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她是怎麼會和吳家緯在一起的?原因彷彿已經久遠得不復記憶了。只記得家緯是她的學長,追她追得很勤,每天早晚接送、噓寒問暖,又常常鮮花、小禮物的送,情竇初開的少女哪裡抵擋得了如此強力的攻勢,沒有多久,兩人就走在一塊兒了。
那段日子裡,雨苓就像個公主似的,被家緯呵護疼寵著。家緯活潑外向的性格,加上出色的外表、良好的家世,在學校裡早就是個風雲人物。成子女性公敵的雨苓,竟也隱約有著一種下為人知的虛榮心態,至於和家緯之間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情?她倒也未曾認真費心的深究過。
家緯大學畢業那天,在畢業典禮結束後,雨苓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家人,當然,也包括了他高貴又極端冷淡的父母。
簡單的介紹過後,家緯就急急忙忙地拉著雨苓離開。「走,陪我去狂歡,跟我家那一堆人應酬,沒完沒了,遲早煩死!」
「嗄?這樣就走了?你們下是還有節目嗎?」
「那也要到晚上……對了,家裡有個Party,你陪我去好不好?」家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雨苓。
「啊?不好吧,那是你們家為了慶祝你畢業而開的Party,我只是個外人……還有,你知道我最怕人多的場合了,你們家的場面不用想也知道很嚇人,我沒有心理準備,也不會應付……而且……而且我也沒有適合的衣服……」雨苓越想越不安。
與家緯交往一年了,他很少提及家中的事,她只知道他們家族是國內知名的財團,旗下有金融、百貨、電子等等相關事業,雨苓無法想像那種豪門夜宴會是怎樣奢華的場面,家緯的提議讓她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傻瓜,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多的問題啊?去嘛!一切有我,不用怕!哎,不要考慮那麼多了,我帶你去買衣服,我保證你一定是今天晚上最美麗耀眼的一顆星星!」不再給雨苓反對的機會,家緯近乎賴皮地拉著她往台北鬧區的精品服飾店走去。
第一次來到吳家位於陽明山別墅區的豪宅,看著那幾乎只在電影中看過的歐式建築,還有花木扶疏,佔地遼闊的庭園,雨苓不禁瞠目結舌。一切是那麼的美,美得一點都不真實!雨苓覺得自己奸像變成了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來到王子的皇宮,正準備參加他舉辦的舞會,而是下是過了午夜十二點,這一切就將會還原呢?
在家緯房裡簡單地著裝打扮完畢,雨苓忐忑地隨著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大廳裡又是一個讓她驚訝不已的浩大場面,所謂的「冠蓋雲集」、「衣香鬢影」大概就是形容現下她所見到的情形吧?天哪——灰姑娘到了皇宮以後,是怎樣進入狀況的?書上怎麼沒有交代?
「家緯!你過來一下!」
突然一個極具威嚴的婦人聲音叫喚著家緯,他轉頭看了一眼,點點頭,才回過身來對雨苓說:「你先去拿點東西吃,我媽在叫我,我過去應付一下,馬上過來。」
餐點是從大飯店叫來的外燴料理,琳琅滿目的精緻食物擺滿了長桌,雨苓隨意拿了幾樣菜,找到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她一向就害怕與陌生人交談,也不善應付人情世故,因為怕應對不得體給家緯的家人笑話,她只好遠遠避開人群,躲在一旁,偷偷地看著家緯。只見他的母親下停地向他介紹一些打扮入時的千金小姐,而他也是奸脾氣的一一握手寒暄,臉上仍是那副招牌的迷人笑容,看不出任何瑕疵。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堡,眼前一切都是由金錢堆砌而成,此刻雨苓才驀然驚覺,兩人的背景相差太懸殊了,原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大到幾乎可以用光年計算!
她默默看著在眼前上演的這出豪門戲碼,戲裡並沒有安插她的角色,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觀眾。雨苓忽然間感到一種被孤立的沉重感,之前,兩人都是單純的學生,什麼事都可以無所謂,只要負責談戀愛就好了,如今家緯畢業了,面對的是人生另一個新階段的開始,他們仍可以像過去那般無憂無慮的自欺欺人嗎?
雨苓失神地發著呆,突然感到一道銳利的目光向她直射而來,她環顧了一下,果然見到家緯的母親用一種高傲又鄙視的眼光,緊盯著自己。雨苓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正在慌張茫然之際,家緯適時回到她身邊,讓她無依的心稍稍平息下來。
「家緯,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強顏歡笑地和家緯說了一會兒話,坐立難安的雨苓忍不住還是開口了。
彷彿知道了些什麼,家緯沒有挽留雨苓,只點點頭說要開車送她回去,這讓雨苓更想趕快逃離此處。畢竟,這個亮麗耀眼的世界與她原本熟悉的世界相距太遙遠了,她換回原來的穿著,如同灰姑娘般,準備偷偷地溜回屬於她的空間。
「你母親好像很不喜歡我?」在回程的車上,雨苓壓抑不住心底的疑惑,開口問了家緯。
「喜歡你的是我,又不是我媽,你別介意她!」家緯一斂眉,神色不是很自然。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我當然希望你的母親能認同我、喜歡我呀!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很大的距離,但是每次碰到這類問題,你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嘻嘻哈哈帶過,我總覺得你在敷衍我!」雨苓累積了一晚的不安與猜疑,終於一股腦兒的傾洩而出。
家緯沒有回答,只是專心地開車,直到雨苓家樓下,他停下車子,才緩緩地開口——
「雨苓,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別胡思亂想了……唉……」他幽幽地歎了口氣。「很多事情一下子也沒辦法解釋清楚,我自己心裡也很亂,你也知道我們那種家庭,既勢利又好面子,我大哥和我姊姊都是因為商業利益而聯姻的,現在我畢業了,馬上就要輪到我了,可是我真的不希望我的人生也像他們那樣,草率地被安排決定……」
說到這裡,家緯拾起頭,痛苦地望向她。「雨苓,你願意給我信心與勇氣,和我一起並肩作戰嗎?」
雨苓從未見過家緯這般無助的模樣,心中突然百感交集。原來,他們的未來根本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雨苓注視著家緯,她說服自己去相信他。至少在這一刻,除了選擇相信他外,她又能如何?
進了家門,只見母親正坐在沙發上打著毛線,應該是給父親的吧。經歷這樣一個混亂下已的夜晚之後,雨苓更是羨慕父母之間的那種感情,清清淡淡,像一條緩緩的溪流,互相依靠,綿延不絕。
父親在附近的小學裡教書,一生淡泊,情願和妻子、女兒留在這鄉下地方,清閒地過日子,不願在都市中汲汲營營、追逐名利。而這樣的教育方式,也養成了雨苓那種不忮不求,凡事不與人爭的個性。
「媽,我回來了,怎麼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哦,在等你呢,就順手把你爸爸這件毛背心完成,怎麼樣?晚上的宴會好玩嗎?」
回想起剛剛一室的繽紛喧嘩,稍稍被家緯安撫的下安情緒又浮現心頭,雨苓不語,只茫然地看著母親。
「怎麼啦?」
「沒事,只是他們家好大,人也好多……」
孟母憂心地看了雨苓一眼,放下手中的毛線,語重心長地說:「女兒,你長大了,對於你的交友,我和你爸爸從來不多說什麼,因為我們相信你。只是面對一些抉擇的時候,旁人無法幫你,必須靠你自己去判斷。人生當中會面臨的抉擇太多了,沒有人能每次都做出正確的選擇。女人一生中碰到的第一個男人就是真命天子的,畢竟太少了,只是看你自己能不能體會這點了!」
「媽,你……這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唉……」孟母歎了口氣。「聽我說,家緯是一個很出色的男孩子,看得出來他的家世非富即貴,而我們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康之家。不說家世,說個性吧,他是如此的外向好動,而你呢?卻是文文靜靜、無慾無求的。你們之間的確有很大的距離。適不適合?要如何跨越這些鴻溝?那就要看你們之間的愛夠不夠堅定了!」一抹憂慮在母親的眉心隱隱浮現。
「……媽,我好怕,我該怎麼辦……」
孟母沒有回答,只是端詳著雨苓,等著她說出心中的疑慮。
「我覺得他的父母親好像很排斥我,他們家的種種,都讓我覺得壓力好大,好像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那兒……」
看雨苓已是淚水盈眶,孟母輕輕笑了起來。「傻丫頭,別看得這麼嚴重,是媽說得過火了?別擔心,只是交朋友嘛,又不是要你馬上嫁給他。你就是太少交朋友,生活圈子太小了。人跟人之間都是有距離的,男女朋友也下是一開始就能像訂做的那麼合身呀,何況感情或多或少都會有曲折……哎,總之,你不需要自卑,在爸媽心目中,你永遠是我們的寶貝!知道嗎?」
孟母含笑望著雨苓,寵溺地拍拍她的手。「好了,很晚了,我們都去休息吧,別想太多了!」
宴會結束了,吳家的豪宅又回復到原來的寂靜冷清。家緯回到家進了屋子,就看到母親一人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睨視著他。他知道這表示母親大人有話要說,只得硬著頭皮來到母親面前。「媽,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等你呀,我的大少爺,你還真好意思,嗯?今天是家裡全部動員,幫你辦了這個Party,結果呢?中途就不見你的人影!這麼多親戚朋友在,你卻讓我丟盡了面子!」
「哎唷,媽,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歡家裡這種聚會了,就是一群人在那兒吃喝打屁,既沒營養又毫無建設性,我只是受不了,跑出去透透氣而已嘛!您不要生氣了,生氣容易老,會長皺紋,那就不美嘍!」家緯使出看家本領,嘻皮笑臉地哄著母親。
「才怪!真的是這樣嗎?你難道會不曉得,辦這聚會,就是要讓你早日進入狀況,瞭解一些內部人事及運作的情形?還給我說得一文不值!還有,我跟你介紹張董、李董的女兒,也沒見你跟人家聊聊,就只記得你帶來的那個寒酸丫頭!」
「媽,她叫孟雨苓,不是跟你介紹過了嗎?你覺得她怎麼樣?是不是又乖又漂亮?」家緯膩著母親撒嬌著,想讓母親接受雨苓。
「哼!」吳母不為所動,冷冷地回道:「家緯,你給我聽仔細了,我才不管她是怎樣的女孩子!大學四年,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我從來也沒干涉過你,可是現在你畢業了,自己也該收斂了,那女孩什麼出身背景,能配得上我們家嗎?你自己考慮清楚,那些愛情遊戲趁早給我收拾乾淨吧!」
「媽,難道我不能自己選擇嗎?這是我的人生呀!」家緯的臉立刻垮了下來!
「當然可以呀,媽媽今天不是介紹好幾個名門閨秀給你認識了嗎?隨便哪一個都可以呀,大家先交個朋友試試,你不要給我找個丟人現眼的,行不行?」
結束了與母親話不投機的談話,家緯回到自己房間,懶懶地躺在床上,腦中交替著的,是母親嚴厲的模樣,及雨苓單純甜美的笑容,心中千頭萬緒,雜亂無章。他知道要說服母親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是如果真的乖乖聽從母親的話,豈不是對雨苓太不公平了?
當初他就不該去招惹她的!大學前三年,他總是提醒自己,別去沾惹不必要的情愛,因為他太瞭解他的未來根本不是自己能操控的,他不想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偏偏在臨畢業前一年,讓他碰到了雨苓!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什麼道理可言!愛情來的時候,誰又能擋得住呢?
唉!現在只有順其自然了!家緯逃避地自我安慰著。
因為家中良好的人脈關係,畢了業的家緯輕輕鬆鬆就分發到最「涼」的單位服役。他並沒有告訴雨苓那晚母親對他說的話,怕她又會胡思亂想,日子就在他得過且過的心態中飛逝。
雨苓見一切似乎如常,也就繼續過著平常的日子。上課、下課,到了假日,就盼著家緯放假回來,小倆口不是到附近走走,就是在家享受孟母的家常小菜,這兩年,倒也無風無浪的過了。
家緯退伍的那天,一離開部隊,他直接就往雨苓家「報到」。此刻,他只想狠狠地將她抱緊,因為他害怕,害怕即將面對的未來。他的個性並不夠強勢,面對家族的龐大壓力,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與之抗衡?他很懷疑!可是……無辜的雨苓怎麼辦?他能把單純的她牽扯進來嗎?
「家緯,怎麼了?是不是很累?」看著家緯少見的激烈表現,雨苓的心也跟著揪緊。
「沒事,可能退伍了,太興奮了吧?」家緯不知如何向她解釋那種不安的心情,只好趕緊轉移話題。
閒聊了一會兒,雨苓明顯地感覺到家緯的心不在焉,她更確定他的心中絕對有事困擾著他,他原本就不是個藏得住心事的人啊!
雨苓不開口,兩人更陷入長長的沉默,此時家緯突然說話了。「……雨苓,等一下我休息一會兒,晚上可能要早點回去,家裡又說有餘興節目……」
「喔?那這次是慶祝你光榮退伍嘍?」
「哼!反正那些人只要隨便抓個名目就可以開Party!無聊透頂!」
「嗯,那你休息一會兒吧!」雨苓笑著說道,心裡卻不禁納悶起來,怎麼這次他不再邀她一起赴宴了?他們不是說好了要並肩作戰的嗎?是不是這場戰役已經不需要她的參與了?家緯剛剛的失神是因為這件事令他難以啟齒嗎?
今天的晚宴裡,他母親是否又會安排無數的名門淑女供他選擇?雨苓惴惴不安地暗自想著。
她不想造成家緯的困擾,又害怕他會輕易放棄這段感情。過去的幾年裡,他們嘗盡了愛情的甜蜜,往後的日子是否就是苦澀的開始呢?她是不是只能被動地等待家緯決定他們的未來?
叫醒了在沙發上熟睡的家緯,送他出了門,在關上門的那一剎那,雨苓整個緊繃的情緒終於崩潰!她突然有個極不奸的預感,奸像家緯這一走,他們之間的命運也即將跟著改變!
迎接家緯回家的仍是千篇一律的晚宴,一樣充塞著虛假浮華的觥籌交錯。一個個打扮入時、花枝招展的名媛淑女當然更不會少!家緯站在家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換上面具,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家緯,回來啦?哇!果然不一樣喔!變得更有男人味了!這下已經變成名副其實的大帥哥嘍!」三姑媽取笑著,接著嬸嬸也湊了上來,再來是二姨父、小舅舅
音樂、醇酒、美人充斥在大廳裡,家緯順從地讓母親介紹著某某千金、某某小姐,先陪這個跳支舞,再陪那個聊聊天,臉上還必須一直帶著親切的笑容,真累!
好不容易得了空,心煩意亂的家緯拿了一杯酒,走到庭院裡想透透氣,卻在一旁的涼椅上看到他的大哥家明坐在那兒,獨自沉思著。家緯覺得很訝異,遂走了過去。
「大哥,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裡面空氣太悶了,出來透透氣,順便抽根煙……」家明示意他坐下。「退伍了,有什麼打算?」
「我可以打算嗎?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自己可以決定的!」家緯恨恨地說著。
家明瞭然於心地對家緯苦笑,說道:「別抱怨了,小弟,我想你應該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畢竟,我們生在這個家庭,早就注定了無法為所欲為的,而且,愛美人不愛江山,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大哥,當年你真的愛大嫂嗎?」
「都這麼多年夫妻了,還說什麼愛不愛?美如除了驕縱了點,大致上仍是個好妻子,而她,也的確有條件驕縱。」
家緯知道大嫂娘家是國內赫赫有名的金融集團,當年兩大集團的聯姻可是造成大轟動呢,雖然家緯當時年紀還小,但那熱鬧的場面至今他依然印象深刻。幾乎所有知名的高官名流都來道賀,報章雜誌也歌功頌德了好久,說是轟動武林驚動萬軟都不為過!
「但是,難道你從沒有愛過一個女人,讓你只想好好的疼惜她、寵愛她,渴望與她相守一生一世?」家緯繼續不死心地追問著。
「有啊,也有一些風花雪月、情情愛愛的兒女私情,只是沒有你說得那般刻骨銘心。所以當爸媽介紹美如給我,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家明緩緩吐出一口煙,淡淡地望著小弟。「家緯,年少輕狂的日子只要當成美好的回憶收藏起來就可以了,未來才是重點。過慣了這種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日子,如果有一天要你放棄一切,一無所有,每天汲汲營營地為了三餐奔波,而你原本美麗脫俗的妻子必須在尿布、奶瓶中慢慢成為一個黃瞼婆,你覺得你信誓且旦的偉大愛情還能剩下多少?」
「但是也有人那樣生活仍然很快樂啊!」聽著大哥分析的殘酷真理,家緯腦海裡仍浮現雨苓一家安詳和樂的畫面。
「那是別人,不會是你。天天大魚大肉,忽然間吃了幾頓清粥小菜,覺得那真是人間美味,但是連續吃個一年半載的,你難道不會懷念那些精緻的美食嗎?」
家明說完,看了看手錶,站起身,示意家緯往屋裡走去。
「好了,別煩惱那麼多了,又不是馬上就要你決定,剛回來,先休息幾天再說吧!我們已經溜出來太久,該進去了,不然裡面那些人又到處找你這個『最佳男主角』了!」
家緯苦笑以對,跟著大哥,走回那一片喧嘩的繽紛世界裡。
接下來的幾天,家緯仍是早出晚歸,台北、關渡兩邊跑。雨苓並未問起那天Party的情形,家緯也絕口不提,但兩人間的氣氛變得不太自然,好像已經預知快樂的日子即將結束了!
果然,這天晚上家緯一回家,便看到母親一臉嚴肅,坐在老位子上等著他。看到家緯進門,她一語不發地丟了一疊資料給他。
「這是什麼?」家緯狐疑地問著。
「我幫你申請了美國的研究所,這是入學通知和機票,你下個禮拜就動身。學校下個月就開學,你先去打點打點、適應一下,美國那邊我大致都處理好了,你二姑媽還有小阿姨也都在洛杉磯,你不用擔心!」家緯母親強勢地宣告了她的決定。
「媽,您……您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決定了?還叫我馬上就走,我哪裡來得及準備?這……這不是……」家緯錯愕極了。
「哼!你天天往外跑,我找得到人商量嗎?我考慮過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到公司也幫不了什麼忙,再去進修個兩年,多充實點知識,順便熟悉一下美國的投資環境。不是我愛嘮叨,你也該收收心了,你不覺得你該準備為這個家族事業付出一點心力了嗎?」
家緯被母親嚴厲的一番話堵得無法答辯。母親一直是這個集團裡的太后,只要她做了決定,想要改變幾乎是不可能。他此刻心裡亂得如同糾成一團的毛線,一時半刻間也無法理出個頭緒,只得拿起那一疊沉甸甸的資料,默默地上樓了。
吳母見兒子沒有意見地回房,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既然他要和那個寒酸的女孩繼續來往,她也只有使出殺手鑭了!愛情?哼!那是世界上最沒有保障的玩意兒!禁不起現實的折磨,時間的考驗,更禁不起長遠的分離,只有那些無知的年輕人才會相信那一套!
幾天後的夜裡十點多,雨苓接到家緯的電話,來到樓下等著。兩人已經好幾天沒見了,家緯剛剛在電話裡的語氣又很怪,讓她更是惶惶不安起來,正低頭沉思間,家緯的車子已經到了——
雨苓上車,才看家緯一眼,就被嚇了一大跳!他的髮絲散亂,兩眼佈滿紅絲,頰邊更佈滿了鬍鬚渣……這是家緯嗎?是永遠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家緯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車子漫無目的地疾駛著,黑暗中雨苓看不清家緯的表情,她暗暗地焦急,卻仍選擇沉默,耐心地等著他開口。
彷彿過了好久好久,在一個不知名的山頂,車子終於停下來了,家緯熄了火,整個人像是洩了氣似的,斜靠在椅子上。
「家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雨苓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
家緯一臉肅穆地看著她,靜默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雨苓,再過三天,我就要去美國唸書了。我母親把一切手續都辦好了,連飛機起飛的時間都安排好了,我……我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這一去,至少又是兩年,這幾天我一直待在家裡,不敢去找你,我一直在想,我們怎麼辦?我是不是不應該再耽誤你了?我們是不是就這樣分手了?我想得心都痛了,我捨不得跟你分開,也不甘心讓我母親操控這一切,雨苓,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家緯痛苦地趴在方向盤上,激動得說出一連串令雨苓震撼的話語。
雨苓完全無法言語,腦中只剩下一陣陣嗡嗡聲,所有的思緒都亂了,她愣愣地盯著家緯,已然不知如何去反應這突如其來的殘酷消息。小倆口親手編織的夢幻美景陡地被炸得七零八落,不知不覺,她粉嫩的雙頰上垂落兩行清淚……
「別哭,雨苓,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更亂了……」家緯抬起頭,伸手將雨苓擁進懷裡,這幾日來的情緒起伏和煎熬都在此刻轟然傾出,他飢渴貪婪地吻著雨苓,雨苓更是一反常態,熱情地回應著他,兩個人好似在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緊緊地不願放手!
「雨苓……我好想要你!告訴我,你是否願意等我?或是決定放棄我們這一段情感?我會尊重你的決定,趁現在我還能喊停……天啊……」低啞的聲音透露著他蠢蠢欲動的慾望,雨苓看著他熾烈的雙眼,感覺自己像是被燃燒了一般。他的恐慌與無助透過雙手傳達到她的體內,她瞭解,也心痛。此刻她只想安慰他、撫慰他,也想藉由他的懷抱來肯定彼此的相屬,她不想,也無法抗拒他!
意識回復之後,雨苓發現自己已和家緯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裡緊緊相擁著,高昂熾熱的情緒已經慢慢地沉澱冷卻,但兩人切身的問題仍然懸在那兒,沒有消失。
「雨苓,相信我,我不會這麼輕易放棄我們的感情,尤其在今天以後,你就是我所有力量的泉源,我們一定可以度過這些風浪的!」家緯摟著雨苓,信誓旦旦地許下了他的諾言。
「家緯,你好好去唸書吧,那是你的前途,我不能自私地阻止你。不要擔心我,未來會怎樣,我們都無法預測,別說太多承諾的話了,好嗎?」聽著家緯自信滿滿的誓言,雨苓心中卻有一種莫名空泛的感覺。
「雨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真是捨不得離開你,只要一想到會有兩年的時間看不到你,我的心就痛得要揪成一團!唉!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別說那些了,有機會出國去進修是好事呢,要高興些,別記掛我了,明天有空來向我爸媽辭行吧!」雨苓不想家緯情緒再受影響,只好當作沒事般的說起日常瑣事。
「雨苓,我……我一定不會負你的!」
夜深了,而這一對即將分離的有情人正癡纏著,貪得無厭地想要留住更多對方的氣息與味道,好供來日回憶。他們萬萬不知道,這一別,已是千山萬水……
家緯終於還是走了,雨苓的日子還是一樣規律單純。只是少了家緯的爽朗笑聲和噓寒間暖,慢慢地,她的個性變得更加沉靜了,唯一能帶給她笑容的,只有家緯的來信。他在信申訴說著他的相思與愛戀,還有他的新生活、他的新朋友……兩人就這樣隔空魚雁往返,持續著他們的戀情。
時光荏苒,雨苓修滿了教育學分,在家緯出國一年後也大學畢業了。她在父親任教的同一所小學教書,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能吸引她,她只想單純地守著家人,還有她心中小小的希望。
就這樣,兩年悄悄地過去了,漫長等待的日子是否已接近尾聲了呢?雨苓不能確定,只能持續盼望著家緯的消息。
突然之間,家緯的來信明顯地少了。雨苓安慰自己,也許是因為碩士課程即將結束,他正在忙著寫論文吧!對於無法預知的未來,她雖然不安,卻也只能對著常常空著的信箱,無能為力地疑惑著。
暑假中的一個下午,天氣酷熱得叫人無來由地焦慮煩躁起來。雨苓的母親陪著父親到醫院去看病,她則獨自一人在家準備下學期的教材。心裡擔心著父親愈來愈差的身體,又記掛著家緯已經好久沒來信了,山雨欲來的沉悶感令她坐立難安,她只奸放下手中的工作,到陽台上去透透氣。
拉開落地窗,她正好瞥見一抹綠色的背影,隨著摩托車的呼嘯聲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想來應該是郵差來過了,雨苓抱著希望來到樓下信箱前,心中暗暗地祈禱著,但願有家緯的來信。
信箱裡,靜靜地躺著一封淡藍色的航空信封,封面是用電腦打的字,雨苓狐疑地進了屋子,抽出信紙,只見上頭有短短的兩行字——
孟小姐:
家緯不幸於本月六日在L.A.車禍身亡,一切後事已經由其家人處理,望節哀順變。
莫念
「轟!」這消息像一道閃電,直接往雨苓的腦袋狠狠一擊。她呆若木雞地愣在那兒,兩眼盯著那兩行字跡端正的中文,卻好像看著上古時代的甲骨文,艱澀難懂,她無法接收到任何訊息,只能像個不識字的人,一遍又一遍來回反覆地凝視著那兩行字!
孟家父母回家後看到的雨苓,就像是一個被抽掉靈魂的軀殼,雙目空洞,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地杲坐在椅上,孟母從未見過女兒這個模樣,嚇得急忙跑到雨苓身旁,輕輕地搖晃著她的手臂——
「雨苓,你怎麼啦?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說話啊!別嚇媽啊!」
雨苓聽到一聲聲的呼喚在耳邊不停地迴響,好像是母親的聲音,她慢慢地恢復了意識,轉頭看到母親焦慮的雙眸,一時所有的悲痛情緒全部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哇……」她的眼淚終於決堤,撲簌簌地滑落下來。「媽……嗚……家緯……嗚……家緯他……他……」嚎啕大哭、淚如泉湧的雨苓,已經激動得無法把話說清楚,只是趴在母親的懷裡不停的哭著。
這時孟父走了過來,看見掉落在桌上的信箋,他拿起來看完,面色沉重地遞給了她母親,拍拍雨苓,搖搖頭,歎口氣,步履蹣跚地走回書房。
孟母接過信看完,立刻被驚嚇住,久久無法回神。怎麼會這樣呢?那麼年輕、充滿活力、充滿朝氣的一個陽光男孩,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他騙我的,對不對?媽,那是個惡作劇,一定是這樣,家緯最喜歡跟我開玩笑了,媽,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嗚……」
孟母靜靜地拍哄著女兒,讓她失控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終於,雨苓拾起頭,一臉淚霧迷濛。「出事的時間離今天也有好些個日子了,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天才通知我?為什麼?為什麼?」想到這裡,她又是一陣悲慟。
「女兒呀,唉……你要想開一點……家緯自然有他家人為他處理後事,你一直以來跟他家人也不是很熟,突然發生這種事,大家一定都是一團混亂……他這個同學還算是有心,記得通知你,有機會你還得謝謝人家!」
母親的分析合情合理,雨苓總算稍微止住淚。是啊!這兩年,家緯一直瞞著家裡與她聯繫,他們家根本就不願接受她,除了那次畢業Party,她也沒在他家人面前出現過,也許早就沒人記得她是誰了,現在她又有什麼立場,去苛責沒人早點通知她呢?
「雨苓,聽媽的話,你真的要想開些,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沒有盡如人意的,唉,只能說你們倆的緣分盡了,走的人走了,留下的人還是要活下去,還有更多的明天要面對……雨苓,你看著媽,」孟母溫柔地抬起雨苓的下巴,要她看著自己。「家緯如果有靈,他絕對不想看到你這樣悲傷痛苦的,他一定希望你能堅強勇敢地站起來,好好迎接未來的日子……不要哭了,去洗把臉,休息一下,別讓爸媽太擔心了,好嗎?」
雨苓無力地點點頭,卻仍失魂落魄地蜷縮在沙發上,孟母也不再多言,只能靜待時間來緩和這個傷痛了。
雖然答應了爸媽不再傷悲,但是這談何容易?雨苓有好幾個月幾乎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讓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狠狠地啃蝕著自己!直到有一天,她不小心看到母親憂愁擔心的眼神,想到了父親愈來愈差的身體,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如此不懂事,還增加年邁父母的煩惱。於是,她收起了一切悲傷顏色,換上一副看似堅強的面具,把所有的情緒一一收藏!
新的學期開始,雨苓接下班導師的職務,只為了讓自己更加忙碌,不再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胡思亂想。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更加沉默了,像個機器人,沒有情緒、沒有聲音、沒有表情……
父親退休了,身體狀況並不是很樂觀,雨苓除了學校,就是在家陪著兩老,同事之間所有的活動邀約她一概都婉拒,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邀她,漸漸地,她在自己和人群之間築起了一座高牆,出不來,也進不去!孟母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擔憂,卻無法幫她什麼,只希望有一天她能自己想通,重新找回生命的目標與重心。
那年冬天,雨苓父親終是敵不過病魔的折磨,離開了她們母女,母親一生中從未與父親分離,驟然失去生命中的支柱,不到一年也跟著病倒了。醫生檢查不出任何具體的病因,雨苓卻知道,母親是因為過度思念父親。她深深瞭解思念是如何傷人肺腑,如何讓人形容枯槁,那是比任何病痛都還要可怕的殺手啊!
「媽,媽……你不可以丟下我,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不管我!媽……求求你,你一定要好起來……」雨苓淚流滿面地對病床上的母親哭訴。她好怕,真的好怕,如果母親再丟下她,那她就真的一無所有,只能形單影隻的留在這苦海人世了!
「雨苓,乖,別哭了,你已經夠大,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外面遼闊的世界裡,還有屬於你的幸福等你去追尋,該走出過去的陰霾了,雨苓,媽媽知道你的心裡很苦,只是,這麼久了,夠了……一次的波折不應該把你打倒,雨苓,答應媽媽,你會堅強起來,讓媽媽放心地去照顧你爸爸。你也知道,他脾氣彆扭,又只吃我做的菜,天氣冷了,也不知道加件衣服,唉,我不在他身邊真是不行啊……」孟母揚起一抹虛弱的笑容。
「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堅強起來,你不要丟下我,我不要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啊!」
「雨苓,聽話,你不會孤單的,爸媽都會在天上保佑你,祝福你……」
幾天後,孟母在睡夢中,一臉安詳地走了。就這樣,雨苓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失去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個人。辦妥了母親的後事,雨苓感覺自己整個人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疲憊的軀殼,再無多餘的喜怒哀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