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水越領我到了郊外。我聽得那琮琮錚錚的泉聲,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透明的水簾從懸巖上面掛下來,激起銀白色的水花,平流過無數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魚在水中游,世上沒有比它們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魚是不是這麼想?我也不想變成魚。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後有古樹,枝葉茂密的遮住開始為虐的陽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搖移不定、斑斑點點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塊,水流越過向下傾瀉成一片晶瑩的小瀑布。我想像自己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左手在對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樹,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雲。白雲像堆積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裡,輕輕地劃劃,想衝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個巨人,這小水流將無法容納我的一個大拇指,更無緣欣賞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靜地流,什麼也不理會的樣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涼的水分成兩半,拿開指頭一切又恢復常態。如果我只有螞蟻般大小,眼前的瀑布豈不比尼亞加拉的還有雄偉?我又笑了,因為我看見面前正有好些黑螞蟻,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鬧市裡的人們同樣的忙碌和擁擠。
「怎麼,你和小魚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嗎?」坐在樹下的水越開口了。
「這次不是小黑魚了,也許,螞蟻哩!」
「天哪!女人們一定是那麼善變的,連你也不例外嗎?」
我笑著不理會,因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見那些黑螞蟻,抬著一隻死蒼蠅,在土堆上面跑。半路裡殺出一陣黃螞蟻,截劫了黑螞蟻,雙方打起來了。我常聽人說螞蟻好鬥,但總不相信,這時見它們打得難解難分,不覺驚奇極了。看看有些螞蟻墮入水中,在水面拚命地掙扎著,和落在水裡的人一樣。我不知道它們的感覺是不是也同落在水裡的人,但看它們那樣的奮力求生,不覺失聲呼喊起來道:
「水越,快來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來水旁,訝異的問。
「你看,它們!」我指住水面上浮動著六隻足的螞蟻。
他笑著摘下一片樹葉,把它們一一救起,然後說:
「你的同伴沒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你看這些螞蟻,在自相殘殺,為了這只死蒼蠅。」
「你得記住這是它們最美好的糧食。」
「是的,當我們人類爭權奪利的時候,就像這些螞蟻;宇宙看了噁心,我們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經的閉上眼睛,嘴裡唸唸有詞道:
「願上帝保佑我們人類,從今以後,別害我們的宇宙噁心。願上帝保佑螞蟻,從今以後,別害它們的宇宙——凌淨華小姐——噁心。阿門!」
我大笑,直笑得覺著自己已經餓了,便走到樹底下打開食物筐,想選些什麼來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麵包,捏碎了,丟給那些戰後疲乏不堪的「勇士」們。
「你真是名副其實的『螞蟻的宇宙』了。」他笑著說,「現在,它們搶的是麵包屑,你是不是不再噁心了呢?」
「得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餓了要吃,有軀殼的誰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脫去鞋襪,赤足走入水中,踏斷我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說道,「就看這水,冷到我的骨髓裡。」
「我們人類原也是可憐的。」我若有所悟地說。
「是的,和你的同伴並沒有兩樣。」
「我的同伴?」我一時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隻足的小爬蟲。」
「好!」我拍著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這時他起勁地踏水,這頭踏到那頭,那頭又踏到這頭。我脫著鞋子,邊掩著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樣踏法,在宿舍裡徘徊豈不更好?我把襪子也脫去了,畏畏縮縮地把腳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腳底怪癢癢的。剛要走入水裡,才記起忘了一件事,連忙縮著腳趾走回頭,在食物筐中取出兩隻鹵鴨腿,這才正式下了水。這裡的水,手試並不冷,雙腳浸著,卻像冰凍般的。湍急的水流越過腳背,又是一種癢癢法。我好容易踏過一塊鰻魚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長石,前面這塊又冒起一頂尖帽兒。我不敢學水越,若無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雖然這兒並沒有蛇,我可有點兒不放心,如果一尾鱔魚之類的走路不帶眼睛,就難說我的神經能夠幫忙到什麼程度。想到這裡,覺得兩腿發軟,似乎就有什麼要向我的腳上撞著來;這使我不知道怎樣前進,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臉孔上讀到我的困難,伸手出來笑著說道:
「一副靈活的腦子上配上一雙最笨拙的腳,老天爺永遠是最公平的!」
這句話是我發狠起來,自然謝絕了他的手。奇怪的是,這尖帽兒給我腳底的刺激也不過那樣。這樣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膽只管一腳又一腳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著誇耀道:
「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會在這兒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會跳,但我卻一心一意地吃起鴨腿來。這鴨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點太鹹。我邊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條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沒想到腳下是塊虛石,整個身子向前傾去,正是這時候,來接鴨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籌莫展地撲在他的胸口上。一隻鴨腿落下去,我那一隻插入他的領口裡,我正要放聲笑,忽覺得胸口被猛壓,連呼吸也幾乎舒不出來了;只是那一剎那,他放開了我。我敵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裡有氣卻只能蹶著嘴巴望到水裡去。
鴨腿在那兒,塞在石縫裡。最糟的還是他的白領子,一大塊醬褐色的油漬。我把手帕弄濕了,訕訕地伸手遞給他,說:
「你的鴨腿掉了。」
「我餓了,怎麼辦?」
「有麵包。」
「麵包我不要。」
「那就對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蒼蠅!」我笑著,避開他的注視,連續地踏過好幾塊石,爬上乾燥的高處坐定。雙腳懸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楊,一條條長滿綠葉的柔枝在我眼前搖來擺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葉,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幾個圈兒,流去了。
水越跟了來,倚在我身旁。我記起那塊小手帕,便問道:
「我的手絹兒呢?」
「在這裡。」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該還我了。」
「我要留著。」
「可不行的。」
「鴨腿還我,再把手絹兒還你。」他一撇嘴,模樣兒刁頑極了。
「無賴,今天你變了,怎麼盡做無賴的事!」
「我的血液裡本來就有無賴的成分,是你不覺察。」
「可怕,可怕,請你離開我!」
「但是,我體內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會寫小說,會把我寫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每一個念頭,每一番行為,都是聖潔無比的。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有兩隊小兵:一隊向善的,一隊向惡的,它們常常打仗。善的一隊實力強,便是善人,譬如我;惡的一隊常常勝,便是惡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聽了半天,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誰知他最後又開我的玩笑;便賭氣登上那高地繞個大圈,向大樹那兒跑去。
他站在水裡只是笑,慢條斯理地走上來,坐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擦腳穿鞋襪。
「走開,不要坐在我這個惡人身旁。」我說。
「這一刻,我是個惡人,你是個善人了。」
「什麼都在你的一張嘴裡。」我說著,邊把吃不完的鴨腿用紙捲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個蘋果,揩乾淨後,放進嘴裡咬一口。
「本來是的,只有你相信,什麼便都是真的。」說著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麼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鴨腿,剝去紙頭,便往口裡送。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鴨腿吃得乾乾淨淨的,用紙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裡。然後拿出一瓶橘子水,打開蓋子遞給我。我舉起手中的蘋果,他自對著吸管吸起來了。
「嘴裡太鹹了吧?」我笑著問。
「就是鹹得好,如果鴨腿不鹹,橘子水的味道會好到這般程度嗎?」
「去你的,我不再聽你的俏皮話了。」我笑著拿起毛巾和鞋襪,又到水旁去。洗了一會兒手,玩了一會兒瀑布,然後再洗腳,把襪子和鞋子穿上。
太陽光開始溫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風也開始緊了。水越靠在樹幹上,怔怔地望著天邊出神哩。那綹永遠不知道合群的發又落了下來,勾在廣闊的前額上。我忽然擔心起來,如果讓他單獨留在這裡,森林裡的仙女們一定會來把他團團圍住了。
「你在想什麼?」我跑回他身旁問。
「什麼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裡有件事。」
「我的母親要來看我。」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每次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不自在,好像她會提醒我許多不愉快的事。」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她要來看你,就表示她多麼關懷你。」
「她——她來信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時……」
「同時什麼?」
他不答,低下頭去。我知道不好再問,又跑到水旁,平俯著身子,雙手泡在水裡,望著動盪的水波,想著他告訴我的童年時一樁樁悲苦的事……一隻鳥在樹上突發出一連串的怪鳴,我想到他的祖母,那個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像個女巫坐在黑林裡。叫聲像深夜的貓頭鷹,笑起來嘖嘖嘖嘖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個橘子,她執著掃帚追出來,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來,掛著滿臉的血再跑。他的父親自殺後,他的祖母便瘋了,三年以後死去……
水裡伸來一隻手,糾纏上我的手。我轉過臉去,他那受盡苦難煎磨的眼睛溫柔地望著我;那一縷根深的憂鬱,正伴著脈脈之情,向無窮盡的地帶伸展來。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條枯乾的枝椏,頑皮地打著水。凝著的影子全亂了。
「淨華。」
「嗯?」
「原諒我,淨華。」
「原諒你什麼?」
「我常常會——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淨華。有時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許我看到態度可怕的女人了,現在,該輪著看到你。可是我又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夠這樣幸福,想你本來是一個安琪兒,可能會隨時離開我飛去。」
「不要這樣說,水越。第一,我並沒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愛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惡的小兵,這是剛才你自己說的話。」
他笑了,說:「虧你還記得,我說完也就忘了哩!」
「也許這就是你常常感覺苦惱的原因,應該忘記的往事老不會忘記,應該記住的道理又說過便忘了。是不是?你說?」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雙手墊在腦後,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幾點水,是我打水時候濺上的。我笑著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臉上發上全濕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著臉,邊說道:「你還不曾答覆我你會不會離開我飛去!」
「你還不曾答覆我那是不是你苦惱的原因!」
「我很難答覆你。」
「我也很難答覆你。」我故意學他的口氣。
他把手帕蓋在臉上,動也不動的。我喚他,不應。再喚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還會說話?」我笑起來。
「我的靈魂在說話。」
我忽然怕起來,嚷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水越!」
他把手帕取開。問道:
「你怕死嗎?」
「不,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樣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歡一個人輕易的談到『死』,這和戰士在戰場上怕死同樣的教人不舒服。」
「說說看,『死』是怎樣的自然,我親愛的哲學家?」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我。與其說他喜歡聽我說的話,倒不如說他愛看我說話時的神情。
「好,我說,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長,他笑了。我也笑著接下說:「只是象冬天來了,樹葉從樹上枯乾了落下來一樣的自然。」
「嗯,還有呢?」
「從這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方法。這和從另一個世界到這一個世界來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只不過我們稱那一次做『生』罷了。」
「很簡潔!」他笑著點一點頭,「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來生或者靈魂這一類的事嗎?」
「這自然是個難下結論的問題羅,像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樣。但是看萬物週而復始的現象:冬盡了春來,花謝了再開。說我們的生命完結了有復續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實在不必多花精神想著來生和靈魂的有無,就是千年萬年,能給我們掌握著的也只有『現在』。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將來的永遠讓你等待。有的人留戀過去,有的人憧憬將來,結果什麼也沒有了。」
他坐了起來說:「淨華,我看你將來畢業後最好去當教員,句句話都可以編入教科書裡。」
「你說我的話都要不得?」
「哪裡!你的話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氣』。」
「人氣?」
「對了,『人氣』也可以說是『癡氣』。比方說,我們硬是會留戀,憧憬;還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式的情感。」
「你說我沒有人氣?」
「如果說你已經擺脫去『人氣』,我怕還夠不上資格。」
「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心裡有那麼多拖泥帶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來生。我願做那流水,只靜靜地流。任憑狂風,暴雨;流東,流西;何處來,何處去。」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個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當中會有盈千累萬的氣泡。生氣的泡!」
「見你得鬼!」我大嚷一聲揮起雙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貞到我家裡來,我們約好一路到學校去。夜間落過一陣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漲滿了,淹了低窪的地帶一窩一窩的水。她登在竹籬門旁的一塊磚頭上,張開喉嚨喊起來。我從窗口探望出去,看見她穿著一身嫩黃色的衣裙,頭上系一條同顏色的緞結,腳上已換上一雙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們穿白色皮鞋的潔淨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訴我,可愛的夏天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我不以為蟬鳴那樣的難忍受,如果它們能夠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給我們的耳朵有個調劑的機會。
「凌淨華呀!凌淨華呀!凌淨華呀!」
王眉貞的呼喚聲並不比蟬鳴高明多少,我一面答應著對她揮揮手,一面回身盡快地接好一拉就斷的鞋帶。我這一雙換過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遠」,略帶灰色地鞋面象的白髮,怎麼好的染料都不會又治本的功用。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雙黑色膠底的皮鞋,他說他比我大一歲,我想,他的鞋子也該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聽見祖母問道:
「小華,今天中午你還得在學校裡吃午飯,是嗎?」
「是嘛,奶奶,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說過了嗎?」
「你知道在圖書館裡用功我很高興,可是,也別過分了,仔細累壞了身體。你說,幾點鐘回來呀?」
「六點鐘以前,天還沒黑\哩。好嗎?」我的臉上有些熱,避開老人家的視線,拿起筆記簿和書本,離開房間,三步並作兩步的下樓了。
陽光照得每一窩的水亮晶晶地撲面一陣芬芳的氣息,原來牆角邊的幾棵杏花全開了。王眉貞嚷著要幾朵,我高興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時便有了十幾朵。她嚷著還有多謝,眼看一塊小手帕都不住了,這才住了手。
我們騎在腳踏車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裡發出一陣陣甜蜜蜜的香味,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今天你打扮得真好看,眉貞。」
「誰還會比得上你好看?兩顆眼睛比太陽還要亮,全身都發放出光芒來。」
「又來了,我說的是實在話。」
「王八蛋說的才是不實在的話!」
「奇怪,什麼時候你學會請『王八蛋』出場了?」
「什麼時候?」她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你不問我倒還不大覺得,自然你不會注意張若白現在變得什麼樣兒的,大約我聽多了他的開口王八蛋,閉口小烏龜,不知不覺地跟上了。」
「你應該去跟秦同強的口頭禪,才是有道理,怎麼跟上他的?」
「你自己可也有得跟了,別盡說我了。」她說著,緋紅的色彩在臉上散開來。
「我?我才不會跟上誰的。如果別人跟我,我也不欣賞。」
「那麼水越便是最有資格的了!不是嗎?」
「那也很難說。」我笑著故意這樣說,邊把眼睛看到老遠。那邊有一輛火車,正沿著鐵軌迤邐地行駛。每天王眉貞和我騎腳踏車上學或是回家,總愛多花時間繞外圍的路;環境既靜僻,又可以多說一些心腹話。
「你是說水越還是得跟你,是不是?我早就這樣想,同學們也都這樣想。無論如何,他能把月裡嫦娥請到凡間來,也就本領夠大了。」
「同學們想些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有人注意你?男同學也好,女同學也好,都向我打聽消息。哼!我真差些沒讓陳元珍嚕嗦得發了瘋。她自己問了不夠,還要周心秀來檢察官樣的盤問我。她們說:『凌淨華不是和張若白打得火熱嗎?怎麼又去——呃,惹上水越呢?』」(後來王眉貞說出實話,說當時她們用的字眼是「勾搭」,她說不出口,給換上「惹」字。)
我哼了一聲。王眉貞又說道:
「我看,陳元珍如果不是在單戀著水越,便是他的舊情人。」
「舊情人嗎?讓他回到她那兒去好了!」
「看你就急得這般模樣的!」她笑得合不攏嘴,「陳元珍哪裡比得上你,水越又沒瞎了眼。」
「你說她是他的舊情人嗎?」
「我是在問你呀!」
「如果我愛上一個人,便永遠不會變心。如果水越曾經愛過她,現在又移到我身上來,我便不希罕。」
我們的腳踏車輪壓在一堆砂礫上,把我們顛得像簸箕裡的谷粒。
「我看,她對他就像張若白對你。」她忽然很有把握似的說。
「你從哪裡看出來的?」我連忙問。
「有天我用撲克牌替他們兩個人算命,一模一樣的。」
我氣惱地瞪了她一眼,罵她一聲見她的鬼,再也不聽她饒舌了。
她大約又在作著伸舌頭之類的怪模樣,我已不理她,只管用勁踩車。她落後了兩三丈,卻又追著上來。
「喂,凌淨華呀!告訴你一件事,昨天晚上秦同強向我求婚哩!」
這是個大消息了,我心裡一動,但還是不答腔。
「你說,我可以答應他嗎?」
「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來,「這是你自己的心才能答覆地問題呀!」
「好,你笑了。」她點點頭像有心事般地說,「自然這是我的心才能答覆的問題,我的心告訴我說:『王眉貞,我看你就是接受這個鏗鐺鏘吧!』」
我向來沒聽到她用這樣的口吻說到秦同強。她的對於他,在我看來也都是無懈可擊的。但這句話似乎有些弦外之音,我不覺驚奇起來了。
「我知道自己最清楚,也知道秦同強對我是最合適不過的。我信上帝,他也信上帝;我愛朋友和熱鬧,他也愛朋友和熱鬧。但是,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夢,不管多麼的不合情理、愚昧和幼稚,王八蛋知道當你明白過來時所領受的滋味。」
「你不會夢著一個騎白馬的王子跑來把你載去吧?」我笑著說,「還有,請你以後別再用張若白的『王八蛋』好嗎?」
「哼,如果你不再提這個人,我真忘了告訴你那天他裝的是什麼鬼腔。那是星期四的午後,我到圖書館去,看見他和林斌坐在一起看書。我走過去,林斌對我打招呼。他呢,頭也不抬地看書哩!我看見她們面前有本『古文觀止』,便隨手拿起來翻了翻。林斌問怎麼許久沒看見我和你在一起,我說等我回頭和你在一起時,一定打個電報給他,他笑了。你猜張若白怎麼樣,板著臉向桌上一看,握著拳頭在桌子上一敲說道:『哪個王八蛋把我的古文觀止拿去了?』」
「這就是我說的這個人裡面缺少了些什麼,你一向都不相信。」
「我原諒他這時情緒不好,卻不該拿我這無辜的人做出氣筒。」
我原想搬一些「修養」、「胸襟」、「得失」、「磊落」等等的大道理來演說一番。一因王眉貞最恨我說這類的話,二因自己也搞不靈清到底哪一說才算是對症下藥,第三覺得話說多了,還蠻吃力的,便就不響了。但我是說了一句:
「我一向並不曾玩弄他的情感,如果我向他表示過好感,說不定他就拿刀殺我哩。」
「那也不會那麼嚴重,你總愛誇大其辭的。」她大不以為然的作白眼,又開始保護張若白了。
學校的大門已經不遠,王眉貞又記起一件事,說「小老闆」王一川又有新花樣,要請我們今天晚上去他家看一部「最名貴」的電影;他要親自駕駛轎車來接我們。當然我們沒有去的道理,因想起和我許久不曾一道看電影,何不借此躲避那有「牛皮糖」勁兒的人?注意打定,約好會面的時間和地點。進了校門,王眉貞的腳踏車朝右側一條水泥路上踩著去;我便直向女生休息室下面的停車角落裡來了。
我把車子鎖好,脫下頭上的大草帽,繫在把手上。籐筐裡取出書本,返身出來,卻看見王一川迎面來了。他穿著一件十分刺目的紅黃大格子的上衣,咧著嘴,搖擺著腦袋嚷道:
「早啊!蜜斯凌!」
「早。」我答著,心想: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開門見山的便說晚上要來接我們到他家裡去。我因為剛才既和王眉貞商量好抵禦的妙計,便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沒想到這又遇上他,聽他左一句右一句晚上准六十駕小轎車來接,簡直越聽越慌了。忙亂裡記起祖母早上說再過幾天便是姨婆的生日,便騙他今天是姨婆的七十大壽,如果不是有門必修科要測驗,我還得請假半天哩。但是在這個自我第一的人的心眼裡,只有他那「偉大的」宴會才算重要的。幾十個的「你知道」,幾十個「我按時來接你」和「你一點能過來」;再加上點數不盡的搖頭擺腦,難怪王眉貞,我也要一手撫胸緊閉上眼睛了。
一路上我用細碎而急促的步伐在人群中鑽著,他一隻跟到鐘樓下六十七號教室的門口。看見黃教授從那扇門進去了,才停住腳步。臨退卻還朝我打手勢,伸開一隻手,又加進一個大拇指,指指他自己的鼻子,雙手作著扶住方向盤的姿勢,選中了兩下,又指一指我,再一陣的搖頭擺腦,猛一個向後轉,謝謝天,去了。我舒了一口氣,取出筆記簿和鋼筆,會神地聽起課來。
最後的一節課也上完了,我走到圖書館右側草坪上的一棵大松樹下。隔了大約兩三分鐘,才看見水越從那邊忙匆匆地趕來了。每一次,我總滿心喜悅地看他由遠向我走著來:那頎長的身材,寬闊的肩膀,挺直而略細的腰和穩健的腿,一步帶給我一分的歡欣。這時他近了,我向裡一縮,把露在外面的一對眼睛,也藏到樹後去。
他立在大樹的前面,白襯衫的袖口挽著,露出肌肉強健的臂膀;領口也敞開,添了些粗獷的意味;雙手插在腰間,很輕鬆也很篤定。見他繞這邊來,我忙閃過那邊,他掉回頭來遇我,我又兩步躍回原來的所在。
「出來吧,這棵樹上有只大螞蟻窩哩!」
我緩緩地露出半隻眼睛,又霍地一下縮進去。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像個成年的人無法應付一個淘氣的小孩子。
「別捉迷藏了。我有位客人在宿舍裡等著,現在不能和你一道去吃飯,怎麼辦呢?」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樣看重和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如果不是他這句話給我的失望告訴我。霎時,我覺得袋裡的杏花和這一大片美麗的陽光,都是多餘的了,更不用說還有心緒繼續捉迷藏。
「那人是我的舅舅,我母親要他來的,我不能不抽出時間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解釋。
「沒有人教你不要陪他。」我的眼睛看住地面。
「那麼,對不起你了,現在,你是不是回家去呢?」
我微得幾乎等於零的點一下頭。
「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
「不,我已經和別人約好看電影了。」我故意不告訴他和我相約的人是王眉貞。
「嗯。」他沉吟著,許是也不大覺得好受,「你——想個法子取消他的,好嗎?」
「不,為什麼你會比別人來得重要呢?再說,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也無法再找到他了。」
「唔!」他在喉嚨裡響一聲。「那麼,明天下午一時半,我在你家門口等候你,好嗎?」
「明天我很忙,一點時間也沒有!」我再接再厲的賭氣。
「隨便你,反正我等著。從明天午後一時半等到後天早上一時半,總會等得到的吧?」他說得很俏皮,好像已有百分之百的應付我這個孩子脾氣的人的自信了。
我拉長臉孔睨了他一眼,他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臉;這一來腳底加足了氣力,跨大步直向停放腳踏車的所在去。僅僅走了七八步,背後的他喚住我:
「可以告訴我晚上約你看電影的人是誰嗎?」
「我的舅舅!」
我推著腳踏車走,心裡兀自好笑。轉臉望回去,他還站在那兒呆呆地望我哩!便一腳踩上腳蹬,一腳在地面上踏幾下,腿一揚來一個男子式的上車法,一陣風似的衝出校門了。
在路上我心裡盤算著回家怎樣告訴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圖書館的計劃。不久便到了這近來很少走著的熱鬧街道上。
「嗨,蜜斯凌,好啊?」
我掉頭一看,一輛發亮的跑車上翹著一隻瘦屁股;往下來,一件白底上印著大紅色金魚的香港衫;再向上,一張和人猿可以亂真的臉,正咧著兩派特白的牙齒向我笑,圓溜溜的眼睛嵌在佈滿細紋的皮膚中,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佔去全臉的一半,笑起來遮不住一顆牙,閉起來正有無窮盡的延展性。
我正是記不出這人是誰,左邊也趕上來一輛腳踏車,一左一右把我像三明治夾心樣的夾在當中。
「好啊,蜜斯凌。」這面皮黝黑的人說話了。
這個人我認得,是和水越還有陳元珍中學時同學的陳吉,也就是上學期上三民主義時,坐在我右側的人。水越告訴我他和他並不接近,就像我們在中小學時代,並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樣。我想起在中小學(尤其是小學)時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沒有一些準兒,好像並沒有經過自己的一番選擇,只是在某些機遇下,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緣」吧,誰和誰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會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對方能給自己多少利益,才設法和他結交的事發生羅!拿王眉貞和我來說,就為了當時個子長得差不多,小學裡排位子相鄰的緣故。我們彼此借用橡皮和鉛筆,她分給我偷藏在書桌裡面的炒蠶豆,我告訴她書本上疑難的詞句。有一回,同因遲到被罰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墮淚,共用我的一塊塗滿黑墨的手帕;我們不掛慮有誰患了砂眼的毛病,我們的友誼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凌,怎麼好久沒遇到你打這條路走呀?」那個人猿問了。
「你應該問蜜斯凌,今天吹的是什麼風,把她刮到愚園路上來。」陳吉微笑著說。
我淡淡地說這都是課程表給我的安排。
「不見得吧!」陳吉還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嗎陳吉?」人猿問。
「我哪裡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凌自己心裡才清楚。」
人猿聳聳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臉。那嘟著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雞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頭,看來可以拉出兩尺長,然後彈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輛十輪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過,陳吉的車子向內閃,人猿卻不往裡讓,留一條狹縫給我,好像我是個囚犯,又像考我的駕駛執照。
「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飯好嗎?我預備好些軟片,好好的為你拍一些照。」人猿說。
糟糕,又是這一套。我又沒有敏捷的應對才能,只好先抓一句明天「交關忙」做擋箭牌,想起來又怕他「雨天順延」,囁嚅著說我的祖母不贊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飯,除非她和我一道去。
「不見得吧,王一川告訴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裡吃晚飯,並沒有說也請你的祖老太太,而且你百分之兩百的答應了。」
「百分之兩百!」陳吉笑著搖搖頭。
「那是王一川的話,我只好由他說。事實上,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謝絕了他,信不信由你。」我說。
「但是,我的妹妹說,你已經答應她要到我們家裡來的。」人猿說。
他的妹妹?哪一個女同學使他的妹妹呢?我想,我不妨側面打聽一下,也許可以助我記起他是誰和誰是他的妹妹來。側面的方法當然先從他是那一系的著手。我也依稀記起,總是相隔好久的時候了,我曾在這條路上遇到這只「人猿」好幾次。他也曾和我說一些話,自然都是教我聽過便忘了的。這時我心裡想:教育系多的是女同學,政治系多的是男同學;再看他這副閒散模樣,應該不是主修理化的一流,如果我說他是政治系的,說對的成分總在五成以上。
「我記得你是主修政治的,是嗎?」
「政治?」他的眼睛睜得驚人,額上的紋路一口氣的擠到頭頂去。「我是教育系的呀。而且,加上這一次,我告訴過你四次了!」
「糟糕,我的記性太壞了。」我不能不笑起來。
「這不是記性的問題,」他煞有人樣地感歎著說,「這是Impression的問題。譬如你,誰還要向你打聽主修的是那一系?自然嘍,因為你是英文系的,說起來和雷一般的響!」悶聲不想的陳吉這時笑著開口道:
「你老兄的大名比德?李還會差嗎?有一次我聽一個新同學把你誤當作黃金發、碧眼睛的大教授哩。」
李比德從我肩膀旁向陳吉吆喝過去,聲調中帶著七分真實的自滿,三分虛假的慍意。我記起誰是他的妹妹來了,那個脖子長得可以和長頸鹿媲美的李梅麗。每一次王眉貞看見她揚著長脖子遠遠走過,便告訴我說:
「看,麗美麗,美麗麗來了。」
「事實上,它們兄妹倆都是屬於動物園裡的。」她又添了一句。
我很缺德的心裡好笑。李比德又說:「我的妹妹說,你只肯到有錢的同學家裡去,我們家裡你一定不肯來。但是,我的家也一點不含糊呀,不信你來看一看。」
「剛才你不是說梅麗告訴你,我已經答應到你們家裡去嗎?」
他的眼皮眨了眨,說:「梅麗說這是同學們告訴她的,後來和你談過,你答應了,我還罵她輕信人胡說,而且我知道你向來是一諾千金的。」
「梅麗並沒有邀請我到你們家去,我們最少有半個月以上不曾見過面了。」
「那麼我這就誠心誠意地恭請你來,夠了吧?我再說一遍,我們的家真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不相信你來看一看。」
「我相信你們家一定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但是就因為這原因我不願意去,你想我還有更好的證明,說我不一定愛去有錢同學的家嗎?」
陳吉又笑了。李比德板著臉,活躍的「花紋」全都凍結了。
街道上擠滿各種各式的車子,像一條漲滿了水的溝道,我們不能不跟著前面的車子亦步亦趨的。看看被擁到一個十字路口,李比德一聲再見也不說的自己轉彎去了。
「你知道誰在說你最愛去有錢的同學家裡嗎?」陳吉問。
我搖搖頭。
「陳元珍呀!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在同學們面前,說了不少關於你的話。」
我覺得很奇怪,陳元珍為什麼說我愛去有錢同學的家?我向來沒去過哪兒,只為王眉貞的關係去過秦同強家幾次。王眉貞的家取過若干次,那是不算他們所說的「闊綽」和「講究」的嘍!
「我想那是李梅麗或者李比德傳錯了她的話,她的原意不是那樣,她是說你最愛結交有錢的男同學,像王一川,張若白,現在是水越。」
水越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我同領學校的清寒獎學金,省吃、儉用,一身陳舊的衣服,我正為我們同是一對能夠吃苦的人而驕傲哩。
「水越的家是寧波的首富,他的父親生前擁有銀行茶行等等的。據說他母親嫁給他父親,便是為了愛錢。」
「這也是陳元珍說的話嗎?不見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別人吧!」
「誰知道呢?當時同學們背地裡都那麼說,說水越父親的自殺,也因為他母親的緣故。」
我心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事,水越雖然從來不說他的母親怎麼不好,但從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詞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親或做過使人不能夠忍耐的事。
「水越都沒有告訴你這些嗎?」他含笑望我一眼問。
「你和陳元珍都是從初中起便同班的嗎?」我不想回答他問我的問題。
「不,我和陳元珍都是高中的時候才進那學校的。陳元珍本來高我們一班,她的堂弟陳元光和我們同班,後來陳元珍留一級,和我們同班;但是有人說,她的留級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願留級的。」
「不相信?陳元珍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許我不能一口咬定誰追誰,因為我根本是個局外人。只記得當時班上演話劇,原先拍定他們兩個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幾天,水越給學校記了一次大過,話劇也停了。」
我不想問他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大約他也不一定說得出;如果說得出,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吧。我最不喜歡聽任說別人的長短,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確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為什麼呢?我聽了他這泛泛的一句話,竟覺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學校裡看見陳元珍和人親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經又一個「資深」的男朋友,同時證明大家所說的不過是謠言。但是只怕陳元珍心中認為和男同學接一個吻是無關緊要的,這是她一向的作風;他甚至以為我也和她一樣的隨便,由王一川換到張若白,再換到水越,和換新衣一樣的有趣。
「說一句老實話,陳元珍這個人真是可怕極了,那時候全班的同學沒有人看見她不頭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裡,聽李梅麗『轉播』一遍她批評你的話,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們女的好像天生一張嘴用來饒舌和罵人的。啊,對不起,我沒有說你也在內,我是說……」
我笑說我並不介意他的話,我也是女的,卻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並不是生來這樣的,只因為環境的關係,環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連帶影響了她們的心。
「我想女人的腦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為環境使她們不必把腦子全部拿出來應用的緣故。」
「也許有一天這世界上會來一個大改變。」他笑著說。
「變什麼?」
「女人把腦子全部用出來,然後競選大總統,和男人們五十對五十,如果不超過男人的話。」
我說我不以為女人做了大總統便和男人爭得平等。為了天賦的本能和體質的關係,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務;就像花朵和樹葉,各有不同的任務來維護樹木的生長。做一個好的大總統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做一個好主婦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世界上每個人記住守著自己的崗位做一支發亮的蠟燭,這世界上便沒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說了這半天的話還是等於零。」他搖頭笑著說,「女人仍舊做主婦,她們的主要工作還是找男人,她們的天地還是有限制的,她們的心和腦也同樣的不必發展;陳元珍仍舊說著凌淨華的壞話。」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結了,看他對我揮手向另一條路上去。前面已是「張站」,我想起「小烏龜」和「王八蛋」。上天怎樣助我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貞分手後,回到家裡,已經將近十時了。祖母還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黃色的薄綢舊睡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擱腳的紅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極了。十燭光的電燈泡使房中充滿了暗紅色的光,但我仍舊看得很清楚牆上掛著的,父親和母親最近寄來的照片。父親瘦了點,但笑得很開心。祖母說,這為的他走上一條他覺得最有意義的路途的緣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暫的一場夢。知道把握住每一分從你指間溜去的光陰,使之成為有益人類的力量,你便是一個智慧者。」
我的確曾花不少的時間,來思索父親的毅然拋棄一切,去到荒僻地區興學的決心。他變賣了所有的財產,甚至祖母和母親的首飾,辦了那所連鉛筆和紙張都由他供給的小學。當然,他的志願在進一步的興辦中學和大學,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功的事。那時候,祖母很慷慨,母親卻暗地裡落了好幾滴眼淚,她執住我的手說:
「小華,我不是捨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結婚的時候,不能手上連一枚鑽戒都沒有。」
「媽,我覺得爸爸是對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義舉,會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鑽石戒指,更覺得光榮的。」
「你真是你們凌家的骨肉,孩子。」母親破涕為笑的輕拍著我的面頰。
這樣,奠定了我們今天節衣縮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維持日子的,只是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兩層樓房的租金。這十燭光的電燈泡,也就在這捉襟見肘的預算裡。
「奶奶,我什麼也不在乎,只是房間李燈光太暗不能看書,晚上的時間不是都不能用了嗎?」
「孩子,晚上多看書本傷眼睛,白天有足夠的日光給你用,留著用腦的事情晚上做吧。應該讓你用腦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總算聽祖母的話,在天黑的時候盡量用腦子。雖然我白天,但沒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適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嚮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認,當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燈光不相上下的時候,不能不用來權當一服安眠劑;這算不算水越所說的「癡氣」或是「人氣」呢?我又笑起來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不為世人所稱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台上露過頭角,也不曾引用過哪一位名人偉人的雋語,但他的思想言行,無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軌上。他離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涯,廁身漁夫漁婦的天地。他學會了打漁,母親學會了結網;年小的漁人學會用毛筆寫出:忠、孝、仁、愛,和禮、義、廉、恥,滿額皺紋的父親笑了。
「教育愈普及,則社會愈光明,人們愈不自私,愈知道以愛他人為念,天國的門不打自開。」這是父親最近家信中的一句話。但是,他和母親住在一所泥土地的潮濕小木屋中,母親的風濕症越來越厲害了;那兒沒有好醫生,醫藥也很缺乏,父親常在夜間起來為她捶背按摩。想到這裡,這滿臉笑容但是瘦臞的面貌在我眼中模糊了。
「小華,電影好看嗎?」祖母坐在床沿問。
「唔,不錯,音樂好得很,舞也跳得不錯。」我漫應著,迅速的舉手一抹眼角的淚,走入盥洗室裡去。
「洗好臉,喚多寶給你端稀飯我留些熏魚,還有一些鹹菜,都是你喜歡的。」
「不了,奶奶,眉貞請我吃了一碗麵。」
「什麼?又讓她請你?老讓她花錢,不好意思吧。」
我不說已把身上的錢為她買了軟糕。如果說王眉貞和我從不計較錢,又怕她說我佔了別人便宜自然會說風涼話。便一聲不響地接過多寶姊手中的一壺熱水,開始洗臉淨手了。
「小姐,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學生還有一個女學生來找你哩!」多寶姊長著一雙不勝好奇的三角眼悄聲說。
「是嗎?」
「大約六點鐘的時候吧。我本來不想驚動老太太,但是那個醜八怪拚命地按那大紅色汽車的喇叭,被她聽見了。那醜八怪說和你約好的,和我纏個不休,我說:『出去了就是出去了。』那個女的坐在車裡不動,一身大紅色的衣服真考究。但是,沒什麼好,」她的鼻子嗤了一聲,「一身的白肉,哼,現在的年輕人!」
我知道男的是王一川,女的不是周心秀就是陳元珍。對了,就是陳元珍,周心秀這兩天感冒生病了。
「還有一個真是斯文喲,長得又真漂亮。」她笑逐顏開地說,「有禮貌,說話輕輕的,還知道叫我多寶姊。」
我也笑了,想水越為了我說的明日也沒有空這句話,便以為我和「舅舅」一同看電影的話也是賭氣的,所以也按時來接我了。
「後來呢?」我笑著問她。
「後來那醜八怪把他一拉上了那大紅色的汽車,他們一路去了。」她說著,大手掌在我胳膊上捏一下,留下五條黑指印在上面,去了。
我不笑了,想著水越和陳元珍、王一川一路去的事,邊把肥皂塗上臉,肥皂水滲進眼中,好一陣的疼;擠牙膏的時候,又多擠出將近兩寸。好容易用水沖淨了臂上的油漬和煤污,又見多寶姊搖擺著她那肥碩的身子回來了。
「小姐,我把稀飯熱好了。今天的熏魚真好,都是你上次嚷著要吃的。」
我說我已經吃了一碗豬肝面,她翻著眼睛嘴裡咕噥了好幾句,我沒有仔細聽,但知道准又在批派面的不是,因為她一向最恨麵食的。接著她看到掛在磁盆旁的牙膏,嚷起來道:
「你看,糟蹋了這麼多的牙膏,牙膏是給你刷牙用的,可不是給你玩的呀!喲!襯衫上幾時濺上這麼一大滴的醬油呀?上次姨婆給你那件粉紅色的新毛衣,一穿出去就把襟上弄個洞。現在,唉,唉,脫下來,脫下來,不馬上洗乾淨,還怕洗不掉哩!」說罷,不由分說的兩隻大黑手伸近來,把我的白襯衫口子全解開,豬玀剝皮般的把它剝了去。口裡還在嘮叨:「看你今年二十歲了,一點也不像個大人樣」。
「我二十歲了,你還這樣的脫我的衣服。」我也咕嘟著,忙取件睡衣披上身。
「隨便你幾多歲,在我眼裡總是個小娃兒。記得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小臉孔紅生生的,哪一天我手上不是你的屎呀尿呀的!」
多寶姊來我們凌家整整五十一年了,自然看我出聲,看我長大。她沒有結婚,對祖母一篇忠誠,看我們的家如同她的家。雖然靠近兩百磅的身子好像啤酒桶,據她自己說,年輕的她一根長辮子烏油油的,天天都插上一朵鮮花。印花的綢衫褲,腰身只一搦,不比我的大多少。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有回她帶我到鄰家看新娘子。我問她:
「多寶姊,為什麼鄰家姊姊要出嫁呢?」
「每一個女孩子都要出嫁的呀!」
「為什麼你就不出嫁呢?」
她眨了一會眼兒,說:「我嗎?因為我想做個童貞女。」
「童貞女有什麼好呢?」
「童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來。」
「為什麼鄰家姊姊不想做童貞女呢?」
「她嗎?因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麼好呢?」
她的嘴巴張了半天,說:「小姐,別再問了,再問妖怪要來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來嗎?因為你是個童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見那面又各賣糖山楂的,說道:
「別說了,小姐,我買串糖山楂給你吃。」
糖山楂吃後,並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貞女」。有時候我想她的話很對,雖然我無法證實她究竟「辟」過多少「邪」;因為據她說,妖魔鬼怪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她那大門板樣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愛在就餐以前溜入廚房拈一些什麼放進口中,只有她雙手插腰站在廚房門口,小狡猾的我也就無法得逞。她皺起一雙破牙刷樣的眉毛嚷道:
「小姐,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饞嘴相?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裡的規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飯的時候,你祖父的筷子沒有動,什麼人敢搶先?那時候,廚房裡說少也有十來個廚子粗工的,你這麼一個嬌小姐,敢擠在他們汗臭的身旁用指頭抓肉吃?」
多寶姊肚子裡全裝的陳年的派頭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說到祖父當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發出生命的喜悅的光輝。但是,當祖母談到往事時,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從來沒敢在老人家面前翹起大拇指,說出她那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時候,老人家正盤坐床中誦念佛號。她是一位佛教徒,但從來不對人孳孽做教婆語,也沒有排斥過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塵俗的福澤作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說這是消除煩惱,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寶姊念佛,多寶姊念佛的時候比祖母多得一項功效,平時看不見的東西看見了,聽不到的聲音聽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雙眼,她總是一眼閉一眼開,大白、老鼠、蚊子、蒼蠅,也就是這時候最難逃過她的關。她平時最聽不清竹籬門旁掛著的那隻小鈴鐺,雖然我們的竹籬門從來不加鎖,客來時總是把鈴鐺拉幾下;多寶姊往往念不滿一串念珠的佛,便會跳起腳來說:
「唷,有客來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頭茶几上。我捧著軟糕走近她的床沿,打開紙盒,取出一塊糯米棗泥餡兒的糕,請她嘗一嘗。
她笑著搖搖頭,說:「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沒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氣!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麼樣兒的。等你六七十歲的時候,看還敢強嘴不?」
「人家巴巴的給您帶回來,這麼香,這麼軟,您就一口也不嘗嘗。」我說著,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頭滾進祖母的懷裡,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嘔酸水哩!留著明兒高興吧!」她摟住我的頭,撫摸得我的面頰怪癢癢的。「晚上玩得高興嗎?」
「唔。」
「你把我給你的錢省下買軟糕?」
我點點頭,閉著眼睛只自咀嚼著。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眉貞也不是有錢的,怎麼可以讓她天天請你?」
「天天請?」我睜開眼睛,「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請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請我吃飯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貞身上嗎?
祖母的手還在撫摸我的面頰,粗糙的手底觸著就像磨砂紙。
「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孩子來找你。先來的一個自己駕著汽車,說和你約好了的。」
我閉著眼睛嚼軟糕。
「他叫什麼名字?」
軟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裡人。」
「沒問過,您不是常常說,大家同站在這地球上便儘夠了,分什麼國籍,省籍,大同鄉,小同鄉的?」
她笑了,接著手掌轉移陣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親做什麼的?」
「大概是各實業家,什麼董事長總經理這一類。」
「很有錢?」
「唔,有一所工廠,兩座洋樓,三輛小汽車,四個姨太太,五個女兒,六個兒子,七個孫女,八個孫子,九個頭銜,十個手指頭!」
「哪裡學來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兒子可不會有十一個手指頭吧!」
「當然沒有。」我笑著說。
「我知道當然沒有,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高興,成天的想到他時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我羞得大叫一聲,雙腳亂跺,一翻身,把臉藏到她的腿裡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頭壓斷了呀!」她雙手一推,我趁勢躺在她身旁。
「現在張開眼睛,我們好好的說會兒話。」
「您說好了,話是用耳朵聽的,和眼睛沒有關係。」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聲,反正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她從父親和母親不在這兒,她應該對我負雙倍的責任說起;到批評我空具伶牙俐齒,事實上既屬「癡情」,又欠觀察力為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
「戀愛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來。
「就是滑梯吧。一經開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腳的。雖然你現在不能把他帶回來給我看,但是據你說,他家裡很有錢,父親又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是說有錢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評別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斷她的話,「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這一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是晚上來的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呀?」可憐的祖母只好從頭來。
我製造了一個呵欠,遮掩著忍不住又浮上來的笑。說:
「我困了,奶奶,明天早上,讓我詳詳細細、從頭至尾的報告一遍給您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