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靜的花園裡放著一張小几,上面擺了鮮花素果和一個香爐。
永樂公主金眉仙跪倒在香案之前,雙手合十仰天祝禱,「第一炷香,求天保佑我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第二炷香,求天慈悲佑我皇室血脈周全,無災無難早日回宮團圓。」
「第三炷香,請天長佑他無災無難、早日歸來……」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心中難過,眼淚便流了下來,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公主……」宮女秋雙接過她手上的香,插入香爐內,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
至今未嫁的她,一直是朝中官員或是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焦點,關於她為何未嫁的原因,眾說紛紜。
有人說她篤信佛教,決定終身侍佛,只是礙於公主身份而無法出家;也有人說她是因為眼高於頂,覺得無人配得上她而不願意下嫁;更多人說她是因為十五年前宮廷叛變時,叫叛軍給污了身子而失去清白,因此終身不嫁。
她不過三十多歲,兩鬢卻已灰白,額頭上、眼尾處都留下了歲月的深痕,或許是與她常常愁眉深鎖有關吧。
身為當今皇上的親妹妹,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她,有什麼理由如此抑鬱而悶悶不樂呢?
十五年前,當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她根本沒想過自己會過著這樣安靜而憂愁的生活。
看著日昇看著月落,看著春去看著冬來,等待一個離她好遙遠、好遙遠的人。
「公主,寅時已過,天都要亮了。」宮女秋雙勸道:「好歹你也歇一會吧。」
「已經這麼晚了嗎?」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喃喃的說:「太陽又要出來了。」
十五年前,皇叔勾結右丞相造反,事先得知的皇兄將三個皇子公主,托付給特定人士,要他們護送皇室的血脈到安全的地方,待叛亂平定之後再回來。
當時大皇子便是托給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禁軍統領彭迅風,結果叛亂平定了,他卻始終沒有帶著大皇子回來。
四皇子和三公主也徹底斷了消息,失去蹤跡,像個泡沫似的消失在遼闊的天地之間。
那場叛變奪走了她所有可能得到的幸福,造成三名皇子公主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如果早知道將皇子公主留在宮中,會比送出宮外安全的話,皇兄他一定不會作這種決定的。
可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每當提起此事,她的皇帝哥哥總是自責不已、後悔莫名。
他們似乎永遠繞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遺憾中過活。
如果那三名流落民間的皇室遺珠還活著,今年也應該十八歲了吧?
十八歲,多麼青春洋溢而充滿希望的年紀呀。
她也曾經十八歲過,她在十八歲那一年遇見了她這一輩子最深刻的愛,也嘗到了最椎心的痛。回憶,隨著黎明的來臨而漸漸的鮮明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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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到京城了。
世羅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人好多,街道好寬敞。
不知道是不是舉辦武狀元比試的關係,好像所有的年輕人都進京來了,路上到處都是風塵僕僕的人,每間客棧都掛出滿字的招牌,就連京城裡肯大方提供人住宿的人家,也都人滿為患。
有人的地方,就是做生意最好的地方,就算是天子腳下,也一樣充滿吃食的油味、煙味,賣藝的、賣膏藥的、賣孩童玩意的,甚至還有賣拳腳速成秘笈的。
一座高樓矗立在街底的大廣場前,上面裝飾著喜幛和綵帶,顯得熱鬧而充滿喜氣。
聽說那便是皇上欽點而建的狀元樓,是要給新科的武狀元登高,供萬民瞻仰賀喜的地方。
世羅欣喜的看著那似乎要高入天際的華樓,想像著希恩和自己攜手登高,極目遠望的樂趣。
廣場上萬頭攢動、喧嘩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要不是礙於侍衛的長槍大刀,大概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的登高而上,作那成了狀元郎的白日夢。人是這麼的多,因此當騎馬的毫不管行人的安全,大咧咧的急馳在街道上時,馬上就引起一陣騷動。
小販們忙著護著攤子,生怕被撞翻,行人們忙著走避,生怕被撞死。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爭相走避亂成一團,一名小孩站在街心,似乎是和家人走散了,他只顧著揉著眼睛大哭,卻不知道閃避危險。
急馳而來的馬蹄聲如打雷般的響起,馬上騎士的騎術雖好,但對於一徑站在街心的小孩,仍是不夠時間反應。
眼看著馬蹄將要踩落,一道白色的影子快速的一晃而過,馬蹄落下之時已不見小孩的蹤影。
騎士回頭看了一眼懷抱著小孩的俊美少年,有些驚訝的揚了揚眉,隨即揚長而去。
直至那騎旋風般的馳去,才埋怨聲四起,一名中年婦人排開大眾,急著大喊,「我的孩子!小寶……」
她迫不及待的從許希恩手裡接過孩子,不住的道著謝。
「那人是誰?怎麼這麼蠻橫?」世羅不悅的罵道,「也不管旁人的死活,在鬧市裡縱馬難道不怕踩死人嗎?」
死老頭真是欠教訓!要不是他跑得太快,她一定給他好看!下次要叫她遇上了,絕對扯下他的鬍子!
旁人聽見她的話,有些多事的說:「那是鼎鼎大名的林大人,十萬禁軍統領林迅雷。他你都不認識,太孤陋寡聞了。」
一聽見林迅雷的名字,許希恩微感驚訝,原來是師叔。難怪他剛才會那樣看他,他大概從他的挪騰之中看出他師承何門。
「禁軍統領很了不起嗎?」世羅嘟著嘴,「不把旁人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人,也不會是什麼好人。」許迅火對女兒像對外人,自己有師弟這檔子事,當然也就不曾提及,世羅雖然知道自己有師叔,卻不知道當朝的禁軍統領,就是自己的師叔。
「小兄弟,你可別張嘴就胡說,林大人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呢,你小心別亂說話,平白得罪了高官。」說完,那人便搖著頭走了。
「做官有什麼難的?」世羅拉著許希恩,「等你贏了武狀元,一定要做個比他還風光的官。」
「人家是禁軍統領你沒聽見嗎?」他一笑。
金湛國自從多年前的一次政變之後,當今的皇上便大力起用自己的心腹,將禁軍統領的權限範圍擴大,林迅雷的權勢可是濤天。
畢竟當年他救駕有功,是肅清反叛的功臣之一,難怪皇上如此器重了。
他對這個師叔生平所知頗為詳細,完全是因為白普一年來常常在他面前提的關係,他崇拜自己的師父就像他景仰義父一般。
世羅不以為意,「狀元總比他大吧?」
「沒有。」狀元不是官,只是個頭銜而已,哪有什麼實權?
「不如你當皇帝好了,當了皇帝一定比禁軍統領大了吧?」她天真的說。
「又說傻話了。」他橫了她一眼,對她的天真和毫不考慮的直言感到有些好笑,「我怎麼當得了皇帝?」
她以為皇帝是隨便人就能當的嗎?那太子是要立來幹麼用的?
「說的也是。」她笑瞇了眼,也覺得自己實在異想天開,「皇帝有三宮六院,要是你有那麼多女人,我一定會氣到吃不好睡不著,光是要想辦法趕走那些臭女人,就夠我傷腦筋的了。」
「你不用傷這種腦筋,浪費時間。」他淡淡的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是呀,你是對女人沒興趣。」她有些憂傷,「要不是我知道你絕對沒有斷袖之癖,我真的會懷疑你了。
「你對女人沒興趣是好事,可是不能對我沒興趣。」她甜甜的又笑了,「不過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雖然你不承認。」
「我的確是喜歡你,像妹妹一樣的喜歡。」她忽而憂傷忽而歡喜,他永遠弄不清楚她真正的情緒,只能大略的猜測。
他想安慰她的憂傷時,她已經找到值得開心的事歡喜了,正當他覺得沒事時,她可能又開始生氣。
也不應該說是他不懂她,只能說她變得太快,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
他知道他的態度影響她的心情,也左右她的情緒。
他刻意漠視她感情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因認喜歡看她受苦。
看她為他、為了愛他而受苦。
知道他是被重視的,世羅因為他而疼痛著,卻仍不放手,建立了他的自信和驕傲。
她是形,而他是影,沒有了世羅,他也就無法單獨的存在,也就不完整了。
「又說這種討人厭的話了。」她把耳朵捂起來,「我不想談這件事。總之,現在這樣很好,你別急著把我踢開。」
白普自擁擠的人潮中跑來,滿頭大汗的他卻很興奮的揮動手,「希恩、世羅,我在這裡!」
剛才師父回府時,告訴他說希恩他們到了,要他出來將他們接進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豪宅,等待比試的日期到來。
那天他追著發火的柳湘,一路回到了京城,她一直不跟他說話,回京後又回到自己的家裡繼續生氣,而他本來就是擔心她一個人上路危險,所以才跟著她。
既然她已經安全的到家了,那他就可以回頭去找希恩和世羅,沒想到正打算出門而已,他們就已經到了。
聽到白普說,已經準備好了屋子要讓他們住時,世羅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找了一上午,都快把腳走斷,把嘴巴問酸,卻到處都容滿,她正發愁晚上要露宿街頭呢。
她用力的拍著他的背,讚許的說:「你真是個大好人。」雖然名字難聽了些,又有個討人厭的師妹,除此之外他也算是不錯的了。
「大小姐,」一個婢女來報,「白公子差人來說,林大人明日設宴給他的師侄接風,要你也一起過去。」
「我才不要去。」柳湘本來正在梳頭,一聽到白公子這三個字,重重的把木梳往梳妝台上一放,嘟著嘴道:「他愛瞧許世羅就盡量瞧去,我才不去看。」
柳湘的父親乃是朝中的一品高官,只有她這個獨生女,當然是極盡疼愛之能事,她喜歡練武,便讓她拜了林迅雷為師,她喜歡跟著白普四處遊玩,柳大人也沒阻止過。
隨後進入的一名中年美婦拿起了木梳,溫柔的梳理著她的長髮,「湘兒,你師父要你過去一趟,怎麼好拒絕呢?」
「娘,我不是不聽師父的話。」柳湘煩惱的說:「我只是不想見白普,他太過分了,儘是欺負我。」「是嗎?」方柔微微一笑,「這白普真壞,讓我跟林大人說一聲,要他管管他的高徒,最好打他一頓幫你出氣。」
她明明知道女兒喜歡白普,卻故意這麼說要惹她發急。
「打他一頓也出不了我受的悶氣。」她委屈的說,「他現在心裡只有許世羅,老是幫著她說話,我去了只有惹氣罷了。」她真想哭呀,一個有戀兄癖的小鬼,什麼都沒做就搶走了師兄的注意。
「我聽你說,世羅只喜歡她的哥哥,不是嗎!」方柔說到世羅這兩個字時,聲音居然有些發顫,似乎相當激動,但是只顧著生氣的柳湘並沒聽出來。
「是這樣沒錯呀。」她歎了一口氣,「可是我看希恩對她興趣缺缺,她遲早會放棄,而接受師兄的。
「如果世羅真把師兄搶走了……」她哭喪著臉,「那我怎麼辦嘛!」
雖然現在世羅心裡只有希恩,可是要是有一天希恩娶了旁人,那傷心的世羅說不定就會接受溫柔的師兄。
「與其在這邊擔心,為什麼你不去看看,不去問問白普呢?」方柔拍拍她的手,「若他對你無意,那也沒損失呀。」
「可是我臉皮薄,問不出口呀!別說是問師兄了,我連叫世羅別打師兄主意的勇氣都沒有。」
她怕被嘲笑呀。
「那麼。」方柔的眼裡閃著欣喜的光芒,「你找個理由邀世羅來咱們家做客,娘幫你說,好不好?」「那多不好意思呀。」她搖搖頭,「我不要人家知道我喜歡師兄。」
「不然今晚娘陪你過去,探探白普的口風?」她摸摸她的頭,憐愛的說,「娘不忍心看你受罪。」
「都不好。」柳湘一跺腳,有點煩躁,「娘呀,你別管我了嘛,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你不用幫我擔心。」
或許她不該顧慮面子問題,也學學世羅的坦率和不顧一切……她也只有這兩個優點是值得她學習的。
「怎麼能不擔心,」方柔悠悠的說,「娘只希望你幸福、快樂。」
「娘,」柳湘撒嬌的賴在她懷裡,「你真好,就像我親生的娘。」
她一出生娘就因為難產而過世,爹因為深愛妻子一直沒有再娶,直到她九歲那年才娶了方柔,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過著幸福而沒有隔閡的日子。
「那當然。」方柔的表情有著哀傷,語氣卻仍是溫柔的,「你就像我的親生孩兒一樣,我怎麼捨得不疼你?」
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愛不到、疼不了,只好在別人的女兒身上發揮她的母愛。
雖然離開了英雄莊,逼不得已拋棄了自己親生的女兒,可是她在另外一個家庭裡重新找到溫暖和幸福。
她常常會想到當初女兒哭著要她抱,可是她還是狠心的離開了她,想念女兒的她偷偷派了人到英雄莊去,聯絡上了崔嬤嬤,從此靠著信鴿得到女兒的消息。
最近一次崔嬤嬤告訴她,世羅要上京來了,她激動到不能自已!十年了,她的女兒如今是什麼模樣呢?
她想見她、好想好想。
明亮的燈火將一個瘦長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風吹著燭火搖晃,連帶著牆上的影子也忽大忽小,看起來有幾分的詭異。
林迅雷不斷的在房內踱著方步,每當他遇到什麼難解的事,他就會下意識的把手背在身後,不斷的走來走去。
「應該不會是他……不可能的。」他喃喃的說著,「一定是大師兄,錯不了……」
這一輩子,他只做過一件有愧於心的壞事,那就是害了對他推心置腹的二師兄。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好比同胞兄弟,不但默契十足,還愛上同一個女人——永樂公主金眉仙。
他嫉妒他們的兩情相悅,他希望二師兄死掉,讓他有機會得到永樂公主。
為此,他跟叛軍合作,出賣了一向信任他的二師兄,他的良知和人性完全被貪婪的獨佔欲給佔滿了。
當他把那把匕首刺入他背部時,二師兄看他的眼光充滿同情和憐憫。
他背叛了他,而他最後卻只是可憐他。
在那一剎那,他知道自己錯了,明白自己一輩子都會活在親手殺了師兄的痛苦之中。
他回身將叛軍殺得乾乾淨淨,快馬加鞭的趕回京城參與救援,奮不顧身的斬殺叛軍,希望自己能死在叛軍的手上。
誰知事與願違,凌霄王的叛變以一敗塗地宣告結束,而任何知道他曾參與叛軍活動的人,都成了他的劍下亡魂。
皇上從來沒懷疑過他的忠誠,而他卻是慚愧的。
十五年過去了,他不敢見永樂公主一面,因為他怕她用那充滿期待的聲音問他,「你知道迅風什麼時候回來嗎?」
這個秘密他守了十五年。可是卻在前幾個月,他發現似乎有人知道。
有人在他的床頭放了一張紙,紙上用硃砂寫了叛徒兩個怵目驚心的大字。
那字跡,多麼像死在他手下的二師兄的字跡。
但那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人模仿他的筆跡。
他在驚懼之餘,仍力持一定,因為那人若是能神鬼不知的將東西放在他的床頭,要取他的性命也不難,因此他判斷他只是要要脅他,而不是要他的命。
而若那人是二師兄的話,他一定不會饒過他,不可能不取他性命的!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打算用這件事來威脅他。
從那天起,他的警覺性提高了不只十倍。
終於有一天,一個黑衣人闖入他的房內,與他交上手,然後他發現兩人的武功同屬一路,那在搏命時所出的一招一式就像是同門在切磋武藝一樣。
就像他以前常跟二師兄過招一樣!他驚駭交加,根本無法全力發揮,終於他輸了,那人將劍架在他脖子上,又丟下了一張用硃砂寫的叛徒,然後揚長而去。
是誰,那個黑衣蒙面人會是誰?
二師兄死在他的手裡,絕無可能還魂!還好他焰雪派的門人也不多,他總是可以慢慢的清查。以那人的身手看來,不會是他的徒弟,只有可能是大師兄,所以他才籍著武狀元比試之事,邀大師兄進京,趁機探探他的底。
雖然大師兄和二師兄一向不合,不大可能幫二師兄出頭,況且十五年前的事,他也無從得知。
可是他行事一向小心,得徹底排除此事是大師兄所為的可能。
只是,一想到那蒙面人精光四射又滿是寒意的眼睛,他就會想到二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