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繚繞於心,就是這種尖銳的感觸。
如果坐在眼前的這個人能像平常一樣對她說出鋒利的詞彙,或許還能轉移她的一點愧疚,但,他不!他居然默默地為她擦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也從未能如此近距離地看他,他半垂的眼睫簡直就在她眼前閃動。
「我還是弄砸了!」在他為她貼上OK繃時,她說,喪氣地。「在你的眼裡,我真的是個天真無知還無用的大小姐吧?」
他坐上身後的茶几,這才抬起眼正視她。「是啊,你還真的是嬌貴得很。」
她忍不住嘟起嘴。是啊,嬌貴得連洗個衣服都會受傷流血。
他微微一笑。「我說的是事實,覺得不中聽,你少接近我就不會聽到了。」
如果她能好好看看他,會發現他的笑不再譏諷,連口吻也是意外的輕柔。
只可惜她沒發覺。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在氣我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忽冒出一句:「你可以出來多久?是不是該回去了?」
「如果你想下逐客令,直接說就是,不用拐彎抹角。」
「我是想你跟我出去走走。」
她訝異地抬頭,表情用四個字直接形容--目瞪口呆,逗得他想笑,只好用挑眉來掩飾笑意。
「怎樣?你還有時間嗎?」
她點點頭,還是說不出話。
「阿嬤,我送蘇小姐回去。」風丞揚朝內堂喊了聲,率先出門。
她跟上他的腳步。「為什麼?」她想問,怎麼突然對她改變態度?
他以為她是問為何要跟她出去走走。「你不喜歡待在這裡吧?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我們到前面公園。」
冬日斜陽西照,溫暖遍佈人間,但她卻絲毫未覺,唯有寒意襲上背脊。
她很在意他方纔的話。「你怎麼會說我……不喜歡待在你家?」他看出來了?
他隨意找了張長椅坐,面對她的問題,他很理所當然地說:「很明顯啊!你就像拎著垃圾站在垃圾車旁邊等著要丟,卻不好意思捂起鼻子一樣地忍耐,這誰都看得出來。」
不會吧?「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啊?」
怎麼?她以為她掩飾得很好嗎?他嗤笑一聲。「我想阿嬤一定也有感覺,她不好意思說破而已,所以你現在該知道你帶給我們多大的困擾了吧?」
「我……」她期期艾艾,驚異、恐懼、羞愧、窘迫,讓她無法順利說話。
「我等著聽你的辯解。」他促狹地說。
「我沒有要辯解,你其實可以早點告訴我。」認真讓她的眼眸更加燦亮,她深吸一口氣,像下定了什麼決心。「對!我真的很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你家的環境,我也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你們家附近又髒又亂,隨時都看到蒼蠅飛、蟑螂爬,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蟲子,真的很可怕。」
她小心地觀察他的表情,果然看到他不悅地微微挑起眉。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說你一定會不高興,可是我說的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不高興是當然的。」他撇撇嘴,撇出一個看似瀟灑的微笑。「不過你說的也是真的,所以我要告訴你,你應該看到也深深感覺到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你在天、我在地,你是雲、我是泥,我們原本就下該有交集,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來我家糾纏我,還有阿嬤?」天與地的距離,豈是凡人跨越得了?「就當我求你吧!之前不管我怎麼說、怎麼諷刺你,你都聽不懂,我現在開門見山地跟你說明白了,希望你……能識相一點。」
「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聽他說完,她的心情倒平靜下來。她靜靜思考他話裡的含意,從前想不通的環節,他的心思、他的反應,似乎一點一點慢慢澄淨通透。因為是……不同世界的人嗎?她無法認同。「不應該,朋友不應該為了這種理由就拒絕結交啊!」
她眼底的一抹固執震懾了他。話都說到這種地步,她怎麼還……
他又興起了一絲惡意,真想戳破她的天真泡泡。「你真的是天真單純,似乎沒有受過社會的震撼教育。你不知道嗎?要交朋友前不是都得先看這個人能帶給自己什麼好處?你身邊難道沒有一些想攀龍附鳳的朋友?你父母難道不在社交界建立人脈?他們不先衡量結交這個人的價值才決定該不該接觸嗎?」
他又開始了,故意說著這些難聽的話。「你把我想得醜陋就算了,可是你不要污蔑我父母、朋友,而且我……根本沒有什麼朋友!我媽咪管我管得很嚴!」說到最後,她又激動起來。真討厭,為什麼她就是沒法在面對他時好好控制情緒?
「她是為了讓你別交些豬朋狗友,你該感謝她,否則你身邊一定都是一些趨炎附勢的人,而也才能保護你到現在還是這麼天真單純。不過這也挺讓人玩味,你媽過濾你的朋友說不定是以夠不夠份量來當標準呢!」他刻意用很狡詐的語氣說。
「你就非得說這種傷人的話嗎?」她目光灼灼,氣勢空前逼人。「就為了拒絕我的靠近,然後就可以這樣貶低自己?」她彷彿從胸腔擠出空氣般說:「你用你的嘴巴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難道你不難過嗎?我就好難過,你用尖酸的口吻說刻薄的話把人說得好醜、好黑暗!」
他被瞪視得有些心虛,被她逼得有些慌亂,但他還是強自壓下自己的情緒。「我還是老話一句,我說的是事實,不中聽可以……」
「夠了吧?什麼事實?不就是你揣測的事實?」有某種東西重重壓在她心頭上,她好想用力吶喊,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它擠出來。「你說我用我的角度看你的世界,你不也是用你的角度看別人的世界?我知道人性有黑暗面,人有所謂的原罪,可是我難過的不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黑暗,我難過的是為什麼你要用這種眼光去看待?為什麼你不轉個方向看見光亮的地方?是什麼造就這樣的你啊?」
她真的覺得好難過、好難過,為他覺得難過。
當看進眼裡的都是黑暗污穢的東西,那樣的生活才真的辛苦。
好大的一聲響雷在耳際轟隆作響!
是嗎?原來醜陋的是自己?!
他不自禁地撫上自己的臉。難道他在不自覺中變得怨天尤人而面目可憎了?
不!他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又哪來的怨天尤人?
但自己又何時開始用苛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是世界本黑暗,還是他太偏激?
不對!他為什麼要為她的話在這裡矛盾掙扎?
他回神看向她,赫然發現她哭得涕泗縱橫、淚如雨下,簡直淒慘無比。
她哭得好醜!這是第一個冒上來的念頭;而後是,她在哭什麼?
「喂!你……」孰料,他的一聲叫喚招來她更磅礡的哭勢。
她猛地往他身上一撲,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埋首在他懷裡痛哭,
這什麼情形?「你到底在哭什麼?」讓他想要推開她也不是,更不可能給她一個擁抱,兩隻手只能怔怔地停在半空中。
她抽抽噎噎:「我好難過,本來是為你在難過,後來又想到我為什麼要替你難過?而你又是怎麼對我的,就覺得更難過了。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種委屈呢?」
「說的對,你的確沒必要。」早這樣想通不就好了?
「可是我……」她突然安靜下來,眼淚鼻涕直往他身上抹,神思像掉落在很遙遠的地方,又像是在自己最細微的思想裡搜尋著某物。最後,她找到最適宜的詞句:「你身上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氣味,那是一種很樸實很溫暖的感覺,讓人覺得很可靠,我以為那也會反映到你的個性上,雖然後來常被你惡劣的個性刺得遍體鱗傷,可是我還是願意相信你的本質是溫暖的。」她很可憐地抬起頭。「就是這樣的理由,讓我願意繼續接近你,即便我已經傷痕纍纍。」
該說她是天真還是笨?為什麼她可以如此毫無顧忌地相信一個只是萍水相逢的人?「什麼氣味?那不過是汗臭味!」他仍嘴硬,但軟化的臉部線條顯示出他對她的話不是無動於衷,當然也不是反感。
她噘著嘴,是無奈,是認命。「也許是吧!可是你的氣味對我來說是一種魅香,吸引我情不自禁地接近你。這大概就是你說的,結交你這個朋友對我的價值。」
他定定地看著她,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在夕陽餘暉映照下閃閃發光。「你看事情都這麼正面?不怕誤信了我,最後把你吃了?」
「你不會!」她斬釘截鐵。「你會的話,就不會故意說那些話了。就算你真的會好了,我身上真有你想圖的利,歡迎你接近我。」
他實在很懷疑他們家到底是怎麼教養她的,怎麼養出了這個天真的笨蛋?害他實在……拿她沒辦法。
看他陰晴不定的表情,又遲遲不說話,她悶悶地說:「你是討厭我的吧?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問過你幾次了,你從不承認也不否認,但我想你是討厭我的,說什麼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其實是借口吧?若我們在相同世界的話,你就會跟我好嗎?那些外在有形的條件有那麼重要嗎?我覺得怎麼樣也不會比心重要。只要有心,任何遙遠的距離都跨越得過。」
真是不知所云。「你知不知道你在語無倫次?」他哂笑。「你,刁蠻任性又驕縱,教我怎麼對你有好感?」只不過當他這麼說時,也表示他已經對她卸下心防。
「我有這麼差勁嗎?」她有點沮喪。「沒關係,只要給我時間多跟你相處,你就會發現我也有可愛的地方。」
她偷偷覷他一眼,這才發現他的壁壘已經撤下。
她的心因而猛然一跳!「我們是朋友嗎?」她問。
他其實有點猶豫。她絕對會是個麻煩,而他有必要把這個麻煩攬上身嗎?
「我們還是不同世界的人。」他說。在她的臉開始垮下時,他又說了一句:「你的車才學到一半,就不再來找我,這樣偷懶不行!」
又點起她的希望!「我以為,經過上次以後,你不肯再教我了!」
「我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一定要教到你會騎為止,更何況看在錢的份上。」
「然後你又會說我們是建立在金錢上的勞資關係。」繞來繞去,原來只是繞回原點而已。「算了算了,勞資雙方不一定就不能握手當朋友啊,我爹地跟領他薪水的員工也是很好的朋友。」
所以,他們要當朋友還是很有希望。
何況,她不久前才發現,她想要的,並不止於朋友而已。
「今天我還有工作做,沒辦法教你騎車。」在蘇曼真踏進店裡時,風丞揚抬起頭來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並且如是說。
「嗯哼!」她點點頭,卻找了張凳子坐下。
「那你還留在這邊做什麼?」他擰著眉,不解。
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邊看他工作,這樣好玩嗎?這個疑問他想很久了。
「你就那麼不想看到我啊?」她微噘著嘴,眉眼帶笑,神情頗為嬌憨。
他怪異地瞟了她一眼,抓起扳手繼續他的工作。「我在忙,沒辦法招呼你,這可能會讓你覺得很無聊。」
「我覺得沒關係啊!」她喜歡待在他身邊,就算只看著他工作,她也很高興。再不然,能為他做些事,也可以。「你介意的話,我去你家找阿嬤聊天好了。」
他噫了一聲,考慮該不該實話實說。「你去找阿嬤聊天的企圖,她知道了。」
「咦?知道?她知道什麼?」怎麼又……她的意圖真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風丞揚聳聳肩。「你找她聊天,故意拖住她的時間,讓她沒辦法工作。」她這人單純透明得像一杯水,讓人一眼就看透。「阿嬤很困擾哩。」
唔,被識破了!可是她只是想依他的希望,讓阿嬤盡量少做些工作,享清福。她說服不了阿嬤,只好用這種辦法嘍!她也以為阿嬤喜歡她去陪她說話呢!
「她真的很困擾啊?那她會不會討厭我?」她問。她又再一次好心做壞事了嗎?
「討厭你?」他的唇勾起一弧微笑。「我看是不會,你逗得她挺開心的。」幾乎每晚他都得聽阿嬤講「阿真說的笑話」,而他不認為那是討厭的表現。「她只是顧慮,你不是很不喜歡我家的環境嗎?還一天到晚過去,真是服了你。」
蘇曼真低下頭,歎氣。「說真的,我還是克服不了那種厭惡感。可是,那是你家。」她無奈一哂。「不然你搬家好了。」
「能搬早就搬了。」他嘟嚷。
她倒是開始思考搬家的可行性。「因為錢嗎?我可以幫你啊!我從小到大存下來的零用錢不少,買棟房子應該夠了。」
他不悅地瞪向她。「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救濟嗎?」真是,她又故態復萌。
「啊啊啊,我沒那個意思!」她趕忙激動地搖著雙手。「可以當作是我借你錢嘛!」看他臉色似要發作,她又趕緊說:「你有需要,而我有能力可以幫你,我當然義不容辭啊,難道要我袖手旁觀啊?」
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心裡真的很不爽。「你能不能有點戒心?隨隨便便借人一大筆錢,我們交情有好到那種程度嗎?就不怕我卷款潛逃啊?」他從鼻孔哼出道氣。「就算你真的借我好了,我以後也沒有錢還你。」
她陪笑道:「別對自己那麼沒信心嘛,你這麼辛勤工作,以後一定會有相對的回報。」
「哼,沒為生活掙扎過的人,講這種話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好吧,就當她不識風雲險惡,可是人生--「也不用這麼悲觀啊!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得不到那些美好的事物而不去追求,那最後當然就得不到啊。」
「是是是,承蒙蘇大師訓示,小的銘記於心。」他就是看她的天真無畏不順眼,忍不住又用話刺她。
但,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又會願意讓她靠近?
他對她存著是怎樣的想法,竟連他自己也混淆了。
「喂,我的話讓你聽了不高興,你就直說,不要這樣拐彎抹角挖苦我。」
她的抱怨引回他的注意,但他也只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決定與他的工作奮鬥要緊,別把時間精神浪費在與她拾槓上頭。
他將注意力又轉回他面前待修的機車上,蘇曼真只好識相地噤口。
可沒過多久,她又耐不住寂寞地開口:「你做這個工作快樂嗎?」
「問這麼多幹嘛?」
「我想知道嘛!」她蹲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她的晶燦大眼,是純真無偽的清澈,似乎會蠱惑人心。
看進她的眼底,他不自覺地吐出:「我很喜歡摩托車。」
正確地說,他很喜歡騎摩托車,享受那種競速的快感。在答應阿嬤不再騎車比賽之後,來機車行當學徒,跟他最喜歡的摩托車接觸,是他的慰藉。
「更精準地來說,你喜歡騎車的快感?」如扇的睫扇動著。
風丞揚只笑不語。他沒想到她能抓到他這般的心思。
這讓他想起那天他們在淡金公路上,他們遙望著遠方的海,而她訴說著乘車的感覺。那時,他的心被微微觸動,彷彿遇上了知音。
終於等到了,有這麼一個人可以與他一起分享他的快樂。
難道說,從那個時候起,就讓他對她的感覺起了些微變化?
他當時以為,他只是多了點耐心教她騎車,卻沒打算跟她有多餘糾葛,例如她口口聲聲的朋友之類的。
「你為什麼喜歡呢?」她很確定他喜歡,她有強烈的感覺。而也只有這種時候,她覺得可以跟他心靈相通。
如果,平時他可以再平易近人一點,她或許可以瞭解他更多。
「喜歡需要有理由嗎?你不也是單純地喜歡那樣的快感?」他反問。
不是!她會喜歡,是因為他載她的關係。因為有他,她便自然地產生安全感。所以,可以很安心,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那種飛翔的感覺。她不知道若是換成她自己騎,或是別人載她,她還能這麼享受嗎?
她也覺得他跟她會同樣喜歡那種感覺,一定不只是單純的喜歡,否則不會這麼執著。
「你一定是因為有一個刻骨銘心又難以抹滅的經歷讓你這麼喜歡摩托車。」她愈想愈堅信如此。
「你這麼想知道?」他逼視她。他不解這突然升上來的感受,有個人想聽他說話,他居然……不排斥,還有些期待?!他反常了嗎?
當然!「你能告訴我是最好的啦,要是不願意的話……我也不能強迫你啊!」再怎麼渴望知道,她仍是會尊重他想保有的隱私。
他幽幽舒口氣,神色轉為悠遠。「如果我爸媽沒有留下照片,我想我現在應該已經記不得他們的長相了。」
「咦?」怎麼突然轉到這個?不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的父母。
願意跟她談起這些私密的話題,是不是表示他終於承認她這個朋友?
「小時候,我爸媽常騎著摩托車帶我四處兜風,那時候的印象一直留在我腦海裡。」他陷入回憶。
他記得,爸爸那時騎的是很古老的打檔車,也就是現在所謂的街跑車。
有時爸爸會讓他坐在前面的油箱上,四、五歲的他會把手張得開開的,一邊鬼吼鬼叫,以為自己正在飛翔。媽媽老說這樣很危險,但他並不覺得,在爸爸的臂膀裡,他很安全。所以,如果多了媽媽,她就會把他抱到她跟爸爸之間,他便成了他們兩個的夾心餅乾。這樣也很好,媽媽身上有一種溫馨的香氣,他很愛聞,媽媽的懷抱又很柔軟,他們兩個一起靠在爸爸背後,很溫暖。
這些,是僅剩下的,他對爸媽的印象。
他在追求極速的同時,也在尋找關於爸媽的記憶。
那是一種既古老又遙遠,卻令人深深懷念的味道。
雖然,他知道他把油門催得再快,也無法再找回父母。
他們出事的那一晚,是要去喝喜酒。他感冒生病,他們不讓他跟,阿嬤自願留下來照顧他。他看著他們的車子揚塵而去,然後他哭著睡著了,夢中爸媽騎著車子在前面,他在後面怎麼追也追不上……
所以說,他是為了尋找父母的印記?蘇曼真心想。
他思親的神情,讓她不禁動容。
突然間,她懂了。她好像看見了他的心,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執著、他的想望,她更……為他心疼。
不知道小小的他,是否曾經蹲在門外苦苦等待、殷殷期盼,父母騎著摩托車回家,然後下車來把他高高抱起,告訴他,他們回來了……
不過,奇怪。親人死於摩托車意外,通常家屬多多少少會恐懼或憎恨摩托車,像阿嬤就是,雖沒完全禁止他騎,卻很害怕他發生同樣的意外,可是他卻反常……
不!蘇曼真甩甩頭。
對他而言,在摩托車上找到對父母的回憶、慰藉,遠大於父母死於摩托車意外的恐懼和傷害。也或許那時候的他還小,對父母的死因很模糊。
那麼,阿嬤要求他別再騎快車,無疑是關上了他回憶父母的大門。
她看向他,發覺他也深思似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能吐出這樣的單音節。
「阿嬤不准我騎快車。」真奇怪,他突然想一古腦地告訴她一切。而這些深藏在他心裡,從不為人知。
當阿嬤知道他那大筆獎金背後所代表的真相之後,她坐在籐椅上等著他,他永遠記得她那時的面無表情,卻是多麼淒厲、多麼絕然。
他似乎不曾看過阿嬤這樣,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他瞭解到,父母死後,阿嬤展現的堅強,是因為還要帶大他。
但這不表示,父母的死,她不傷心。
相反地,這再一次的打擊,把她好不容易愈痂的傷口又狠狠掰開,讓她痛不欲生。所以她絕對不讓悲劇再發生,讓她的傷口再裂第三次,否則她會崩潰!
所以,他承諾了誓言。不過為了不離開摩托車,他在當完兵之後,到本來就熟識的機車行老闆店裡當起學徒。
往事歷歷,一眨眼恍如隔世。
「你這樣看著我幹嘛?」當他從回憶回到現實時,就看見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還該死的一副快哭的模樣!這是……同情他嗎?
蘇曼真眨眨眼。「我……」眨回自己飄遠的心思。「我看你……臉上黑黑的,好髒!」她硬是擠出取笑的表情。真讓這自尊特強的男人以為她是在同情他,那還得了?她還記得上回他說不需要她的憐憫時,他的表情有多冷漠。
「你在笑我?」他氣呼呼,很捧場地。當然是因為他知道這是她閃避話題的伎倆,而他樂於配合她。「那你也一起黑吧!」說完,他的黑魔爪往她臉上撲過去。
「哇!」蘇曼真連忙跳開,開始在機車行裡玩起追逐遊戲。
兩個人簡直玩瘋了,像是要一掃方纔的感傷氣氛。
最後,蘇曼真粉嫩的小臉蛋終究抵擋不過魔爪的摧殘。就見她雙頰額頭都被油污侵略了,而風丞揚帶著征服者的笑容優哉游哉地回到自己的工作。
「你這個混蛋!」蘇曼真拿出化妝鏡。「呴!你變態啦!」看到自己的花容,她咬牙切齒地,在心中問候了風丞揚好幾句。
她用濕紙巾擦著自己臉上的髒污,不知擦掉幾層皮之後,才勉強看不出痕跡。要很仔細看,才會發現還是有一點一點黑黑的。
她踩著很用力的腳步走向風丞揚,手裡抽出一張新的濕紙巾。
風丞揚見狀,很俐落地閃開。她一定會報復!他心想。
「我要幫你擦掉髒東西啦!」哼!真不識好人心!不過……她一定會很用力很用力地擦,保證他比她脫掉更多皮!
「你有這麼好心?」他仍向後退。
「別用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她的手不客氣地壓上來。
卻在碰觸到他的面頰之後,手勁轉為輕柔。
還說她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報復咧,結果美色當前,便兵敗如山倒!
她細細地審視著他,目光貪戀,將他的輪廓線條深深地收在眼底、藏在心底,纖纖柔荑溫柔認真地撫拭著,像在呵疼著心愛的寶貝。
這可是她夢想好久的一幕。
她專注的眼眸,蕩漾著似水的柔情,不禁讓他的心震了一下。
「你……」
他抓住她的手,她微愕,急忙垂下眼。
他輕咳一聲。「這樣擦會乾淨嗎?」
她抬眼偷覷他,感覺兩腮、耳後都熱烘烘。
他接過她手上的濕巾。「還是我自己來好了。」
她乾脆整包濕巾都遞給他,便順勢背過身。「我該走了。」
「嗯。」他自顧自地擦著自己的臉。
嗄,都不開口留她嗎?她以為經過方纔,他們的關係已經起了化學變化呢!「我走了!」她噘著嘴。
「趕快走啊!你的門禁時間到了!」還楞在那邊幹嘛?
「哼!」她重重跺了腳,然後啪啦帕啦拖著大大的腳步聲走開。
「莫名其妙!」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很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手上仍拿著的濕紙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臉龐,他懷想著剛剛她在他身上所施下的魔法。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麼,但是--
他給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