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思考過的問題,此刻正困擾著綠鶖。
歐陽希蕾臨時被丈夫電召回家,暫時留下他一個人陪伴當時正在量身試衣的歐陽婍琪。
看著她在設計師的建議下,換穿一套又一套像是小公主穿的洋裝,他還被設計師充當歐陽希蕾的替身,詢問著他對這些衣服的看法。直到他看起來像是被問煩了,冷酷的神色足以嚇退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時,設計師才不敢再去煩他。
姑且不論歐陽婍琪喜不喜歡,其實每套洋裝穿在她的身上都是相當可愛的。
更何況,綠鶖覺得她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在他眼中看來都一樣。
但設計師修修改改,似乎覺得自己的設計還不夠誇張。
好不容易,歐陽婍琪試衣結束,讓設計師自己去忙著修改衣服。
在等待母親回來的時間裡,她在設計師的個人工作室裡走動,欣賞著設計師穿在假人模特兒身上的其它作品。
這個設計師的設計風格多元,幾乎什麼風格的衣服這裡都有。
走著、走著,她停在一個穿著十分現代、流行的假人模特兒前面。
稍有猶豫,不曾穿過這種風格的服飾,她忍不住伸手觸摸假人模特兒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自己穿上這身衣服會是什麼模樣。
摸著柔軟的布料,她在腦海裡想像著。
唉!她如果穿成這樣,母親一定會嚇一跳,完全不能習慣吧……
見她盯著穿著褲裝的假人模特兒,綠鶖突然對她說道:「不管如何改變,你還是你自己,真正愛你的人,不會因為你的改變而不愛你。」
並非真心愛她的人,她又何必在乎他們的感受?
依他觀察,歐陽希蕾拿她當親生女兒般疼愛,其實與她的乖巧、聽話並無太大的關係。
只是因為她總是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歐陽希蕾才會更加情不自禁地擺佈她的一切,完全沒發現她早就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未必會喜歡如此夢幻的風格。若是她能明確地表達喜惡,至少不會滿櫃子都是同樣夢幻的洋裝,找不到一件適合她這個年齡所穿的衣服。
是她讓歐陽希蕾的行為變本加厲。
歐陽婍琪驀地回頭。
在她錯愕的凝視中,綠鶖只是懶洋洋的瞥著她,似笑非笑地道:「任何人都可以從你剛剛的表情中看出來,你想嘗試不同風格的衣服。」
「我、我才沒有。」歐陽婍琪心虛地調開目光,總覺得阿德像是會讀她的心。
渴望又如何?她不敢去嘗試,只怕試過一次後就再也戒不了,無法繼續欺騙自己喜歡母親喜歡的東西。
一旦心脫了閘,她怕自己會再也追不回來。
「如果你的口氣肯定一點,表情不要這麼心虛,或許我會相信你。」睨著心虛到不敢直視自己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在說謊,綠鶖冷淡的口吻帶有幾分嘲諷,對於她的否認並不認同。
如果她是影子,說謊的功力這麼差勁,當臥底肯定三兩下就會被識破。
話說回來,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懂得說謊的人,可見她為了討好歐陽希蕾費了多大的心力;更令人費解的是,她說謊的技巧如此差勁,歐陽希蕾竟然完全不曾發覺,真是愚蠢!
歐陽婍琪咬著下唇,有些話在嘴邊徘徊。
沒來由的,她的眼眶熱了起來:突然好想見到清哥哥,如果是清哥哥,一定能明白她為何委曲求全,不去忤逆母親的喜好。
清哥哥會瞭解她的……
「不反駁?」
在他挑釁的眼神下,歐陽婍琪深深吸了一口氣。
「阿德,你不喊我小姐了嗎?」
再度鼓足勇氣迎視他時,她倔強地擺出千金小姐的架子,質疑他的放肆。
她升起了自我保護的防護罩。
沒想到她會反擊他,綠鶖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是我一時忘了自己身份,請小姐別跟我計較。」綠鶖睇著她,縱使是在道歉,他的神態依舊高傲,比她還要跩上幾分。「以後,我會謹記自己是歐陽家的園丁,盡量少跟小姐說話。」
言下之意,只要他開口,得罪她的可能性極大。
「我不是這個意思!」
從沒想過要用身份去打壓他,也不希望他刻意跟自己保持距離,歐陽婍琪的偽裝沒兩下子就崩解了,手足無措的她顯得有些懊惱。
沒點骨氣,她跟阿德說話,似乎是別想佔上風了。
可惜,她從懂事起就不覺得骨氣有多重要。
待在孤兒院時,她得看院長的臉色,要骨氣就等著挨餓受凍。
被歐陽家領養之後,心存感恩的她更不覺得骨氣重要了。
吃得鮑、睡得暖、有家人疼愛……
雖然養母愛她的方式有點讓她吃不消,但她已經相當滿足了。
對一個曾經挨餓受凍、嘗盡人情冷暖、從來不敢期待明天會比今天過得更好的小孤兒來說,現在的她已經太幸福了。
所以,無論別人怎麼想,她都很珍惜現在擁有的生活。
幸福和愛情都是稍縱即逝的,她害怕錯過和失去。
凝視她懊惱的神情,綠鶖輕輕閉上了眼。
「小姐是不是那個意思都無所謂,我們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身份不同,小姐和我之間本來就不該有太多交集。」
張開眼之後,他冷淡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卻仍會讓人產生距離感。
「別說什麼身份不同,身份都是虛假的!你只是替歐陽家工作,又沒有比我少了一個眼睛還是一張嘴巴,我們才沒有什麼不同呢!」一瞬間,阿德彷彿成了清哥哥的化身,讓她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
每回在電話裡,一旦她表明對清哥哥的思念,他總是刻意地暗示她,他和她早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沒有見面的必要。
天知道,她試圖瞭解卻總是徒勞無功,只能迫於無奈地接受清哥哥的想法。
她和清哥哥都是孤兒,說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根本是無稽之談。
阿德和清哥哥都一樣,根本不瞭解她在乎的是什麼,他們都以自己的想法去論斷她。沒忘記自己曾是孤兒,她根本不在乎什麼身份,她從來沒認為自己有多嬌貴。
說穿了,她只不過是個父母不詳的孤兒啊!
阿德不明白她的身世,對她有著錯誤的認知也是無可厚非;但,清哥哥為何要拒她於千里之外?
綠鶖默不作聲,就這麼看著她陷入自己的思緒中,眉頭愈皺愈緊。
能明白她說出這番話的感覺和理由,但他仍被她聲音中,不知壓抑多少年才爆發出來的慷慨激昂震動了固執的心。
如果自己是「清哥哥」,她肯定不敢對他說出這幾句藏在心底的話。
面對「阿德2,她顯然少了幾分顧忌,多了幾分勇氣。
「小姐,你沒有必要在意我這個人。」
許久之後,綠鶖淡淡地開口,技巧性地隱藏了眼眸深處的波動。
他進入歐陽家,並不是希望跟她有更多的交集。
歐陽婍琪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在幾番掙扎之後,忍不住再度問道:「阿德,我還是覺得你很討厭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小姐覺得有足夠的機會讓我們起摩擦嗎?」眸光一閃,他只給她一記反問的眼神,並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從他進歐陽家工作開始,他們接觸的次數包括今天也不過就兩次而已,然而第一次接觸根本沒說上幾句話,要起摩擦的確不太可能。
又不是前世冤家,生來就看對方不順眼。
「我懷疑你純粹只是不喜歡我這個人,對我的人有意見。」執拗地嘟起紅唇,歐陽婍琪有些恍然大悟似的,帶著受傷的口吻說道:「或許你就是看我的打扮不順眼,所以對我產生排斥。」
真是太遲鈍了,她竟然沒想到這一點。
他會不會是認為,她明明不是小女生了,還在穿著上裝可愛呢?說不定,他以為她根本就喜歡打扮成小公主的模樣,在心底訕笑著她不合年齡的打扮。
對了!他之前不客氣的話語就是針對她的打扮而來的。
像他這樣的男人,一定覺得她都二十幾歲了,還穿成這樣很幼稚吧?所以他才會對她一點好感也沒有。
可是……可是……可是啊……
除非母親的喜好改變,否則她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穿著。
「我的看法為什麼對小姐這麼重要?」綠鶖試圖讓她明白自己的想法,費心表態:「我不過是小姐家裡請的一個園丁,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在小姐心中都不該有任何份量。」
最好,她可以完全忽視他的存在,別對他的言行舉止有任何感覺。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是因為我的穿著才討厭我?」
歐陽婍琪一臉受傷的表情,無法將他話中的涵義聽明白,更加認定他是如她所猜測的原因討厭自己,有些莫名的沮喪。
「如果我說不是,小姐會相信我嗎?」
望著她大受打擊的表情,綠鶖發現自己好像說什麼都沒用,很想歎氣。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像是揭開一層面紗,讓他更瞭解她現在的性子。
他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童年時期,看來是有些不同了。
她多了幾分固執。
歐陽婍琪愣住了,一時間竟答不上來。
在她的沉默中,綠鶖只是十分冷淡地說著:「如果不管我怎麼回答,小姐都認定我討厭你,我又何必多作解釋?」
換成別人,他根本不會多費唇舌,看對方一眼都嫌多餘。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的身上用了多少包容心。
沒再追問,歐陽婍琪顯得有點沮喪。
唉!她跟阿德似乎無法溝通啊。
無人發覺,此刻有位意外訪客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歐陽家,不請自來的紅雁,朝蹲在花圃中的男子一步步走近。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頭也沒回,蹲在花圃中的綠鶖,在紅雁距離自己幾步之遙時開口,彷彿他的背後長了另一雙眼睛。
紅雁停住腳步,俯視著他未曾起身的背影冷嗤:「笑話!你可以去的地方,就沒人能阻止我去,除了主子,沒有人可以決定我應不應該做什麼事。」
就算是藍凰,向來也是會先和他商量,並非直接對他下命令。
雖然藍凰的「商量」,其實跟下命令所差無幾……
綠鶖豁然起身,轉身後以一雙利眸盯著絕非來找他串門子、說心事、聊八卦的紅雁。
「是老大還是主子有事?」他猜想,紅雁可能是替老大或是主子傳話而來。
「主子跟老大都沒事。」
「沒事?那你來找我幹嘛?」
綠鶖瞇起眼,瞪著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只是窮極無聊,特地跑來看他蹲在大太陽底下種花、除草的夥伴。
看來,他應該通知老大,紅雁最近太閒了。
漂亮的眸子一轉,紅雁聳聳肩,「我不能想念你嗎?」
他心血來潮地學著青鳥的口吻說話,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除了青鳥,沒有一個影子會把思念掛在嘴巴上。
影子是獨立、宿命的,他們認為人各有命,沒有把同伴放在心上掛念的習慣。
反正,任何一個同伴出事了,他們都會立即被通知。
他們對彼此的行蹤,有個共同的默契--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天氣雖然很熱,你也不用說冷笑話替我『消暑』。」
綠鶖撇撇唇,毫不領情地諷刺。
「我倒不覺得天氣有多熱。」
紅雁翹首朝天空望了望,直視黃澄澄的太陽,黑色墨鏡下的眼睛眨也不眨。
既然綠鶖諷刺他在說冷笑話,那他就學學無聊的青鳥吧!
本來,他還以為要學青鳥的蠢話不容易呢!
「說真的,你是來找我抬槓的嗎?2
瞇眼瞧著紅雁在烈日底下,一頭明明是黑色卻被金色陽光照得發紅的長髮,綠鶖在耐心耗盡之前,努力保持該有的冷靜,他一時忘了,紅雁跟藍凰一樣,都是「冷底」的人種,本身就像一台冷氣機了,當然不容易覺得熱。
若非他從小就跟紅雁走得比較近,早就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影子,絕對不以好人還是壞人區分自己,但紅雁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雖然他怪異的程度未必能和藍凰媲美,卻也怪得讓人難以理解。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研究紅雁的打算。
「有時間找你抬槓,我不如去宰掉幾個不順眼的傢伙。」紅雁冷冷一笑,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的神情,言歸正傳:「我是來告訴你,有人要用五百萬買下『小公主』的命,你打算怎麼辦?」
五百萬就想買斷小公主的命,對方實在太不給綠鶖面子了!。
綠鶖的小公主若如此命賤,他就不會耗費十七年的光陰守護她。
不用看,他也能預知綠鶖的反應會是--
「我會先要了那女人的命!」綠鶖的怒眸中萌生殺意。
不用紅雁指名道姓,他也知道是誰要買歐陽婍琪的命。
「買賣契約已立,你殺了她也無濟於事,你還是先查出來是誰接了這筆生意要緊。」相較於綠鶖的憤怒,紅雁不疾不徐地提醒他,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模樣,
「而且老大要我提醒你,那女人她老子還有點用處,暫時動她不得。」
話一說完,他毫不意外地看見綠鶖的臉色在瞬間轉為鐵青,滿腔怒火無處發洩的模樣。
若是知道能瞧見綠鶖此刻猙獰的表情,青鳥肯定會十分樂意替他跑這一趟。
不是特別感興趣,沒事跑這一趟也嫌累,還覺得有點浪費時間……既然如此,他為何不讓青鳥開心一下?
嗯……他為何要這麼做?
要他給別人甜頭吃,得給他一個好理由。
嫌累,但他不嫌煩。
算一算時間,歐陽婍琪發現她已經一個月沒跟清哥哥聯絡了,自從發現他的手機不通以後,她幾乎每天都會嘗試撥幾次電話給他,期待能和他恢復聯絡。
有時,電話通了卻始終沒人接聽。
她開始害怕,清哥哥是不是不想理她了?想起清哥哥總是說他們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更害怕清哥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所以無法接聽她的電話。
整個人都慌了,她卻無計可施,根本不知道如何得到他的消息。
她和清哥哥之間,除了一組電話號碼之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十幾年來,她最擔心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總是習慣坐在窗邊,邊和清哥哥說話邊看向窗外的她,不知坐在窗邊盯著手中的手機多久了,她幾乎已經失去撥號的勇氣,只怕聽見永遠不變的語音訊息。
鼓起勇氣留了幾次話,她的留言卻從來沒被回復過。
清哥哥真的要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嗎?
想著、想著,溫熱的液體在不知不覺中滑下她的臉龐,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她手中的手機上……
突然,她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嚇了她好大一跳。
這音樂鈴聲--
是她設定給清哥哥一個人用的專屬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