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菊醒來時,房中只有自己一個,身旁並排的枕上微微凹了個窩,她眼一眨,嘴角禁不住上揚,順手將它撫平了。
起床盥洗一番後,詢問服侍的丫鬟,才知鹿蒼冥一早便跟那個面無表情、總愛冷著一張臉的隨從又關進書房裡,連早膳都沒用,神神秘秘的。這個鹿平很不識相,三不五時跟她「搶」男人,就別讓她捉到弱點,她承認,自己心胸可不怎地寬大,整起人絕對不留情的。
隨意吃了半碗粥已覺飽足,她眼睛滴溜溜地環視房裡,置於臨窗小几上的那盆粉菊,是她贈君之物。有幾朵已經謝了,有幾朵開了,花謝花開,清雅不衰,這盆由東霖帶來的花兒,早已適應白苗的日月風雨。
想來,他根本沒用心找過戒指的下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都幫他畫出範圍了,可他全然不當一回事,唉……這古怪的性子,有時真教她難以拿捏。
取來文房四寶,她想了會兒,鼻尖又鬼靈精怪地皺著,紅唇抿著朵自己才懂的笑花,下筆在白紙上寫著一行字。
謎底揭曉囉。
這男人自從娶她進門後,壓根不理會血鹿戒指的去處,光她一個,這遊戲怎麼還玩得下去?呵,難得她大發善心,索性就對他說吧。
把紙壓在小盆裁下頭,她歪頭瞧著自己的傑作,唇又笑開,心中十分柔軟,又有些惆悵。
她清楚自己是動情了,何時開始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回白苗途中遇襲,他保護親人、保護她,不顧自身安危的那一日;也可能是他接受她的挑釁,解開殘局的那一天;又或者更早,在他如凶神惡煞般闖進錦閣的那一刻,她的心就飛向了他……
動情是苦。她有太多事不能說出,兩人雖已結成連理,有最親密的關係,心卻無法坦然。有時,她會恨起自己,不知再來的路要如何繼續下去。
他護她,她亦要護他,這份心意是真的,她不要他受到傷害,願—切苦厄遠離他身邊。他能懂嗎?能嗎?
跨出房門,外頭還在下雨,空氣清涼,帶著泥土和草樹的清香。
書房的門大大咧咧地開著,淡菊沒見到想見的人,提裙快步繞到前廳,恰好望見兩個高大的男子連蓑衣也沒穿,正準備上馬。
「蒼冥……」她喚著。
隔著細細雨幕,鹿蒼冥轉過頭來,眼神陰暗而怪異,似極力按捺著什麼。
「你和鹿平要去礦地嗎?怎不穿上蓑衣,要淋濕的。」她說著,見他不言不語,心中微微慌亂,也不管雨仍下著,兩手遮著頭頂,衝過前庭便朝他跑去。
他不知吃錯什麼藥,收回意味深長的注視,臉色清冷,理也不理睬她,便逕自翻身上馬,冷冷地對身旁的鹿平下令。「走。」
「蒼冥!」待淡菊奔近時,兩匹馬已揚長而去。她怔怔地倚柱而立,心頭沉甸甸的,直覺有事發生,偏摸不著丁點頭緒。
「夫人,進去吧,雨越來越大了。」丫鬟打開傘替她遮雨。
淡菊強扯出微笑,不想讓旁人瞧出她心裡難受,輕快地道:「是啊,這雨連下好些天了,不知哪個時候才會停呢?」跟丫鬟共撐一傘,慢慢走回。
「今年比較奇怪,雨季來得早,雨量又多。」小丫鬟單純地述說:「聽說幾里外那條河水都暴漲了,岸上幾戶人家都沒法兒住,幸好大寨那邊已派人出來援救,唉……今年的雨真可惡呢。」
聞言,淡菊眉心微擰,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心想,那主僕倆這麼匆匆忙忙地出門,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場雨?
他方纔的態度傷了她。
先前,在兩人初初交鋒之時,他是曾如此對待過她,那時的他帶著明顯的不善和冷酷,將她視作敵人。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以為他慢慢習慣了她,兩人之間的戰火已然平息,他雖仍不苟言笑、嚴肅一如往常,看她時的眼神卻絕不會那樣冰冷,好似……好似是他最痛恨的……
腦中思如走馬,不知不覺間,前腳已跨進東側老太爺的居所。
「將軍!」淡菊剛進拱門,就聽見老太爺聲如洪鐘地喊了一句,伴隨著棋子落在盤上的爽脆之音。
「不讓您將!」鹿皓皓嚷著,語氣微急,不知走了哪一步。
「再將!」棋子重落棋盤之聲再起。
「我、我我……我走這兒。」
「哈哈哈哈,自投羅網,還怕將不到你嗎?!」老太爺仰天狂笑。
「爺爺……我最近好難得才有空閒下棋耶。您每天和嫂子下棋,棋力當然更上好幾層樓,這麼兩三下就把人家的棋將死,嗚嗚嗚……不好玩啦。」
「那好,既然不好玩,往後都別玩了,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菊丫頭說得對也做得好,讓你跟著冥小子和幾位師傅學學,再等兩年,你差不多也能獨當一面了,冥小子和菊丫頭就有空閒恩恩愛愛,呵呵呵……到時候開枝散葉,添幾個狀丁、小丫頭,好啊……」
老太爺最後幾句話讓淡菊方寸不由得一蕩,泛出漣漪,體會到深埋於心的願望,但愁緒隨之而來。下一刻將會如何尚且不知,又怎能去期盼明日,作一個連想也不敢多想的美夢?
「我?!獨獨、獨當一面?!」鹿皓皓嚇得不輕。
「怎麼?有意見啊?!」淡菊突然出聲,亭內對弈的一老一少同時抬頭望來。「你大哥獨當一面夠久了,也該換他玩兒去。」
「嫂子……」皓皓吶吶地喊,癟著嘴不敢說話。如今他罩子是越擦越亮了,深深明瞭再多話反抗,下場只有三個字——慘、慘、慘。
老太爺精神很好,笑得百來條皺紋一同現身。「菊丫頭,你來得正好,昨兒個那盤棋還沒個了結,今天定要廝殺個痛快,教你一個乖。」
「爺爺,要是人家贏了呢?」她眨眨眼,酒渦閃動。
「喲!討綵頭討到我這兒來啦。別忘啦,你這棋中狀元已經連輸兩盤棋了。」
正確說來,是她接連讓了老太爺兩盤棋。弈局高潮迭起、峰迴路轉,像是贏定了,可最後總輸個一子半子兒的,讓得天衣無縫,不著痕跡。
老太爺捻捻白鬚,從盛滿鮮果的盤中揀了顆碩大香紅的木梅丟進嘴裡。「你若贏了這一局,咱兒收藏的那十二隻夜光杯全給了你。」
「哇!爺爺,您真捨得呀?!」鹿皓皓瞠目結舌。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兒用重注,菊丫頭也得拿出點兒什麼跟、跟跟——咳咳咳……咳咳……梅梅、我、我……」說得正興頭,老太爺忽地兩眼瞪大,眼珠爆凸,張著口,像是用盡氣力想要呼吸,雙手抓著自個兒脖子,額上都冒出青筋來了,胡亂蹬了幾腳,下一刻眼睛一閉,整個人從石椅上摔了下來。
「爺爺?!」淡菊一驚,連忙衝了過去,和鹿皓皓一人一邊架住老太爺。
「爺爺?!爺爺?!天啊,怎麼回事……爺爺……」鹿皓皓嚇得臉色發白,對兩名呆愣在一旁的丫鬟大喊:「快!快去找大夫來!」
「是。」兩名丫鬟回過神,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爺爺……」他怔然,胸口起伏劇烈,側目瞪著淡菊:「嫂子,你做什麼?」
淡菊小臉凝重,邊迅速動作,邊明快地道:「等不了大夫了,爺爺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喉嚨,沒法子喘氣……」她用盡吃奶的氣力終於扳開老太爺的嘴巴,手指探了進去,慢慢地、輕輕地勾著、摳著——
「皓皓,快幫爺爺拍背,用點兒力。」
不遠處咚咚咚的,聽到不少腳步聲往這邊奔來了。
「喔!」他六神無主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再多問,揚起掌連拍五大下。
就這麼一個在喉間攪著,一個在後背拍著,折騰了幾下,老太爺猛地劇烈咳嗽,終於將那顆作怪的木梅核兒吐飛出來。
「為什麼找不到人?他沒去礦地嗎?」淡菊聲音壓抑著沒敢放縱,因老太爺讓大夫把完脈,剛喝了藥,正躺在內房休息。這會兒換鹿皓皓在裡邊陪著,她才敢出來。
「夫人,今天礦地……嗯,也不太平靜,因為下雨,所以——」鹿敬答得有些遲疑。
「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他?老太爺病了,你請他快些回來。」淡菊打斷他的解釋,心裡好生著急。老太爺雖然已經穩定下來,她還是希望鹿蒼冥能快快回來。
想起這場意外,淡菊心又是一抽,那恐懼尚在,儘管表現得較鹿皓皓鎮定許多,仍覺自己嚇得差些要魂飛魄散。不僅僅是因為老太爺,還有鹿蒼冥,他這麼重視親人,這麼想保護他們,她無法想像今天這場意外若沒能挽回,他將會如何、如何的傷心?能將老太爺救回來,真的……真的好高興……
「夫人,我們派人找過,爺現下不在礦地,那兒的師傅說,爺騎著馬找一位安契兒姑娘去了,兩人還一同上了山,到現在還沒下來呢。」
這濛濛的雨天,上山做什麼?身邊還帶著安契兒?!淡菊臉色微白,心絞著,像被誰一把握住,用力一掐,連呼吸都要扼斷。他今早那淡漠冷峻的表情再次在腦中浮現,為什麼……為了什麼呵……
「已經有人上山尋他們去了,若見到爺,一定請他快快回府,夫人別擔憂。」鹿敬還想說些什麼,一個高大的身影已匆匆跨進門檻。
「啊……爺回來啦。」
淡菊想也沒想便朝鹿蒼冥跑去,見他全身都讓雨水淋得濕透,衣上沾著不少污泥,怔了怔,開口道:「爺爺厥過去了,我和皓皓都快嚇——」
「走開,你擋住我的路了!」鹿蒼冥沒讓她把話說完,忽地健臂揮動,粗魯地推她一把。
她踉蹌地扶住桌子,才沒摔倒出醜。
「……蒼冥?」淡菊呆呆地望著他。
剎那間,他峻顏上似乎閃過掙扎的神色,隨即寧定下來,不發一語,人已步進內房。
她又哪兒得罪他了?!有話也不說個痛快,她寧願他開口發火地吼上幾句,也勝過這麼冷漠的對待。
她對不起他嗎?不……她是有事瞞著他,卻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在心中她已有了計較,若上頭開始行動,暗地派人接觸,她將告訴那些人,她沒法兒背叛他、沒法兒傷害他,而屆時,她將變成東霖的一招臭棋,這行為等同叛國,是死罪,絕無活路。
而老太爺的想望恐怕不會有達成的一日——她和蒼冥恩恩愛愛、開枝散葉,只是美夢,夢裡,什麼都有了。
見淡菊搖搖欲墜,又有些失神,鹿敬沒敢馬上離開。「夫人……今天礦地事多,又遇上老太爺病了,所以爺才、才會脾氣的,您別難過……」
「我沒事……」只是心頭不舒服,緊得發痛。她微微一笑。
「今天礦地發生什麼事?」她問著,發覺雙腿竟虛弱得站不住,連忙坐下來。
「連家裡都管不好,還管得到礦地嗎?!」鹿蒼冥陡地插話,人由內房走出。他臉色鐵青,較適才更嚴峻三分,雙目炯炯地瞪著。
「我告訴過你,別讓爺爺下棋,他有頭痛的毛病,疼起來隨時會暈厥,有性命危險,你為什麼還由著他?!」沒人跟他說明真正的緣由。
「我、我……爺爺不是犯頭疼——」
「想對付誰,衝著我來,別動我親人一根寒毛!」
淡菊—怔,本欲解釋的話,到了舌尖陡地止住。
「你什麼意思?」胸脯起伏明顯,她咬著唇,勇敢地迎向他。
冷靜……她要冷靜……不要跟他劍拔弩張,柔能克剛,他越是發火,她越要柔軟以對……可是、可是心好痛,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好想蹲下身抱住自己,面具已裂,她再也沒辦法將一切哀怒藏在笑容裡。
「你不該先問你自己嗎?」他壓低音量,短短一句,恨意竟如此深刻。
「問……問我自己?」淡菊僵硬地掀唇,瞧著他黑幽幽的眼,忽地明瞭了——
他知道她的底細,知道她前來的目的。
原來解脫是這種感覺,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憂傷,然後感到可笑。她心中並不害怕,卻好似被人挖走什麼,空空蕩蕩的,有種虛浮的錯覺。
「跟我來。」她臉上的表情教鹿蒼冥心驚,這突來的憐惜觸怒了他自己。接著,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腕,拖著便往門外去。
「大哥?嫂子?」聽到聲響,鹿皓皓由內房轉出,只來得及看見他們的背影,趕緊問道:「鹿敬,他們夫妻倆是怎麼啦?」
鹿敬搔搔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個在生氣,一個很傷心。」
唉,還用得著他說嗎?!
雨還下著,淋在臉上一陣寒意。
淡菊被動地任鹿蒼冥帶著,走出東側宅院,繞過迴廊,他身上進發的怒氣嚇退了所有丫鬟僕役,沒誰敢上前多問一句。
他踹開房門大步跨進,淡菊沒留意高起的門檻,拐了一腳,身軀整個撲在他身上,卻被他一把推進床榻,好似萬分嫌惡。
「別再要伎倆、扮柔弱,我不吃這一套!」他目中儘是紅絲,惡狠狠的,漫天的怒氣不僅僅是對她,也是對自己。此時此刻,他竟還懂得憐惜,竟無法出重手傷害她,他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
一陣寒涼讓淡菊輕輕發顫,身子弓了起來,將軟被抓在胸前,卻還是感到無邊冷意。
「我沒有,我不是——」
「沒有什麼?!不是什麼?!」一雙銳目陡地逼至她面前,冷冷又道:「東霖探子營的人,以百花樓紅牌姑娘的身份作掩護,你們本就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欲伺機而動,只是沒想到皓皓私自出白苗,到麗京尋你,反倒為你們鋪路,引我前去。」
他攫住她的下顎,兩人近近對視,那痛惡深絕的模樣大大傷了淡菊的心。
「你怎地知道?」她問得平靜,直勾勾地、毫不懼怕地望進他的目瞳中。這一天遲早要來,在自己對他動情時,已然體會了,她始終得對他坦白,只是沒料到情況會這般糟,完全超出她所能控制。
他薄唇嘲諷地揚了揚,眉心皺折。
「還記得回白苗途中遇到襲擊嗎?鹿平說,你在暈厥之前,曾朝著林子內那殺手藏匿之處喚了一聲『師父』。若不是露出這個小破綻,我真要相信你所說的,只為嫁個能保你後半輩子安泰無憂的男人……我幾乎要信了你!」他想相信她的,也一再地說服自己,但今早鹿平傳回的消息,把他的堅持全部打碎。
淡菊輕輕頷首,抿著唇,合上雙眼。
「為什麼不說話?!」他稍嫌粗魯地拾起她的下巴,那張臉蛋如此蒼白,像隨時要暈厥一般。噢,不,他不會心軟,不會再讓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說什麼?」她悄悄睜開眼,兩顆淚珠竟順著眼角滑下,「你全都知道了,何必再浪費口舌。」
「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他用力搖著她,面容狂亂,恨聲嚷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你嫁給我、接近我,全為了命令!瞧,這臉蛋、這身段,笑起來這麼無辜純潔,誰會想到竟有這樣的背景,東霖探子營的臥底……呵呵,你也夠狠了,把女子的貞節視若糞土,隨便就能爬上敵人的床!」
啪地一聲,清脆明快,她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鹿蒼冥,你、你不要太過分!」她不想哭,可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頰流了滿腮。
「我過分?!」衝動下,怒氣攻心,他高高抬起一臂,作勢欲打下,可那張雪白面容卻絲毫不懼,合著眼,硬是往前挺來,教他這一掌無論如何也打不下。
「該死!」他一聲暴喝,狠狠將她推開。
「那你就殺了我呀!」眸子猛地睜開。
「別以為我不敢!」
淡菊抹掉淚,理智有些不受控制,心中好難受好難受,覺得自己真要死掉了。
「你當然敢。我又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你的安契兒公主,你想殺便殺,就像踩死一隻螞蟻般那麼無謂,豈會心軟。」
聞言,鹿蒼冥火不打一處來。「別把無關的人扯進來!」
「我偏要!」她吼回去,新一波的珠淚在眼眶中打轉,那模樣既執拗又楚楚可憐。「你答應娶我,全為了那只戒指,你心裡其實早有喜愛的人了,是不是?!那個安契兒生得比花還嬌,性子又甜又美,你是該喜愛她的,連我也沒法兒拒絕這般佳人。」她笑,淒涼地彎著菱唇——
「我可以成全你……你把我殺了,既能洩憤,又能和安契兒在一起,一舉兩得。」
鹿蒼冥死瞪著她,額際和頸側泛出細細青筋,怒到了極處,偏沒個出口宣洩。「你胡說什麼?!」一字字咬牙切齒。
不知為何,見她根本不把自己性命當作一回事,不認錯也不求饒,要殺要剮皆由人,這教他極端困惑又極端惱怒,想狠狠罵她,卻不知要吼些什麼才能消氣。
「我說的是實話。」她深深吸了口氣,神情稍穩,語調帶著明顯的落寞:「爺爺暈了,我讓人尋你回來,他們找不到你,因為你帶著安契兒上山了。」臉容抬起,眸光深幽幽的,靜靜地凝視著——
「山上的雨一定很美,迷迷濛濛的,如詩如畫,很適合談情說愛,不是嗎?」
這……什麼跟什麼?!他雙手緊握成拳,胸膛起伏,忽地一拳重擊在床榻上,底下的床板咯吱一聲,想來已出現裂縫。
「我和安契兒上山是為了采金敷草,不是去看雨、去談情說愛。」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他一顆心讓她攪得七葷八素,敵我不分,這一仗他輸得徹底,摔這麼大一跤,她還想如何?!
「今早礦地發生意外,這場雨把上石沖毀,好幾名工人因而受傷,血流不止,而止血金創藥又不夠使用。那金敷草的功用和金創藥一般,搗碎壓在傷口上,一方面能止血,一方面亦能減輕疼痛,安契兒知道哪兒有大量金敷草,我帶她上山,為的就是這個原因。」為什麼費力解釋?他不願多想,心又冷又熱,已搞不清楚自己。
淡菊定定地瞅著他,像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間,她想說話,幾次都沒能成功。
見他氣急敗壞地解釋著,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糟,覺得今日真是這一生中最最糟糕的一天,他和她都沒法回頭了。
「蒼冥……」她兩手並用地擦去淚,在床榻上跪坐著,好似個無助的孩子,受了委屈,想找誰傾訴。「我沒有背叛你,沒有……我沒辦法這麼對你,也不能傷害你,我說的話是真的,我想守護著你,想成為你的親人,永遠在你身邊,我、我心裡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語無倫次地喃著,她一張臉紅通通的,比恣意嬌笑時還要惹人心疼,鋼鐵亦成繞指柔。
「住口!」鹿蒼冥猛地吼出,目中進出激切的光芒。
「我心裡有你,你知不知道?」她喃喃再問,淚中帶笑。
鹿蒼冥臉色鐵青,幾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怒聲狂喊:「住口!住口!住口!」絕不再受她愚弄。
「滾!滾出我的視線!」他將她拽下床。
一切都亂了,他需要時間好好思考。她是東霖派來的臥底,又是他的妻子,兩人的關係已沒法單純地退回原點,此時,她卻說出這樣的話,神情這麼真,言語這麼動人,他還能信嗎?能嗎?
「滾!」
淡菊喘著氣,哭得一抽一抽地直打嗝,淚這麼多,多到她都來不及擦,水水霧霧的,瞧不清他盛怒的面容。
沒有用了,說再多也沒用了,他恨死她了。
「好,我走……」他肯留下她的命,是看在夫妻情分上嗎?她壓根就不希罕,這世上,又有誰會希罕她……
「爺爺的事……我很抱歉。」仔細想來,是她沒看顧好老太爺,發生了意外,她也要擔點兒責任。「你、你好好照顧他……」勉強道完,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霍然旋身,用力打開房門——
門外,鹿皓皓杵在那兒,抬起手正欲敲門,見淡菊哭成淚人兒,嚇得倒退三大步,怔怔地問:「嫂子,哭什麼呀?誰欺負你啦?」
「皓皓……」她喚了聲,心頭一酸,繼又想到和鹿蒼冥之間的種種。沒誰欺負她,是有好多好多的事說不清楚,無可奈何。
她再也沒法兒裝著笑不離唇的可人模樣,喜怒哀樂無比真實,她掩飾不住自己的本性,哀傷時,就只能選擇哭泣。
哇地一響,她竟是痛哭出聲,掩著面由鹿皓皓身旁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