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周的奔波勞累,又不時地參加外交會議與商討調停之後,嘉士德爵士感到此刻能卸下重擔,實在是無比的輕鬆、暢快。
這是一個明朗亮麗的夏日,天空澄澈似水晶,嘉士德爵士勒住了馬,低下頭來,細細地審視著這個繁華壯偉,充滿學術與藝術氣息的城市。
雖然康士坦丁堡的光輝已不如昔,然而遠眺那些偉大華美的建築,高聳入雲的尖塔,壯麗的大理石柱廓與金壁輝煌的宮殿,卻仍然強烈地激盪著人們的心懷,不斷引起人們的神往。
嘉士德爵土雖然在這裡生活了好幾年,但此刻,凝望著陽光普照之下的康士坦丁堡,卻仍不由得衷心讚美它的美麗。
從這兒,可以很清楚地望見一片蔚藍澄淨的水,粼粼地注入瑪墨拉海。
往北眺,便是狹長的博施普魯士海峽,此刻正泊滿了帆船、汽艇以及一些運送軍隊到克里米亞的戰艦。
出神之際,嘉士德爵士驀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打算為他的長官——新近封爵的英國大使史瑞福爵士——選一件精緻的禮物。
他原想趁上次出任波斯特使之便,在那兒選一件禮物的。
沒想到在德黑蘭停留的時間意外地倉促,根本無暇仔細的挑選。再說,那些禮物要是呈奉在這位曾革新奧斯曼帝國,被人們尊稱為「大奧奇」的偉人之前,也顯得太平凡無奇了。
就像那些華麗繡花的長袍,鑲滿珠玉的劍鞘,錦緞綾羅,在史瑞福爵士的眼中簡直太平凡,太庸俗了。因此嘉士德爵士費盡神思,想為這位敬愛的偉人與外交上的良師選一份獨特的禮物。
轉念之間,他想起上次在一家小店裡,發現了一些珍貴的古跡,據他推測很可能是希臘人或羅馬人遺留下來的。在康士坦丁堡有許多銀樓與古董店,往往會出其不意的在其中碰上一、兩件寶物。這些寶物大半是先人的陪葬,後來被小偷或考古學者挖掘到才流落世間。
「相信會找到一件史瑞福爵士欣賞的東西!」嘉士德爵士喃喃自語著。
調轉馬頭,他朝著世界最可愛的城市——康士坦丁堡——行去。
豎立在他眼前的是許多壯觀的建築物。
包羅了劇院、音樂廳、陳列館的希伯姆宮和終日吸引無數信徒的巴希利加宮。
除此之外,到處都散佈著為人崇敬、讚頌與神注的寺院、尖塔。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曾為蘇丹皇宮的希拉利奧宮。
密密圍繞在宮外的黑柏樹,更為它增添了一份陰森之氣。
希拉利奧宮曾經是康士坦丁堡的中心!
在這座宮裡,有愛、有恨、有美、有丑、有野心、有罪惡、有榮華富貴、也有可怖的聾啞人。
被厭棄的美女,被廢的蘇丹,往往會道到同樣的下場:被偷偷地拋入平靜不湍的博施普魯士海中。
在這裡,死亡與生命,美麗與腐朽,赤裸的罪惡與柔美的處女,惡行與鳥囀,並生並存並立。
隨即,嘉士德爵士發現自己到了市場。在市場的周圍林立著許多商店,出售各類的繡品、金飾、盔甲、布料、食品,間或夾雜著各色蔬菜及本地特產的水果。
而穿梭在市場曲折窄道中的人們,正像一個五彩埃紛的萬花筒。
其中有束著五彩腰帶,肩負重物的亞美尼亞人,也有穿著長斗篷,圍著面紗的婦女;有衣衫襤褸,伸著枯瘦的雙手,不斷乞憐的瞎子,也有帶著侍從、打著遮陽傘的土耳其官員和穿著皮衣、戴著皮帽的波斯人。
此外更點綴著一些載滿重貨的驢子和瘦馬,蹣跚地行著。
嘉士德爵士深愛著這個熟悉的東方世界。
在他眼前又出現一個頂著一盤甜品的土耳其人;包白頭巾、穿深色長抱的苦修僧人以及騎著駿馬、戴著紅氈帽的土耳其兵。
同時在他兩旁擠滿了各色小販,兜售著各種高貴的貨色,像保加利亞的繡花錦緞、純絲編織的波斯地毯和布魯薩的純絲,他卻不為所動,緩緩地前進著。
他正在猜想著自己是走錯了路,還是記錯了小店的位置時,忽然從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喊聲逐漸變成陣陣怒吼與叫囂。
人們忽然警覺起來,機敏地、憂懼地朝著吼聲來源望去。
一群人朝著這條窄街跑來,有些人的手裡持著木棍,在他們身後還拖著一樣無法辨識的東西。
嘉士德爵士立刻退到街邊,兩旁的攤販也急急忙忙的想把自己的貨物堆回窄小的店舖中。
但是太遲了,鮮翠的蔬菜翻撤了一地,水果也紛紛地滾落,於是驚叫聲、咒罵聲、喧鬧聲全融匯在一起了。
連嘉士德的座騎也聳起了雙耳,煩躁不安地擺動著。好在它曾受過嚴格的訓練,還不會被這場混亂嚇壞。
向前面移動了幾步,他驀地發現身旁站著一位穿白衣的歐洲女子。
她緊靠著小店的牆壁,神色倉皇顯然是十分懼怕,在她前面有位土耳其人,似乎是她的僕人。
在土耳其,女人不帶侍從,是不敢上街的,即或如此,到市場的女子仍然少之又少。
她的穿著並不時髦,但卻異常請雅。嘉土德爵士看得出她的身材非常優美,穠纖適度,而且她年紀很輕。
此時,這批人群擁塞在他們附近,喊聲震耳欲聾,嘉士德爵士方才聽出:
「殺死他!」
「宰了他!」
「給他吃點苦頭!」
「間諜!該死!」
現在,他才看清這群人拖著的竟是一個人!他的雙手、雙腳、衣服、頭髮……無不被人拉扯著,臉上沾滿了鮮血,眼睛半閉著。
顯然,他已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戰爭常常會被人利用、煽動,輕而易舉的就能被起一場暴動。
早在他到康士坦丁堡之前,他就聽說,此地掀起了一陣「間諜熱」,人們開始懷疑那些不能證明自己國籍的外地人就是俄國人。
此刻被逮捕的這個人,仍然不斷地遭到人們的唾棄踢打,蒙受著百般凌辱。
從馬上,嘉士德爵士看得出引起這場騷動的犧牲者,雖然混身是傷,但身份教養卻很明顯的要比那些迫害他的暴徒高尚得多了。
「我們……能……幫得上……忙嗎?」
一瞬間,他詫異是誰在說話。隨即發現方才倚牆而立的那位女子正欠著身子在對他說話。
雖然她的英文很流利,但嘉士德爵土知道她絕不是英國人。
「沒辦法。」他很快地回答,「你得知道,我們也都是外國人!若不幸被捲入這場是非中,可會惹上殺身之禍的。」
「可是……也許他並沒有做什麼……壞事!」
「他們認為他是俄國間諜!」
「我知道。」她說:「但他們也許弄錯了!」
「可能。」嘉士德爵士回答,「不過我們最好別去干預,況且我們也沒有能力幫他的忙。」
此刻大批群眾仍然繼續吼著前進。不斷擦身而過的人群,使馬煩躁地搖晃著。
被拖著的人,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然而仍有許多人不斷地加入行列,甚至一些袖手旁觀的店東也躍躍欲試,想加入湊興。
「我們最好趕快離開!」嘉士德爵士表示。
他對「暴動」可說是瞭若指掌。他知道暴動就像一團火焰,很快就會蔓延開,造成一連串悲慘、可怕的災禍。
除非等到這場暴動完全平息,市場將不再是個安全之處了。
他望著身旁的女子。
「若不嫌棄。」他說:「乘我的馬比你走路回去要安全得多了。」
正如他所預料的,此時有許多人正勿匆忙忙地加入前方不遠的群眾中。想必對方也看到了,因為她立刻說:
「那真是感激不盡。」
於是她轉身面向著前面的僕人,那是一位溫和莊重的土耳其人。
「你回去吧!漢彌,」她說,「這位先生會照顧我的,再走下去是非常不智的。」
「正是,小姐。」
嘉士德爵土彎下身,攙起她輕巧的身子,坐在馬上。
她戴著一頂小巧的軟帽,因此雖然坐在前座,卻絲毫不影響嘉土德爵士的視線。
他右手執著絕繩,朔熟地駕著馬,間或閃避一旁,讓人群經過。
幸運得很,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暴動行列吸引了,因此並沒有特別留意到嘉士德爵土和他的女伴。
不一會兒,嘉士德爵士轉入另一條小路,路上只見數匹疲累的驢子,載滿了鄉村來的新鮮食物,緩緩而行。
「最好的辦法是繞道而行,」嘉土德爵土說,「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的住處,我可以繞一些寧靜宜人的小路,送你回去,這樣走法會比剛才安全得多,也愉快得多了。」
雖然他心中已猜測到這群暴徒的去向,但他仍然不願輕舉妄動。
因為這群暴徒早已失去理智,根本無視法律的存在,正不斷地向市中心集中,雖然此刻他們幸而避開,然而這個事件卻很可能會造成對所有外國人不利的情況。
「真可憐!」這位女子輕柔地說。「我簡直無法忍受……想到他受到這麼悲慘的折磨!」
「好在此刻他已沒有任何知覺了!」嘉士德爵土答道。
現在,他才定下神來打量她,竟意外地發現她長得非常美麗,堪稱明艷絕倫。
他覺得她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從末發現過的,更想不出她到底是哪裡人。
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挺直小巧的鼻樑,和柔軟紅潤、花瓣似的嘴唇,很勻稱地排列在小小的鵝蛋臉上。她的皮膚非常細緻潔白,卻襯著一頭如雲般的黑髮。
這麼美麗的女子,只有一個僕人保護,在康士坦丁堡行走實在是太危險了,這個想法立刻浮上他的心頭。
一股好奇心驅使著他,於是他問:「我想我們該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嘉土德——嘉士德爵士,英國人。正要到英國領事館。」
「我是法國人,先生,萬分感激你的搭救。」
嘉士德爵士覺得她看起來、聽起來都不太像法國人,雖然她的法語說得十分正確古典。
一轉念,他又想也許是多年居留異邦,使她看起來不太像法國人。
「芳名是……?」
「雅娜。」
他揚起眉毛。
「這可不像法國名字呢!」
「我是在這兒出生長大的。」
難怪她看起來不像法國人,他想。
他同時感到她似乎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姓,對於此點嘉士德爵士雖有點失望,但也不禁在心裡稱許她的謹慎。
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有良好教養的女子是不應該隨便與陌生人太親近的。
「願意告訴我你的住所嗎?」他問道。
聽了她的說明之後,嘉士德爵士感到無限的驚詫。
據他所知,那附近並沒有適合歐洲人住的房子。
因此,他對面前這位優雅高貴的女子益發感到好奇了。
「你可喜歡康士坦丁堡?」嘉士德爵土寒暄著。
「有時候我真恨死它了!」她說:
「想想剛才那些殘酷的人!」
她的聲音透出一份激動,嘉士德爵士知道她仍在為那位不幸的俄國人難過,難過他生前飽受折磨,死後仍不斷地遭人凌辱。
「的確,土耳其人有時是很殘忍的。」他說,「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他們往往是最好的戰士。據我所知,英、法兩國對土耳其在克里米亞的戰績都相當讚佩呢!」
「根本就是一場無聊、不必要的戰爭!」雅娜答道。
「對極了!老天爺知道大使曾費了多少力量想化解這場戰爭!」
「但並未成功!」雅娜的語氣中帶著諷刺。
「要知道俄軍方面可沒這麼想!」嘉士德爵士說,「這場戰爭完全是俄國發動的,他們先突擊黑海西岸的西奈,擊潰了一文土耳其騎兵。」
「可能他們有他們的理由。」雅娜說。
「理由?」嘉士德爵士嚴厲地反駁,「西奈事件簡直是一場大屠殺,景況比你剛才看到的要悲慘萬倍!」
這一次,雅娜緘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說:
「完全是土耳其兵士的傑出表現,才引起整個歐洲的同情與敬佩,因此英法兩國才在去年聯合向俄宣戰。」
「戰爭全是愚蠢的、錯誤的!」雅娜情緒化地說。
嘉士德爵士浮起揶揄的微笑。
「這可是你們女人家的觀點。其實戰爭往往是為了追求正義、公平,就像這場俄土之戰,意義在此。」
「希望那些死者會感激你們的大思大德!」雅娜忍不住反唇相譏。
「你似乎並不全心全意地擁戴我們的國家和同胞嘛!我可要提醒你,這場戰爭原本是為了爭奪耶路撒冷聖地的佔領權而引起的。」
「這問題早在兩年前就解決了。」雅娜尖刻地說。
嘉士德爵士倒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她竟然相當瞭解這些來龍去脈。
他咧出一絲微笑,一閃即逝。他說:
「的確,這個問題早就由英、法、俄三國的大使會商決定了。但,無疑地,你也該記得俄國大使米契河夫仍然繼續要挾土耳其做更多的讓步。」
嘉士德的聲音忽然冷酷起來。
「米契河夫實在太過分,故意令土耳其難堪!」
「那麼你可認為……我們會獲勝?」雅娜小聲地問。嘉士德爵士注意到她在說出「我們」二字之前,稍稍猶豫了一下。
「當然!」他答道。「雖然開始的幾個月,我方受到很嚴重的轟擊,但是現在軍隊的組織比以往嚴密多了,因此我想沙皇提出和談的日子也將近了。」
雅娜沒有再答話,他們默默無言地前進。
和煦的陽光溫柔地吻著他們的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小草,散發著幽微的清香,夾雜著陣陣鹹味的海風,輕輕飄浮過來。
她輕輕地靠在嘉士德的臂膀中,看起來毫不費力,但嘉士德心裡明白她所以能如此輕鬆自若,完全靠自身的均衡和她天生的優雅風姿。
「你常常騎馬嗎?」他一面想著,一面問道。
「以前常常騎,」她答道,「現在可沒有了。能駕著你這匹駿馬奔馳,想必是件樂事!」
「這匹馬是大使的,」嘉士德爵士說明著,「他對馬匹就像對其它事一樣在行。」
「你很仰慕他?」
「誰不仰慕這位比蘇丹還重要的人物?曾經有許多人稱史瑞福爵士為土耳其真正的國王,就是現在,還有很多人這麼說。」
嘉土德的聲音裡透出一份前所未有的熱誠。
雅娜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剛看到他時,她覺得他雖然很英俊,但那份英國人特有的孤傲冷漠,卻令她很不自在。
她原以為這種人只會孤芳自賞,因此倒吃了一驚。
不過他卻不是她心目中那種吸引人的男性典型,雖然她不得不感激嘉士德爵士的解圍。
她也明白,嘉士德爵士很謹慎地避開了那些有危險性的街道。
「下次你真要特別小心了,」嘉士德的口氣像在對一個孩子說話。「你不該帶著一個僕人就上街的。」
「平常我並沒有,」雅娜說,「因為我父親病得很重,我不得不上街為他買一些草藥。」
「為什麼不請個醫生呢?」
「你知道,草藥可以治百病。大多數的秘方都是由先人留傳下來的,雖然這些秘方沒有記在醫書上,但常常是很靈驗的。」
「可是不經別人指導而濫用,不也很冒險嗎?」嘉土德爵士不肯讓步。
「總不會比盲從醫生要危險吧!」雅娜答道。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忍不住地譏諷他:
「大家都知道這項事實:史庫的醫療設備太差了,對傷患根本就束手無策!」
「你說得對!」嘉士德爵士表示贊同,「不過,我保證史瑞福爵士完全是無辜的,絕不像英國報紙所評論的。」
「原來英國人也動怒了!」雅娜喊著。「我真高興!」
「坦白地說,英國政府當局實在是一團糟,真是丟臉!」嘉士德爵士很嚴苛地說。「而我們駐土耳其的大使卻受到別人的猜忌,完全蒙在鼓裡!」
他頓了一下,然後用平和的語調說:
「但史瑞福爵士確曾努力地彌補過失,並盡可能地支助南丁格爾小姐。」
雅娜沒有回答。一會兒之後,他又說:
「你知道南丁格爾吧?」
「我想,沒有人會不知道的!」雅娜回答。「土耳其的報紙每天都載滿了她的故事,大家都佩服她的勇氣,可是仍然認為女人不應出來拋頭露面,『女護士』令他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你呢?」嘉士德爵士問道,「你好像並不打算學習南丁格爾?難道你不願把希望散播給那些受難的兵士?難道你不想在戰爭中為女人爭得一席之地?」。
他開始反擊了。
「我現在正是一個護士,」她靜默了一陣,「我父親病得很重。」
「抱歉!」嘉士德爵士說。
「所以我切身體會到護士的重要,」雅娜繼續說,「我覺得,有沒有戰爭都一樣需要女護土的。」
「這點我可不同意,」他說,「以往的戰爭,我們總設法不讓女人參與,老實說,我認為女人不但幫不上忙,反而令人厭煩。」
雅娜的臉上露出一層笑意,使她看來容光煥發。
「這些話正在我意料之中,爵士。」她帶著幾分自得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古板,心胸狹窄?」嘉士德爵士質問。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她甜甜地回應著。
他們之間似乎樹立了一道無形的戰旗,嘉士德爵士感到興味盎然。
他的對手是如此的纖巧可愛,還兼具一股東方的神秘氣質。
很可能是因為她那雙烏黑的明眸,也可能是她身上散發的那種馨香——似茉莉與月下香混合的氣味。
他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幽香,而且這股神秘的香味竟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誘惑。他甚至感到她的身軀也異於一般婦女,是如此的柔軟、富彈性。
「閣下可否在此一停?」雅娜出其不意地說。
他勒住馬,望見前方有一條古舊的石階,很可能是羅馬人遺留下來的。
「走這條路,」雅娜依循著他的眼光解釋著,「要比走正路快得多了。」
說著,她輕輕地順著馬鞍滑下來,然後昂首凝望著他。
「真感謝你!」她很平靜地說。
嘉士德爵士也隨著跨下馬,一面伸出手來:
「很高興能幫上你的忙。明天我能再來看看你嗎?」
雅娜搖搖頭。
「抱歉,我父親病得很重,無法見客。」
「那我可以留一張問候卡向他致意嗎?」
她回報他一個甜蜜的微笑,覺得他很有趣,但她絕不打算讓步。
「我只能重複剛才的話,爵士。」她說,「再見!我們談得很開心!」
說完,她立刻轉身,根本沒有握嘉土德爵士伸出來的手。
她很快就步上了石階,嘉士德爵士只能無助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優美的背影,直至消失。
她沒有回首,也沒有探手,就這樣走出了他的生命。更令他心神不寧的是他發現自己對她的瞭解幾乎等於零。
她的名字是雅娜,可是雅娜又是誰?
她有良好的教養,是一位淑女,但為什麼這麼神秘呢?
令他奇怪的是她似乎對這場戰爭很瞭解,而且他不得不同意她的說法:這場戰爭原本是可以避免或調解的。雖然從外交官的立場來說,這並不是一件易事。
因為俄國顯然是蓄意挑釁,堅持不肯接受土耳其所提出的和談,使史瑞福爵士的心血完全化為泡影。
人們對史庫醫療設備的批評指責,確實是醫院當局的錯誤。
他們故意隱瞞不報,甚至寧可讓傷患死去,也不願向外交部求援。
當大使發現真情,完全瞭解醫院的實況後,他立刻採取各種可能的方法來救援這些傷患。
他借用了許多房屋作為病人休息之所,其中還包括一座蘇丹的宮殿,此外土耳其當局也供應了一艘汽艇,用以輸送食物。
最後史瑞福爵士還呼籲大眾,以仁慈人道的態度來對待敵方的傷患。
完全是由於史瑞福爵士的堅持與奔走,才使得醫藥情況逐漸好轉。當然,人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淡忘在戰爭初期的悲慘情況與無數無辜的死者。
他沒想到自己竟會和一個法國女子談論到這件事,並且挺身而出為大使辯護。
在康士坦丁堡的人們大致可以分成兩派:一派是極端擁護崇拜史瑞福爵土的人士,大半是英國人與土耳其人,在他們眼中,史瑞福爵士就像是天國派來的天使,手持寶劍,雄峙在東方之門,衛護著歐洲的安全。
另一派是法國人,出於法國大使的無能,使他們不停的埋怨,認為他們被英、土兩國忽視、排斥,似乎認為法國才配當這場戰爭的統帥。
史瑞福爵士在前晚就曾對嘉士德爵士說過:
「英、法兩國實在很難共處,因為法國人總認為自己該居於領導地位。」
「薩巴斯不是馬上就要投降了?」嘉士德爵士說:「法國人不就可以自傲了嗎?」
史瑞福爵士笑了。
「這正是拿破侖三世迫切等待著的榮耀呢!」
他歎了口氣,又接著說:
「就是因為希望勝利是自己的,所以法國人千方百計的想阻擾土耳其軍隊建功!」
「真糟!」嘉士德爵土歎息著。
「戰爭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到達英國大使館之後,他立刻被引入一間豪華舒適的房間,史瑞福爵士正立在窗邊,覽視著百花競放的美麗庭園和變化萬端的噴泉。
「一路順風嗎?帆農!」他抬起頭來問道。
史瑞福爵土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然而嘉士德爵士認為,即使是現在,他仍是最英俊的男人之一。
他的頭髮因為年歲的增長,已經變成銀白;他的眼睛又誠摯又銳利,似乎真能看透一個人的內心;他的額頭寬廣,似乎充滿了圓熟的智慧。
就是憑著他深奧的智慧,才被地中海及愛琴海沿岸的各國人民冠上「大奧奇」的榮銜。
然而土耳其的基督徒卻以另一個崇高的名稱——「蘇丹之王」來尊稱他。
由於史瑞福爵士的威望遠播,因此許多民族都開始向英國領事館請求庇護與支援。
史瑞福爵士的相貌很威嚴,但卻不是驕傲自大。
他是一位謙和、純樸的學者,更是一位有禮、具藝術氣質的紳士。
然而,不可諱言的,他的脾氣比較暴躁,當他發怒時更是怕人。
被召見的土耳其人往往會害怕得戰抖不已。不過史瑞福爵士最可愛的一點卻是當他知道自己錯了,便會立刻向那位受屈的朋友道歉,甚至會結為好友至交。
因此他的僕人們都忠誠地服侍著他,不肯離去。
他也常熱心地指點一些年輕的外交官,因而很受到他們的祟敬與愛戴;嘉士德爵士便是常蒙他指點的「愛徒」之一。
從他與史瑞福爵士相處的時日中,他深深瞭解史瑞福爵土為他的工作費盡了心神血汗,也瞭解他內心對土耳其的關懷與摯愛,更瞭解他竭盡所能的扶助土耳其蘇丹亞道麥加,使得這位無能的蘇丹廣受東方國家的尊敬。這些,完全得歸功於史瑞福爵士的苦心籌劃。
「前線有消息嗎?」嘉士德爵土問。
「可沒什麼好消息。」史瑞福爵士答道。
「我倒在城裡碰上了一個意外事件,」嘉士德爵士說:「發生了一場暴動,許多人抓到了一個俄國人,罵他是間諜,想把他拖到市中心去處死,我剛巧在市場碰上了,那時候他已被整得半死不活了。」
史瑞福爵士深深地歎了口氣。
「康士坦丁堡的居民很複雜,各國人都有。其中也有一部份是俄國人,不過大半都住在此地很久了,根本不可能是間諜,更不會危害人民。可是暴動的群眾絕不會相信的,他們已經失去理智了。」
「的確是的。」嘉士德爵士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方纔那幕悲慘的景象。
「上周已經發生過二、三次這樣的暴動了,」史瑞福爵士說:「據我所知,土其耳當局已決定採取逐戶搜索的辦法。當然由官方正式出面來調查,要比人們濫用私權要好得多了。」
「正是。」嘉士德爵士同意地說。
他腦中立刻浮起雅娜的倩影,和那張被鮮血污染的險孔,流露痛苦的眼神以及幾乎被扯成碎片的屍體,他不知道此刻雅娜是否也會想到這幕景象。
這種淒慘的情景實在不應該讓女人看到的,他心中有點後悔,應該在分手前特別向她強調,在暴動未完全平息之前,不該再出門到市場來的。
當然,他瞭解她的焦慮,她的父親病得很重,需要藥品,但是戰爭使藥品變得非常昂貴難求。
她買的是草藥,這種療法是盛行於亞洲東方國家的。
但是,到底有沒有效呢?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地聳了聳肩膀。
此刻,雅娜正在家裡煎藥。
她的僕人已先她一步把藥帶回來了。
「漢彌,剛才那位藥商到底說些什麼?」
只有土耳其人才能聽出她不是本地人,因為她的土耳其話說得非常流利,但有些口音仍不夠道地。
聽了漢彌的說明之後,她立刻仔細地清洗草根,再切成碎片。
「是那位紳士送你安然抵家的?小姐。」漢彌問道。
「可不是!」雅娜笑著說。
「他長得真英俊!」漢彌說:「簡直就像『大奧奇』!」
「我可沒見過『大奧奇』本人。」雅娜回答。
「他真偉大!連蘇丹也得聽他的。」
「我也聽人這麼說過。」雅娜說。
她想,英國人就喜歡自己高高在上,似乎任何事都得經過他們的批准。
在她心裡,嘉士德爵士就是這種獨裁者的典型,她可不願和這種人來往。
「他們根本不是人!」她想。
將藥放在爐子上後,她又對漢彌說:
「我想上樓去看看爸爸。你剛說你回來的時候,他睡得很甜?」
「是的,小姐。我沒叫醒他,睡眠是最好的藥呢!」
「這倒是真的,」雅娜說:「最近這陣子爸爸都沒睡好。如果吃了這些藥,燒還不退,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可以設法請個醫生來看看,小姐。」
「不行!」雅娜立刻說:「那太危險了!再說我們也已經挨過幾個月了,現在絕不能請醫生!」
說著,她便朝樓梯走去,卻感到漢彌正惶惶不安地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
她立刻問:
「怎麼回事,漢彌?」
「壞消息!小姐!」
「壞消息?」
雅娜的聲音忽然提高了。
「今天我在城裡聽到的,他們說政府馬上就要開始逐戶搜查了!」
「按什麼?」她明知故問。
「俄國人呀!小姐!」
雅娜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似乎又看到了被拖扯著的間諜,那張血淋淋的臉孔,痛苦的表情,人們憤怒地唾棄著……
這些情景不斷地在她眼前出現。
「怎麼辦呢?小姐!」
漢彌的聲音輕得像耳語。
「我不知道,」雅娜說:「爸爸病得那麼重,又不好搬動,這怎麼辦?」
她望著漢彌,深黑的大眼睛盛滿了憂鬱、驚恐。
「阿拉會保佑我們的。」漢彌脫口而出。
「阿拉?」雅娜悲哼著:「我看阿拉和上帝都棄我們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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