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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第六章 作者:言妍

  飄泊  

   歡多少少,

   歌長短,酒淺深。

   而今已不如昔,

   後定不如今。

   鬧處直需行樂,  

   良夜更教秉燭,

   高會情分陰。

   白髮短如許,

   黃菊倩誰簪。

   太陽下山了,殘霞照著這依傍峻嶺的小鎮。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剝落的房舍,就明白不會有可以讓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淨的客棧了。

   他們由富陽往西行,已數不清過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來愈顛簸。或許是不想引人注意,懷川總刻意避開都通大邑,專挑偏僻的地方走,於是也錯過了比較像樣的驛站和旅舍。

   因為采眉,行程已遲緩許多,但對她這樣從未經歷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儘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嬌氣,然而,窮山惡水的飄泊,若無堅強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難吃得消。

   沒錯!她是從不曾抱怨過,再苦再累,也咬緊牙關的忍下來,比如她的一雙腳,有時因為路險,無馬無車可坐,必須用走的,才第一次,腳上就起了水泡,然後破了再長,長了再破,彷彿又回到幼時纏足那血肉模糊的情況。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對懷川說。幸好過了江西省界後,他們一直騎馬,雙腳不必再受壓迫,雖仍有陣陣椎心之痛,也能勉強忍受。

   他們停在一楝門口直豎著欄杆的客店前,懷川很快的下馬繫繩。采眉望著地,吞吞口水,猶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來,腳才一碰地,一股尖銳的刺痛穿心而過,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還好吧?」懷川憂心的問。

   「我很好。」她不願顯示出自己的軟弱。

   可才沒走幾步,猛地踉蹌,整個人斜傾,若非懷川扶住她,她鐵會跌得很難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時拉攏衫裙,懷川的手也立即放開。他們這一路上很少交談,相處得就如一個耿直的兄弟和一個貞烈的寡嫂,她雖覺得可笑,但他要假裝,她也樂意配合。

   她曾想過要揭掉狄岸那虛偽的面具,但如此一來,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變臉,然後用丈夫的威權逼她回南京,到時她連威脅要出家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寧可當寡嫂,還得到一點自由和尊重,讓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禮教框框外,體認到另一種從不知道的男女相處方式。

   怎麼形容呢?有情恰似無情吧!

   像此刻,她忍痛走向房間,感覺到懷川在她身後的視線,內心不禁泛起戰慄,是一種無法陳述的愉悅滋味。

   若在從前,她一定會又羞又惱,為著男女之防,整日如驚弓之鳥,陷入無數的掙扎和矛盾中,簡直要令她崩潰。

   現在瞭解他的真實身份,心態完全改變,一下子海闊天空,人不自覺的放開,偶爾還會去招惹懷川,反而輪到他不自在了。

   采眉的唇邊浮起一朵淺笑,暫時忘了腳上的痛苦。直到坐上那嘰嘎作響的竹床,折磨人的尖銳疼痛才又回來。

   她迫不及待地脫下木底鞋,再來是繡鞋,那纏足的布真的又染了斑斑血跡。

   突然有敲門聲傳來,懷川在門外說:「呃……我已經叫好飯菜,可以下樓吃了。

   又要下樓?她忙說:「我很累,想休息,你自己吃吧!」

   聽他不吭聲,大概是接受她的理由了,所以,采眉繼續低頭解開白布,一層又一層的,那弓得秀氣適中的腳上,有新舊泡和磨擦傷,狀況不好也不壞,只可惜了原本白皙滑膩的肌膚。

   她慣例以巾布細心擦拭,至少感覺乾淨清爽些。雖然有一點自憐,但在富陽衝動地隨懷川出走後,曾有的種種疑慮回到腦海,然而,她卻不曾後悔過。

   在離開前,她寫了一封信稟告南京的爹娘,說她自願在竹塘守喪三年,再由夏萬親自送函。這樣的欺騙雖說不好,但若揭開真相,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你真不怕南京的家人發現嗎?」懷川那時不以為然的問。

   「本來我二姊在杭州,是要有些顧忌的。」采眉說:「但她在年初已隨我姊夫回北京,而我娘家暫時不會有人來看我,你不用擔心會背上一個誘拐的罪名。」

   「什麼誘拐罪名?根本是你賴上我的!」他冷哼一聲說。

   采眉為這段對話笑了許久。

   嗯!當個沒有忌諱、責任及束縛的女人,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真的很快樂,但是,這種福能享一輩子嗎?

   她躺著,把已不再疼痛的雙腳伸直。

   驀地,又有敲門聲傳來,同樣是懷川的聲音,「呃……夏萬人已到,你或許想見見他。」

   采眉心裡著急著,胡亂整理衣裝、套上繡鞋,速速地打開門。

   夏萬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他恭敬的向她請安,並說孟家一切平安。

   采眉忍著腳上的不適問:「老爺和夫人相信你的說詞嗎?」

   「相信。」夏萬回答,「孟老爺還特別誇讚三姑娘的孝心,孟夫人也掉了些眼淚。」

   采眉聽了心酸,剎那間覺得自己好慚愧,有負老人家的一片苦心。這都是懷川害的!她沒好氣的瞪了懷川一眼,然而,他卻只看著木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謝過夏萬,把門關上,四周簡陋的房舍突然變得有些奇怪,她有舒服的日子不過,為何要隨著仍不肯承認是她丈夫的懷川吃苦又受累呢,  她愣愣地坐著,門意外地又響了兩聲,但這回懷川不等她應答就走進來,手上還拿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瓶。

   「你要做什麼?」她趕忙將腳收進裙子底。

   「你的腳流血了,為何不說呢?」他的眼睛看向並沒有完全遮住的纏腳布。

   采眉的臉頓時通紅,從纏腳的第一天起,母親就三令五申的叮嚀,這纏布是女人的私密,不許任何男人看,除了丈夫。

   呀!她羞什麼?懷川是丈夫……但此時他是狄岸……心裡掙扎著,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著實尷尬極了。

   懷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錯了,竟任感情氾濫,帶她進入危險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熱而香汗淋漓的臉,在荒原中寸步難行的模樣,都在在讓他懷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煩?

   他有好幾次想改變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捨讓他帶著她一鎮又一鎮的往前走。方才無意間撞見那染血的纏布時,心還猛地痛了一下,她這倔得教人生氣的女人呵!

   「我的腳與你無關。」采眉結巴的說。

   「怎麼無關?等你殘廢了,不但報不了仇,還會成為我們的累贅。」他的情緒仍未平復,「你必須抹藥。」

   「我才不是殘廢,更不要用你的藥!」采眉痛恨他的用詞,極不友善地說:「請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惡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繡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麗。

   采眉驚呆了,心慌的叫著,「狄岸,你好放肆,我……我是你死去好友懷川的妻子,你竟……竟敢無禮?!」

   她愈罵,他就捉得愈緊,並將瓷瓶內的青色藥油塗在傷處。他的觸摸如此熱,藥油如此涼,傷口如此痛,形成極奇怪敏銳的感覺,幾乎令她無法呼吸,話已說不出,只有指甲扣在竹床裡,幾近折裂。

   那不可思議的柔嫩感讓懷川忘魂失魄,一遍遍的輕撫,直到采眉踢開他的手說:「夠了沒有?」

   他冷靜地站起來,「出門在外,我們都是自己當大夫,有時甚至顧不得男女之別,你若不存邪念,就沒有邪念,而你是懷川的妻子,一直都是如此。」

   瞧他還振振有辭?若他不是懷川,她不是一刀殺死他,就是一頭撞死自己了!遊戲玩到這種地步,也太過頭了吧!

   他離去後,采眉兀自激動著,不但臉蛋排紅,連手腳肌膚也呈現一片霞色。人人都說懷川忠義可嘉、正直無比,但他也輕浮、討厭得可以,怎麼就沒有人告訴她呢?

   漸漸地,她覺得通體涼淨,唯有雙足上仍留著他的感覺,久久不散。然後,憤怒消失,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彷彿她那次夢見狄岸的消魂悠蕩……

   在采眉的教養裡,夫妻為五常之一,是嚴肅的倫理,請相敬如賓和舉案齊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樣,是朝廷賜封的夫人及貞烈不屈的節婦,皆端莊賢慧。

   另外有一類女子,就是青樓的歌女、舞伎,她們出賣靈肉,專事狐媚誘惑,毫無尊嚴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將妻子當作成家立業的一部分,帶著使命感及責任。妻子擁有他們道貌岸然的一面,他們卻把纏綿耽樂、相思濃情,種種禮教外的縱情肆欲,一種可稱作愛情的束西,全給了那善於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稱紅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愛情,從她對狄岸心動,又發現他是懷川後,禮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後,她回想波折重重的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懷川順利成婚,在掀開蓋頭初見的第一夜,同時圓了房,不曾有過相思和渴望,那恩愛是否會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一份靈魂深處的刻骨銘心和生死相許嗎?

   在這對女子徹底壓抑的時代,愛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於南昌和袁州之間的一個山陵地帶,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樹而得名,但此時是盛夏,已過了淡紅花開的季節,只剩下滿眼的濃綠。

   隱在林樹後的寨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人進出。一些人是聽到懷川回來,才特別趕來的。

   懷川的真實身份,一直只有少數人知道,反嚴志士都當他是江湖奇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數的女人中間,雖布衣詞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麗模樣,不同左右憤於舞槍弄劍的粗獷,立刻引起眾人的注意。

   記得剛到的第一天,懷川就介紹她說:「我此番去紹興,除了尋找李遲風之外,還採訪了夏總丘一的家。遺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這位是夏總兵的長媳,人稱三姑娘,她內心悲憤,自願參加我們反嚴的行動。」

   「各位英雄幸會了!」采眉面對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們鎮靜地說:「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僅餘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靈,也希望仇敵嚴家能早日受到懲治,我們夏家願以這把流空劍來伸張正義。」

   杏坊寨的人,都曉得夏總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義,也略聞孟采眉節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婦,無論看起來多柔弱,也立刻令人肅然起敬,很快地接納她。

   以後每有新知舊友來到,介紹詞就要重複一遍。

   懷川當場把她交給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聽名字,采眉覺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後,她才憶起六年前在山東汶城,那個被鄉民綁在木板上幾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個念頭是私奔的姦夫淫婦,但他們看起來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還有個三歲大的女兒妞妞,一點都沒有悖德無恥的模樣。若是從前的采眉,一定會對他們心存疙瘩,即使懷川以受鞭刑為他們主持正義,她仍認為私奔是不對的,教養好的女孩絕不會這麼做。

   然而,她現在的情況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沒有資格批判別人,反而對燕娘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甚至產生了深厚的友誼。

   采眉第二個領悟是,沙平和燕娘瞭解懷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懷川的夫妻關係。由夫妻變叔嫂,他們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齣戲,一切都裝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內除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懷川就近在隔壁,並沒有將她丟得遠遠的,吃飯在一起,起居皆在視線之內。

   她喜歡看懷川,有時還搶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補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間,偷偷享受一點為人妻的快樂。

   懷川對她也沒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陰陽怪氣,或富陽一路的沉默、冷漠,還常關注她的足傷,口氣俱是平常的溫柔。

   他們的相處進行得很微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表露,因為沙平夫婦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傳,甚至替他們製造機會,為他們掩飾。

   太陽落下山頭,瞭望台前沙地升起籌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圍成一圈,女人則在較外邊的一棵樹下,總共約有三、四十人。

   幾天內,采眉也略微弄清楚這些人都是為緝剿袁州的嚴家,由各地來的,他們其中有受嚴家誣陷,子孫來復仇者;有長期與嚴家抗衡,防其東山再起者;也有純粹是抱不平的俠義之心,想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帶來聯絡。

   人人面對著騰升的火焰,靜靜聆聽懷川這半年在江南的種種活動。

   「我找到羅龍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證據,傳聞他和海寇接觸過,現在李遲風願意幫我們探出羅龍文的下落。羅龍文武功高,又陰險狡詐,不是重要人物,還進不了他的巢穴。」

   「李遲風可靠嗎?」有人問。

   「暫且先不論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諾。」懷川說。

   「李遲風的這條線非要不可。」來自南昌的推官說:「京師的徐閣老強調這回一定要斬草除根,不許春風吹又生。他說,強奪納賄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輕,最好能加個通倭叛國及造反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間的寧王宸濠之亂,那絕對是抄家滅族,無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寧王宸濠之亂也發生在江西呢!長久以來,就有人傳說江西具帝王之氣,嚴家在此目無王法,不就明顯的是包藏禍心嗎?我還聽鄉人說,嚴世蕃自誇什麼朝廷無如我富,朝廷無如我樂之類的話。」一位俠士打扮的人說。

   「他那人太囂張了,死有餘辜!」一個在嚴府臥底的人說,「他修的府邸就是仿皇宮格式及顏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龍,就是刻鳳,還招亡命之徒分封練兵,我看造反是遲早的事。」

   「我們明查暗訪嚴家這兩年的罪狀,又可書寫滿滿的紙頁。」一位志士說:「有占糧倉、奪民房、改廟為家祠、公然搶劫、意圖暗殺……太多了,數都數不完。」

   「都一條條寫下來。」懷川說:「你們剛才提到的宸濠之亂給了我一個主意。和嚴家勾結的宗室有誰?」

   「伊王。不過,最近他們為了幾萬金鬧翻了,還造成綠林大戰。」有人回答。

   「就得扯上伊王!當今聖上非常討厭他,若能將伊王列入名單,佐以通倭之事,事情就成功一半了。」懷川非常有信心的說。

   這時,瞭望台上的人叫著,「有火炬朝寨裡來,但只有兩把。」

   「若只有兩把,大概是洪炳兄妹。」懷川說著,跨兩步走到采眉前面,目光和她相觸,有些保護性的緊張。

   采眉正抱著沙平的女兒妞妞,由坐姿改成立姿。

   「是洪炳。」瞭望台上有聲音傳下來說。

   洪炳當年曾經暗殺嚴世蕃失敗,蹲了一陣子大牢,放出來後就直奔江西,和狄岸算是生死之交。他的妹妹洪欣年方十七歲,頗有幾套拳腳功夫,又具姿容,大家都開玩笑地說她是反嚴志士中的第一美人。

   寨門開啟,先騎馬奔來的就是一身黃衣的洪欣。她見了懷川,便用甜甜的嗓音說:「我們特別繞到江南找你,可你的行蹤好怪,害我們足足晚了你十天,」

   洪欣一出現,寨裡的氣氛好似立刻生動起來,很多人搶著和她打招呼,但她的視線極敏銳,馬上就注意到懷川身後的陌生女子,模樣標緻到讓她極為不安。這女子又是誰呢?

   洪柄呼嘯地策馬進來,大家又忙問他京師消息。他一邊下馬、一邊說:「還算平靜。御史們都預備好行動了,各位搜集的罪證一到,立刻彈劾,這次只准成功,不許失敗!」

   洪欣寸步不離懷川,直到她弄清楚采眉是夏家遺孀,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嗯!即是寡婦,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洪家兄妹只認識狄岸,並不知道其身後隱藏的懷川。

   那晚,洪欣就在懷川身旁跟前跟後的,當然啦!圍著他的還有一群人,但由采眉眼裡看來,洪欣就靠特別近,特別醒目。

   懷川的神態一如平常,笑得淡然,言行深思,不改他內斂的作風。可采眉暗自計較,他和洪欣一整晚說的話,也許都勝過和她近一年的總和了。

   她內心突然有一種極痛的感覺,像有人緊掐住她的胸臆,令她渾身透不過氣來。她可是懷川的妻子呀!卻一句話都不能隨便說,一個眼神也不能隨意看,而一個普通的女子就能與他任意調笑,這人生還有道理可言嗎?

   她愈想愈不甘心,怒氣陡地升起,更有一把火填塞在胸口,她乍地明白,這是嫉妒!

   在她的教養裡,嫉妒是休妻七出的罪行之一,女人萬萬不得犯。她的母親呂氏因沒有生兒子,所以主動為丈夫選妾,親送丈夫和別的女人入洞房,見他們恩愛生子。記憶中,母親的情緒和表情很平靜,像完成一項任務般,但她的內心真的沒有怨嗎?

   像她,只見洪欣在懷川左右,就嫉妒得氣血不順,若真納為妾,日子還能過嗎?不!她已為他吃盡苦頭,絕對不許他負她幾分!

   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賢妻良母……采眉突然覺得生為女子好可憐,什麼都得忍忍忍,三個「忍」字也訴不盡那滴血的心呀!

   或許大姑姑是對,沒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帶著欲嘔的不舒適感早早回房,卻怎麼也無法入眠。或許她該澄清她和懷川的關係,讓洪欣有所顧忌,她也能名正言順和他出雙入對,不是嗎……

   夏夜的天是寶藍色的,風帶著熱熱的焚意,螢火蟲在草叢中穿梭,蟲嗚唧唧特別響亮。懷川在月上樹梢時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見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納涼,但沒有采眉。

   通常采眉會在,總忙著縫補衣裳或納鞋底,睡前彼此再打個照面,才會有好夢。懷川和沙平閒話兩句,終於按捺不住地問:「她……呃!三姑娘呢?」

   「她說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麼會呢?她方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懷川的憂慮形於色,「她為什麼沒告訴我呢?」

   「為何要告訴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說。她喜愛采眉,所以挺反對懷川的隱瞞。

   懷川無言,訕訕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繼續隱瞞真相,確實愈來愈難,但若讓采眉知道他的身份,透過平日的相處應對,難保不會洩漏出去。

   若揭開夫妻之實,又如何維持叔嫂的假面?他偽裝慣了,可以若無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繼續無知,當她做習慣了的夏家寡婦。他這不也是用心良苦嗎?

   他悶悶不樂地熄了煙火,忽地打開的竹窗,看見穿寨而過的小溪旁靜坐著一個人。今晚的月色極美,光華遍灑山間,他很快就認出是心裡掛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連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邊。

   他坐在離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們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見到他,心裡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迴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懷川看出她眉間隱隱的幽怨,不禁說:「沙大嫂說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傷又發作了?」

   他不提足還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說:「這你也管得著嗎?我是懷川的寡婦,你天天問我的腳,不覺有失分寸嗎?」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過性子,見狀,懷川不由得小心地說:「我今天有冒犯你嗎?或許是人來人往太多,應答得太煩了,是不是?」

   「我可沒那麼嬌貴,也不煩,大家敬我是懷川的寡婦,我感激都來不及。」她板著臉孔說:「雖然我離老死還有幾十年,但覺得已獲頒賜一座貞節牌坊了。」

   她左一句「懷川寡婦」,右一句「貞節牌坊」,聽起來頗刺耳。他沉默了一會兒,四周只有潺潺水聲,好半晌他才又說:「懷川對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懷川與你何干?夏家與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須你來說?!」采眉一見他眼中的悲慼,到口的話驀地愕然而止,換成淚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嗎?

   「嫂子……」他開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個稱謂了,今晚尤其強烈。

   他不再言語,只歎一口氣,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霧。

   采眉也像對他發了一場脾氣,心逐漸平靜,故意問:「狄岸,你在家鄉可有妻子?」

   懷川很訝異她會提及此事,本來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沒有,也省得麻煩,但她盈盈的眸中有著某種感情主宰他的思緒,迫使他說:「我在家鄉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說:「你這樣長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聲的說:「她是個賢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會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會守到底。」

   聞言,采眉的心極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隨溪水東逝,在那一瞬間,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覺,言語不能述,唯有淚千行,也算「以你心換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頭轉開,看著明月下的山崗,忍著哽咽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著,你呢?或許你在外頭花叢處處,有著不少紅粉知己……」

   「我這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腦子只想著如何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結交紅粉知己的閒情逸致呢?三姑娘誤解我了。」他立刻說,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對她的一種誓言與證心。

   采眉放心了,這麼說來,她對洪欣是反應過度了。心結既解,憂色不再,她溫柔的說:「夜已深,該回房了。」她提裙走幾步,又回頭,「我仍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細細咀嚼的心事,采眉沒注意到杏花林邊站著一個人影,正惡狠狠瞪著她。

   那人影僵直著,她就是整晚和懷川有說不完的話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發覺北京王世貞和任之峻給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於是匆匆地又找了來,哪知卻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細語,簡直如青天霹靂!    這是什麼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無人私語時」嗎?而且又如此躲閃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婦是沒幾個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帶有幾分姿色者,表面貞烈,內心卻狂騷。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婦,只是沒想到狄岸也會被這種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會,也不可以,那個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顧名節,但狄岸一代豪傑的名譽必然要保,她絕不會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的。

   *        *        *        *        *        *        *

   山雷由天那邊滾滾而來,既打閃電又有滂沱大雨,使小山寨頓時成為一座水中孤島。

   妞妞感到害怕,便由采眉和燕娘輪流,一人抱孩子,一人去堵漏進竹屋的水。

   這幾日,寨子的人少了許多,因為贛南有一小鎮築灌溉渠道,卻因嚴世蕃買了一塊風水寶地而受阻,嚴家的手下不但破壞農田,還打死幾個村民。地方縣令求助於南昌,南昌府衙怕官兵無法應付那些惡霸,便請寨子裡的武林高手出馬。

   因事關重大,所以由懷川親自帶隊。

   采眉捨不得他離開,心裡悶悶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強硬地跟他們同行,更覺不是滋味。雖然懷川強調自己無紅粉知己,但采眉就是開朗不起來。

   雨漸漸停歇,留守的沙平踏著泥濘進來,確定她們的平安後,又帶夏萬等人去修補倒掉的竹牆。

   妞妞好不容易睡著,兩個女人也不浪費時間地開始紡紗,想添點冬衣。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臨時搭建的,雖然衣食可織可種,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筆小數目。後來,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懷川一直由徐閣老和王世貞資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幾個錢莊裡無限制地取用銀兩。

   「他公私分得極明,只取該取的。」燕娘特別強調。

   看得出來,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滄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時候,只覺度日如年,光陰似蝸牛爬步。

   因為心神不寧,她的紡梭勾纏了幾次,最後忍不住怪怨地道:「下雨天真討厭,害我也手忙腳亂了起來。」

   「你在擔心狄岸他們,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說:「我還記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劍追出來,要他記得帶上。」

   那的確是有點兒忘形了,每到情急時,她老是會忘了自己寡婦的身份,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關懷之情就會濫於言表。為了解釋,她說:「我只記掛流空劍,我聽說懷川生前最愛用它去主持正義。」

   「沒錯,他也幫過我和沙平一個大忙。」燕娘笑說。

   采眉雖然和燕娘變成好姊妹,但還不曾提及此事,見她有可能會回憶過往,采眉乾脆先說:「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發生的事?」

   「你怎麼知道?」燕娘真是嚇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調派南京,路過汶城,就聽說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過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後來懷川為你們受夏家鞭,嚴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對不對?」

   燕娘的臉泛霞紅,嗅怪說:「呀!原來你都心裡有數,為什麼不早說呢?你……你不會看輕我和沙平吧?」

   我沒講的還多著呢!采眉笑笑,很誠懇地說:「絕對不會。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現在又過得這麼恩愛幸福,大家只有羨慕的份,哪會去計較過去呢?」

   「私奔總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慘的了。」燕娘感歎的說。

   采眉心有所感,也帶著多年的疑問說:「恕我直言,我自幼許配給懷川,就想著女兒婚事全憑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極不名譽之事,甚至會被處死。你……你為什麼會如此做呢?」

   「不名譽……你是說淫蕩無恥,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辯解,「不!我不是那種女人!我承認我犯了戒規,讓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會被送到京師,再也見不到沙平了,然後一生悔恨,連死都遺憾!」

   「反抗……」這對采眉而言是個新字眼。她向來柔順,依循著社會習俗走,唯一的違背就是隨懷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懷川而做的決定。她一直認定那是「欺瞞」,會不會那也是自己對命運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紡紗又問:「『反抗』的下場不是很慘嗎?會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麼有那個勇氣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長相廝守,我寧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靜地說:「那是一種兩情相悅、愛戀難捨的感覺,或許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許,有他就有你,無他則無你的那種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後改口道:「嗯!我是不該懂,因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會虧待你的。」

   「寡婦心不能動,不能再嫁,不是嗎?」采眉苦澀的說。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過,你恐怕問錯人了。」燕娘想緩和氣氛地說。

   采眉咬咬下唇,又問:「狄岸和懷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無措,好一會兒才回答,「呀,才不一樣呢!你的懷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陽光,有他在之處就有活力。狄岸則彷彿陰沉的天候,雲壓得低低的,總充滿憂思,沉重到只喜歡孤獨一人,難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裡偏說:「狄岸才不孤獨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嗎?這次去南方的任務,兩人不就同行了嗎?」

   「洪欣是很關心狄岸的種種,但狄岸始終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師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們認識狄岸那麼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絕非無品無格之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追隨他了。」

   「我又沒有說他不好……」采眉連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響聲,一個人在窗口說:「誰不好?」  
  一看竟是懷川,采眉嚇得連紡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說:「你怎麼回來了?事情辦完了嗎?」

   「事情才剛起步,我因為要到南昌去,經過這一帶,見雨下那麼大,不放心便回來看看。」懷川望著采眉,因為捨不得移開視線,索性就在窗口對話,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現在不放心?別說大雨了,還山崩過哩!懷川從不半途而歸的,還不是為個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隨心魂折返。燕娘在心裡偷偷笑著,當懷川將采眉由江南帶來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懷川也被女人給綁死啦!

   為了這事,沙平還報仇似的地嘲弄他許多次。懷川先前一逕的否認,瞧!行動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燕娘靜悄悄地退出,因為,她太瞭解那種渴望見某人的心情。

   *        *        *        *        *        *        *

   入秋了,杏樹葉漸漸轉為枯黃,風一陣陣的吹來,葉也旋亂滿天。采眉一樣是紡紗、種菜,數一數,灌溉渠道的事也該結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後,懷川不曾再回來,但那日的會面,也夠她回憶許久。

   又是風颯颯,吹屋襲壁的,更添一份秋夜淒涼。她擁緊被子,突然外面有嘈雜人語,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見火炬磷磷,寨門大開。

   「呀!狄岸受傷了,快送到房裡去。」沙平大叫著。

   「還有欣兒。」洪炳說:「都怪欣兒,說什麼要去壞風水的龍頭,結果沒辦成事,反而讓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舉嘛!沒有龍尾,龍頭有啥用?」有人說。

   懷川受傷了?很嚴重嗎?采眉眼看大家將他抬入房間,他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當沙平替他療傷時,才知道被暗算的傷口在背部,長長的兩道刀口,沒損及臟腑,但失血頗多。

   礙於身份,采眉只有乾著急的份。

   沙平和幾個僅醫術的志士兩頭跑,那兒的洪欣是中毒鏢,傷口小,可人一直昏迷著。這一切騷動要到天微亮才漸止,寨裡的人都一夜沒睡,筋疲力竭。

   雞嗚五更天,沙平等人極困,一躺上床就開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現一片不尋常的寂靜。

   燕娘看出采眉隱忍的無措,故意說:「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給你了,好嗎?」

   「交給我?但……」她沒把「寡婦」二字說出來。

   「這不是顧忌身份的時候,寨裡人手缺乏,需要每一個幫手,你照料狄岸,不會有人說話的。」燕娘說。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懷川的屋裡瀰漫著藥味,他整個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著,清楚看見塗著青膏的刀傷,還有淡淡的舊鞭痕。

   她現在已不會動不動就臉紅了,只靜靜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麼。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藥渣,回頭就看懷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她,「沒有嚇著你吧?」

   「我已經處變不驚了。傷口還疼嗎?」采眉故作輕鬆的問。

   「不疼,見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說出如此親暱的話語。

   「說混話了,可見你還昏沉著。」她極不自在說:「閉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會兒又要人來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問。

   看來,他真是氣虛神散了,才會說話如此的不知避諱。采眉不吭聲,只點點頭。

   接著幾天,懷川都在竹床上養傷。其實跑慣江湖的人,這點傷根本算不了什麼,若不在乎疤難看,也不必細心調養。但他就是故意賴著,雖不是早晚都由采眉來照顧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幫助下,似乎常輪到她。

   見到采眉,是他最大的快樂,由她來服侍,更是最大的享受。時時刻刻都甜如蜜,因為他知道任重道遠,這種溫柔鄉也不多,再求就是貪婪了。

   這一天,懷川已可以坐起,雙手展著陳述嚴家罪狀的書紙一一沉思。抬頭看采眉收拾碗盤藥罐,曉得她這一去,要幾個時辰後才見得著。他突然很遺憾彼此身份未明,否則,兩人何須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才能滿足他渴慕的心吧?

   她踩著蓮步,正要掀簾,懷川就開口了,「嗯!能為我梳個頭嗎?」

   幾天下來,他的確已披頭散髮,只用藍巾繫著,雖沒有翩翩風采,卻也是她愛的落磊粗獷味。

   「我不會梳男人的頭髮。」她初初的反應自是拒絕。

   「就一次好嗎?我喜歡你的巧手。」他說。

   這是頭一口他對她用「喜歡」的字眼,而且語氣中有哀求,她若應允,是不端莊,但他要她不端莊……

   采眉在心理掙扎了一會兒,看屋外沒人,便走到床邊,「只一次。」

   男人的頭髮她不曾碰過,就只有弟弟兆綱的除外,如今他也是個小秀才了。懷川的發黑而粗,留得不長,大概是嫌煩,常一捧就剪掉吧!

   她細心的梳理著,整個人漫在感覺之河裡,沉著、飄著,一種舒服的淌流,讓時空抽離。周變得極靜。當她挽起發時,懷川有點失望,為什麼如此短暫,光陰為何不曾停頓呢?

   她系完帶子,仍站在他身後。

   驀地,簾子掀起,也躺了幾天的洪欣無預警地出現,看到兩人靠這麼近,心裡有著不好的聯想,直脾氣地就說:「你……你怎麼可以在狄岸的房裡呢?你沒聽說孤男寡女……還有,你是寡婦,應該自重才對……」

   白白的被污蔑,采眉也不是沒有火氣的,她嚴肅著臉說:「我只是照顧狄岸,就如我曾為你梳洗,僅一份差事而已。」

   「不!狄岸不同,我知道你對他別有用心……」因害狄岸受傷而自責,又因她的仰慕無法回報,心中有萬分的挫折感,或許是她也感受到狄岸待采眉之特殊,於是口氣稍稍重了些。

   「欣兒,不許你口出惡言,還不快向三姑娘賠禮,」懷川忙制止道。

   「不必了!」采眉氣洪欣,更氣懷川,「欣姑娘說得也對,總要避開瓜田李下,才能免於閒言閒語吧!」

   她走了出來,溫柔的情緒全毀,她能再忍耐多久呢?

   留在屋內的懷川和洪欣自有一番爭執,洪欣說:「我並不是懷疑狄大哥的人格,也知道你是不近酒色之人,但天底下女人無數,你幹嘛偏偏和她牽扯不清呢?」

   「三姑娘有何不對?我愛和誰扯不清,從來沒有人可以管!」懷川已失去耐性。

   「但她是夏家寡婦,你可別糊里糊塗的被油蒙蔽了心,完成志業後,就又因她而身敗名裂,一定得要有人及時提醒你!」洪欣不懂,平日的狄岸很理性,怎麼一提到采眉,就好像變了個人?

   「為她而身敗名裂又如何?我一點也不在乎!」懷川不管傷口仍在痛著,逕自下了床,走到外頭去呼吸新鮮空氣。

   一股氣流猛地由腳底衝向腦門,百骸舒爽。他突然頓悟,若他真只是狄岸,面對寡婦采眉,他也會不在乎,整個人陷入她的顧盼風姿中,如飛蛾撲火,甘願被焚燬吧!

   男女之間的愛慾及醉仙欲死,就是這滋味嗎?也難怪當年沙平和燕娘犯眾怒也要相守,是愚頑,也是悲壯。

   他情不自禁地尋找著采眉的蹤影,見她正帶著妞妞在菜園裡澆水。

   懷川走過去,溫柔的說:「抱歉,總是讓你受委屈。」

   「寡婦受委屈是天經地義之事,誰教我們福薄呢?」采眉沒好氣的回答。

   「你千萬別介意欣兒的話,人人都尊敬你……」

   懷川尚未說完,采眉就接口,「我必須介意!寡婦門前是非多,請你離我遠些……我……我還想為懷川拿個貞節牌坊,你可別壞了我偉大的理想!」

   聽得出來她最後一句話有太多的意氣用事,懷川輕歎一口氣,他也希望嚴逆早日伏法,他可以恢復父親及夏家的聲譽,然後和采眉夫唱婦隨,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他一直很努力,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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