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靴一點,木門應聲而開,只見屋內陳設美輪美奐,各式玲瓏的酸枝傢俱上,都鋪著錦幄彩繡,地上還有著軟可陷足的織毯。她從家裡帶出來的小包袱,就擱在花廳的碎玉桌上。
直到進了屋裡,圈抱在她腰間,鐵鉗似的掌握才鬆開。
一等到雙腳落地,滿意臉兒羞紅,連忙踉蹌後退,繞過碎玉桌,再度把兩人距離拉得遠遠的。
她是很感謝鐵索,每次有難時,他總能適時出手相救,讓她不至於摔著、傷著,或是跌破腦袋。
但是——唔啊,這實在太羞人了!他老是忘了男女授受不親,次次把她緊抱在懷裡,害得她像是喝多了酒似的,粉臉酡紅,心兒怦怦亂跳。
有好幾次,她都想鼓起勇氣,請他鬆鬆手,別抱得那麼緊。只是,一串話到了嘴邊,瞧見他那張森冷的臉,就再也吐不出話來,全都自動嚥了回去。
盈亮的大眼悄悄抬起,透過長長的眼睫,偷瞧這巨岩般聳立的男人,想起他先前那聲沉若雷鳴的低喝。
原來,他會說話。
原來,他不是啞巴呢!
先前遇到這麼多事,鐵索始終冷著臉,一聲不吭,她理所當然的以為,他可能是帶有殘疾,不能言語。哪裡曉得,他只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懶得應答罷了。
怯怯的視線,滑過他陽剛的輪廓,她揪著繡裙,因為房裡有個大男人而手足無措。
沉默蔓延在屋內,良好的禮教,讓她終於鼓起勇氣,對著鐵索斂裙福身,小心翼翼的開口。
「多謝鐵大俠出手相救。」這是她頭一次開口,正式跟他道謝,聲音雖小,卻像是黃鶯初啼,十分嬌細悅耳。
鐵索站在碎玉桌的另一旁,黝暗的視線掃向她,盯著那張羞嫩的臉兒,一如往常無言。半晌之後,那方正的下顎,才微乎其微的一點,就算是回應她的道謝。
不知為什麼,那道視線讓她格外不自在,即使低垂著小腦袋,也能敏銳的察覺,那雙黑眸正鎖著她。
揮之不去的嫣紅,再度湧上雙頰,揪著繡裙的手心,甚至滲出一層薄汗。
啊,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根本應付不來!
「我、我——我——那個——我出去——啊,我出去看一下龍姑娘回來了沒有——」她說了個藉口,急著就想出去,不敢再跟鐵索獨處。
可是,她才剛跨出繡鞋,還沒能踏出半步,那雙深幽的黑眸,就陡然迸出凌厲的眸光。
滿意嚇得只差沒跳起來!
她像是遇著猛獸的小動物,略哆咚的往後退,嬌小的身子轉眼退出花廳,縮到牆角的柱子旁,只探出一顆小腦袋,膽怯的看著他。
確定她不再妄動後,鐵索收回視線,逕自在碎玉桌旁落坐,寬肩背對著她,散發的迫人氣勢,簡直比萬仞高山更難跨越。
她縮在柱子旁,困惑不安的躊躇了一會兒,才又跨出繡鞋,小聲的喚道:「鐵大俠,我——」
刀鑿似的臉龐一側,銳利的眸光像利箭似的,筆直掃了過來。
她心頭一顫,連忙又縮了回去。
寒風在外頭呼呼作響,屋裡則是一片靜默。等了好久好久,滿意再度蠢蠢欲動。
唔,再試一次!
「鐵大俠,你——」
話還沒說完,那高大的身子已經站起來了。鐵索轉身回頭,黑眸危險的半瞇,眼底閃過不耐的火光。
這次,她嚇得眼裡蘊淚,魂兒都要飛了,完全能夠確定,這個男人不想讓她出門。她連跑帶跳,迅速往裡頭跑,火速縮回繡榻上,揪著粉紗垂簾,只敢露出一雙淚光瀅瀅的雙眸,可憐兮兮的猛眨。
嗚嗚,現在是怎麼回事?
鐵索願意護衛她的安全,她心裡是很感激,但是——但是——但是——他也不需要寸步不離,緊守在這兒啊!這麼一來,她只能被困在房裡,哪裡都不能去,豈不是跟犯人沒兩樣?
映在窗欞上的日影,一寸一時的挪移,兩人隔著大半個房間,維持相同姿勢,誰也沒有開口。她縮在粉紗垂簾後,淚眼汪汪,他則坐在桌旁,守著門口,像是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
直到太陽下山,外頭才傳來動靜,銀鈴般的笑聲飄了進來。
滿意鬆了一口氣,含在眼裡的淚,差點就要淌出來。嗚嗚,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人來了!她不用再跟這個可怕的男人獨處了!
龍無雙人未到聲先到,率先走了進來,跟在後頭的,是幾十個丫鬟奴僕,每個人手裡都捧著漆盤,漆盤鋪著紅綢,上頭有的擺著大紅綵球、有的疊著紅綢彩繡,還有的則是華麗的金銀首飾,金光耀眼,讓人眼花撩亂。
「如意妹妹,我回來了!」龍無雙愉快的嚷道,快步穿過花廳,親熱的往繡榻上擠,扯住想起身的滿意。「啊,別忙別忙,快坐下。」
想乘機溜出去的她,粉臀才剛離開繡榻,就被硬生生的扯了回來。她聲音微弱,哀怨的糾正。「我是滿意。」
「都行啦!」龍無雙揮了揮手,笑盈盈的說道:「我是來告訴你,一切都處理妥當了。我已經去過你家,把十甕的飛鳳酒運回來了——啊,連你外公預備要給你當嫁妝的酒麴,我都一併拿回來了呢!」
紅潤的小嘴,小小聲的吐出一個「喔」字。
原來,龍無雙該是去了家裡,放話兼搬酒,爹爹才會知道她的行蹤,派了武師來龍門客棧逮人——
先前在酒窖發生的事,瞬間閃過腦海,滿意想起那甕摔破的「玉龍」,小臉瞬間變得蒼白勝雪。
「無雙姑娘——呃——那個——」
「怎麼啦?」龍無雙耐心十足,笑容可掬的問。
滿意的腦袋愈垂愈低,緊張得肩頭微顫。
「呃——剛剛——剛剛——」
「剛剛怎麼啦?」
「我——我——我一時沒留神,摔破了您一甕『玉龍』……」她縮著肩、閉著眼,吞吞吐吐的說出「罪行」,就等著龍無雙大發雷霆。
她是親眼見過,這個客棧老闆娘有多麼珍視好酒。這會兒,她失手摔破「玉龍」,對方只怕會當場變臉,說不定會拿出刀子,把她大卸八塊,或是改變主意,不再保護她,立刻把她轟出去!
只是,她緊閉雙眼,等了一會兒,預期中的尖叫聲,卻遲遲沒有出現,飄進她耳裡的,仍舊是銀鈴般的笑聲。
「沒關係,那種酒我老早喝膩了!」龍無雙還是笑咪咪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別說這個了,來來來,我有好東西要讓你瞧呢!」她揚起手,朝等在一旁的丫鬟招了招。
滿意睜開雙眸,看著那張俏臉,心裡既迷惑又忐忑。
就——就——就這樣嗎?沒有尖叫?沒有變臉?沒有拿刀子,滿屋子追著她砍?那可是「玉龍」!堪稱無價之寶的「玉龍」呢!
心情奇佳的龍無雙,也不管身旁的滿意困惑得小腦袋瓜上都要冒煙了,逕自從丫鬟捧的漆盤上,拿起一件紅綢嫁衣,喜孜孜的塞進她懷裡。
「你來看看,這套嫁衣美不美?這可是京城第一繡娘的壓箱寶,霞帔上還綴著南海珍珠。」她興高采烈的說道,又從另一個漆盤上頭,端起一頂金絲鳳冠。「而這頂鳳冠呢,是當初八王爺成親時,請金匠特別打造的。唉,沒法子,咱們這場喜事辦得倉促,只能將就現成的。」她用指尖撥著鳳尾流蘇,一邊遺憾的說著。
滿意抱著精緻絕倫的嫁衣,這才發現那些丫鬟、奴僕們,打從一進門起,就忙著張燈結綵,改換屋裡的陳設,撤下原有的錦幄,改換上喜氣洋洋的紅綢。
「龍門客棧要辦喜事?」她後知後覺的問。
龍無雙笑得可甜了。
「是啊!」
「是無雙姑娘要出嫁?」她問道,看著嫁衣與鳳冠,心裡又開始懷疑,這些東西其實來路不正,說不定全都是搶回來的——
「我?喔呵呵呵呵,當然不是。」
「那——是哪位要出嫁呢?」
「你啊!」
滿意像是被針刺著,火速跳了起來。她驚慌失措,慘白的臉兒忙著左顧右盼,急著想要逃命。
嗚嗚,不會吧!蠻王來了嗎?龍無雙保不住她了?!
「不要不要,我絕對不嫁給蠻王,我……」她抵死不從,小腦袋搖個不停,被嚇得面無血色,就差沒有放聲大哭。
「傻瓜,就算你肯嫁蠻王,我還捨不得呢!」龍無雙伸出手,拍了拍她發涼的臉蛋。「如意妹妹,別怕,你要嫁的可不是蠻王。」
滿意全身僵硬,眼裡的淚還收不回去。
她看著那張嬌麗的笑臉,不知怎麼的,竟感到有一陣寒意,悄悄的、悄悄的爬上背脊。原本看似友善的笑容,這會兒竟變得有些不懷好意,讓人打從心裡發毛。
「那——那——我要嫁給誰?」她提心吊膽的問。
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飄了出來,龍無雙玉指一探,指向那個靜默無語、始終站在角落的高大身影。
「他。」
轟!
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卻比焦雷更有威力。被點名要送做堆的兩人,立刻都變了臉色。
滿意驚嚇過度,連聲音都在發抖了。
「無雙姑娘的意思是,讓我跟——跟——鐵大俠——呃,假成親?」她啞著嗓子求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祈禱這只是緩兵之計。
「開玩笑,假成親怎麼能瞞得過別人?當然是真的啊!」龍無雙還在笑,笑得得意極了。「你瞧我這主意多好,一旦你嫁做人婦,當然就不用去和番啦!不論是人跟酒,都可以留在我龍門客棧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跟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啊!
昨天晚上,龍無雙不是信誓旦旦,說了會保她平安無事嗎?現在她不但有「事」!而且,還是她最頭痛、最不願意遇上的「婚事」!
堆疊在心裡的感激,這下子全像是遇著陽光的雪,迅速的融解消失,連一點痕跡也不剩。滿意唇兒抖顫,直到這時候才看出,這個滿臉笑容的老闆娘,其實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爹爹是想把她送去關外和番,而龍無雙打的如意算盤,是準備把她嫁給鐵索,從此後留在龍門客棧,釀一輩子的飛鳳酒!
嗚嗚,是她太過天真,竟然傻到與虎謀皮!她明明就親眼瞧見,龍無雙趁夜行搶,根本就是個強盜啊,怎麼可能突然大發慈悲,為了十甕飛鳳酒,就願意收留她?
滿意又慌又怕,連忙轉頭,用哀求的眼神,望著角落的鐵索,就期待他能開口拒絕,或是怒吼出聲,駁回這個荒謬的主意。
可惜,她的期望落空,鐵索仍舊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緊抿著薄唇,用言語無法形容的可怕眼神,凶狠的瞪著龍無雙,全身的骨骼因為用力而嘎然作響,巨大的拳頭也緊握著,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不要當場動手,掐死那個笑容滿面的女人。
在那雙如刀如槍如劍如剪的黑眸注視下,龍無雙斂著絲袖,若無其事的站起身來。
「那麼,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她看著臉色發青的兩人,用最愉快的聲音,笑著宣佈。
「你們明晚就成親。」
傍晚才過,碎玉桌上頭,已經擺滿了膳食酒菜。
龍門客棧對於吃,果真絕頂講究,不但精於美饌,對於佳釀也毫不馬虎。用膳時都有好酒佐餐,元紅酒專對雞鴨菜點、竹葉青專對魚蝦菜點、吃蟹時則配上溫溫的紹興。
只是,滿意心裡另有盤算,吩咐丫鬟把酒撤走,親自去酒窖裡精挑細選,抱出龍無雙剛去搬回來的飛鳳酒。
她在桌邊忙了一會兒,確定「佈置」妥當後,才轉過身,看著窗旁的鐵索,輕聲開口。
「咳嗯,鐵大俠——」
鐵索背對著她,沒有半點反應,仍是雙手抱胸,斜靠在窗邊。
「鐵大俠——」她咬咬唇,雙手揪緊裙子,再接再厲的說道:「晚餐備妥了,請您過來一起用膳吧!」
他還是沒動,厚實的背看來硬如磐石。
她尷尬得紅了臉,低垂著螓首。「飯菜這麼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請鐵大俠您……」寂靜的屋裡,只有她自個兒的聲音迴盪,她愈來愈窘迫,聲音也愈來愈小。
就在她尷尬到極點,開始考慮,要不要縮到桌下去時,窗邊的鐵索,突然轉過身來了。
他橫眉冷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逕自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筷進食。
提心吊膽的滿意,這時才鬆了一口氣。她挑了個離他較遠的位置,也跟著坐下,秀氣的拿起碗筷,一雙眼兒卻從垂斂的長睫下,緊張的偷瞄著。
只見身旁的男人用餐時意態豪邁,卻光顧著吃飯菜,對面前那杯酒視若無睹,連碰也不碰一下。
她等了半晌,確定他真的不去碰酒,心裡有些著急,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鐵大俠,你不喝些酒嗎?」
他還是沒理會,沉默的繼續吃飯。
滿意粉臉微熱,鼓起勇氣舀了一碗雞湯,雙手捧著白瓷湯碗,無限羞赧的送到他面前。
「那——請喝點湯吧?」
這次,鐵索終於停筷,幽黑的眸子從那碗湯,緩緩往上挪移,遊走到她緋紅的臉蛋。
那炯炯有神的黑瞳,讓她心兒怦怦亂跳,緊張得垂下眼簾。
「喝點湯,比較好下嚥。」她的聲音在發顫,連小手也在發抖,彷彿隨時都要勇氣耗盡,羞得丟下湯碗,奪門逃出去。
這麼含羞帶怯的模樣,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就連剛硬如鐵索,也在她的羞怯攻勢下,接過那碗熱湯,仰頭一口喝盡。
一等湯碗落桌,她立刻拿起調羹,又替他盛滿,慇勤的送到他面前,還怯怯的彎唇一笑。
鐵索也不拒絕,一碗接著一碗,把她送來的湯全喝乾。
隨著雞湯逐漸減少,她心裡的緊張,卻是有增無減,晶亮的眼兒透過眼睫,不斷打量他的臉色,直到那張黝黑的俊臉,浮現些許幾難察覺的暗紅,她高懸的一顆心,才稍稍落了地。
其實,這雞湯裡頭是別有名堂的。
按照龍無雙的說法,她雖然不必去嫁蠻王,卻得嫁給鐵索!她先是窩在繡榻上,又哭又怨了許久,直到逃走的念頭浮現腦海,她才止了哭,稍微振作起精神來。
但是,鐵索如影隨形,把她看得牢牢的,要逃走談何容易?她親眼見識過,他的武功有多麼高強,連爹爹的武師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了,她手無縛雞之力,怕是他只要一根指頭,就可以擺平她。
唯今之計,只有灌醉他!
虧得外公跟娘,從小對她的「訓練」,她的酒量,遠比一般姑娘家好,稍微可以拚一拚。
再加上娘親設想周到,在小包袱裡頭,替她放著一個紅紙包,上頭還用毛筆,寫著大大的「迷藥」二字。她心裡打定主意,雙管齊下,應該有機會能擺平鐵索,讓他倒下。
她不敢直接在酒裡下迷藥,知道練武之人,味覺靈敏,直接下藥肯定瞞不過他,只會當場洩漏她逃走的意圖。
所以,她才會挑了飛鳳酒,這酒是她親手所釀,自然最懂這酒的特性。飛鳳酒香濃醇厚,入口卻全無酒味,加上窖藏已久,烈性已失,而後勁極強,就算是鐵打的漢子,只要喝上幾杯,肯定也要醉下!
為了預防萬一,她還在那鍋雞湯裡,足足倒了半甕酒,盤算著他就算不去碰酒杯,光是喝湯,也會喝得醉倒。
只是,她等了又等,眼睜睜看著最後一碗的湯,也全進了鐵索的胃,他卻只是黑臉微紅,依舊坐得挺直,黑眸反倒更顯清亮。
人算不如天算,她萬萬沒想到,他的酒量竟這麼好!
滿意心裡發慌,擱下湯碗,匆匆斟了杯酒,往鐵索的面前送。
「鐵大俠,我敬你,多謝你幾次出手相救。」喝啊喝啊,快喝啊!等他喝醉,她才有機會逃跑啊!
這回,鐵索沒有伸手去接,反倒薄唇一啟,開了金口。
「我不喝酒。」
啊,他說話了呢!
滿意詫異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你不喝酒?」
「喝了酒,就會變遲鈍。人一遲鈍,就會失誤,失誤是不被允許的。」
哇!
打從兩人相見至今,這可是他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了!
瞧見鐵索的眉宇間,戾色稍緩,她膽子也大了。「你從來不喝酒嗎?」
「只有幾次。」他黑瞳微瞇,沉聲說道。「我不喜歡喝醉。」
「酒雖能亂性,但淺酌一下,也無傷大雅。」她扯著嘴角,維持僵硬的笑,努力勸酒。「滿意自小跟著外公釀酒,嘗過的美酒,雖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甕飛鳳酒是我親手所釀,實屬難得佳釀,無雙姑娘也讚譽有加,其味清醇,不辣而甘、不燥而潤,更勝秋露,您要不要試試?」
「我知道。」他還是沒有伸手,只是看著她,冷聲開口。「龍無雙別的不行,就是愛吃。」
滿意原本還以為,他對龍無雙忠心耿耿,萬萬沒想到,會從他嘴裡聽見這種話。她微微一愣,卻聽見那堅守沉默是金的男人,竟開始碎碎念起來了。
「你娘究竟是怎麼想的?」他擰著眉頭,不贊同的質問。「她怎會要你來找龍無雙?難道不知道跟她打交道,無異與虎謀皮,最後只會被她吞吃入腹,連根骨頭都不剩!」
「你這樣說龍姑娘,不太好吧?」滿意小聲的說道。
「不好?」
「呃,是啊——」她覺得,說人壞話很不好。尤其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說對方的壞話,那就更不好了。
鐵索卻毫不在意,雙眼一瞇,額冒青筋。
「那女人為非作歹慣了,根本就目無王法。你以為,那晚搶回來的那批貨是什麼?」
「是什麼?」她好奇的問。
「貢品。」
她嚇得差點要摔下椅子,小臉也唰的變得雪白。「不會吧!」
鐵索睨著她。
「你以為公孫明德夜訪客棧,真是來探病的?」
「呃——」
她是曉得,龍無雙是個膽大包天的女強盜,但是沒想到,她竟然連貢品都敢搶。這可是滔天大罪,皇家一旦追究下來,別說是項上人頭不保,還會株連九族呢!
「那——鐵大俠,您為什麼要幫她?」
這個問題讓他臉色沉下來,大手陡然抓起酒杯,一口就喝乾。
滿意目瞪口呆,非要用盡力氣,才能嚥下驚呼。啊啊啊,他不是說不喝酒的嗎?莫非是氣昏頭了?
「我欠她一條命。」鐵索臉色陰沉,想起舊事,眼裡燃著怒火。「幾年前,我受傷中毒,瀕死之際,被她所救。」
「所以,你是為了報救命之恩,才會幫著她嗎?」
「不是。」
「嗯?」
他緊握雙拳。
「她要我承諾,為她賣命十年。在這十年之間,必須對她言聽計從。」
「十年!」滿意發出一聲輕呼。
「對,十年。」他咬牙切齒,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十年抵一命,我認了!但是這女人為了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只要一聽說哪裡有好吃的,就算是產在天山,她也硬要爬上去。」他愈說愈激昂、愈說愈憤慨,想起這些年來所受的「凌虐」,真恨不得當初沒活下來,直接自盡罷了!
瞧著那雙過度黑亮的雙瞳,跟他異常的健談,她這才察覺,狀況似乎有些不對勁。
這男人,該不會是——其實已經醉了吧?
為了證明心中的猜測,她拿起白玉酒瓶,把空杯注滿,再送到他面前。而那個堅稱不喝酒的男人,竟真的伸手去接,然後一口飲盡。
「她為了吃,無所不用其極,能買的話就砸銀兩,買不到就乾脆用搶的。這幾年來,她走遍大江南北,就顧著吃吃吃吃吃吃……」
窗外,月上枝頭,又落了枝頭,子時都快過了。
天啊,再這樣下去,天都要亮了,她還能逃嗎?
滿意心裡發急,正愁鐵索明明喝了這麼多酒,卻還遲遲不倒下,反倒精神更好,彷彿要抓著她說上一整夜,把這幾年所受的苦,全數傾吐出來,害得她根本無法脫身——
對了!迷藥,她還有迷藥!
想起這最後的「絕招」,她深吸一口氣,偷偷的、小心翼翼的,從繡裙口袋裡,摸出那個小紙包。趁著他仍在叨念時,把酒杯端到桌下,試圖不著痕跡的把藥粉倒進去。
為了不被發現,她保持微笑,努力裝作很注意傾聽,長睫下的眼兒卻瞄著桌下,持著藥包的手,微微的發抖,藥粉一點一點的落進酒裡……
「現在,她還要我娶你!」
這句悶聲咆哮,嚇得她身子一顫,雙手不聽使喚,藥粉唰唰唰的全倒進杯裡了。
糟糕,這、這、這這這——放這麼多,不要緊吧?這是她生平頭一次下藥,下手不知輕重,根本不知該放多少。
晶瑩的眼兒,還是直瞪著手裡那杯酒。藥粉放得實在太多,酒色不再清澈,那渾濁的顏色,任誰看了都會察覺不對勁的。
驀地,一隻大手探來,拿過那杯酒,在她驚慌訝異,又有些期待的注視下,湊到了薄唇邊。
鐵索只喝了一口,就擰起濃眉,瞪著杯中物。
「味道不對。」
「可能——可能——可能是茶水見底了,有些茶渣。」滿意嚇得手心直冒汗,硬擠出微笑,睜著眼睛說瞎話,不抱希望的想哄騙他,堅持他喝的是茶水。
這下子她可以確定,他肯定是醉了。
不但是醉,而且還醉得厲害。
因為,他居然信了她蹩腳的謊話,還舉杯就口,仰頭喝乾。
噢噢,太好了,只要再等一下子,藥效發作後,這個男人肯定就要昏了!她只要再耐著性子,再聽一下下、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鐵索一抹嘴邊的酒漬,亮得不尋常的眼,看著那張秀麗的臉兒,繼續長篇大論。「龍無雙態意妄為,得罪過的人,數都數不完。你知道,這幾年來,上門來找碴、狙殺或探路,又被我打退的殺手有多少嗎?」
她——她——她不想知道——行不行啊?
他卻堅持要說。
「四年前,二月初八,我答應為她賣命的第三天,就有人找上門來。那人是漠北邪狼,專用一雙鋼造利爪,收了人三萬兩銀子,要來取她的項上人頭。」
「四年前,二月初十,她為了吃湖菱燒豆腐,在前往江南的路上,順手搶了洞庭十八鷹的祖傳好酒。那十八個人氣得要追殺她,在洞庭湖畔,被我一併解決了。」洞庭十八鷹危害兩湘多年,事後龍無雙還沾沾自喜,說她這麼做,也算是為民除害。
「四年前,二月十三早上,邊城鬼刀仇雄找上門來。」
「四年前,二月十五早上,仇雄的師兄,獨臂邪郎君蕭逸來了。」
「四年前,二月十九的傍晚,仇雄的師叔,破魂指樊過天也來了。到了夜裡二更左右,連仇雄的師父,單刀任無敵都來了。」這一門四人,全被他擺平了。
「四年前,二月二十八,寧州奪命判官閻長青,為了大筆賞金,要來取她性命。 」
「四年前,三月初二,那天白天還沒事,到了夜裡——」
然後,半個時辰過去了,滿意聽得雙眼發直,他卻只說到了四年前的五月上旬,第二十八個殺手被他撂倒,扔出客棧大門的情形。
誰來救救她啊?為什麼他還不倒下?那迷藥無效嗎?那迷藥過期了嗎?
噢,拜託,別再說了!她不要再聽那些殺手的事了!她也不要再聽龍無雙的「豐功偉業」,跟種種令人髮指的惡劣行徑了!
滿意欲哭無淚,鐵索卻仍口若懸河,她先前只知道,他武功過人,卻沒想到他的碎碎念神功更駭人。
他叨叨唸唸,反覆數落龍無雙的不是,訴說著這些年來所受的刻薄待遇,跟一樁又一樁永難做盡的苦差事,簡直如同江河奔流、百川潰瀉,話匣子一開就沒完沒了。
那張薄唇,就在她的眼前開合開合開合開合,就是不肯閉上。他不斷的唸唸唸唸唸唸唸唸,念到她頭昏腦脹、眼前發黑,幾乎想跪下來,哭著求他,不要再說了!
「四年前,五月初九,金槍高七——」
終於,當第二十九個殺手的名字,從他嘴裡冒出來時,忍無可忍的滿意崩潰了!
「夠了!」她衝動的喊道,本能的伸手,用白嫩的掌,交疊搗住那張滔滔不絕的嘴,想止住折磨她的源頭。
過亮的黑眸瞇起,強而有力的大手,握住嘴上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挪開。
看見那炯亮的眼神,她火速回過神來,嚇得想收手,他偏偏卻緊握著不放,箝得死緊。「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縮著頸,又驚又怕,急著想脫身。「呃,鐵大俠——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你要不要回房休息了?」
「回房?」
「嗯!」她用力點頭,差點就要扭傷纖細的頸。
鐵索眉頭一緊,朝她逼近幾寸。
「我要是能回房,用得著繼續待在這裡嗎?」他不爽的低咒一聲,呼吸吹拂在她臉上。「你以為龍無雙說那句成親,是說假的嗎?要不是你笨到把家有酒麴,還會釀酒的事告訴她,事情也不會演變成這樣。上一回,她為了得到唐家的醬料,連宮清揚都賣了,還有——」
天啊,不要又來了!
見鐵索又開始叨念,她頭發昏、眼發黑,連耳朵都開始疼了。她想搗住那張嘴,止住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但雙手被抓,她急扯幾次,偏就是扯不開。
「先前,她為了搶回一個點心廚子,還要我陪著她去駝城,混進雷家牧場當長工——」
啊,受不了啊!
她急得昏頭,只想堵住那張薄唇,本能的衝上前——
剎那之間,沉寂下來,變得安靜無比。
她的小嘴親上了他的薄唇——不,正確來說,是她的嘴,撞上了他的薄唇,雖然有些疼,但總算堵住「閘門」,止住那落落長的叨念。
太好了,總算安靜了——呃,不好不好,她……他……他們……他們居然……啊!
下一瞬間,明眸圓睜,她陡然回過神來,驚慌失措的快快退開,小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又羞又驚又愧,沒想到自個兒被逼急了,竟這麼不知羞,主動對他……
紅嫩的唇瓣顫抖著,還能感覺到,他薄唇上的熱氣,以及飛鳳酒醇厚的香氣。
黝暗的黑眸,默默看著她,閃爍著如火的眸光。
然後,那雙大手毫無預警的探來,鐵索竟捧住她的臉,反被動為主動,毫不客氣的吻住她。
這個吻直接、霸道,且強悍得不容拒絕。酒的香氣更濃,伴隨著他放肆的唇舌,攻佔了她軟嫩的唇,接著探入她的小嘴,糾纏最生嫩香軟的舌,吮著她的甜美。
「唔……唔唔……」滿意瞪大眼兒,慌得心兒亂跳。她發出微弱的聲音,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重獲自由的雙手,滑到他的胸口,用盡力氣把他推開。
沒想到,正在她唇上肆虐的男人,當真被她一推就開。
「你——」鐵索擰著眉,剛想說話,卻覺得一陣頭暈,眼前的景物,跟那個粉臉羞紅的小女人,全都開始渙散模糊起來。他試著提氣運功,卻赫然發現,自己竟無法聚氣。
該死!
他猛然抬起頭來,怒瞪著她。
「你做了什麼?」
滿意小手撫著唇,嚇得連退兩步,心跳快得幾欲蹦出喉嚨。「我……我……」
他試著撐住,力氣卻逐漸散去,龐大的身軀陡然往後倒下。
「啊,小心!」她忙叫道,就怕他撞傷了哪兒,慌忙想上前扶住他。偏偏,兩人體型相差甚遠,他那麼高大沉重,嬌小的她根本扶不住,反倒被那沉重的力量,拉著往下倒。
沉重的男性身軀,不偏不倚的壓在她身上,薄燙的唇,恰巧又刷過她的頸項,帶來一陣莫名的戰慄。
「啊——啊啊——」她羞得慌忙起身,急著把他推開,可這一推,卻把他的腦袋往桌腳推去。
就聽到「叩」的一聲,鐵索的腦袋,重重撞上了桌腳。
「對……對不起……」她吞吞吐吐的道歉,想要伸手扶正他的腦袋,但是一接觸到那凶狠的瞪視,她就怕得縮手,不敢再碰。
迷藥跟酒氣總算發作了,鐵索的嘴微微動了動,連話都說不出來,黑眸瞪得更大,表情氣惱得好猙獰。
滿意絞著白嫩的小手,跪坐在旁邊,愧疚的頻頻道歉。「鐵——呃——鐵大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但是——我真的不能嫁給你……」
黑眸還是怒瞪著她。
那可怕的眼神,讓她畏縮了一下,匆匆起身從繡榻上,抱了一床錦被,在他兇惡的瞪視下,替他蓋上被子。接著,她又拿了枕頭來,塞到他的腦袋下,盡量讓他能躺得舒服些。
「我替你蓋了被,你就不會著涼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你你不要生氣喔——」她怯怯的說,從床下找出小包袱,再回到他身邊,有禮的深深一鞠躬。「我要走了。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說完,她走到門邊,用最輕的動作,把門打開。小腦袋探出門來,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敢跨出門檻。
臨出門前,滾動在心中的歉意,讓她忍不住回頭,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不知怎地,原先不能動彈的鐵索,此刻竟能轉過頭來,黑眸惡狠狠的瞪著她,一隻手還慢慢的朝她伸了過來……
滿意倒抽一口氣,魂飛魄散,嚇得驚呼一聲,哪裡敢再久留,立刻帶著小包袱,飛奔而出,逃進濃濃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