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爾雅贊同地微微一笑。她和程慧羿在總務處當工讀生已經快一個月了。每個辦公室裡都有一兩名愛折磨人的上級員工。套句軍中用語,合理的訓練是訓練,不合理的訓練是磨練。
當初程慧羿拉著她到這家凌亞科技報名,原本她是不抱什麼期望的。她總以為這樣的大公司,就算用個工讀生,也要是大學生,而不會看上她們這種微不足道的補校學生。沒想到竟雙雙被錄取了。
方爾雅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容易使喚。還有她和程慧羿都不夠格成為這家公司的正班員工的潛在對手。
萬一一個以前老叫她泡茶買便當的小妹有朝一日成了頂頭上司,見了面豈不尷尬?她有點小人之心地想著。
「小雅!小雅!回魂了!你在想些什麼?幫我按摩肩膀,好不好?一定又扭傷了。」
又來了。方爾雅咕噥一聲。自從不幸地讓程慧羿知道她會一項從外公傳下來的鄭氏獨家按摩法後,她就三下五時要她服勞役。她那些扭傷頸子、扭傷肩膀、扭傷這裡扭傷那裡的,九成九都是藉口。有一回還居然說她扭傷頭髮了。這個寶貝同學
爾雅忍下住搖搖頭,扯了下她削得又短又薄,像個男孩子似的黑髮,作為報復。
「喂,痛ㄟ!」程慧羿不滿地嚷。
「我這是在幫你按摩頭髮啊!」
「唉呀!你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啊!我都不知道我說的話對你這麼有份量哩!」程慧羿笑嘻嘻地說,邊伸手把襯衫領子拉低,露出肩頸交接的部位。「這裡!」她手一比,指揮著。
爾雅雙手放在她肩上慢慢使力按壓。有時候她也挺懷念這種感覺。以前她也常常幫母親按摩的……
「你講的笑話冷得讓人要忘記都很難。」爾雅開玩笑地說。
「喂喂喂!你這是人身攻擊。世界上像我這樣有幽默感的,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她說得趾高氣揚。
「當然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麼會自吹自擂的!」爾雅笑道。
「我最親愛的小雅,你怎麼可以刺傷我脆弱的自尊心?」
「放心好了,你的自尊心是用虎頭鉚都鍘不壞的。」
「虎頭鉚是鍘不壞,」程慧羿複述她的話,「可是你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傷得體無完膚、千瘡百孔、心魂俱碎——還有,嗯,連頭髮都長不出來了。」
爾雅噗哧一笑,「那正好,我就再也不用幫你按摩頭髮了。」
「正所謂最毒婦人心。」程慧羿下了個結論。
「唉呀,這句話不正是為了閣下發明的嗎?那一位先聖先賢這麼瞭解你……」
兩人說說笑笑間,全然不曾留意外頭走道上,一個人影曾駐足片刻……
「江秘書,請人事主任到我辦公室來。」陸以軒說完話,便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辦公室,把門板大力地合上,那黥耳的聲音把秘書嚇得攤在椅上,幾乎記下起他說的話。
她還沒見過老闆發這麼大脾氣。是哪個不幸的傢伙得罪他了?應該不會是——她吧?
不過如果真的不趕緊把人事主任請上來,下一個得罪他的人肯定就真的是她了。
「羅主任,總務處是不是有一位員工叫方爾雅?」陸以軒冷冷地開口,臉上的表情仍嚴峻得如化不開的寒霜。
羅啟先想了一下,「應該是上個月才來的工讀生。是不是她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一他自己其實是不太相信這句話的。印象中方爾雅似乎挺勤快的,做事也伶俐。何況一個小小工讀生,和大老闆怎麼碰得著面?
「立刻把她開除,本公司不需要這種只會招蜂引蝶的花瓶!」陸以軒不耐煩地命令。
是招了哪隻虎頭蜂?引了哪隻鬼面蝶?這個理由似乎太籠統。以往老闆開除員工,總會有一個明確的理由,讓人心服口服。總不能讓他開口對個小女生說這四個字吧?!「陸先生,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的地方?要不要給她一個機會解釋?」羅啟先合情合理地建議。雖然單看老闆的臉色,也可以知道他是大大地被得罪了,可羅啟先實在想不出那個斯斯文文的小女孩能闖出什麼天大地大的禍事來。
「沒什麼好解釋的。」四次見到她,有三次不是她黏在男人身上,就是男人黏在她身上。還要解釋什麼?她把公司當作色情酒店嗎?「照我的話去做,別再懷疑我的命令!」
眼看沒有轉圜餘地了,羅啟先只好答道:「是,陸先生。」還是先想個講得過去的說詞吧。
「方小姐,你是不是見過我們凌亞的老闆陸先生?」羅啟先開門見山地問。雖然開除方爾雅已是不可避免,他還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陸先生?我沒見過啊!」爾雅戰戰兢兢地站在人事主任的辦公桌前,像是被叫到訓導處的學生一樣,乖乖地回答。
在到凌亞之前,她對這家公司可是十分地陌生,大半是捨命陪君子,可——也不全是為了義氣,她實在喜歡陸這個姓。雖然程慧羿老是陸老頭陸老頭地喊,她倆其實誰也沒見過這位姓陸的老頭……
這倒奇怪了。羅啟先皺著眉想道,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公司因為組織變更的關係,只好請你離職。」
「哦。」爾雅呆立了三秒鐘,組織變更是什麼意思?這個學問太深奧,她也不想去追究了。反正陸又不是罕見的姓氏,她以前打工那家店的老闆也姓陸……
「我會請會計把你的薪水算到月底,待會兒你就可以去領。」
「謝謝羅主任。」爾雅無異議地回答。
「那你去把自己的東西收一收,再見。」
「再見。」她覺得這句話真是彆扭,對一個明明不會再見的人說再見……
她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幸好程慧羿正好到郵局去了,否則她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可沒辦法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她抓起背包,和同辦公室的人道別。走到電梯前,按了電梯。它還在地下室,動也不動。看看手錶,時間還早,索性到屋頂去逛逛吧!從三十幾層高的天台向遠處眺望,風景一定不錯。
推開通往陽台的厚重大門,迎面而來是一陣涼風。她走近圍牆,半倚著牆頭,原來這個城市是這個樣子的……
玉帶似婉蜒而過的河流,不遠處是一列灰藍的山脈,其中一座是她熟悉的。上頭有墓園,媽媽就在那兒;還有一座她難以忘懷的陌生人的墳。墳上有青草,彷彿又聞到了玫瑰的香味……
「陸先生,大樓的管理員從監視器看見我們公司的員工——就是剛剛被開除的方爾雅,不知為什麼跑到頂樓陽台上去。他們擔心出什麼意外,已經讓警衛上來了。如果你認識方爾雅,是不是也上去看看?」羅啟先小心翼翼地說。這個小女孩不會想不開吧?
陸以軒來不及回答,扔下電話就往頂樓上跑。
他的辦公室就在最高一層,走到天台上時,警衛還沒有到達。
方爾雅緊倚著牆,他看到她側著頭,彷彿在看著遠方的什麼。這姿勢眼下看來並沒有什麼危險,可她如果打算跨過牆頭,也用不著幾秒鐘的時間。
陸以軒不想驚嚇到她,悄悄地往她的方向接近,在她還來不及發現之前,猛然把她拉進懷中,雙手緊緊環抱著她。
爾雅本能地掙扎,卻抵不過他的蠻力。「你做什麼?!」她驚慌地喊。
「你到上面做什麼?!」他憤怒地質問。因為過度緊張而加速的心跳一時還緩和不下來,聲音變得有些粗嘎。
原本掙扎扭動著的方爾雅一認出他的聲音,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石像,定住不動。怎麼會是他?
她的頭緊靠著他的胸膛,還可清楚地聽見他節奏分明的心跳,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說話,連呼吸都有了相似的頻率。
「小雅啊,你跑到這上面來做什麼?從這麼高的地方跌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大樓管理員和警衛已經陸續抵達。管理員看危機已經解除,忍不住念了兩句。這小女孩每天到樓下拿信,兩人已經很熟了。
小雅?這親暱的稱呼讓陸以軒原本沉寂下來的怒氣又爆發開來。她才來這裡上班多久?管理員就可以這樣喊她?想到早上所見到的事,她連管理員都勾搭上了,動作真是神速!
粗魯地扯著她的手臂,半拖半拉地將她帶往樓梯的方向,「你跟我來!」他簡短地命令道。
一起上樓的人面面相顱,看陸先生滿面怒容,誰都沒膽子出聲問上一句,這是怎麼一回事?
爾雅只覺得十分無辜,她白皙的臂膀上已經留下了幾個鮮明的指印。若不是她扶手抓得夠緊,只怕已經在樓梯上跌了幾跤。
一走進辦公室,他反手把門板一摔,又發出可怕的聲音。今天已經嚇過一次的女秘書,只能目瞪口呆地跌回椅子上。
「你——」他一開口就想質問她,究竟已經勾引大樓裡多少人了?卻忽然想到,他已經沒有資格問她這句話。他既非她父母,又非她男友,現在連她老闆也不是了。他懊惱地想著。到了嘴邊的問題轉了個彎:「你沒事跑到頂樓去做什麼?弄得大家人仰馬翻!」
「我、我只是上去看看風景。」她囁嚅地說道。不明白這怎麼也會引起一場莫名其妙的風波。
「看風景?」他瞪她一眼。她不知道最近每個大樓管理員都對這種事特別敏感嗎?
「又沒人告訴我,頂樓不可以上去。」她防衛似地回答。
「你剛被開除就跑到那麼高的地方去,人家還能怎麼想?」
原來他們居然以為她要跳樓?爾雅恍然大悟。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她剛被開除?這才想到,她被拉進來的這問辦公室在最高樓層,聽說陸老頭的辦公室就在這兒。除此之外就只有會議室了。
只是一個小小的工讀生被開除,怎麼連大老闆也會知道?
「是你讓羅主任開除我的?」她忍不住心中的疑問。
「沒錯。」他直截了當地回答。
「為什麼?」她又沒做錯什麼。
「以你的『身份』,不適合這家公司。」她怎麼還問得出口?
「我的身份?」她喃喃地重複一句。原來他還記得在檳榔攤見過的情景。默然地垂下頭,沒有力氣反駁了。
此刻方知,他是多麼厭惡她輕視她,她以為……
早知如此,不如還是別再見面的好……
「你不做解釋嗎?」他嘲諷地問。
「瞬釋?一解釋什麼?
「說你做那種工作是迫不得已。你上有高堂,下有弟妹,全都靠你養活這一類賺人熱淚的故事。或者還有更感人的情節?」他承認自己的想像力不夠豐富,所想到的唯一解釋是「無恥」。
爾雅想到已逝的母親和不得不分離的弟弟,又想到自己此刻已是子然一身,而他居然用她的不幸來嘲笑她?
她再也克制不住,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奮力揮出右掌,在他毫無防備之下給他狠狠一耳光。
「陸以軒,你是混蛋!」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奔去。
陸以軒硬著心腸沒追出去。他那雙長腿只是煩躁地在地板上踱來踱去,有幾次已經走到了門邊,又轉了回來。
不正是他親口說出要開除她的嗎?他自我辯護地想著,她的確是不適合他的公司……
就在辦公室裡和一個男人親密愛撫,他們的年紀似乎也差不多……看來情投意合……
不知為何,這比在檳榔攤上看到男人對她輕薄更讓他難受。
只是一個小女孩……
一定是他太久沒和許珊迪見面,賀爾蒙出了差錯,才會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伸手拿起了話筒,很快地和俱樂部約好時間,索性也不上班了,秘書今天也受夠他的壞脾氣了。還是別在這兒礙她的眼吧。
明天記得買柬花向她陪罪,她老公應該不會介意吧?
一首歌唱到了最後,兩句歌詞隨風送到了他耳邊。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
陸以軒呆立了一會兒,那陣歌聲彷彿是從尋尋的墳前傳過來的……
那是徐志摩的一首詩,他在尋尋的書架上見過的,也是以前尋尋愛讀的。
歌聲停頓了片刻,又從頭開始唱起——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他俏俏地走近墓園,一個女孩坐在地上背對著他。
那一身早上才見過的熟悉衣裙,他是不會錯認的。
她的長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雙手抱膝,視線望向大海的方向。
爾雅直到唱出最後一句,才慢慢轉過身來。
是他來了嗎?送玫瑰花的人?
他手中的確有一朵紅玫瑰。
左方的臉頰上,依稀留著她早上那一巴掌的紅痕。
「你……」
「你……」
兩人各自帶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吐出一個字,誰都沒料到會在這兒看到對方。
「你怎麼會在這兒?」
略帶責問的語氣讓方爾雅也冷冷地回答:「難道墓園也和凌亞一樣是你的私人產業,又是一個我來不得的地方?」
陸以軒一時語塞,沉默地把手中的玫瑰放到墓前。
除了尋尋下葬那一天,這還是第一次他同時和另外一個人待在這兒。
「你當然不會認識尋尋。」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尋尋死的時候,她恐怕都還沒出生。
「尋尋?」她喃喃地重複。他喚這個名字的語氣像是一個愛人的,而不是家人。
「尋尋是你什麼人?」她溫柔地輕聲低問。
尋尋是他的什麼人?陸以軒沒有回答,那一個暑假……
她的名字已有那麼多年,他不曾在別人面前說出口。他甚至無法在母親面前提起,而母親也總是刻意迴避著。
他的眼光迷迷濛濛地在那方美麗的大理石上逡巡。對於上頭的每一條紋路都那麼熟悉。他知道第二個尋字右下角那一道小小的裂痕是從哪一年哪一月開始有的
方爾雅其實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所有對他的不滿與怒意早已隨風而去。
那雙原本明澈而銳利的眸子因為隱隱的淚光而朦朧,她忍不住喚了一聲:「軒軒……」
這兩個宇一出口,她也迷惑地頓住了。她不明白,軒軒是……
尋尋也總是這般喚他。
他們談天時,她用清脆的聲音喊他以軒。
她故意要逗弄他時,總愛一遍又一遍地用寵愛的語氣重複著:小軒軒……
她與他耳鬢廝磨時,會用一種最溫柔的調於在他耳邊輕輕喚著:軒軒……
就像他此刻聽到的……
「尋尋……」他彷彿又是十六歲夏天的那個少年。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著。
那哭聲狠狠地在她心頭捶打著,她走到他身旁,伸手環住他顫抖的肩膀,也像安慰孩子似地安慰著他:「別哭啊,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那個夏天永遠無法挽回了。尋尋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假如她能夠下死……
反手抱緊她的腰,他慢慢地滑跪到地上,洶湧的淚水鼻涕一起揉在她的衣襟上,似乎永遠也停不了……
她纖細的十指在他發上輕撫著,規律的節奏終於讓陸以軒漸漸平靜下來。
他止住哭泣,緩緩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又看看四周,似乎對剛才的事還十分迷惑,然後他恍然大悟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
一個近四十歲的大男人竟在一個二十歲的小女孩懷中嚎啕大哭……
他放開仍環住她的雙手,沒有勇氣再看她一眼,競轉身衝往墓園的出口……
方爾雅愕然地望著他的背影,沒片刻,見他在轉彎的地方踉蹌了下,她忍不住喊道:「別跑得那麼急啊!小心又跌跤了……」
陸以軒坐在車中,手指下耐煩地敲著方向盤,眼神專注地盯著通往墓園的小徑。
一想起方纔的舉動,他就十分尷尬。不僅在她面前痛哭,到最後居然還轉身逃距。
雖然尷尬,他還是下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總得送她回家吧!反正順路。
好下容易看到她姍姍走進停車場。
「方小姐。」他客氣地喊,有一種先下手為強的味道。宛如之前什麼也不曾發生。方雅爾停下了腳步,找著聲音的來源。是在喊她嗎?聲音是熟悉的,可是停車場並沒見到他的車。
「方小姐。」他提高了聲音,把車窗完全降了下來。
她歎口氣。真的是陸先生,不是別人。
他坐在一部黑色的吉普車中,並不是他以前來買煙的那部車。
她走近他車旁,看著他依然紅腫的雙眼,覺得陸先生三個字怎麼樣都難以出口。
「有事嗎?」她避過稱呼,也客氣地回問。
「上車,我送你回去。」語氣是不容拒絕的。
方爾雅從另一頭已打開的車門坐進車子,半是好笑半是愛憐地看他一眼。這威嚴的面具底下仍是一顆那麼柔軟又深情的心,又是那麼地孩子氣。跑得那麼急。低頭見他膝蓋上一處磨破的痕跡。唉,果然又跌了一跤……
「跌疼了沒?」都已經滲出血跡了。
「別再當我是小孩子了。」他不滿地說。尋尋老是介意他們年齡的差距。
「好嘛!你都長這麼高了,已經是個大男人了。」又來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忍不住用這種又是寵愛又是撒嬌的語氣對他說話,彷彿她一直都是這麼說的。
一直?他們見面的次數用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陸以軒有一種走進時光隧道的錯覺。坐在他身邊的人是尋尋,只不過那時她是坐在駕駛座上。
「你是誰?」他迷惑地問。
「一個今天早上剛剛被你開除的員工。」
這才是唯一的現實。
是的,他發現她和一個男人在辦公室裡糾纏不休。
「他是誰?你的男朋友?」
她不明白他在問些什麼。
「我沒有男朋友啊!」她老實回答。
「不是男朋友?難道還是你的恩客?」他弄不清楚哪一個答案更讓他生氣。
「你是什麼意思?」他那一巴掌並沒有白挨,叫他混蛋一點也不冤。怎麼不到一個鐘頭前,她還讓他的淚水弄得神智不清呢!
「還要我說得更詳細嗎?那個你和他在辦公室卿卿我我的男人。我還必須再重播一次精采鏡頭嗎?或是對像太多,你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辦公室?」早上和她在辦公室裡的只有程慧羿啊,她幫她按摩……她終於知道他指的什麼了。心中不由得氣極他把她想得如此不堪。可之前他也的確親眼見過男人對她做那些過分的事……
今天的事真的是誤會。「你說的是和我同辦公室的工讀全程慧羿嗎?頭髮剪得很短,穿一件藍襯衫?她是我的『女』同學。」
陸以軒原本緊抿的唇角微微放鬆,「女的?就算是女的,你也不該和她那麼親熱。」這話說得酸味十足。
這人管得還真多!她繼續解釋道:「她扭傷了肩膀,我只是在幫她按摩。」
原來如此。他唇邊終於綻出一抹微笑,像是從滿天烏雲中透出的一縷陽光,明亮得讓人舍下得栘開視線。
方爾雅著迷地望著他。這個男人表達情緒都是如此直接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吃醋的時候,就是一副賭氣的模樣。
陸以軒也有點下好意思。他今天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她給開除,又魯莽地當著眾人的面把她當要犯似地拖進辦公室。她的手臂還留有淡淡的青紫。是他弄的嗎?
「你的手還痛嗎?」他輕聲問,「對不起。」
「我也要道歉,為了那一巴掌。就當我們扯平了吧。」
「扯不平的。」他倆似乎永遠也弄不清楚誰欠誰多些。
爾雅沒有質問他這句話。「我家到了。你在這兒停車就好了,巷子裡不好停。」
陸以軒依言在路邊停了車,迅速地下車到另一頭替她開了車門。
「你住哪一戶?」
「那一棟的四樓。」方爾雅指了指老舊的大樓。「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送你到家門口。」他堅持地說。
「不用了,現在是大白天。」
那些宵小可不是卓九勒伯爵,只在黑夜裡出沒。「不差這幾步路。」他牽著她的手越過巷口。
他掌心的溫度暖暖地傳遞到她雙頰,在上頭染上淡淡的紅暈。原本想要掙開的
「是這一棟公寓?」陸以軒望著虛掩的大門。門禁鬆散,不怕下速之客常光臨嗎?門內陰陰暗暗的不見天日,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像是一張張著大口的怪獸,等著吞沒無辜的受害者。
「是啊,送到這兒就可以了。多謝。」她不怎麼認真地說。
「我渴了,要去你家喝杯水。」
當然啦,他剛才流那麼多眼淚,肯定損失了不少水份,怎麼會不渴?她輕易地說服了自己。
於是兩人一同進了電梯。
一道簡單的大門阻隔了走道和她的家。那把鎖對任何小偷都只是個玩具。
「你坐,我去幫你倒水。真的只有開水,沒別的。」她事先聲明。像他這種身份地位,平常用來解渴的,大概不會只是白開水吧?至少也得是那種價錢比鮮奶還貴的進口礦泉水。
陸以軒並不在意喝什麼,他忙著打量這屋子。看起來不像有第二個人住的樣
他接過水杯,暍了一口。「你一個人住?」
「是啊。」原本有三個人的。
「家人呢?」
一個不提也罷的父親和難得見面的弟弟。「媽媽去年剛過世。」
「你今天去墓園看她?」他可沒自大到以為她是專程去等他的。
爾雅點點頭。去看她和鍾尋尋。
「沒有別的親人了嗎?」他又問。
「還有一個弟弟。媽媽過世前不久,送——送給人家收養了。」她的頭低垂著,眼中泫然欲泣。
陸以軒環視客廳,這房子的簡陋顯而易見。傢俱是胡亂拼湊的,似乎是誰家有不要的桌椅就隨便扔到這兒來似的。天花板下處處水漬的污痕,因為采光不良,在白天也顯得陰沉沉的。他想起早上在辦公室說過的話……
他是活該挨那一耳光的。
「你餓不餓?」他突然冒出一句。
啊?!方爾雅疑惑地看著他,現在還不到四點鐘……
「你餓了嗎?時間還很早。」她是不開伙的。一個人作飯又麻煩又不經濟。家裡當然也沒儲備什麼食物。「可是我這裡連蛋炒飯、荷包蛋的材料都沒有。」
她怎麼會知道他愛吃蛋類食品?以前尋尋說過,他一定是前生和那些家禽有仇。
「你不知道哭泣是很耗費體力的嗎?」他現在比較可以拿剛剛那令人尷尬的場面開玩笑了。「我請你吃飯,算是陪罪,好嗎?」
為了開除她的事嗎?「沒關係的,我很快就可以找到別的工作。」
「你打算去哪裡找工作?」現在他當然不可能開除她了。
「便利商店或是加油站常常都在找人。」這些工作她也都很有經驗了。
陸以軒不滿意地看著她。便利商店老是遭搶,加油站的環境對健康大大有害。可是他也不願她再回公司當工讀生,離他辦公室那麼遠,又要被每一個人吆來喝去
「你會電腦嗎?」
「只懂一點皮毛。」這並不是客氣話。她補校才讀一年,電腦剛剛入門,學得也不是很好,因為她還買不起電腦。
「會就好,你來當我的助理。」
爾雅當然知道凌亞的正班員工,至少都要有國立大學的學歷,半數以上有碩士學位。「陸先生,我才念高一,什麼都沒學會,怎麼有能力去當你的助理呢?」
「你高中還沒畢業?」這個答案讓他吃了一驚。這樣推算下來,她居然才十六七歲!他還以為她已經成年了。「你還沒二十歲?」
爾雅有點羞愧。「我國中畢業後失學了五年。」
陸以軒鬆了一口氣。他身邊缺的當然下只是助理而已,他還缺一個管家,一個廚子,最缺的是一個——情人。
情人,這兩個字對他已經十分遙遠而陌生,自從尋尋……
他彷彿在她身上看見一個讓他魂牽夢縈了二十年的影子……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讓她再度離去。
「那麼你會煮飯吧?」不會也沒關係,只要她會燒開水就行。
爾雅不明白話題怎麼又轉到這裡,他是餓昏頭了嗎?她搜索枯腸回想著家裡有沒有任何被她遺忘的食物,可惜沒有,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不起,冰箱裡空空的,沒辦法幫你準備晚餐。」她覺得十分遺憾。以軒是十分禁不起餓的。他的胃口總是很好,她喜歡看他吃飯的樣子……
她怎麼會知道?
她還看到一張稚氣猶存愛笑的臉孔,和現在所見相似的眉眼飛揚明朗,笑得露出一口整齊明亮的牙齒。可是她知道現在的他是難得一笑的,當然也就難得露出牙齒。
他還向她買過兩包煙。不是告訴過他不可以學抽煙的嗎?
「說C。」
「C。」陸以軒居然也乖乖地開口,雖然下知道她的目的。
「嗯。」方爾雅滿意地點點頭,還是一口雪白整齊的好牙,沒有任何煙漬。
「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
「看你牙齒白啊!」她微微一笑。
陸以軒以為她在開玩笑,回到原先的話題,「我有一個大冰箱,你可以把它放滿食物,要煮什麼都可以。」他愈想愈覺得這是個奸主意。她可以像從前一樣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則負擔所有粗重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讓她搬離這個擋下了風雨、只擋住了陽光,又對於小偷強盜殺人犯毫下設防的破公寓。
「你在說什麼呀!」他們在談的不是『她的』冰箱嗎?
「你不會煮飯也沒關係。」他循循善誘,「炒蛋、荷包蛋我都很在行的。」可憐,二十年來他的廚藝一無長進,會的還是只有這些。
「陸先生,」她打斷他的自說自話,「你是不是餓過頭了?我先帶你到樓下吃碗麵線好了。可是他們不賣蛋炒飯。」
「我的意思是你來當我的管家,你願不願意屈就?」這夠清楚明白了吧?
方爾雅很想點頭,又有點遲疑。他真的少一個人幫他理家嗎?以他的長相身份地位,就算沒三個老婆也有一打女朋友。何況她只會做些家常菜。
「真的沒有人幫你打理三餐?」她仍是不無懷疑,「還有,如果你吃的全是鮑魚海參這類的,我是不會煮的。」
「放心,你只要會煮泡麵就好了。」
聽到他這句話,爾雅毫不考慮就同意了。怎麼可以放任他用泡麵虐待自己的胃?!
「你家人會同意你僱用一個沒什麼經驗的人嗎?」
「我跟你一樣都自己住。我父母都在美國。」
「好,那我上班的時間是幾點到幾點?你知道我晚上還要上夜校。」
「我的意思是你住到我家裡來,我那邊有很多房間。」他臉上是一副最無辜的表情,看來十分無害。
「那,孤男寡女……」似乎不太妥當,她在心中掙扎著。到底是怕他對她怎樣?還是怕他不對她怎樣?怔忡的雙眼下確定地凝視著他。臉孔驀然發熱,她幾乎忍下住要伸手去遮住頰上的紅暈。
「你放心,」他低聲說道,「我一定不會強人所難。」這點他原是滿有把握的,可是她那漾著水光的眸子圓睜著,紅潤的雙唇微啟,嫣紅的粉頰蠱惑著他……突然之間,他的自信逃逸無蹤。
他現在就很想強她所難……
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一步,近得他可以聽到她急促的心跳和他的一樣劇烈,他再也忍耐不住……
雙唇先是從她臉頰滑向耳邊呢喃:「可以嗎?」他還隱約記得自己才剛說過的話……
她沒有拒絕,雙手主動環住他的腰。她怎麼拒絕得了他?無論什麼時候,無論經過多少年,她都不能……
他沒有誤會她的回答。熾熱的唇迫不及待的落在她的唇上,不太溫柔地與她廝磨。火熱的舌不耐煩地加入,探索她唇間的甜蜜……
她覺得自己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一輩子。她怎麼捨得拒絕?這是她的宿命,彷彿她來這世上走一遭,就只為他一人……
終於,他喘著氣移開雙唇,手指輕撫著她柔細的秀髮,另一隻手仍是緊摟著她不放。迷濛不清的神智讓他忘了身之所在,他在她耳邊喚著一個他渴望的名字:「尋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