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是找著辣醬油,而且還得滿滿的一瓶,我們兩人一口氣的往面裡亂澆,眼看什麼都是醬褐色的,然後拿起筷子唏哩嘩啦半鹹半辣吞下算數。王眉貞說上館子不看菜單沒有派頭,結果還是由她出馬,到外面去索取辣醬油。但她去了足足五分鐘,不但帶回目的物,還把秦同強、張若白和水越也都帶來了。
張若白躲在大家身後,遮遮掩掩地出現後,對我點一個極不自然但很友善的頭,然後說這一餐應該由他請客。王眉貞很高興,已在支使跑堂的把兩張小方桌合併起來。秦同強說林斌也要來,剛好湊上六個座位。王眉貞又拿起菜單,肥指頭點呀點的,炒豬肝臉上炸鴨肝,炒牛肉連上牛尾湯,還有蒸包、水餃和炒麵。我說太多了,她的手只在我腿上暗捏;趁他們三個不注意,悄聲說反正今兒有個「冤大頭」心甘意願地付鈔,今天不吃,等待何時?說罷還怕我出口反對,又在我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
靜坐等菜的時候,門外又湧進一批人,果然當中有林斌;秦同強一揮手,這個有張渾圓孩兒面和兩隻蒲扇樣大耳朵的人,飛步過來了。他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毛線背心,滿身的活力,兩顆黑眸子溜溜轉,雙手按在張若白的肩膀上。
「蜜斯王和蜜斯凌,見過嗎?」張若白問。
「她們倆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是聞名已久了。」
「聞名已久,今天才開始三生有幸嗎?」
打岔的人是「小老闆」王一川,一個每天換一套新西裝,梳著要滴下發蠟來的發,架著金邊的平光眼鏡,擦著巴黎香水的富家子弟;也就是那天在馬路上對張若白和我炫耀紅色汽車的人。可惜的是,他父親的金錢不但不能為他買到智慧,反平添他身上一股俗氣。他那過長的馬臉,太小的豬眼,駱駝背脊樣地鼻子;如果沒有那自大自負的神情,多少還能招得別人的同情,更不用說那與生俱來的搖頭的毛病。說起他這毛病,王眉貞總要掩著嘴笑上一回;看他說話時一顆腦袋鐘擺墜般的動個不停,她說,就像看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頭要暈的。
一盤一碗的菜餚陸續上來了。王一川站在林斌背後,雙手捏住林斌的肩,十個鷹爪似的指頭只一收,像要粉碎人家地肩骨;林斌皺著眉,回給他一個肉不隨皮的笑。王眉貞瞅了我一眼,伸出筷子便夾炒豬肝。其餘三位顯然對來客一點不恭維,視若無睹的只管開始吃東西。這時一陣風,一股直貫腦門的香水味,大家的鼻子不約而同地噴著,像一群發性的馬兒一樣得。王一川的感覺並不靈,拖來一把圓凳便加入我們這圈子中;那顆腦袋開始搖擺,猩紅色的領結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開始對和他並不相熟的秦同強和水越,作那名聞全校的自我介紹:這一次總算很難得,只說到他是某某業大王的獨生子為止。
大家繼續吃東西,卻像聞到一個臭蛋地氣味般的懊惱著。
跑堂的添來一副碗筷,王一川頭手並用地搖著,用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京片子」說道:
「甭!甭!」
別人聽起來明明就是「笨!笨!」那跑堂的到底也給「笨」走了。王眉貞忍不住要笑,桌上的人都沒有笑意,只好低頭喝牛尾湯。王一川伸長脖子把桌上的菜看一遍,不以為然的搖頭和習慣性的搖頭,合在一起大搖一通道:
「這兒的菜太壞了,太壞了,這怎麼可以吃的呢?」
「怎麼,你不是也來這兒吃的嗎?」張若白問。
「我?哪裡?你知道,我剛才想到南京路新雅去的。那兒地方好,寬敞、乾淨、富麗堂皇,幾碗菜燒得簡直好透了。路程遠一點,反正我有車子,上第五節課也來得及。你知道,雖然我的父親是華懋、國際的大股東,但是那兩家的菜我早就吃膩了。今天因為有個同學找我商量一些事,他的父親在我家工廠做事,大前天闖了一個大禍。你知道,他要我為他對我父親說幾句好話,這就無論如何要請我來這兒吃一餐飯。哼,這算是什麼菜館嘛!通心粉簡直像蛔蟲,炒豬肝的原料是舊鞋底,黃魚羹不折不扣的拌濃鼻涕……」
「夠了,夠了,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張若白大聲打斷了他。
「哈哈哈……」王一川惡作劇地笑瞇了眼睛。那顆腦袋還在搖,大約是搖得久了,受了「動者恆動」定律的影響;或者他還要繼續講話,像汽車引擎一樣,一時不必停火。
「對了,蜜斯凌,那天你答應讓我請你吃一頓飯的呀!明天中午怎麼樣?你們幾個人如果有興趣,我可以請你們一道去。你知道,就是新雅,最上等的廣東菜館!」
「非常謝謝。但是,我這個最下等的廣西人沒有空。」張若白冷冷地說。
「附議!」林斌舉起一隻手,嘴角上掛下一條面。
「那也沒有什麼關係!蜜斯王,你們可以去的,是不是?」王一川的浮動不定的眸子斜著,「蜜斯王,我告訴你,新雅的廣東點心樣樣好!我敢打賭,如果你吃過那兒的雞包,還願意吃這兒的蹩腳貨,那才奇怪哩!」
「不見得吧!」王眉貞剛吃完一個蒸包,這時乾脆用手再抓一個,算是第四個。
「說定了。」王一川頭一昂,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個響聲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整,你們在哪兒等我呢,秦同強?」
「你還是問主客吧!」秦同強望了我一眼說。
「對了,真該問她。」王一川搔搔頭皮,「蜜斯凌,你們幾個人到校門口找我那輛紅色的轎車好嗎?」
「明天午後沒有課,眉貞和我都用不著在學校裡吃中飯的。」我笨拙得不知道怎樣聲明自己從來不曾答應過他什麼。
「嗤!」他笑著脖子一縮,唾沫從齒縫中切切實實地噴出來,「可又來了,記得你說下午沒課便不在學校裡吃午飯,但我上個星期二午後五點鐘左右,明明看見你和張若白在校園裡散步。後來一路騎腳踏車回家,兩輛車子靠得那麼近,唧唧噥噥的話說不完,我的車子在後面 盡向你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會。」
「那是上個星期一的下午,你記錯了。」我說。
「那麼就是後天的中午,星期三下午你有課的。」王一川說。
「那……不行的——我已經和一位同學約好了。」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個謊。
「誰?張若白嗎?」他居然像個審判長。
「不是。」
「他嗎?」他指住水越。
我還不曾答,水越點點頭說:「是的。」
「讓我作東吧!」王一川大模大樣地說。奇怪的是,這時他的頭倒不搖了。
「對不起,這和我的自尊心大有關係。」
「那麼,讓我參加好不好?」
「我很抱歉。第一,我沒有足夠的錢請一個以上的人;其次,我當然不能請在最上等的大飯店,我也許只選一間比這兒更小的地方。你知道,那兒的菜你怎麼能夠吃得下呢?」
王眉貞忍住笑,一塊絲帕在鼻頭上揉來揉去的,這時又開始假咳嗽。我也差一些笑出來,因為水越把王一川的口頭禪「你知道」,學得神似到可以叫絕的地步。
「那麼,下個星期一中午怎麼樣?蜜斯凌,再也沒有什麼好推辭了吧!」王一川厲聲說。
「下個星期一還有整整的一個星期,也許那時候你會來一個你經常因此曠課的傷風、感冒,還有頭痛什麼的,再說吧!」張若白說。
王眉貞立刻要放聲大笑出來,但我暗裡擰一下她的大腿。王一川像只鬥敗的公雞,小眼睛幾乎從眼眶中射出,下巴在發抖,跟著鐘擺墜般的頭,可怖極了。
秦同強笑著為我加來一個蒸包子,我說:
「再給我一個吧!」
王一川的牙根挫了挫,語言不清地說:
「蜜斯凌吃得好開心呀!」
「當然,好朋友們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不少東西的林斌這時開口說。
「她從來沒有把我當個好朋友看待!」
「天呀!王一川。」王眉貞笑著,「別說得那麼酸溜溜的好嗎?」
我站起身來,大家也都站起來。秦同強呼喚跑堂的要賬單,果然張若白已經付清了。
大家走出餐館,走回學校裡,看到王一川走開,王眉貞便埋怨我害得他們一頓飯吃得太不衛生。秦同強為我抱不平,說又不是我去把王一川喚來的。王眉貞笑著說:
「你知道什麼嘛,每次王一川見到凌淨華,就像蒼蠅見了蜜糖,要趕趕不走,想逃逃不開。既然沒辦法奈何蒼蠅,至好對蜜糖發牢騷了。」
「哼!像這樣討厭的人也真是少見,我真想好好地研究一番他的心理狀態。」林斌說。
「你要研究我可以供給你資料,」王眉貞說,「真是個無奇不有哩!但我怕說出來時你們一定不相信,又要說我糟蹋你們尊貴的男人;好在男人就給糟蹋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你們都不像我們女人樣的小心眼兒。」
「眉貞,你的器量真比淨華小多了,你看她一點都不計較,你偏偏還要嘮叨。如果她還在計較,必定不會答應水越星期三中午的邀約的。」張若白說。
水越在那邊笑,王眉貞也明明知道他當時不過幫我圓謊和解圍,卻故意笑著說道:「張若白,你的器量也不見得比我寬敞呀!你不是也有過『唧唧噥噥地說著話』的機會了嗎?何必計較他們這頓午餐呢?」
大家分手後,王眉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遠遠看見音樂課的陳教授飄著藍布大褂的下擺走上台階,便腳底加速度,尾隨著走入大禮堂。前面長椅上已經坐滿了人,陳教授上了講壇,王眉貞和我也已依著後排的空位子坐下。這是一門最受歡迎的課程,陳教授妙語如珠,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三言兩語,勝過說對口相聲的。然後他彈一回鋼琴,教我們一些悅耳的歌曲,一個學分給了,大家都何樂不為?所以這課裡同學特別多,多得沒有一間教室容納得下,只好在大禮堂裡。這時候,這位肥胖得近於違背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又有意無意的嘴唇動了幾下,兩百多的男女同學又爆出哄堂的笑聲。有人說:上這一課得到的實惠實在少;有人說:人生難得是歡樂,能有機會放聲大笑,不是對身心都有益處嗎?好,天地間有陰陽,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單向一面看,既然選上這一課,好好的欣賞它的好處吧。大家笑停了,只有王眉貞還在擦眼淚。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笑的是什麼,我自己心裡鬧客滿,再沒有多餘的地方來接受別的。其實,我只能夠說我覺得很煩悶,又說不出什麼太大的理由。午飯時發生的事在腦裡纏繞不去,我又不願意想到王一川,他們不會把我和這「小老闆」聯想在一起吧?記得第一次他遞給我一首「詩」,那是六七個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我下了課去找王眉貞,她和他在同一間教室裡上中國教育史的課。第二天我在校園裡走著時,後面有人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就是王一川。我還記得他給我的題名「一笑」的傑作。他寫道:
「我坐在教室裡,
你從外面走進來;
你對我那麼一笑,
哎啊!我的天!
我的靈魂飛去了半個。
我正在恨那個短命系主任,
忽然看見一個安琪兒;
你對我媚眼一拋,
哎啊!我的天!
我的心少跳了兩下。
我願把金沙鋪在地上讓你踩踏,
我願把鑽石鑲成圍巾讓你披戴;
如果你對我點一下頭,
哎啊!我的老天爺!
我情願命也不要了。」
自那以後他用盡方法在校院裡尋找我。如果不幸被他瞧見,便夠我倒楣。後來有許多女同學出來仗義相助,逼得他成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但自然也有人硬說我鼓勵過他,尤其是王一川自己,到處宣揚我是他的女朋友。老實說,一個女孩子受人追求,多少是件愜意的事;唯有遇著這種人,卻是有苦說不出。
第六節的上課鍾敲起了,王眉貞去健身房,我獨自懶洋洋地到鐘樓底下六十九號教室裡上宗教課。比起剛才的大禮堂,這教室小同火柴盒,而且在陽光不常照得著的角落裡,陰森森而帶有我家堆雜物舊廳的霉濕味。雖說選課的有二十多個同學,但經常出席的只有十多個,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邊的寫字板上。這和上一課哄堂的笑聲相比較,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不算形容得不適當。
年老的許牧師掛著兩焦點的眼鏡,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聖經,嗡嗡嗡嗡的,像一隻無法驅走的蒼蠅。他的蒙著黃色薄膜的老眼欲閉還開,配上初夏的和煦氣溫,同學們一個接上一個打呵欠。最後的兩個蒸包子開始向我算任性的賬,一陣一陣油膩膩的感覺直湧上喉頭來,我也只能聽到若干句的「十字架」和「耶和華」;手中的鋼筆不由自主地在筆記薄上,畫著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又一陣油膩膩的感覺從胃裡冒上來,我把鼻頭皺起來了。
許牧師的鉛筆尾端在講壇上敲得篤篤篤的,目光從眼鏡片的上端正對著我射過來。我知道他早晚會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說八道的賬。但我想:這一回合的武招總得接,現在也許正是這個時候。大約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記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頭在點名薄上尋找,鉛筆尖一路的點下去,兩焦點的眼鏡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斷斷續續地念道:「蜜——斯——凌——淨——華。」
儘管他的語音裡永遠沒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進入半睡眠狀態的同學們精神為之一振,全把屁股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嗎,凌淨華?」
這問題大約是針對我上次考卷中所說的幾句話。我這樣寫著:「這宇宙間有沒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輕重的事;因為對一個自知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來說,神的有無是沒有關係的。這和一個品行端正的人,並不理會警察是否在他身旁一樣。」
現在他既然又提出來問,我還是照心裡的意思答道:
「是的,我們可以這樣說。」
「這不是一個肯定的答覆,解釋!」他把眼鏡推到額上去。
「人類不能直接地感觸到神,所以我可以懷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類不能直接感觸到的東西太多了,並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懷疑可以推翻。再說,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是人類本身的好處;宗教的成立為的是輔助人生,人生創造了宗教,宗教給人類的幫助,勝過世上的一切。雖然我認為神的有無是不足輕重的,但對大部份的人說來,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應該的。」
許牧師用手在金黃色的鬍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問我道:
「你的意思,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心目中便可以沒有神。既然這樣,還有誰能有堅定的信念?沒有堅定的信念,宗教給人的益處在哪裡呢?」
「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必定不會斤斤計較神的有無;因為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的心中早有一種極強的,對人生的瞭解和信仰,這種瞭解和信仰是不會被塵世的欲濤所淹沒的。這就是宗教所期望於人的。但是人類的智慧和堅定畢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許多無法解釋,無法避免的疾苦時,堅信天地間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們,對我們的益處是不可思議的。」
「那麼你相信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穌嗎?」
「我們可以稱它為耶穌,也可以稱為釋迦牟尼,也可以稱為穆罕默德,也可以……」
說到這裡,同學們全都笑起來了。
「解釋!」許牧師的筆又敲得篤篤篤的。
「我們相信宇宙間只有一位真主宰,那麼所有稱頌它的讚美詞,和用來呼籲的尊號都屬於它;不管你稱耶穌也好,釋迦牟尼也好。如果說宇宙間有許多位神,它們中間必定不會有互相排斥和意見紛歧的事情發生,許多個還是如同一個。所以說我們人類用以稱呼它的尊名,只不過是一種代表『神』的符號,符號本身沒有意義,這一點甚至在於人類,也應該是一樣的。」
許牧師雙眼凝望著我,混濁固然混濁,卻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點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視若無睹。接著他又開口道:
「說下去,你的意思沒有盡,是嗎?」
「我覺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導人類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惱的殊途同歸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一樣;儘管表現的方法並不相同,而目的卻同集一點。世界上有多少個人,便有多少種不同的心思,便反映著多少個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憑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別地接受著最適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類不明瞭這一點而協力尋求真、善、美,卻把時間和精神浪費在你排斥我,我譏笑你的鬥爭中,這必定遠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義了。」
許牧師摸摸鬍子,眼睛一閉,嘴一努,又抬頭眼看我:
「蜜斯凌,你讀過多少有關宗教史這類的書籍呢?」
「沒有。」
「一本也沒有?」
「一本也沒有。」
「我想你應該多多讀書,那也許會使你的觀念改變。單憑想像往往會很——很缺乏的。多念一些書,多接受一些有學識的人的意見,這點,你說對嗎?」
「是的。」我笑了一下。
「請坐下。」
我仍舊立著幾秒鐘,還想說幾句話,想想還是不說好。無論如何,他要我多讀書總是對的,我並因此羞愧起來。但是……得了,我還是坐下吧。
等不及下課鍾敲起,許牧師離開教室,好幾個熱心的教徒們向我圍攏來。一個說:
「凌淨華,讓我告訴呢當初上帝怎樣創造了亞當,又怎樣取出他的肋骨,創造了你們女人的始祖夏娃。現在你說上帝是你們女人創造的?」
「如果沒有上帝的手在指揮著,你說日月星辰和地球怎麼會有規則的行走,不會相碰?不會出軌?」有一個說。
「耶穌死後三日復活,屍體不見了。試問哪一個宗教主能又這樣的奇跡顯示出來?」
「哼,我們的聖母像會流眼淚哩!」一個天主教徒滿臉通紅的嚷著。
「可蘭經裡面說:只有安拉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神!」一位回教徒也不甘示弱。
「魔鬼!魔鬼!你們這些異教徒都是魔鬼!死後都不能夠得救的。」說上帝的手指揮著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個女同學沉不住氣了。
「說清楚些,美蘭,什麼人才是魔鬼?我卻說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後進不得天國的!」這是她的聖母像會流眼淚的王清珍。
「胡說!」陳美蘭用手打著寫字板。
「你才胡說!」王清珍一點也不退讓。
「打!到操場上去決一個勝負!」一個惡作劇的男同學嚷著說。
同學們都走了,我覺得好笑又要歎息。因為和王眉貞約好在這兒等候她然後一道回家,便獨自留在教室裡翻開明天要應付測驗的《莎士比亞全集》。看看讀完了滿滿的兩頁,王眉貞還不曾來,回頭朝教室門口望一望,卻看見水越幽靈樣的坐在後排角落裡。
「你好嗎,魔鬼的門徒?」他笑著說,「事實上,如果我是許牧師,你這一學分的分數,最少要給你一個A。」
「他給我個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極強的,對人生的信仰和瞭解。」
「你在這兒坐多久了?」我笑問。
「我陪你到校園裡去散散步,然後再告訴你好嗎?」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溜了進來。」
「我是一個魔鬼,既會隱身,又會土遁。」
「你不少說你是我的師父吧?」我開玩笑地說。「再說,我生平不怕魔鬼!」
「師父?不敢當,而且我絕對不希望自己是許牧師。」他也笑著說,「再說,你自然不必懼怕魔鬼,因為魔鬼只存在人們的心中!」
「好!」我笑著說,「但是,許牧師有什麼不好?」我不承認許牧師是我的「師父」,但也不贊成一個人任意批評別人。
「他有什麼好?連稱讚你的勇氣都沒有。」
「一個輕易稱讚人的,也會輕易的責備人。而且,我並不愚笨得希望別人的意見都和我一樣。」
「好!」他的臉微微一紅,「現在,你要回家了嗎?」
「我在等眉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強一道看電影去了,要我到這兒來告訴你一聲。」
我起身整理書本。他又說道:
「我們到太陽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那會幫助你的思想更靈活。然後再說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們討論討論。」
「不,你是替眉貞傳口信的,現在任務完畢,請你自便。至於我,幫助我的思想更靈活的,就是現在睡一個大覺。宇宙的真主宰這時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發生大地震的時候,它是沒有什麼必要醒過來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樣兒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時收不回給他吸去的目光。這怕和今日的陽光、氣溫、以及他身上湖綠色的襯衫,甚至我剛才心中的抑鬱,都有些關連。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異常的堅定。
「你的腦子已經靈活到了極點,還想睡大覺簡直是浪費時間。還有,我坦白地說,我沒有想到現在我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麼你等著吧,等『現在』過去,把你的渴望帶走了。」
「你說你已經不怪我了,事實上你的心口並不如一。」
「我只是請你不必作什麼『補償』的行動,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門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損失。」
他歎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吃不完自己種下的惡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門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階層,走出甬道,太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約半分鐘,他說一聲:「向左!」我便轉向右面去。然後他又說:「上草地。」我卻直奔一條水泥的路上來。等我走完這一條路,他又歎了一口氣,不能隨我走上這座大樓的樓梯,因為這是禁止男生上樓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臉望著站在樓梯上的我說:
「我在這兒等著你。」
「我也許不下來了。」
「那我就去報警。」
「什麼?」
「不必擔心裡面發生了謀殺案嗎?」
「呸!」我笑罵著,返身奔上樓去了。
這休息室是男同學們號稱「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宮」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孫三代人家的兩層大樓房,真個是「三尺男童,不准上樓」的女同學的天下。我們可以在臥房中午睡,客廳裡談心,陽台上曬太陽,會議室中玩僑牌,圖書室裡閱讀電影雜誌,大鏡子前撲粉畫眉,以及在「小小販賣部」裡吃花生糖和鹵鴨蛋。這時候,室內的女同學遠不及上午那麼多,那幾面大鏡子既然用不著搶,盥洗室那兒也不消排上長龍陣。我走入一間小側房,向照著陽光的一面鏡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對著鏡子化妝起來。我的眼睛在對我笑,一雙眉毛,王眉貞說像用黑緞子剪出來的,飛揚而且淘氣。張若白說我的鼻子,像我這個人一樣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過分的「聲勢炫赫」了。他總算也會說一兩句挖苦我的話,卻不免帶著可憐相。我垂下眼皮,打開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過的粉撲,在粉上蘸了一蘸,順著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鋪在兩頰上面一下一下地化開,使不留一點白粉的痕跡。然後開始擦唇膏,極薄極淡的。我的嘴唇本來就夠紅,不算太小的兩端微微向上翹;有次陳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說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這個人心裡呀全是吻呀抱呀的這些念頭,常常說著教人聽了噁心的話。她有五個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裡既有錢,父母又寵愛。周心繡告訴我們,陳元珍十六歲的時候,便和她的表兄發生了關係。我不敢多聽周心秀說的關於陳元珍的話,王眉貞很不服,說她們也算「好朋友」……我解開束在腦頂的黑緞帶,我的卷髮又多又長,不能不用條帶子約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頭用黑色的。祖母說我年輕輕的缺乏朝氣,也是一份的不應該,我還有多少份的不應該?我握拳撐住下巴望著鏡中的自己問。鏡子裡望見進來了三個女同學,一齊坐進那長沙發裡,六隻赤裸的腳放在茶几上。她們低低私語,吃吃發笑,又突然大嚷一聲,三雙白嫩的腳在茶几上大敲一陣,比地震還厲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錶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鐘;我想不妨到販賣部去吃一些什麼,卻迅速地舉步下樓來了。
草地上望不見水越,左望右望都沒有他的蹤影。我這邊跑幾步,那邊跑幾步,心裡不由得著急起來。卻聽見背後一聲:「向後轉!」我忙的向後轉,見他滿面春風地站在一棵白楊樹下。我止不住雙手掩著面孔笑起來了。
我們踏上厚絨毯一樣的青草,太陽光曬在背上,我的雙頰灼熱了。經過那紅色尖頂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盡了,滿樹青嫩的樹葉。河水還是緩緩地流,搖過一隻小木船。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翠綠,道旁的麥子隨風翻著麥浪。我們略彎著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著,靠在一顆大樹上。
「農學院同學們的試驗園圃裡花全開了。」水越說:「但是你累了嗎?」
我笑著搖搖頭,搶先飛跑著去。
我高興得低呼起來,眼看那萬紫千紅,點綴著V字形的山澗的兩旁;中間分著一條又窄又長的水流,在斜陽下閃爍著如同一條金色的長蛇。
「你到這兒來過嗎?」他笑著問我。
「來過的,有一次,花既沒有開,人又多極了。」
「那是你沒選上好時間。像現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課。」
「下了課,他們便都離開這兒嗎?」
「這是他們的教室,你幾時看見學生下了課不離開教室的?」
「但是這教室可和我剛才那間大不相同呀!這麼美麗的花兒,可愛的水流,青翠的樹木。」
「但是他們看見的只是:嚙花的蟲,怪味的肥料水, 和自己手上發疼的水泡。」
我笑著,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問道:
「水越,你看到的總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嗎?」
「我沒有這樣想。」他舉手一掠落下來的發,坐在一塊石頭上。「我說的是鐵一樣的事實。」
「這些花很美麗,這不是事實嗎?」
「是的,但是種花的人已經付出相當的代價,覺得這酬報是他們應得的,如果每朵花不開得盡美盡善,還心裡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點點頭,也坐在一塊石頭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蹺蹺板,我這邊坐下去,他卻那邊被我彈起來。他走入花叢中,指著那些花草,一一的問我它們的名字。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說出玫瑰和薔薇。他笑著一一的告訴我,又告訴我如何栽植和保護;他的話剛說完,我的腦裡也空了。嘮裡嘮叨的誰能記得下!
「現在考考呢,這叫什麼花?」
我瞪著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麼蘭,便舉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別嘮叨,我只愛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來,笑得潔白的牙齒發著光:「誰告訴你這是一朵Forget-me-not?」
「難道我不能夠自己知道這是Forget-me-not?」
「你應該認得Forget-me-not。」
「我當然認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過你Forget-me-not?」
「這個你可用不著管!」
「王一川?張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個約會?和陳元珍一個?和……和……什麼元光的一個?」
「一個也沒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著我,「現在該你答,你收過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沒有。」
「陳元光是陳元珍的堂弟,我和他從小在一起,他的父親和我父親是好朋友。高中畢業我到這兒來進大學,元光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留在家鄉,我們常常通信。」
「陳元珍約你今晚上做什麼?」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電影,但是我沒答應。」
「我不相信你的話。」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話。」
「你相信我什麼?」
「你不曾接受過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說著他坐在我身旁,這回輪到我被「蹺蹺板」彈起;我站起來,踢著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來,站在我身邊,澗水照著我們的影子,我的藍裙子被風吹漲起,遮沒了我們的影子。
「我們到黃色的薔薇花那兒坐坐好嗎?」他說。
「你愛黃薔薇?」
「是的。」說著他從外衣口袋裡取出一朵枯乾的黃薔薇,問道:「認得嗎?」
「如果我沒有認錯,它曾經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園裡。」
「所以我現在把它永遠埋葬在心胸上。」
「多餘!」我笑著說,邊又搶先跑去了。
這兒的黃薔薇開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黃色的,迎風送來一陣陣淡淡的香。我們依傍著坐在一塊石頭上,後面有棵大樹,前面有一列矮樹,葉子又率又亮,圍著我們像堵短牆。
「你剛才說我多餘是不是?」
「難道你不是?」
「好,那麼交還你,洗衣服的陳嫂永遠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裡的廢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給我。
「你到底也得說出實情。」我接住,把它撕個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採下一朵新鮮的黃薔薇給我,我說我不要,他也把來撕個粉碎扔到老遠去。
「殘忍!」我說。
「難道你不是?」
「這朵枯乾的薔薇是我的!」
「這朵新鮮的薔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樹上的葉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葉又一葉。大樹在頭頂上沙沙地響,四周圍幻成美麗的金黃色,老天爺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殘忍!」他說。
「難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從地上抓起一大把碎葉,緩緩地向我手上撒下來;我感到他的修長的手的溫熱,從輕觸著我的手心的碎片傳了來。我們的頭一分分地向前俯,膝蓋一分分地向裡移;最後的一角碎葉落下地,他的額角抵著我的額角,膝蓋觸上我的膝蓋。接著,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兒給我聽。」他輕聲說。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麼讓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夠離開你》。他把歌詞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顫動我的心;我閉上了眼,心中湧起前此未曾經歷過的無比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