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紀方以為他是誰?憑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攪亂她平靜的生活?有什麼是她應該知道而她並不知情的?當年只有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箋告知她家緯的死訊,其他的,她一無所知,完全沒有任何管道可以得到一絲訊息,那種無助、恐慌幾乎將她逼瘋,她甚至連個詢問商量的對象都沒有,擺明了把她完完全全隔除在外,彷彿她與家緯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教她情何以堪?莫非現今才想起她的存在,才覺得也該讓她瞭解一些當年的事情經過?這會下會有點晚了?
考慮許久,雨苓終於還是撥了這通將改變她一生的電話——
「喂,請問紀方先生在嗎?」
「我就是,請問你是……」電話中的聲音低柔又有磁性,讓人聽了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你好,我是孟雨苓,今天我收到一封你的信,呃……」
「是,孟小姐,你好,很對不起,冒昧地打擾你了,希望沒有給你帶來困擾,呃……是這樣的,有些陳年往事想跟你說明白,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和我見個面,讓我詳細地說清楚?」
「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裡說的呢?」雨苓不想也不願跟陌生的他有其他交集,這幾年,她幾乎形同自閉,對於紀方要求見面的提議,她感到茫然無措,下意識裡只想拒絕。
「孟小姐,相信我,我並沒有惡意,只是有很多事,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而且……關於家緯當年發生的事,難道你都沒有一點疑惑想要釐清的嗎?這些也都不是在電話中就可以解釋完全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抽空跟我見個面,好嗎?」
紀方說完,只得到雨苓一陣長長的沉默回應。他耐心地等著她的考慮,握著手機的手卻微微地發著抖。
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雨苓終於開口了——
「既然如此,那就盡快吧,明天可以嗎?你可以來我家嗎?我……我不喜歡出門……」
掛上電話,雨苓仍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一時衝動就答應紀方,也許是她真的想釐清糾纏心中多年的疑問,也許……根本就是被那讓人信服的好聽聲音所迷惑了!
依照約定的時間,門鈴準時地響了。雨苓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氣質俊雅、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的雙眼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溫和深邃,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與智慧。雨苓詢問過後,知道他就是紀方,遂請他進屋了。
「坐,喝茶好嗎?」雨苓客氣地招呼著客人。
紀方點點頭,注視著雨苓。沒想到她竟是如此的蒼白荏弱,彷彿一抹幽靈,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他看著她,一顆心不由得揪了起來,眉頭也不自覺地緊蹙。
雨苓注意到他的表情:心想大概是家裡太過簡陋了,畢竟他是個留美歸國的新貴,這麼寒酸的場所,想必下是他可以忍受的。她冶冶地說道:「對下起,我家可能寒傖了些,委屈你了!」
紀方一愣。「哪裡,你多心了,呃……孟小姐自己一個人住嗎?」他小心翼翼地探問著,那雙深邃黝黑的瞳眸似乎透露著關心與不捨,雨苓雖是覺得怪異,卻也沒有深究,只是漠然地點點頭,便轉身到廚房沏茶了。
紀方獨自在客廳裡,打量著四周擺設。這是非常儉樸平常的居家,電視、一套老舊的沙發、簡單的櫃子和茶几之外,再無多餘的擺設,只有牆壁上幾幅字畫點綴著,反而更見古樸典雅。雨苓沖好茶出來,就看到他盯著牆上的字畫,像是認真地研究著。
「那是我父親過去閒暇時的創作,難登大雅之堂,讓你見笑了。」雨苓將兩杯熱茶輕輕放在茶几上。
紀方回過頭來,對她一笑。「孟小姐太謙虛了,藝術貴在自娛自賞,有價無價倒只是世俗的標準而已,又何必太過在意?」
「紀先生高見。」雨苓點點頭,伸手示意紀方坐下。「坐吧,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嗎?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她只想趕快進入正題。她一向就不擅與人閒扯,更何況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不論他今天會帶來多麼勁爆的內容,她相信,過了今天,他們也不會再有任何牽扯。
紀方坐下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瞟了雨苓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謹慎地開口問道:「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令尊令堂呢?你……結婚了嗎?」
「我父母親在兩年多前相繼過世了,我就一直一個人生活著,也無所謂好或者不好,這樣是不是順便回答你的第三個問題了?」
紀方為她的回答而震驚,看著她像一株瑟縮風中的花朵,如此贏弱的身軀如何承受那接踵而至的創傷呢?他無法去猜測,也不敢去想像,只是不斷的痛恨著自己和家緯。當年一個可笑又愚蠢的決定,卻是如此的殘忍!只是,現在他再來撕開覆蓋這一切醜陋真相的封條,難道不是另一個殘忍的決定?
「對下起,我只是想瞭解一些你的近況,沒有其他的用意。呃……家緯……」紀方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雨苓,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這個名字是否有引起她任何情緒的起伏,沒想到面對的卻是張毫無表情的臉龐,冶冶地睨視著他。
「嗯……家緯是我在L.A.讀書時的室友,他常常跟我提到你,所以你的一切,我大致上都很熟悉,沒想到這幾年你經歷了這麼多的……磨難……」紀方握緊雙摯,再次痛恨起自己。「我……等一下我所說的故事你可能一時無法接受,我只希望你聽完之後,能盡量保持冷靜,相信我,我也是考慮了很久才決定把一切說出來的!」
「到底是什麼事?」雨苓被他神秘兮兮的語氣引出了好奇心。
「別急,我會把一切都鉅細靡遺地告訴你……」紀方給了她一個沉穩又肯定的眼神,開始了他的故事——
紀方也是由台灣到L.A.讀書的留學生,他來自台南縣的鄉村,是個家境清寒的農家子弟。他出國讀書沒拿家裡半分錢,除了申請到的獎學金以外,還必須兼職打工,才有辦法繼續學業。那一年,他原本的室友畢業離開了,他一個人絕對無法負擔全部的房租,勢必要再找個室友共同分擔才行,結果,他在中國同學會那裡認識了家緯。
家緯是個熱情又開朗的年輕人,而紀方可能是因為長年埋首書堆,渾身上下散發著書卷氣息,面容俊逸清雅、氣度沉穩,讓人很容易對他就信服。兩人年紀差不多,又同樣來自台灣,便很快的互相熟悉起來了。家緯雖然家境很好,倒是沒有一般公子哥兒的惡習,總是笑口常開。剛進學校的時候,也是非常用心苦讀,常說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學位,然後回台灣與女友相聚,讓人聽了羨慕之餘,又有些嫉妒。
紀方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第一次看到雨苓照片的瞬間,那種內心突然像被電擊的強烈悸動。只從照片上的倩影,他彷彿就能看透那優雅純淨的靈魂,有著完全沒有被這污濁世界所沾染的潔白。那盈盈的淺笑、娉婷的身影,還有那一雙清明無垢、澄淨慧黠的眸於,就那樣毫無預警地闖入他的內心,霸道地築起巢來了,那種感覺好像他們早就相識,在久遠的前世裡……
而這股異樣的情愫卻被紀方選擇忽略了。因為她是屬於家緯的,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奢望。
家緯並不吝嗇與紀方分享自己的戀情,他們總是一起讀著雨苓的來信,漸漸地,對於這一對小情人之間的甜蜜與苦澀,紀方也都熟稔起來,彷彿他也參與了這段愛情一般。
家緯天生就有一種令人心服的領導才能,在學校裡也慢慢的活躍起來,自然也有了一些仰慕者。漸漸地,外向活潑的家緯開始早出晚歸,每天都和不同的女孩約會。
這一天,又是午夜時分,家緯帶著薄薄的酒意歸來,見到紀方坐在他的書桌前發呆,兩眼直盯著桌上相片裡盈盈淺笑著的雨苓。
「嗨!怎麼還沒睡?不要說你在為我等門喔!」
紀方看了一眼家緯,那眼神有些……幽怨?不會吧?!家緯心想自己一定是醉了!
「家緯,你……每天都玩得這麼晚,這樣好嗎?功課跟得上嗎?」
「沒辦法啊,那些girl一個比一個熱情,真難脫身!」言詞中倒是聽不出來有懊悔之意。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難道你忘了你的雨苓了嗎?」紀方依然平靜的言談中卻有著隱忍的怒氣。
被指責的家緯當場愣住了,這是什麼跟什麼?紀方什麼時候加入雨苓的「後援會」了?
「我……我沒有忘記她,你看,她每天都在書桌上監視著我呢!」他辯駁著,口氣卻不很認真。「哎,你也知道,她在那麼遙遠的地方,我完全觸摸不到,偶爾我也是會寂寞的呀!更何況我也沒怎樣,這裡的女孩子都很open,大家也都是玩玩,各取所需而已,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啦!」
紀方一聽,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憤怒,聲量立刻大了起來。「你這樣說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你的忠誠和永遠的愛,現在才過了半年的時間,不要告訴我,原來你的愛情一點都禁不起分離的考驗!」
家緯不解地看著紀方,他略有酒意的腦子一時也無法釐清,紀方究竟是站在哪個立場跟他說這些,只有順著他的意思隨口安撫著。
「OK、OK,你不要那麼激動嘛,我知道我錯了,以後我會改進,真的,雨苓一直都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這些女孩子根本無法取代她,我是說真的……」
家緯的保證稍微安撫了反應過度的紀方。他一直下瞭解也不敢深究自己的心態,只是由衷希望這小倆口能早日相守而已。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忍心看到那雙清澈無垢的雙眸染上哀傷的顏色,只是……難道天真的不從人願?
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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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兩年的時間,聰明的家緯就取得了電腦碩士的學位,正當他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台灣時,他的母親和大哥卻來了。
吳家準備在洛杉磯投下鉅資,發展旗下的電子高科技產業。在台灣,他們家族的電子產業仍只是停留在加工部分,他們看準了未來必是電子科技的天下,於是準備借重美國頂尖的科技知識,擴張他們事業的版圖,而家緯正是負責這個方案的最佳人選。所有的決定家緯無法拒絕,更沒得考慮,只能一步步隨著母親的指示而動作。他無奈又清楚地知道,對雨苓的承諾勢必又要延期了!
在那一陣混亂的時間裡,L.A.有一間規模不小的科技電腦公司,也是由華人經營,他們有很高的意圖想與吳家合作,以互相鞏固事業的版圖,甚至提出了聯姻的要求。
家緯當然明白,這是一條最快,也最安全牢靠的捷徑,母親與兄長更是大力贊同,家緯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對於雨苓的堅持便一點一滴慢慢地潰散了,畢竟,長時間的時空阻隔之下,聚少離多的感情本就不易維繫,久而久之,他反對的聲音也就沒那麼堅定了。
紀方在家緯畢業後,仍留在學校繼續攻讀博士,那一夜,家緯心事重重地來到宿舍找他。
「家緯?怎麼有空來?快進來,我們好久沒有盡興地聊聊了!」
「紀方,怎麼辦?我真的好煩!」
家緯把所有情況說給紀方聽,希望紀方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以為他解決所有的困擾。
紀方一邊聽,原本愉悅的笑容也跟著消失殆盡。聽完之後,更是沉默了許久,最後才緩緩地開了口——
「我覺得你似乎已經有了答案了,現在問我怎麼辦,莫非只是希望得到我的認同,以減輕你的愧疚?」紀方已聽出家緯言語中對於那段愛情的放棄之意,不覺忿忿不平地開始挖苦家緯。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心裡也是很不好受啊!而且……我不知道怎麼告訴雨苓,我只想把對她的傷害降到最低,可是……好像怎麼做都不對!我真的好痛苦!」家緯無助地低吼著,眼神充滿了無奈與掙扎。
「寫封信把一切告訴她吧!不論你現在怎麼做,傷害都是無法避免的,但是你不能隱瞞,至於她會有怎樣的反應,是不是會原諒你,你只能禱告了,這我無法幫你。」紀方的心中隱隱作痛,忍不住對家緯冷言冷語起來。
那個遠方的娉婷女子是否知道她的世界即將改變?是否知道她將永遠也等不到她生命中最美的初戀了?
「別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是沒有努力爭取過,我真的盡力了,只是……事情沒有我可以選擇的餘地啊!現在……他們連婚期都決定好了,我只要等著做現成的新郎就可以了!」說完,家緯痛苦地將頭埋在雙掌之中,雙肩更是微微顫動著。
「事到如今,你還是趕快寫封信吧!其他的我也無能為力了!」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紀方不再跟家緯多說什麼,只是一臉陰鬱,悶悶地兀自沉思起來。
他想到了雨苓,那個柔柔弱弱的纖細女子,那個讓人只想捧在手心裡呵護著的女子。在那一瞬間,紀方感覺到心靈深處有一絲酸楚冒出,一直以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那一份異樣的情愫,默默的祝福這對情人能早日得到幸福,可是……他們怎麼會是以這種傳統老套的結尾收場呢?
室內一片沉重的寂靜中,家緯在書桌前努力地寫著信,卻又一封接一封地揉成紙團,最後他終於放棄了,猛力丟開筆,沉痛地嘶喊著。
「不行!我做不到!我覺得我好殘忍,我辜負了她對我的愛與信賴,我……我真的做不到啊!」
紀方倏地重重站起,對著家緯怒吼。
「難道你想永遠瞞著她,然後從此音訊渺茫,讓她癡癡地、無止境地等待下去?你不覺得這樣對她更是殘忍?既然你已經決定了,為何沒有勇氣去面對後果呢?
不要讓我覺得你像是個提不起又放不下的懦夫,好嗎?」他對整個失控的情況沒來由地惱怒著,衝動得只想狠狠揍家緯幾拳,看看是否能將他打醒。
家緯無力再辯駁,只是頹然垮下雙肩。「這樣也不行,那樣又不好,唉……我究竟要怎麼做?」他整個人癱在紀方的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無力地思考著,良久良久之後,他忽然一躍而起。
「啊!有了!由你寫信給她,說我死了,對!就說我出車禍死了,這樣她就不會恨我了!背叛和拋棄的傷痕太過尖銳,不易復原,死亡卻只會是一個遺憾,只要一段時間就可以痊癒,這樣在她的心中,我永遠保有當初完美的形象,她也會慢慢忘了我……」
「你想把我也拖下水?你想讓我愧疚一輩子嗎?而且你不覺得欺騙比背叛更令人不齒?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你豈不是又罪加一等?那時候你又打算怎麼收拾?」紀方睨視著家緯,對他的異想天開不能苟同。
「不會的,雨苓的個性我太瞭解了,她不會追根究柢的,而且,她跟我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熟,所以不會穿幫的。我下個月六號就結婚了,你寫一封信給她,說我在那天出車禍死了,沒錯,那個愛她的家緯在那天過世了,以後的我,就是我們家所要求的那種虛偽又勢利的奸商了!」
終於,那個超級奢華的世紀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家緯堅持不在台灣發佈任何消息,也沒有邀請過去的同學,雖然如此刻意低調,在當地僑界仍是造成了不小的騷動。
紀方對這個婚禮是排斥的,他為雨苓不值、為她抱屈,也氣家緯的自私、懦弱,更恨自己的無力,他小氣得甚至連一句祝福的話都不願對家緯說,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出豪門間的利益輸送。
經過了一番掙扎,在婚禮過後約兩個星期,紀方終於寄出了那封信,他終究還是成了「共犯」。
他只能盼望,如果有一天雨苓知道了這一切真相,不會怪罪他。只是……會有這麼一天嗎?
家緯婚後立刻展現了他在商業上的天分,加上婚姻所帶來的穩固基礎,他很快地闖出了不錯的成績。而紀方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後,立刻被家緯重金禮聘,成為公司裡的電腦部門總工程師,這兩、三年來,也交出了一張亮眼的成績單,成了家緯最重要的工作夥伴。
漸漸地,「雨苓」這個名字不再出現於他們的話題當中,看來,時間不只是療傷的良藥,更是愛情的殺手!再怎樣的刻骨銘心、怎樣的愛戀癡狂,都會因為時間慢慢地沉澱,褪去所有瑰麗的色彩吧……
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中,紀方心中卻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不能平靜。有一抹淒愴哀怨的纖弱身影,總會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夢中,用一雙幽怨的瞳眸凝視著他,那眼神中有著控訴,甚至還有些不屑。好幾次,他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已經冷汗涔涔。
他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尤其在最近,他幾乎沒有辦法好好定下心來工作,更無法好好睡—覺。這種失控的情形讓他很無助,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他找了心理醫生諮詢,卻仍是不見改善,對於這種困境,他一籌莫展。
又是一個被惡夢驚醒的夜,夢中那雙如泣如訴的雙眸凝視著他,牽扯著他的心緒,讓他幾乎窒息。紀方費力地睜開雙眼,望向窗外,天邊已有微光乍現,他放棄了繼續再睡的念頭,來到書架前,隨手翻出一本舊書閱讀起來。翻著翻著,一張泛黃的紙片滑落下來,掉到地面,他彎下腰撿起來看,上頭竟寫著一個台灣的地址,原來是當初家緯拜託他寫信給孟雨苓所留的地址,信件寄出後,他像是逃避似的不想再多看,將地址隨手夾在這本書裡。卻在多年後的這個夜裡,又無預警的出現了,這代表著什麼呢?他猛然驚覺,原來夢中那雙哀怨瞳眸的主人竟是雨苓……
日暮餘暉,天際又是一片橘紅瑰麗,忙碌吵雜的辦公室也漸漸趨於安靜。家緯自電腦螢幕上移開目光,伸個懶腰,揉揉疲倦的雙眼,看看牆上的掛鐘——
奸快,又要下班了,又要回到那個華美絕倫的「家」了。他的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輕笑。
這就是他父母親為他精心策劃的人生啊!一切是那般完美精緻,他還有哪裡不滿足的呢?還有什麼遺憾呢?
走到落地窗前,拉起百葉窗,一大片的金黃倏地灑進屋內,每次看著這夕陽,總會讓他想起那個遙遠的小島、他的家鄉,那裡有個叫做淡水的地方,有著全世界最美麗的夕陽,也有著他最初最美的一份戀情……
七年了,離開台灣已經整整七年,他的女兒貝絲今年都快三歲了。和妻子Amy之間的相處一直都是客氣有禮,沒什麼感情起伏。他盡到一個丈夫與父親的責任,除了偶爾和紀方到小酒吧喝喝酒、聊聊天,其餘的生活不是工作就是家庭。
以前那個熱情開朗的家緯已經慢慢消失了,甚至連外表都因為這幾年的養尊處優,明顯出現橫向發展的趨勢,紀方就常常拿這來取笑家緯,說他的外表配合著思想,愈來愈有奸商的氣勢了!
「叩!叩!」敲門聲打斷了家緯的沉思,他看著窗外已經全黑的夜色,心裡納悶,秘書不是早該下班了嗎?
「進來。」
門打開,只見紀方一臉沉重又疲累地走進辦公室,那模樣像是三天三夜沒睡過覺了!
「紀方?坐,有事嗎?怎麼看起來這麼狼狽?你不會是來抗議我給了你超量的工作吧?」家緯笑著走到辦公桌前的沙發坐下。「等一下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們也好久沒喝兩杯了。還是你想到酒吧去輕鬆一下?」
紀方跟著坐下。「不了,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你現在不急著回去吧?」
家緯聞言,遂對著唯一可以透露心事的好朋友苦笑起來。「你哪一天看過我急著回去了?說吧,究竟有什麼事?」
「我想……請個長假,兩、三個月左右。這幾年我一直都沒有好好休假,這個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我想回家,回台灣去看看,好久沒見到家人了,我心裡面一直記掛著……」
「原來是犯了思鄉病了?還好不是相思病!」
家緯嘴裡打趣著紀方,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台灣,這兩個字牽動了兩人共有的一個記憶,一個不堪的記憶啊!
「唉,你別笑我了,最近我總是心浮氣躁的,坐立難安又無法人眠,工作效率奇差無比,對周圍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來,總是有一種非常疲倦的感覺,也許是老了、累了,漂泊多年的遊子想要歸去了……老闆,希望你能體諒屬下,讓屬下好生休養休養!」面對多年好友,紀方的語氣也變得輕鬆了些。
「去!不是我愛說你,早該成家了,一個人孤零零的,當然會寂寞冷清啊,介紹了那麼多不錯的女孩子給你,就沒一個合你意的嗎?你也不年輕了,結了婚,有了家的感覺,心裡面就不會有不踏實的感覺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心裡究競在想些什麼?」
別說你不瞭解,我自己都不見得瞭解呢!紀方苦笑以對。他只知道,婚姻應該不只是以衡量彼此的條件為前提,總該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吧!
「那好吧,你回去散散心也好,趁這個機會充充電,和家人聚聚。明天你把工作交代清楚,就安心放大假去吧!兩個月夠了吧?可別樂不思蜀,不知道要回來,你知道公司不能沒有你,你放假我可累了,記得要跟我保持聯絡,OK?」
紀方點點頭,算是答覆了家緯,旋即起身離開。家緯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又陷入了記憶的漩渦……
台灣?多麼遙遠的地方啊!
翌日,紀方馬上動手整理手邊的工作,等到公事大致交代清楚,也接近中午了。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抬頭看著Linda,他美麗又能幹的助理——
「大致上就這樣了,有任何的問題可以去請教Peter,我會交代他的。我這一次休假時間不算短,你應付得過來吧?」
linda點頭。「嗯,公事上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呃……但是,可不可以問你一件私事?」她突然認真地看著紀方。「怎麼會突然決定要回去?你還會回來嗎?」
琳達瞧著這個長久以來讓她心儀的東方男子,雖然同樣是中國人,但Linda自小就在美國出生長大,初見這個來自陌生家鄉的溫文優雅男子,她就被他那清俊出塵的氣質深深吸引了。他像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表面上總是風平浪靜,而那神秘的湖底風光,她卻總是無緣探測。
她主動對他示好,努力地在他身邊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兩年的時間也不過換得像現在這般,只比原地踏步多了一小步而已。她不斷地說服自己,慢慢來,她總可以這樣一點一點地向他靠近,終有一天,她一定可以進駐他內心的最深處。可是他這一定,她不是又要退回原點了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倦了、累了,想回家看看。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還是會回來的。Linda,你……不要想太多,我覺得你應該多看看你周圍的人,也許真正能給你幸福的人,就在你的身旁,未來……我真的無法給你任何保證。」紀方注視著Linda,溫柔又堅定地說著。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意,可是他找不到那種感情的悸動,無法體會到那種非卿不可的生死契闊,愛情真的可以如此隨便、將就嗎?他忍不住感到迷惘!
飛機終於降落了,紀方的心彷彿也隨著落了地,走出機艙,看著蔚藍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久違的空氣,他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生長的地方,去國多年,好像一切都改變了,進步繁榮的景象害他差點忘了身在何方。
走出機場,紀方一刻也沒有停留,直接回到台南。一直到踏上了老家的泥土,他那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才真的鬆懈下來,奸像是一個征戰多年的戰士,終於凱旋歸來,但他沒有一絲成功的喜悅,有的只是無盡的疲累……
紀方家是傳統的農家,兄弟姊妹有七個之多,如今大多已成家,父母親的身子硬朗如昔,偶爾下田幫忙,多數的時間則都在含飴弄孫。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那般真誠地歡迎他回來,單看家裡連開一個星期的流水席就知道了。紀方幾乎每天都被這些兄弟、妹夫們灌得醉茫茫,其實,真正讓他醉的不是酒,而是那些赤裸裸的熱情啊!
就這樣在家裡吃吃喝喝、醉醉醒醒地過了半個多月,紀方好像終於把囤積了數年的疲累一股腦兒的完全修復了!踩著家鄉的土地,呼吸著家鄉的空氣,整個人就好像一個剛充好電的機器人,全身上下充滿元氣,又開始有了迎接明天的鬥志了。
摸了摸一直放在口袋裡的那張泛黃的便條紙,那雙哀怨淒楚的瞳眸又浮現眼前,像是不斷提醒著他,接下來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是不是該去尋找那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影子,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可是……然後呢?告訴她一切真相嗎?還是繼續隱瞞所有的事實,維持一切假象的和平?
這麼多年了,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那兒?或許她早就把這些陳年往事都遺忘了,也或許她已經結婚生子,有著屬於自己的幸福人生,到頭來,反而是他這個局外人獨自在這裡牽腸掛肚,那豈下是太可笑了?
不行,他一定要親自去見見她,至少瞭解她的現況再決定下一步,否則他永遠都無法釋懷,這個包袱將永遠糾纏著他!
如果她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幸福,那就讓這個秘密永遠埋在他心底吧!
於是,紀方寄出了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