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恥的哼聲恍若天雷打在每個人心頭,震的人人為之一驚,其中又以柳依顏最為心驚。
從他的態度,他的言行,柳依顏隱隱約約有種預感,臉色也始終慘白。
「你們可以走了,人,我留下了!」
「好狂妄的口氣!」王霸不屑的說。「你憑什麼把人留下來?」
閻鷹嘴角微揚,也不答腔,只隨意將手中長劍一擲,劍身筆直飛過王霸頭頂一寸之處,削下他用來束髮的髮帶,嵌在後方的大樹上。
「你!」饒是不服氣,披頭散髮的王霸也只能帶頭走人。「我們走!」再不走,只怕他下一劍砍得不是髮帶,而是下面的腦袋了。
閻鷹一揚手,嵌在樹上的長劍發出鳴叫,一陣顫動過後,離開樹身,向著他手中飛來。
閻鷹接住長劍,極其寶貝的擦了擦,才收進劍鞘。
柳依顏沉默的看著,不管眼前這男子是何身份,他所做的這一切表演,只有一個目的——要她認清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不懂武功的她在他面前,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過來!」閻鷹突然開口。
遲疑片刻,柳依顏緩緩踱向他。
「你知道我是誰?」
柳依顏咬住下唇,徐徐搖頭。
不,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猜。
這樣深夜出現在這裡,而且又十分在意她來拜祭的墳墓,再加上知道她與杜家的關係,再怎麼不會聯想,也知道答案只有一個——
這男子,定是閻大娘的至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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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
這一定是惡夢!
柳依顏閉上眼睛,喃喃對自己說著。
她從不知道閻大娘還有一個兒子,隨義父來到這個城赴任將近三年,她從未看過閻大娘家有其他人,她也一直以為閻大娘孤苦無依,所以閻大娘死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該去找她的親人,而是自己湊足錢埋葬了閻大娘。
沒想到現在竟然冒出了一個兒子?
「三年?」
閻鷹森冷的語音突然響起,柳依顏這才知道自己將心中的疑問說出口了。
「憑著你隨意的猜測,你就認定了沒有人會來報仇?所以你賣身青樓,毫無顧忌的買通縣太爺?」
柳依顏張開眼,定定的瞅著他的臉。
那是一張為人子的臉,在這張臉上,她看見了頓失去親人的哀慟,也看見了亟欲報仇的憤怒,兩種感情交融在一起,深深印進她心頭。
當初想盡辦法解救義兄,她心中毫無罪惡感,一來因為這是義父的遺言,二來因為她一直以為閻大娘沒有兒女,所謂往者已矣,雖然義兄殺人實屬不該,但留著一條命,或許他往後能替自己的罪惡找到補償的方式。
這樣的想法在她心中變成一股信念,所以在營救義兄的過程中,她絲毫沒有猶豫或遲疑。
然而如今面對著閻大娘的兒子,看著他臉上的恨,這個堅定不移的信念突然產生動搖,一股濃濃的罪惡感揪住她心頭。
說什麼往者已矣?死的人可是他的親娘啊。
說什麼報恩,什麼義氣,就為了自己自私的想法,她竟然完全忘了失去親人的痛將會就此刻印在另一個人心中?
羞愧滿心,柳依顏低頭避開了那兩道灼灼刺人的目光。
「怎麼?無話可說了?」閻鷹手中劍出鞘,抵住柳依顏嫩白的脖子。「既然人都在這兒了,我就拿你去血祭我娘。」
柳依顏微微一顫,依舊沉默。
「不求饒?」閻鷹冷諷。「這不是你最會做的事嗎?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義兄,你都願意不惜清白的救他了,怎麼不替自己求饒?」
「以命償命,天經地義的事。」柳依顏低低說著,螓首依舊低垂,叫閻鷹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而這一點,著實惱怒了閻鷹。
「天經地義的事?」閻鷹語氣恍若冰山,右手忍不住加重了幾分力道,長劍立刻在柳依顏脖子上留下一道鮮紅血痕。
「既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何拼了命的替他開脫?為何不讓他一命抵一命?難不成你與那個該死的傢伙有不可告人的曖昧?所以就算賠上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也在所不惜?」
「休要胡說!」柳依顏身子一震,猛然揚起的眸子裡滿是怒火。
「是胡說嗎?!」閻鷹冷冷笑了。「若非如此,一個女子何必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賠上自己的一生?你該很清楚,進了青樓的女子,就算能全身而退,終其一生也無法再嫁到好人家。」
「你……」柳依顏本想反唇相譏,後又咬住下唇。「算了,隨你怎麼想,反正我的命就在這裡,要不要隨你。」
並非她把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而是她很清楚,現在的狀況,他為刀殂,她好比魚肉,只能任他宰割。
「很好,有膽識!」閻鷹咬牙切齒的瞪著她。
不知怎地,她為了義兄視死如歸的模樣,竟在他心頭點起熊熊怒火,當下,他不假思索的攫住她手臂,拖住娘親的墳前。
「就如你說的,以命償命,天經地義!」
**************
「莊主,手下留人!」
楊霆本打算再來勸莊主回去休息,沒想到卻看見莊主拿刀架在一個姑娘脖子上,似乎打算以她血祭,雖不清楚事情真相,但他急急忙忙上前,趕在閻鷹做下錯事前阻止他。
「讓開!」閻鷹眼一沉,口氣十分寒冽。
「莊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你會對一個弱女子動劍?」楊霆無視閻鷹的怒氣,依舊擋在兩人中間。「弱女子?」閻鷹冷哼。「什麼弱女子,連殺人兇手都能救,豈是弱女子!」
「殺人兇手?」楊霆一愣,轉頭看向柳依顏。
柳依顏低下頭,無言。
「讓開!」
「難道你是柳依顏?」眼珠一轉,楊霆就替眼前這一幕找出了合理的解釋。
果不其然,柳依顏低垂的頭點了點。
「我叫你讓開!」閻鷹不耐的揮揮劍。
「莊主,這不是你,如果我真的讓你做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明白了前因後果,楊霆更加堅定的搖頭。「我不讓開。」
雖說莊主外表冷漠嚴厲,但從來不是嗜殺之輩,他相信莊主現在只是被喪母之痛給沖昏了頭,如果真的讓莊主殺了這個姑娘,莊主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閻鷹嗤之以鼻。「我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怎會後悔?」
「不管怎麼說,我絕對不會讓開的。」
「你!」閻鷹怒瞪著楊霆,及他身後始終一語不發的柳依顏。
「莊主,冤有頭,債有主,這位姑娘並不是兇手,就算拿她血祭也是無用的。」楊霆苦口婆心的勸著,就盼莊主能聽得進去。
「你……」見楊霆堅持不讓開,閻鷹忿忿收回劍。若非氣昏了頭,他絕對不可能遷怒他人。
「好,那你就要她把兇手的下落說出來!」
流放邊疆的人何其多,而邊疆也相當大,即使是犯人親屬也不見得知道犯人被流放到邊疆的那個地方。但以她對杜家的忠誠來看,就算杜耀被流放邊疆,她也會想盡辦法與他聯繫上。
他是可以去查,但是說不准要花上多少時間,也許三五年,他等不了那麼久。
「我不會說的!」楊霆還未來得及說話,柳依顏已搶先回答。為了義父,說什麼她也不會透露義兄的下落。
「你……」楊霆差點跳腳。「我好不容易才讓莊主改變主意,你怎麼又刻意點燃他的怒氣?」
「不說?」閻鷹怒極反笑。「很好,我就看你能堅持多久。楊霆,帶她回去!」
「啊?」楊霆愕然。「帶她回去?這不好吧?」
「你說什麼?」閻鷹沉下臉。他可以原諒楊霆一次的忤逆,但再一次就不值得原諒了。
明白自己過了頭,楊霆不敢再多言,但望向柳依顏的眼中仍多猶疑。
「沒關係的。」柳依顏突然衝他一笑。「我跟你走。」
「那走吧。」既然當事人都說沒關係了,楊霆也就不再遲疑。
望著兩人的背影,閻鷹嘴角不禁抿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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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就是啊!也不搞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到了什麼地方,竟然還能睡得著?」
兩個尖酸刻薄的聲音穿透沉睡的迷霧,喚醒了柳依顏,一時記不起自己身在何方,她愣愣看著陌生的天花板,耳邊又飄來那兩個人交談的聲音。
「我聽說啊,裡面這個女人就是把莊主母親打死的那個兇手的義妹,還聽說就是她拿銀子去替兇手關說,才免去死罪,而改成流放邊疆的呢。」
「什麼?」另一個聲音忿忿的接腔。「這女人太可惡了!」
「就是啊,要不是他們,莊主也不會這麼痛苦,誰不知道莊主最孝順了,他在關外努力了三年,為的就是想請母親去享福,沒想到卻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莊主?閻鷹?
柳依顏猛然一震,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莊主真的好可憐喔,為了接母親去享福,他每天努力工作,連那些上門來獻慇勤的小姐他都不理,沒想到現在卻變成這樣。」
「可不是嘛,雖然說莊主冷著臉的模樣很嚴肅,但是那些個小姐們可是愛得很,尤其是王千金!簡直想直接嫁進門了。」
王千金?小姐們?
柳依顏垂下眼臉,莫名所以的覺得失落。
想當然爾,他神情雖然嚴峻,可也一表人才,尤其渾身散發出濃濃男子氣概,讓人一見就覺得值得依靠,自然會成為女子傾慕的對象,加上關外民風開放,有女子自動上門追求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只是這樣想著,她心頭竟會泛起些微的酸意,像是失去什麼似的……
「你就沒看見,莊主剛跨進他家大門時的表情,連楊霆都說他從來沒見過莊主那麼高興的模樣,可是啊……」聲音頓了下。「也沒見過莊主那麼痛苦的模樣,尤其是當他到了閻家祖墳,親眼看見母親墳墓時,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世界垮了,他恨不得自己也能跟著死去似的。」
如此生動的描述在柳依顏腦海裡勾勒出一幅活生生的畫面,她幾乎可以看見閻鷹痛苦的表情,心頭好似被狠狠的揪了幾下。
她對不起他!人雖不是她殺的,但花錢替義兄開脫的卻是她。認真說起來,奪去了閻大娘性命,抹去了閻鷹臉上笑容的罪孽,她也得負擔。
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模樣?那麼嚴峻的臉龐多了笑容,會不會溫柔點?
愧疚滿溢心頭,卻在同時,也湧上另一股情愫,既似疼惜又似愛憐,讓她心生渴望,希望能將笑容在帶回他的臉上,希望能親眼看見他的笑容。
「不知道莊主帶她回來做什麼?聽說剛剛關外飛鴿傳書來說,莊裡出了事情,要莊主趕快回去處理。」
「那是說我們得馬上趕回關外了?」
「就是啊。」
「那這個女人怎麼辦?」
「看莊主打算怎麼辦了。」
話聲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四周又回復一片安靜。
但柳依顏心中已安靜不下來,想著方才聽到的種種,及自己心頭湧起的種種情愫,她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為什麼僅只是聽到一些描述,她心頭就會產生那麼大的波動?
對於一個初初見面,且又視她為仇人的人,她心中竟會心生憐惜?只因他的出現喚醒了她心中的夢想?
她該關心的不是那個堅強的男人,而是如何解決這個仇恨,好讓自己可以順順利利的離開這裡,到另一個地方去開創她的人生,不是嗎?
「對!」猛然搖著頭,她甩去心中所有不該存在的感覺。
既然閻大娘已死,她無法挽回,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
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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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
她竟敢對他提出這樣的建議?!杜家父子究竟給了她多大的恩惠,讓她千方百計想替他們扛下這個重罪?
無來由的,這些疑問引來他胸口更甚於先前的怒火,閻鷹咬牙切齒瞪著眼前這個該死的丫頭,心頭怒火熊熊,隨即惡狠狠的一把扯裂她的外衣。
「你想贖罪?行!就用你的身體來替他贖罪吧!」
「你!」柳依顏大驚失色倒退一步,立刻止住。「不可能!」
「是嗎?」閻鷹殘酷一笑。「你要用什麼阻止我?」
「用……」
用什麼阻止他?是啊,不懂武功的她如何阻止眼前看似武功高強的他?
「嗯?」
「用……」柳依顏深吸口氣,仰起下顎。「用我的命!」
「你的命?」
閻鷹聞言,睥睨看她,正欲好好羞辱她一番,心神卻叫那兩潭澄澈憤慨的清潭給奪了去,心頭也恍似被針給狠狠刺了下。
怎樣的一雙眼竟能澄澈如許?
如此清澈且飽含正義憤慨的眼光竟叫他心頭產生些微罪惡感,彷彿他正壓迫著一個全世界最無辜的女子,也彷彿錯的一方是他,而非她!
最無辜的女子?
她哪裡無辜了?一個會花錢買通官府,放縱殺人兇手的女子,其心可毒得很,何來無辜的說法?
閻鷹冷嗤一聲,提醒著自己。可不能讓那雙眼睛給騙了。
「沒錯,就是我的命。」柳依顏深吸一口氣。「我願意替義兄贖罪,就算你要我當僕人也無妨。」
「僕人?」閻鷹冷笑一聲,恍若聽見天大笑話。「我身邊的僕人還不夠多嗎?況且你認為當僕人多久就可以抵我母親的一條命?」
「這……」柳依顏一時啞口。
多久抵一條命?
提出贖罪這個想法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說對了,但他這麼一問,突然讓她覺得自己好幼稚。
人命豈是如此可以抵換的?
就算當一輩子的僕人,她也無法換回他母親的一條命啊。
她究竟該如何做才能化解這個仇恨?
「怎麼?知道羞愧了?」望著柳依顏因沮喪愧疚而低垂的臉龐,閻鷹毫不客氣的恥笑。
自覺陷入困境的柳依顏悶不吭聲,努力思索著是否有其他贖罪的方式,卻意外聽見頭頂上揚起閻鷹冷冷的聲音。
「好,我成全你!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用你的身體來贖罪;另外一個就是說出杜耀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