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姑娘發出一聲囈語,將艙房內的眾人神經給挑起。
陽青忙懸腕把脈,殷小玄則是淚眼汪汪地衝了過來,正好看見龍海兒慢慢張開了眼。
「太好了,海主子你可醒了!」殷小玄呼天號地,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龍海兒頭還是有點昏,可大體來說,身子沒有特別的不適,看著正在診脈的醫怪,倒也不動聲色地讓他瞧,可一對鳳眸卻不停在房中搜尋。
他人呢?易航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在這裡?
見龍海兒淡淡的面容下有些不安穩,殷小玄再遲鈍也猜得出來,肯定是在擔心那個工匠臉的男人,她看陽青也沒特別指示,便上床將名為主子、實為好友的龍海兒壓進床被中,要她安心養病。
「放心吧!」殷小玄咯咯笑著,確定壓制了龍海兒後,方又開口,「易航現在可搶手了,首舵們禮遇有加地請他到各個船隊去檢修船隻,只差沒有開打搶人呢!」
殷小玄一邊笑說,一邊看著靜靜聽著的龍海兒。
腦子像灌了鉛,讓龍海兒的感覺不如平時敏銳,見著陌生的艙房,便脫口問道:「這兒是……」
「這是海吟號,咱們載著珠寶貨物跑不快,所以見到海翔號沉船的煙火訊號,待風雨過後是第一個趕到的!」想起那場有生難得一見的狂風豪雨,殷小玄心有餘悸地說道。
龍海兒知道自己平安獲救,就代表其它人必定也安然無事,心情一放鬆便又合上眼,不讓眼前的模糊景象搞得自己昏上加昏。
見龍海兒又閉上眼,殷小玄誤以為她傷勢加劇,忙朝一旁男人咆哮。
「喂!死醫怪,海主子這傷是怎樣,倒是礙不礙事呀?看你把了半天的脈,也沒把出個屁來,是好是不好你也說說呀!」
醫毒相斥,殷小玄口氣不善,陽青也不是好惹的,只是眼前之人需要靜養,便不急著回嘴,憲氣凝神於指尖跳動,確認無礙後,將龍海兒的手塞回紗被之下,方冷冷啟聲。
「你急,你來醫如何?」
「我要能醫,還用得著求你嗎?」
「求人?哼!天魔星居然還知道求字怎麼寫?」
「喂,你少侮辱人了!」
「別吵……」
正當龍海兒發出虛弱的一歎,艙門突地被人推開,不是別人,正是掛心的易航走了進來,手腳上的鎖煉因為主人的著急,鏗鏘大響。
見他進來,一男一女都讓了開,他很自然地在龍海兒的身畔坐下,她臉色仍不甚好,讓他心裡有如冰火夾攻。
他真不應該魯莽,害得她無端受此連累,萬一炮彈再差幾丈,她就算是大羅神仙,也要去陰曹地府一遊。
「陽大夫,她可好不好?」易航藏不住心疼,急急問道。
殷小玄自己也急得不得了,加上看易航如此,便戳了陽青一下,瞪著他,催他快講。
醫怪聲輕語慢的模樣,溫吞得讓人悶到內傷!
「那火藥爆炸時,她福大命大,正好在鯨魚後方,大部分的震波都被擋住了,所以她只是輕微的氣血上湧……」陽青突地轉過頭涼了殷小玄一眼,方又緩緩說道:「可是不妨,這船上有龍涎香,是治這傷的靈藥。」
這話一出,殷小玄的臉都綠了。
龍涎香可是比黃金還貴的珍貴物事,她拿來提煉上等春藥的素材,可陽青彷彿算準了她無論多珍惜寶貝之物,都一定會拿出來治龍海兒,所以就算傷勢不重,只要靜養便成,他還是特意這麼說道。
易航心裡只有龍海兒,怎知背後暗潮洶湧?「我去取那藥……」
易航心焦的話語斷在半空中,因為龍海兒幽幽地睜開眼,左手一抓,便拉住了他的衣擺。
「別走。」龍海兒聲音雖弱,卻不容懷疑地命令道。
她顯而易見的依賴讓他心喜,但理智卻不容許他放縱。「你都傷成這樣,好生躺著,我去去就來。」
「不准!」
「海兒,只是去取個藥……」
「不准!」
「只要你數到一百,我一定回來。」
「不准!」
「怎麼不讓我去呢?」
「就是不准!」龍海兒耐性用罄,粗魯說道。
易航無技可施,又不敢使蠻力硬扯開她的手,只好轉頭向後方兩人求助。
但他回頭看到的景象,是向來冷淡的陽青,捂著嘴、撇開了頭,臉部肌肉不斷抽搐,笑彎了腰。
而向來嘻笑怒罵、有話直說的殷小玄,則帶著若有所指的刺目微笑走上前來,白淨小手按下了龍海兒的蜜色長指。
「海主子,你可是在生易航的氣?」殷小玄嬌媚問道。
她這一問,易航不知怎麼反應,龍海兒蜜色的臉蛋則老實地浮起紅痕。
明明是又強又倔的表情,卻因為淡淡的緋彩而嬌艷無雙,像是天頂的月娘,半隱半現時最是美麗。
看著龍海兒百年難得一見的害羞神態,愛捉弄人的殷小玄極難得地沒有打趣她,反倒觀了身旁失神的男人一眼。
呵呵,知友莫若她呀!
「海主子,你別氣了,若不是暴風雨太強,大伙的船都受損不小,加上首舵們不斷來拜託,陽青也答應寸步不離,只怕是十個漢子也拖不動死守著你的易航……打你們被救上來,易航可是徹夜未眠地顧著你呢!」
易航一聽訝然,可又無比感動,心念動了之際,撩開了龍海兒的發,看著她那不是身為少主,而是一個女人的神情。
他沒想到她會為了這種事生氣。
感覺到男人的指尖傳來屬於易航的溫度,龍海兒臉一轉,便將那指壓在臉頰下。
「別走。」龍海兒吟道。
易航什麼都沒說,僅是握著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
而等著看熱鬧的殷小玄,則被陽青給硬拖出了艙門。
空氣裡有種難耐的沉默,易航疼寵的溫柔笑臉,讓龍海兒又羞又氣。
羞的是自己的小女兒之態,氣的是男人直勾勾、沒有絲毫離開的目光,她應該開心他眼中只有自己,但難以習慣的羞赧之情卻擒獲了她。
嫉妒的模樣醜態百出,她不想讓他見到那修羅鬼的樣子……
「大家的情況如何?船隻們有沒有大礙?」龍海兒突然開口問道,不自然地想轉移話題。
易航眸光一凜,笑了。
聽見那聲輕笑,龍海兒抬起頭,下一瞬間,卻因為易航的特別回答,有如置身五里雲霧中。
溫柔的眸子在她眼前放到最大,溫熱的唇摩挲著她的,帶著指繭的手扶在她的頰邊,先前她已是昏昏然,現下的感覺更似天地倒轉。
沒有停留太久,如蜻蜓點水般的啄吻,在兩個人張大眼的情況下結束。
而當那氣息遠去後,龍海兒好似還在夢中,輕撫著自己的唇。「你剛才在做什麼?」
不是不明白那舉動,可是問句還是奪口而出。
易航濃濃的笑,依然掛在臉上。
若不是知道她的心,若不是感覺到她的重視,若不是她的美好讓自己不再在意禮教,若不是想要她的心早已掙脫一切,若不是莫名的愛憐,若下是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若不是有萬千個理由,若不是這些理由都源自於愛,他是絕對不會吻她的。
愛是聖潔的字眼,在他還不認得她之前,他的愛便已為了她而存在。
見女人嬌憨的問話,他不能抑制地摸著她的臉,仔細地、一吋又一吋地流連,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切。
「吻你。」沒有別的答案,易航直白說道。
這斷然的答案,讓冷情的龍海兒頓時語塞。
「你的忠厚老實,原來只是張皮。」向來辯才無礙的龍海兒吞了口口水,有些艱難地說道。
見她即使在這時刻也不移開眼,易航又笑了。是誰說過,在情字面前,眾生都是平等的?
「你覺得我在誑騙你嗎?」
「正是。」
「那我可以告訴你,剛才那一吻,是我這生最誠實的舉動。」
「這種事情,請你不要光明正大地……嗚……」龍海兒話還沒說完,又是一吻封緘。
她睜大了眼,騷動的情熱自接連的點往四肢百骸散發,沒有半調子的溫柔,純然是熱烈的本能,興奮而又激動。
他的舌又捺又舔,讓她難耐,一聲不期然的甜蜜呻吟溜出她的唇,被他含住。
纏綿至極,男人不讓她反抗,還逼著她回應,唇舌交揉的感覺是那麼難受,可男人看她的眸子軟化下來,便更加地需索。
龍海兒被弄得不像自己,隨之超舞讓人不安,她好想把亂跳的心給刨出,她的腦裡好亂好狂,她不能再控制自己了。
一聲又一聲的羞恥呻吟,撩撥得易航亦是情動難耐。
隔在兩人中間的空氣和紗被早已不知去了何處,男人的大手自頸項往下揉動,冷寒的鋼煉亦染上熱燙的高溫。
好熱……她熱得如置火爐……
突然,艙門被人用力推開,警敏的龍海兒瞇細了眼,身陷情慾中的易航跟著抬起了頭,捧著一個小壇走進來的殷小玄張大了嘴,而陽青除了眨眼間的愕愣,隨即便恢復淡漠地輕咳了一聲,佯裝天下太平。
靜默中的第一句發言出自陽青薄而優美的唇。「嗯……依她的傷勢,助氣血加速之事,暫時禁止。」
而緊接著的驚呼,則出自殷小玄不知死活的嘴。「哇哇哇!活春宮耶!」
床上男女臉色紅白交錯,又驚又怒,可又不好發作,因為被人打擾情事這種理由,再怎麼正當都矮了一截,羞於出口。
龍海兒銀牙咬碎地蹬著兩個壞事者,如果可以,她很想殺了他們滅口。
但最可惜的是,通常這種想法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全給我滾!」龍海兒生硬地說。
「不可以!」易航一聽忙不迭出聲阻止,換來龍海兒不甚同意的白眼,他只好捺著性子勸她,「你的傷還沒治好呢!讓陽大夫留下吧!」
「喂喂!易航,你怎麼忘了我,我也要留下呀!」見被忽視,殷小玄急道。
「小玄,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餵魚!」面對好友,龍海兒只能半嚇半罵。
「死醫怪,你來評評理,海主子惱羞成怒了啦!」殷小玄繼續夾纏不清。
「你這天魔星,死了是吉兆。」陽青沒什麼好脾氣,乾脆了當地說。
「嗚嗚……我、我、我……易航,你居然不幫我?」殷小玄氣得頭頂冒煙。
「殷姑娘,咱們不熟……」易航何其無奈,但還是好聲好氣。
「我是招誰惹誰,一片熱血丹心……」殷小玄不停死纏爛打。
「小玄,給我閉嘴!」龍海兒爆出當日最後一聲咆哮。
月落日昇,月升日落,又是三、四個晝夜過去了。
龍海兒原就傷得不重,所以躺了沒兩日,便迫不及待地在海吟號上指揮眾人,繼續回到原本規畫的航線。
那場破壞力強大的暴風雨,讓易航忙得不可開交,反正他也拉不住龍海兒,只好由著她去。
一天中午,易航帶著易家人修好一艘戰船,回到海吟號,便看到忙碌不堪的甲板上,龍海兒正被一整群的首舵包圍著,端詳一張又一張的複雜海圖。
他笑望了眼,轉身便往甲板下走去,不多久,便端著個瓷茶碗走了過來。
正專心一志的人們,見到易航,表情有說不出的古怪,卻默契地讓開了條通道。龍海兒一揚首,便見著那醉心微笑。
易航沒有多說話,順利來到掛心的龍海兒身邊,端起蓋碗吹了幾口,試了溫度,便遞在她唇邊,她皺著眉心,一飲而盡,無法形容的豪氣。
一絲不聽話的淺褐藥汁順著她艷紅的唇線流下,亦被易航抹去。
「身子還有不適嗎?」易航問道。
龍海兒沒有回答,臉又有些紅了,她忙低下頭想繼續討論航線,倒是一旁的強壯男人開口代答。
「易師傅,海主子她一切都好。」面對眼前這功勞不小的男子,岳權好聲好禮,代表正不自在的龍海兒說道。
如果要論戴罪立功,易航真可算是個典範。
他的第一功勞是救了龍海兒,在那樣的怒濤洶湧下,他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便已躍下海中,若是差個一時半刻,海主子或許被浪一卷,從此便消失在大海之中。
第二功勞則是盡心盡力協助維修破損船隻,近一百五十艘船,他沒有半句怨言,帶著易家人一一巡邏。
若沒有他的幫忙,只怕眾人得困上一段時間。
光是這兩件事,就讓原本極不願意原諒他的龍族人,再也板不住冷臉。
「謝謝岳首舵。」易航嘴上道著謝,心裡卻掛著那不苟言笑,狀似漠不關心的龍海兒。
這幾天,她面對他,從一貫的霸道變成一貫的彆扭。是自己太過冒犯了吧?
正當易航有點無奈地笑想,龍海兒卻突然出聲留住他轉頭離去的腳步。
「易航……」
易航聞聲倏地回頭,可姑娘家的心思比海還深,龍海兒又低下頭不語。
「海兒,有什麼事?」
「沒什麼,你可以走了……」
「一忙便是午時了,你用膳了沒?」
「吃過一點,你也該去吃點東西。」
「有艘船來傳話,提到主桅好像有些傾斜,我先過去看一看,回來再吃。」
「不准!」
「啊?」
「耳聾了嗎?我說不準。」
這幾天裡,「不准」這個最頻繁出現的詞句再度出現,龍海兒就像剛學會說不的孩子,積極行使她的否決權。
易航看著她剛強的鳳眸,一時忘情,便撫上她的臉,不理會旁人的抽氣聲,兩人四目對望,只有彼此。
「那你要我怎麼做?」
「先去用膳,吃飽了再工作,一時半刻,船沉不了的。」
兩人正在情意流動,卻苦了一旁的人們,想笑又不能笑,可不能被海主子發現他們全在看笑話。
龍海兒平時只有首領的表情,從未任性使氣,也不隨便發威動火,比個八十歲的入定老僧還熟練「不動如山」的真諦。
可現在陷入熱戀的她,只要一見到易航,便是陰晴不定,表面無動於衷,內心卻肯定不平靜。
這情況,讓所有人一方面高興龍家有女初長成,一方面又擔心易航不解風情,會負了龍海兒的心。
聽見龍海兒這樣講,週遭的人們也推波助瀾地加入勸說的行列,一點也沒發現易航根本無心也無力拒絕龍海兒的任何要求。
「是呀!易師傅,今兒個菜好,你先去吃飯吧!」
「吃飯皇帝大,那不知輕重來傳話的破船,放著別理會!不知是哪個瞎了狗眼、看不清情勢的首舵管的?」
「易師傅,不如你和少主一起去吃些東西,老身看少主沒用多少午飯,怕撐不住。」
在眾人起哄下,龍海兒半推半就地被擠到易航身邊。
「也好,易航,一起吃?」龍海兒又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道。
易航用力點了下頭,龍海兒見了,低下頭偷偷笑了。
四周的人們在鬆了口氣的同時,突地又抽了口大氣。
天啊!易航牽起了龍海兒的手,而少主也沒有反應,讓他牽著她走耶!
兩人一路往甲板下的伙房走去,不管週遭路過的人們吃驚的眼珠子掉了滿地,或是下巴脫臼不見,易航單單順著自己的心意牽著龍海兒走。
他的手裡有她,她的手好溫暖,手指上的刀疤、虎口上使劍的印記,這些新發現,都讓他不能控制地又多愛她一些。
在他心中,甚至希望這路永遠沒有終點,就一直這麼走下去……
「海兒。」易航朝著身旁輕輕喚道。
「怎麼?」龍海兒下意識柔聲回應。
「我愛你,海兒。」
「……」
「沒聽到嗎?」
「聽到了。」
「那你怎麼說?」
「你要我說什麼?」
「回應。」
「你不是說時機未倒,還無法說出你的心情嗎?這話來得這麼突然,教我如何反應?」
害臊的龍海兒突地甩開了手,易航平淡如常的告白讓她大出所望,心情起伏太大,窘得不得了,只能氣呼呼瞪著男人。
易航平靜地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卻不看她的臉,讓她便於自處。
「別生氣,我是有感而發,在海上討生活是朝生暮死,於其抱著遺憾,還不如讓你知道我的真正心情。」
「易航,什麼死死生生?真不吉利。」
「如果夠幸運,這一生都能這樣牽著你或和你並肩而行,那是最好的……但上次差點失去你,讓我意識到,如果我執意要等配得上你的那一天才有勇氣說出口,或許,中間這麼長的歲月就白白虛度了,我不想浪費任何一天、一刻,所以我要你知道,我愛你。」
「……」
「海兒,如果你需要時間考慮,暫時無法響應也沒關係……」
「什麼沒有關係?」
「我自個兒想表白,你本來就沒有義務回應的。」
「易航,你就是太溫柔了,每件事情都無所謂,不懂得爭取你的權利!」想起他的善良個性,龍海兒脫口說道。
那話藏著弦外之音,易航不由得想起從小到大,親族朋友最常形容他的就是他的為人著想,但不知為何,面對這個姑娘,他不再輕易退讓。
停下瀟灑腳步,他回眸一笑,「呵!這麼聽起來,好像你認識在下很久。」
聞言,龍海兒啞口不知如何作答,但隨即便挺直胸背,眸光晶瑩閃亮。
這個天大的秘密,她還沒有準備好要告訴他,可是他要她的回答……
「回應是嗎?」龍海兒遲疑了會兒,看到易航意外的表情,復又輕吟,「我愛上你的契機,早在你到瀧港之前。」
坦蕩的衷曲一落,龍海兒不語擒笑,易航不禁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