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次次地教他識得其中滋味。
他以為自己是為她好,卻沒料到她在他傷了她之後,仍跑了回來,
看見她的血在空中飛灑,他嚇得心神俱裂。
她倒下時,他以為她死了--
那一瞬,他知道,他愛她,而他什麼都沒告訴她。
湖水畔,日昇月落,一如以往。
她仍然沉睡著,沒有醒來的跡象。
***
黑暗中,一線微光透進,然後他發現那是自己的眼。他睜開了眼,視線卻一片朦朧,他合上眼再睜開,那一片昏黃的朦朧逐漸清晰,床榻邊有人,倚著牆睡著了。
靈兒。
她的臉好白,襯得眼窩更加暗沉,像是幾天沒睡,平常都綁好好的長辮有些散開毛躁,看起來好憔悴。
他試圖伸手,卻無力。
如此憔悴……
不該是這樣的……他疲倦地再度合上眼,腦海中浮現兩人初相見時,她瞪大了眼,雖然嚇了一跳,卻仍忍不住瞪著他瞧時,活潑好奇的模樣。
他試著再移動手臂,這次終於移了兩寸,覆住了她的小手。
心有些安了,可那一些些心安卻掩不住更深處的恐懼。
他無法不去想,如果那天應龍來襲時,她和他在一起--
光是想到她遭受牽連而受傷,他就無法呼吸。
疲倦讓他重新陷入黑暗的漩渦中,腦海裡卻仍不斷轉著相同的字句。
不該是這樣的……
***
再醒來,掌中的柔美已無蹤。
玄明一驚,猛然睜眼。
屋子裡依然有人,只是從靈兒換成了盤坐在席上閉目養神的男人,他那幾千年前歙血為盟,發誓性命相交的兄弟。
「靈兒……?」他發出沙啞微弱的語音。
「在隔壁。」霍去病聞聲睜眼,道:「她拿內丹救你,耗損太多元氣,之後又守了三天三夜才睡去,我把她移到另一張床上去。」
他心一緊,倦累的問:「我昏迷多久?」
「今天是第五天。」霍去病擰眉沉問:「出了什麼事?」
「有人強取了我的內丹。」玄明臉色蒼白,虛弱的說。
「誰?」
深吸口氣,玄明看著他,半晌才道:「記得應龍嗎?」
心一凜,他神色不由得暗沉起來。
怎麼可能不記得?十三年來,他記憶早已恢復大半,更何況應龍是--
一咬牙,他甩開那不愉快的記憶,皺眉問:「強取你內丹的是應龍?」
玄明點頭默認。
「為什麼?」
「因為……」玄明吐出胸中郁氣,乾澀的道:「我將炎兒封在水玉裡。」
他在瞬間僵住,瞳仁縮小,屋子裡的氣溫突然降低。
久久,他才站起身,走了過來,音量極輕卻冷冽的問:「你說什麼?」
「你聽見了。」玄明認命地說:「她傷得太重,要保她命只有這個辦法。」
「你讓她--應龍--」他低咆,全身肌肉鼓起,可吼到一半,他聲音一頓,醒悟道其實的確是最好辦法,更別提玄明其實是以自己的生命保護她,而且若非當年他的愚蠢,她也不會--
他僵住,詛咒脫口而出:「天殺的!」
氣忽又焦躁地在屋內走來走去,他額上青筋暴起,隱隱柚動箸。
他以為他已經找到她了,他以為他可以見到她了,他以為這一切應該要結束了。
結果呢?
結果就在這近在眼前的時刻,她卻被應龍搶走了!
應龍!偏偏是應龍!
他突兀地停下,火大的轉過身,壓抑著怒氣問:「應龍為何還會留在人界?我以為他們全回上界去了!」
玄明看著他,半晌才道:「你知道為什麼。」
「該死!」他的確是知道為什麼,因為只要是他的,應龍都要,包括炎兒!
特別是炎兒!
他原以為一切都過去了,至少那場戰爭已成了數千年前的歷史,成了那狗屎神話!那該死的雜碎卻不肯放手!
「那王八的窩在哪裡?」
玄明沉默的看著他,然後閉上了眼:「我不覺得你追去有什麼用。如果你是想救她脫離苦海,就不用了。你我都知道……」
扯了扯嘴角,玄明道:「應龍最不可能傷害的就是她!」
「在哪?」他閃電般箝住玄明頸項,惱火地怒目咆哮逼問著:「你不要以為我不會動你!不要和我打哈哈,我沒那種耐性!應龍的窩在哪裡?!」
「我說過,我需要一個更好的理由。」玄明平靜以對,甚至沒費力抵抗。
「你」他咬牙,箝住玄明的手最終還是忿忿收了回來,火大的摔袖轉身,瞪著牆壁!
玄明一手支在床榻上,無聲苦笑著,或許他們畢竟還是猷血為盟過的兄弟。
「你要什麼理由?」他緊握著拳哼聲問。
「你為什麼要見她的真正理由。」
他僵站著,許久後,才轉過身,僵硬地開口:「你想知道?事實是……」他試了幾次,方真正的發出聲音:「我也不知道--該死!這下你滿意了?」
知道他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所以雖然這不是完美的答案,但已經夠好了,至少他的表情補充了其它。
玄明扯著嘴角,道:「我可以告訴你在哪裡,條件是,我要一起去。」
「你受傷了。」他臉頰抽搐,陳訴著。
「我明天就能恢復。」玄明重新躺下,閉目養神,放鬆休息。
他緊握著拳克制想搖晃玄明的衝動,憤而轉身離去。
***
門,輕輕被人推開。
來人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靠近床邊,跪坐了下來。
見他滿臉汗,一隻小手拎著手絹替他擦去污水。
他抓住那隻手,睜開了眼,看見靈兒。
「爺說你白天醒過。」她語音極輕,一頭長髮意外的沒給成辮子,只是有些微卷地披散著,黑得發亮。
他鬆開她的小手,撩起她頸邊一綹黑髮,纏繞在指上。
「你好些了嗎?」她繼續替他拭汗,有些擔心。
他點頭,坐了起來。
他的身體復原力本來就高,更何況她是用內丹幫他,醒來後,他恢復得就更快了。
她的發在他指上鬆開,他摸著她憔悴的臉,看著她微微發紅的印堂,沙啞的道:「你不該……這麼做的……」
感覺他粗糙但溫暖的大手,她垂下眼,睫毛輕顫:「我已經失去了紅姊,如果……連你也走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活下去……」
聞言,玄明喉嚨不覺緊縮著,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可以回崑崙山腳下去。」他抬起她的臉,深吸口氣,看著她嘎聲說:「回去吧,回那地方好好修行,這裡不適合你。」
「你趕我?」靈兒咬著下唇,雙手在膝上緊緊交握,顫巍巍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要趕我?」
「把你牽連進來,不是我的本意。我們要去的地方與龍潭虎穴無異,一不小心隨時都可能丟了性命--」
「我不在乎!」她倔強的說著,豆大的淚滴奪眶而出。
「靈兒!」他皺眉,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道:「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撥開他的手,踱蹌的站起身來,退了兩步,滿臉淚的握拳抗議:「我不要一個人回去!」
「靈兒,你不要這樣,這件事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單純,也不是遊戲,我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兼顧你!」
「我知道了……」她一聽,傷心的搖了搖頭,「所以說,你們根本就是嫌我累贅,對不對?」
「不是這樣的!」他惱怒的道。
「那是怎樣?」靈兒氣憤的抹去淚,「要不然為什麼爺趕我,你也趕我!是因為我礙手礙腳的對吧?」
「因為這不關你的事!,」
身後突然傳來的一句話堵得靈兒啞口,她回身,只見爺不知何時倚在門邊,他沒看著她,只是面無表情的瞧著玄明,像是在等他的同意。
靈兒順著他的視線再回頭,只見玄明也回看著爺,然後才將規線對上她的,嘎聲同意道:「對,因為這不關你的事。」
她瑟縮了一下,大眼閃著淚光,不敢相信的看著他,小手壓在唇上,卻仍逸出一聲哽咽:「不……不關我的事?」
玄明咬緊牙關,怕忍不住開口反悔。
靈兒看看玄明,再看看爺,再回頭看著玄明,她看著他們兩個默契十足地板著臉,沉默著,不由得氣了起來,艱澀的重複:「不關我的事?好……好……說得好!」
她越說越大聲,用力的拿衣袖擦去臉上淚痕,先是看著爺:「我辛辛苦苦跟了你三年,從關外跟到關內,從北到南,替你尋找他!」靈兒指著玄明,氣憤的道:「結果你一句話就否定了我做的一切!不關我的事!那這三年算什麼?」
「還有你!」她火大的回過頭來瞪著玄明再道:「我想留下來,是因為我愛你!結果呢?你心心唸唸的只有那寶貝炎兒!我費盡力氣用內丹將你救回來,你竟然也回我一句,這不關我的事?!」
她氣呼呼的看著爺罵道:「是我白癡才跟了你三年!」再回頭對著玄明咆哮:「是我愚蠢才會愛上你!」
「你們說的對!這的確不關我的事!」靈兒忿忿地來回看著他們倆,火冒三丈的道:「趕我走?好!我走!」
她一跺腳,說完氣沖沖的就跑了出去。
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玄明只覺得冷意沁入心底。
屋子裡,一片沉寂。
「一定得用這種方法嗎?」
粗啞的聲音響起,玄明疲憊的開口,首先打破那一片寂靜。
「不這麼做,她不會死心。」
知道這句話沒錯,玄明無聲苦笑,可看著對方一臉平靜,他心底突然湧現一股沒來由的怨氣,脫口就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炎兒有可能會醒?」
他一震,輕鬆的姿態不再,一臉震驚。
「魍魎傳來消息,只要有極陰的東西鎮住她體內的炎熱異能,就有可能救醒她。我的水玉能力不夠,只能封印無法喚醒。我本來是要帶她來取你當年的霧球,只可惜……」看著他神色數變,死白著臉,玄明突然瞭解他想到了什麼:「該死!不要告訴我說你想的就是我想的。」
他開言僵硬的問:「那是可能的嗎?」
玄明抿著唇,臉色也有些蒼白,「我不確定,但那的確是有可能的。應龍也屬陰,他的內丹也確實有能力讓她清醒。」
他聽了全身緊繃,只開口問:「你恢復得如何?」
「足夠帶路了。」玄明抓起桌上長劍,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
起霧了。
一切,和數千年前是如此相似。
這蠻荒之地沒變多少,白茫茫的霧遮掩了視線,糾葛的籐蔓攀爬在各處,參天巨樹擋去了日光,濕氣重得讓人在埋頭走沒多久,就渾身濕透,感覺有如泡在水裡。
這片廣大的森林裡,終年瀰漫著白霧和瘴氣,除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其它生命只要一進入,通常都成了白骨。
越往南去,越不見人跡,當他們踏入這座森林,兩人對看了一眼,神情皆是複雜難明。
一扯嘴角,玄明苦笑,無聲地繼續在前帶路。
發現自己是如此習於行走在沼澤及迷霧中,霍去病只覺得五味雜陳。越往森林深處去,那些記憶越加清晰。
他們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走了許久,兩人皆習慣性的沉默著,並保持高度警戒。
然後,當他以為這片森林毫無止境時,玄明停了下來,撥開了一棵巨樹枝幹上垂掛下來有如簾幕般的籐蔓。
他走上前,往前看去,赫然發現籐蔓後是一處深不見底、鬼斧神工般的陡峭峽谷,峽谷對面森林裡矗立著一座佔地極廣的黑色宮殿建築,在茫茫白霧和參天巨林中若隱若現。
玄明放下籐蔓,示意他噤聲往後退。
誰知才退了兩步,一股凌厲刀風赫然從天而降。
兩人雙雙向旁躍開,週遭又閃出十數名手持彎刀的黑衣蒙面人,包圍他們展開凌厲攻勢。
「他們不是妖,是被下了蠱的苗族!別殺了他們!」怕兄弟下手太重,玄明邊擋邊揚聲提醒。
霍去病暗咒一聲,揮出的刀緊急止住,手腕一轉,改以刀背敲去。
沒幾下,圍攻的黑衣人就倒了一半。
雖然他們出手俐落,身手高超,但那些人卻像是不怕死似的,明明受了傷卻仍發了狂似的爬起來再戰,而且樹林裡不斷的有新來者加入。
混戰中,刀光劍影砍飛了無數枝葉。
兩人且戰且退,雖退到較為空曠之地,卻因不能殺了敵人而打得綁手綁腳。
被敵方這樣車輪般的上陣圍攻,半個時後後,霍去病尚能支撐,可支明卻因內丹被奪,體力不支而漸落下風,幾度岌岌可危,都是險險閃去。
緊急擋了一刀,霍去病反手再削去敵人長劍,一抬頭卻驚見一把長創直直往玄明背上招呼而去,玄明忙著架檔身前敵人,無暇閃避,可他卻因距離太遠而鞭長莫及,只能出聲警告:「小心!」
玄明聞聲回首,只見銀光閃耀,還來不及反應,一隻小手卻突兀地從旁伸來,替他擋住了那把長劍。
銀色的劍穿過那玉般柔美,鮮血淋漓。
靈兒。
氣一窒,他驚恐的發現是靈兒擋住了那把劍。
長劍讓人抽了回去,紅艷艷的血在空中飛灑成弧形。
「不--」
他低咆一聲,未出鞘的長劍一揮,竟將周道的人全數震開。
他將她攬進懷裡,想替她止血,卻見她用沒受傷的手,緊緊抓著那只鮮血直冒的手,一動不動地看著,緊蹙著眉頭,像是疼痛,又像是疑惑。
「靈兒?!」他開口喚她。
她像是沒聽到,只是抬頭,腳眼看著藍天。
黑衣人攻勢再起,他護著她又揮出一劍,再回神,她倒在他懷中,地上全都是血--
珍珠,從他被劃破的衣杉中滾落,沾了塵、沾了血,失去了它應有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