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中難得一見江南春滿水鄉的醉人氣氛。
坐在馬車內的初月頭暈欲嘔,掀開布幕透氣時意外發現美景。
「快進去裡頭坐好。」親自駕車的司徒滅日轉過臉不贊同她探出頭。
「我想吐。」她實在不習慣長途坐車之勞,更無法阻止那惱人的暈眩感。
見她面容慘白,司徒滅日將車停安於小道旁,轉身進車廂,遞上水壺。
「先歇會、喝口水,若真的不行,咱們打道回去。」看她受罪,他也難受。
「不,我休息一下就行了。」
司徒滅日眼神放柔。「等等,隨我坐在外頭好了。」折衷之法就得委屈她到外頭陪他吹風曬日。
「真的?!」蒼白的臉蛋漾上歡愉光彩。
由自從出堡後她同他說好過幾回,他就是不肯讓她坐在前頭。
「是真的。」司徒滅日取回水壺將蓋口拴緊,回臉瞧看前方。「過這一片田,轉過前方山丘就能到我們要去的地方。」
用過早膳後,他就駕車說要帶她去找一位友人,也不讓無悔跟;她連番追問要去哪,他就是不肯鬆口。
司徒滅日擔心日陽曬黑她白嫩的肌膚,她只好以綾巾遮面,歡欣坐在前頭,兩人竊竊交談,親暱模樣讓路過的老農家誤以為是出外遊玩的夫妻,紛紛會心一笑。
猶記數日前的夢境,師父反問她的話,正中她心頭永遠抹不掉的牽掛;她是怨恨他的父親,卻無法將恨意移轉到滅日身上。
他無所保留的溫柔令她感動,所以她想正視他給她的情感。
這時,一輛華麗的馬車與他們擦身而過後突然勒馬,一人翻開簾幕急快下車,跑至他們面前。
「司徒少主。」
這記喚聲教司徒滅日勒馬停車,看向身著華服的陌生男子。
「閣下是——」
男子抱拳行禮。「在下沉重崇,是沉公公的義子。」
原來是沈富海那老太監的乾兒子,太監不能人道,當然得收義子為自己的後事打算打算。
「請問有何貴事?」他不想與沈老太監有太多瓜葛,免得降低自己的人格。
「家父有事請少主過府一敘,您務必賞光。」擎天堡掌控西北這條要道經濟命脈,只要與擎天裡合作,可預期利潤將極為可觀。
司徒滅日眉微挑,似笑非笑道:「上次談的還不夠嗎?」
沉重崇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臉尷尬。
話說約莫半月前,司徒滅日到北京登門告訪;明裡暗裡皆削除義父設於通往西北之路上的關卡,甚至連江南槽運合作之事也無故中途換人做,可想而知他老人家的憤怒。
義父表面為皇庭奉獻,私底下卻運用人脈關係建起他的世業;一位雄心壯志的能者絕不甘於此境,他老人家暗地裡尋訪先人預言之事,取得先機好控天下,但每到關頭盡功虧一簣。
為先尋得預言錦布一事,義父在太子爺與數字京華傳奇上吃過多次暗虧,如今擎天堡又阻礙他發財之路,已經牽怒多人命喪黃泉。
沉重崇這時才發現一雙帶有疑惑的美眸移轉他們之間,雖然大半的臉蛋遮上綾巾,但約略可看出是位清麗脫俗的姑娘。
「少主,這位小姐是誰?」他好奇問,欲結識美人是男人的本能與天性。
司徒滅日皺眉,厭惡對方逾越的目光。「抱歉,我們有事得處理。」
沉重崇一臉莫名其妙,不明白為何招來對方厲眼相對;心思一轉,莫非這位不知名的姑娘在司徒滅日心裡有極重要的地位?
眾所周知擎天堡少主潔身自愛、不近女色,他的猜測極有可能。
「既然少主有事要忙,在下改日再以帖子請您上門,可好?」
「好。」他實在煩透這只突然冒出的麻雀,隨口回話。
沉重崇得到響應,笑開臉。「那告辭了。」他識相地快閃。
待司徒滅日駕車離開平坦道路,轉至一條略陡小路時,初月見他表情陰冷久久未柔化,忍不住問:「是方纔那位公子惹你不高興嗎?」他這個人對外人冷淡少語、盛氣凌人,因而得罪不少人。
「我不喜歡與沈富海扯上關係。」
「那位高權重的公公?!」她剛出谷在市集街巷就常聽聞過此人,可見他名聲挺大的。
「牽涉朝庭的事,我勸你別太好奇。」司徒滅日警告,明知這對一位甫出谷事事新奇的姑娘沒多大作用。
不管在江湖或朝廷中,擎天堡的地位影響甚大,身為未來堡主他有責任承擔堡內所有重責大任;他好不容易盼得初月回堡,當然極盡所能保護她,不讓她捲入危境裡。
「朝爭之事我不好奇、不多問,那你也別繃著臉。」她恬靜笑道,甚至在大歲頭上動土,動手拉開那僵硬的俊臉。
「初月,別鬧了。」他無奈求道,怕滑稽的模樣讓人見笑。
「笑一個嘛。」
司徒滅日在她半強迫下,只好扯出一個她滿意的笑容。
說說笑笑間,馬車來到一處古寺前。
司徒滅日扶她下馬車,兩人踏入青柳夾道的小路,朝古寺大門前進,初月側目回瞥偷瞧她的少婦,友善地回以微笑。
「你是帶我來禮佛的嗎?」出門前不是說來找友人的,怎ど帶她來佛寺?
「那人住在古寺裡。」他含笑道,牽扶她踏上十多層石階,來到大門前。「你先進去禮佛,我到寺院後找他,馬上過來。」
他熟稔識路的樣子,可見他常來此。
初月提高裙擺,踏入靜穆大殿,雙手合十,雙腳跪地虔誠祈福。
求茹芯平安無事、求師父天上安息、求……她與滅日之間會有段好結果。
過好會,等不到他返回。她乾脆來到旁廳供善男信女茶水休歇的地方,觀看石壁上繪工細緻的畫像。
聽說這是唐未留下的珍寶,安然逃過數次戰火,可見佛祖有靈啊。畫中的菩薩溫柔傳道的神態、佛陀專注聆聽的模樣生動有趣,令她有種如沐佛法的歡喜感覺。
「初月。」
聽到熟悉的呼喚,她盈盈朝聲音來源前去,來到涼風輕拂的走廊,看到司徒滅日。
「找到人了嗎?」
「找到了,人我也帶來了。」他示意隱站大柱旁的僧人。「了緣師父,請您過來。」
一位老僧人朝他們走來,雙手合十向他們行禮。
初月回禮以對,不明白的眸光看向司徒滅日。「他是……」
「你要找的人。帶你來此,主要是想解你心中所疑。」
「可是我不識得這——」她定眼細瞧,黨得老僧人愈看愈眼熟,便大膽猜測,「你是司徒宏岡堡主?!」
了緣淡淡一笑,「那是老憎從前的俗名,古初月姑娘。」
***
古寺後有片鬱鬱蔥蔥的小山坡,翠松似海、青竹成蔭,風景秀麗,是個很適合看景談話的地方。
了緣引他們來到供遊客歇腳的亭子,初月在司徒滅日半牽半拉下他為其難踏入亭內。
佛寺敲起晚鐘,清悠寂寥的鐘聲傳到方圓十里內;悠悠蕩蕩,繚繞樑柱,宏鍾蓋過人間喜惡,也撫平她的不安與怒意。
見她不說話地仰望暮色雲彩,司徒滅日喚了一聲,「初月,別站著,坐著談話嘛。」
他不相信爹會殺死古行風師父,而初月始終認定師父的死與爹脫離不了關係,為求真相他帶她來找在古寺修行的了緣師父。
有誰會想到在古寺後種菜僧人了緣,竟是擎天堡堡主司徒宏岡!
爹四年前將家業交給他,放下榮華富貴踏人佛門度過他的修行歲月;又於兩年前不顧他的反對,剃度正式歸依、遁入空門。
為了防止有人騷擾爹清修生活,他一律向人公佈父親雲遊四海。
最後一記晚鐘,沉厚靜穆,在初月心中迴盪不散。
了緣手上捻動的佛珠轉到起點時,慢慢張開眼,瞧向仰首望天的她。
「你們大老遠來找我,有事吧。」
司徒滅日見初月仍是閉口不語,開口緩和氣氛,「爹,我們來是有要事想請教您老人家的。」
「施主該改口喚我了緣才是啊。」他笑應。
司徒滅日無奈微笑,畢竟當父子二十多年,要改口並非易事。
「了緣、了緣,真的能了去紅塵俗緣、了去一身罪孽?!」
初月尖銳的問話透露她內心激動的情緒,震撼父子兩人。
「不得無禮。」司徒滅日低喝,在事情尚未理清之前,他不能接受她對父親不敬。
她面容冷凝地轉過身,杏眸盈滿怒意筆直看向安詳端坐的了緣。
「難道入佛門就能成仙成佛、就能忘掉罪過?在我面前的縮頭烏龜竟是當年成名顯赫的擎天堡堡主司徒宏岡!」
「初月!」司徒滅日臉一沉,即使是他最愛的女子,他也不容許她污辱育養他長大的父親。
了緣伸手制止,手上的佛珠隨著佛號捻動一圈後,目光平靜無瀾地看向她。
「我入佛門不求成仙成佛、不求忘掉罪過,只求心安理得。」
「殺了人,你一輩子心不安、理不得。」積壓五年的怒意終於爆發了。
司徒滅日來到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秀肩,望進她盛怒的眼眸。
「我爹不會殺人的。」他始終相信父親不會殺古師父。
沒想到——
「原來你曉得啊。」原以為此事無人得知,最後還是讓位小姑娘瞧出端倪。
司徒滅日回首,錯愕地看著父親。
爹真的親手毒害古師父?!
了緣站起身,仰看徘徊天際準備回巢的歸鳥,憶起前塵往事。
「那年我鬼迷心竅,趁他無防備之時,在茶水中下無色無味的毒藥。」那是件塵封好久的事啊。
他的認罪令初月身子不自主發顫,甚至紅了眼。
「故事得由二十多年前說起。」了緣閉起眼,緩緩續道:「我與古行風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也是擎天堡鮮少人知道的秘密;若不是他迷醫成性,堡主的繼承者是他才對。」
司徒滅日與初月滿臉驚愕,他們是兄弟!
「少年時,我們與春娘,也就是滅日的娘親是青梅竹馬,可是春娘卻鍾情行風;然而他情願與名世外高人浪跡江湖學醫;女人的青春年華有限,加上我真心喜愛春娘,於是我娶她為妻,我認為日久生情,她總有一天會感動並接受我的心意,然而——」他歎了口氣,緘默不語好會。
「直到滅日出世,我一直以為我擁有全天下最美好的幸福;而後春娘生了重病,彌留時將我誤認成行風,粉碎我築好的美夢。原來我們成親多年,她的心始終牽繫在別的男人身上。」平緩的語調,像無關己事般地說著別人的故事。
「那時的我,無法接受這般平實;幾年後,我那位離家多年的兄弟帶著你回擎天堡,希望堡內女眷們教你姑娘家該會的事情;我所有的恨意在他回來時那刻全數湧起,但就算我恨天恨地恨他,卻無法將恨意轉移給你;我利用兩年時間,等待時機,終於在他要來接你離開時,下毒害他。」說至此,了緣手上的佛珠突然斷掉,圓潤的木珠散落一地。
初月閉上眼,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師父若還在世,以他老人家的才華,會有多少人因此受惠,然而一段三角情感卻讓他命歸黃泉。
了緣蹲下身,拾起一顆顆佛珠。
「心魔掌控我的心智,我親手鑄成大錯,得來的不是歡喜開心,而是無止境的噩夢。於是,我離開擎天堡尋找贖罪方法,直到踏進佛門,禪理佛法撫平我不安的心,一來想求得行風原諒、二來想求得心靈平靜,因緣機遇教我看空一切,遁入空門。」
拾完佛珠,他起身,目光平緩看向兩位小輩。「你們會不會看不起我?」
初月搖頭,心情雜亂沉重。
為求贖罪,司徒堡主都肯放下所有皈依佛門,她還能說什ど!
「爹,您別掛心,古師父在天之靈必能看見您誠心悔過,初月也會原諒您的。」司徒滅日看向初月,語帶祈求,「你會諒解我爹的罪過吧?」
她凝望他好會,眸光移至了緣,愛恨思緒翻湧難理。
五年的愛恨糾纏,五年平復恩師離世的哀戚,她幾乎用盡最精華的歲月療傷年少的悲傷,教她如何平心以對!
她原諒他,豈不就對自己殘忍。
「不!」她推開司徒滅日,眼神慌亂。「你們都不曉得我的苦處,要我如何原諒他?」話落,急快跑開。
司徒滅日回首看父親一眼,在他示意下隨之跟上,怕那愛鑽牛角尖的姑娘做出傻事來。
***
燭台上的光亮,給足一室的光亮。
牆面古老的繪畫上,眾羅漢盤腿而坐,表情生動地討論佛道,微啟美目、慈悲和藹的菩薩,手捻青竹笑看雲下虔敬拜天的猛獸。
菩薩慈眉善目、清靜皎潔,溫柔談笑的模樣似乎包容人間的喜怒、一視平等。
門緩緩被推開,竄進春夜涼風與花香。
司徒滅日端盤進來,見初月屈腿坐於壁畫前,燈火為她精緻的面容蒙上朦朧美感。
他坐在她身旁。「你晚齋沒用,吃個素包子填肚子好不好?」
初月搖搖頭,眸光依舊凝視著壁畫。
「那——陪我吃一個吧?」他軟性要求,他所熟悉的姑娘心地善良,向來見不得人受苦的。
羽睫眨動幾下,她將小臉置於弓起的雙膝上,凝看畫中仙佛。
「為什ど菩薩總是垂目看人,不受喜憂之擾?」
對司徒滅日而言,她無疑丟給他一個難題。
左想右思後,他以自個的看法回話,「因為菩薩心懷無限大,一切喜怒哀樂她看在眼底,包容於心。」
「那她會包容我心頭沉積多年的怨恨嗎?」
「會的,眾生平等嘛。」
親眼目睹司徒堡主下毒那幕及師父的死對她影響太大,讓她不得不遠走高飛,逃離所有。
她想埋葬過去的恩怨,但恨意深植人心,令她不知由何埋起。
司徒滅日明白黃昏時的震撼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迷惑、悲傷的她不知所措地在這兒發呆。
她是位善良的姑娘,見父親出家只求贖去多年前的罪惡,她看在眼底感受在心裡,想必多多少少能解開心結,原諒他老人家,只是得待時間緩平一切。
初月像是想到什ど,突然對空一笑。
「司徒,你覺不覺得我躲居山谷、躲開擎天堡追尋,浪費五年黃金歲月是件很可笑的事。」她將自己逼進死胡同裡。
「這不是你的錯。」司徒滅日移身來到她面前,凝視她寂寞的小臉。「父債子還,是爹對不起古師父,如今他老人家出家,就由我這個做兒子代他償還,要殺要剮隨便你。」只要她開心,就算她要剖心割肉他亦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當年投入師父們是著迷醫書藥氣裡,醫人救人是她畢生之志,要她害人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她不悅地瞅他一眼。「我醫人都來不及,豈會自找罪受?!」心情略微釋然,她朝菩薩淡雅微笑。「你爹用餘生為我師父祈福,無非求心安理得、求得諒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該學菩薩一樣,寬恕大量,但得給我時間消耗仇恨。」
聞言,司徒滅日放下心頭大石,只要她肯消滅恨意就行。
「你往後的日子能彌補這些年所失去的,有我陪著,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司徒家欠她與古師父的實在太多,他想補償她,用一輩子補償她。
「我一個人生活慣了,不需人陪。」五年的山居生活她都能自給自足,她想不出還有什ど事可以難倒她
的。
司徒滅日皺眉。他有種錯覺,解開心結的她像是被囚禁許久的鳥兒,極欲振翅、想翱翔天地間。
突然肚子咕嚕叫聲令初月紅了臉。
他遞上素包子。「來,陪我吃一個。」
她羞赧接過手,學他大大咬一口。
「嗯,好好吃喔。」料用得足,咀嚼起來很有口感。
「爹親手做的,他說怕餓著司徒家未來的媳婦,要我端來給你。」他半真半假地違她。
臉皮薄的初月臉更酡紅。「誰要做……你家媳婦!」
女兒家細軟撒嬌聲教他心神歡暢,至少她不再沉浸悲傷裡。
司徒滅日貼心遞上茶水。「喝點水,別噎著了。明日,我們告別爹再回堡。」
望著那俊逸溫柔的臉龐,她接過杯子,漾起出自內心發出的甜笑。
不論從前或是現今,滅日總是溫柔體貼地待她,未因他們的分離有所改變。
這般好男人,她該珍惜,她想重視自己對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