氣絕身亡了……」
瞬間,四周只剩寂靜,大家都瞪直眼。
懷川顫抖地問:「是刑……刑求致死嗎?」
履岸點點頭低聲說:「很慘……很慘……」
「我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懷川,很抱歉。」印心歎息地說。
「天哪!懷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較弱,武功底子也不夠強……我這個做兄長的沒盡到保護他的責任……」懷川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一傾,嘴裡頓時噴出一大口血,臉色呈黑紫。
「懷川,忍住悲憤啊,你的傷勢太重,千萬別讓那股氣毀了你的五臟六腑!」印心勸說著,和履岸一人一邊護住懷川的主要經脈,以防他氣絕了自己。
懷川明白,他努力將淚眨回眼裡,血吞回肚裡,悲嚎埋在心裡,他不能痛!否則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了。
「天快亮了,你們快走,我也該回城裡準備準備了。」賈石催促著,不讓情況更惡劣。
「賈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給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來日必報。」懷川跪下說。
「該報的是我,夏大人對我的恩德才大呀!」賈石老淚縱橫的忙扶住他。
懷川仍雙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懷山,我一定會替你們復仇的!我要以魏順及嚴家的血,洗淨保田所有的冤氣!」
停了半夜的雪,又紛紛飛落,靜靜的白色大地上,連狼嗥聲都消失了。
這回是履岸背著懷川,印心在前面領路,往叢山峻嶺而行,路非常地遙遠崎嶇,卻連再會也不敢說。
賈石目送他們好一會兒後,才轉往保田的方向。
懷川望著天,原來那殞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懷山呀!
* * * * * * *
一整個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籠罩在憂慮之中,每有奔馳的馬匹由北方來,他們就緊張地探聽消息,先是夏純甫與白蓮教亂民勾結而被處死,再來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節前一日,使者說,夏家兄弟在土牢裡被杖斃。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敵叛國之罪,卻遭逢如此的滅門慘禍,實是千古所無。他在愛莫能助之下,只有憤怒地拍擊桌子,以表內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驚整個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傳到每個院落。
可憐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對象,或許是她的八字與懷川犯沖,因此還未過門,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綻放,處處萬紫千紅,但看在采眉眼裡,那鬧意卻是將她孤立的一種苦澀,只有到貞姜樓來,她才覺得沒有壓迫感的寧靜。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長髮挽個最粗簡的髻,用白束帶橫過額頭梳起。幾個月來,她消瘦許多,鵝蛋臉變成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變成僵硬,嬌俏變成逝去的夢,十七歲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個青竹筒前,卻呆立著,也不拿起銅簽。
依孟家的家風,采眉許給夏家,好壞皆是夏家的人。懷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敗了,仍是她的歸宿。
采眉沒有怨,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會有任何勉強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種小小的聲音傳箸,說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約,再媒配他姓,鄉里應無苛責之理。
但這意見傳到了采眉耳裡,她立刻板起臉來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沒有人能玷辱她的名節。
孟思佑大大地讚美女兒,說她不愧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且說是孟家祖上積善,先有個德容,再有個采眉,使婦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內心呢?她每次獨處,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隱隱作痛。沒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為懷川而悲傷,因為兩人根本不曾見過面,守的不過是一個道德名義而已!但……真是如此嗎?
都錯了!她可是擁有他低沉好聽又正義十足的聲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聰明又英偉,總有一天會為娶她而來。如今夢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為他哭,為自己哭呢?
但她誰都不能說,一切都有固定的禮儀,連悲傷也是。
她輕歎一口氣,取銅簽做暗號,樓上的繩子很快地動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樓頂,采眉還未推門,門已打開。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對著她說:「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輕聲說:「夏家的送葬隊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會陪我過去。」
「你真的決定要到紹興去守節嗎?」德容問。
「我夏家還有婆婆和小姑,她們孤苦無依,我自當侍奉。」采眉嚴肅的說。
「好志氣!」德容露出了難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來和我一起守,我們再為你蓋楝樓,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貞義樓』。到時,孟氏『雙貞』必得朝廷重視,我們的榮譽可比狀元呀!」
「我不會辜負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說。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臉更白得沒有血色。彷彿思考什麼,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說:「老實說,守節並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還困苦艱辛。古人有說就曾說,『死節易,守節難』,歲歲年年,有時不如一死還乾脆些。」
采眉驚異地抬起頭說:「姑姑不是曾說過,這種日子很快樂,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嗎?」
「沒錯,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還有婆家的各種苛求。」德容嚴肅的說:「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慾的血肉之軀,所以,難怪大家要說『寡婦們前是非多』。你明白我為什麼二十年不下樓了嗎?因為我不願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閉方法,讓已不再屬於我的容顏和年華老去。」
「我會謹記姑姑的教訓,到了夏家,也盡量足不出戶,守住本分,不會令孟家蒙羞。」采眉說。
德容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著,「我有些怕……因為你是這麼年輕,又有著美貌,守節對醜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簡單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毀掉容貌嗎?」采眉問。
「我沒那麼瘋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時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內室的深藍色布簾前,「你過來。」
采眉走過去。掀起簾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神秘的房間,裡面的擺設更少,就一張簡樸的床、淺灰色的被褥,比較特別的是角落的紡織木架。
「我除了讀經、打坐和寫字外,就是織布,在規律的機杼聲中,時光過得最快。」德容由櫃子上取來一個陶罐,「這是我婆家一個守寡的老嬸婆給我的,裡面有一百個銅錢,長夜漫漫,若無法入眠,就將銅錢灑在地上,再一一撿起,撿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現在轉送給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嗎?」
「到時你會感謝我的。有的人家窮,沒有銅錢,就用豆子,等到了我這年紀,就不需要了。」德容說:「我們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動,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
「我明白了,謝謝姑姑。」采眉接過陶罐,心想,是離開的時候了,但她又幾番躊躇。
「有什麼問題嗎?」德容問。
「嗯!姑姑……你會思念姑丈嗎?」采眉嚅囁地說。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誰呢?」德容並沒有生氣,「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蓋起貞姜樓的原因。采眉,你沒看過夏公子,所以害怕嗎?」
采眉搖搖頭。她並不害怕,至少她可以愛一個聲音、思念一個聲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懷。
她的白色麻鞋,又緩緩地踏下了樓。
十八歲……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歲,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齡,寂寞會吃人,但一切都是為了遠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貴、有人守忠義、有人守道德……有守才會有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盡心守的是節烈,德容常覺得,自己是可與男子齊名,排入偉人之列了。
* * * * * * *
三具棺木停駐在大湖邊的一座小廟,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調,深怕連安葬送靈都要受到干擾。
然而,夏家父子為邊塞百姓請命,卻遭奸臣所害,忠義聞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區,就有許多微服的新知故友來探望,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就在廟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紙錢、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呂氏在女兒耳旁提醒,表情悲慼。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驗。
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並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她的名節,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裡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受不住了。」呂氏扶著采眉說。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為那個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輓聯由樑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髮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屍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