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場裡人口眾多,做的又是粗重的活兒,為了餵飽每張口,養足大夥兒的體力,所以廚房裡爐火長年不熄,任何人只要肚子一餓,隨時都能到食堂裡,吃著熱騰騰的食物。
醬場裡所有人,都在此用餐,就連唐十九也不例外。她不肯獨自用餐,堅持跟眾人吃一樣的飯,佐一樣的菜,絲毫沒有富家千金的架子。
她先在庭院裡,用清冽的井水,把臉兒梳洗乾淨後,就帶著宮清颺去用餐。食堂長屋裡人來人往,一見著她出現,連忙慇勤招呼,紛紛擱下手裡的飯碗,搶著要替她張羅早膳。
「去去去,吃你們的飯,我自個兒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她豪氣的擺擺手,堅持不讓人代勞,逕自走到大鍋旁,舀了一碗白粥,挑了個空位,就在長桌旁坐下。
廚娘連忙送上醬菜與脆炒青蔬,還主動替宮清颺送上碗筷、添了一大碗的白粥。送粥上桌時,廚娘還不忘偷瞧了這俊美男人,眼裡都是好奇。
不只是廚娘,食堂內的二、三十人,全都嘴裡用餐,雙眼也沒閒著,都忙著打量宮清颺,雖沒人敢多問一句,但是每張臉上,那既興奮又好奇的表情,可是全都藏不住。
宮清颺氣定神閒,也走到長桌旁,挑了個離唐十九頗遠的位子,撩袍坐下,好整以暇的舉筷用餐。對旁人注目的眼光,他已是習以為常,嘴角始終掛著溫淡的禮貌笑容,從頭到尾未曾改變。
他因為一句承諾,被困在龍家,而龍家做的是客棧生意,他這個大掌櫃的,深知和氣生財的道理,就算是心裡火冒三丈,氣惱得想殺人,他也能不動聲色,始終笑臉迎人。
只是,那笑意雖然讓人如沐春風,卻也像是一張面具,完美的遮掩了他的情緒,讓人看不穿他的喜怒哀樂。只有極少極少的時候,真實的情緒,才會穿透那層面具,浮現在他的眼中。
例如昨晚——
溫定的眸光,有了些許改變,宮清颺抬起頭來,望向幾尺外的小女人。她已經吃完一碗粥,起身又去舀了一碗,回桌時才發現,他隔著大老遠,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靜默的瞅著她瞧。
「你幹麼坐得那麼遠?」她不客氣的問,對他挑的座位很有意見,還用力拍了拍身旁,示意他該乖乖的滾過來,到她身邊坐好。
宮清颺神色未變,眼裡卻閃爍著笑意。
「這裡人多,」他不卑不亢的說道,嘴角微笑的弧度揚得更高了些。「我想,我坐在這裡會安全些。」
她舉起筷子,挾了一塊醬醃菜心,正準備扒粥入口,一聽見他的回答,柳眉微微一皺,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我可沒有當眾表演的興致。」哼,這傢伙是以為,她會在眾目睽睽下,撲過去侵犯他嗎?
「謹慎一些總是好的。」宮清颺嘴角笑意更深,先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在桌旁嬉鬧的幾個孩子,接著鷹眸略轉,又看向十九。「畢竟,我實在不願意嚇壞孩子們。」
喀啦!
她瞇起眼兒,用力嚼著嘴裡的菜心,暗暗考慮,有機會「辦事」時,是不是要找塊破布,塞住他那張嘴,省得他再有機會囉唆。
只是,按照昨日的經驗,醬場裡隨時有事要她忙,她最多只能推倒宮清颺,扯開他的衣裳,還沒能脫掉他的褲子,就會有人找上門來,打斷她的「好事」。
她跟龍無雙只外借了宮清颺三天,昨兒個已經浪費了一天一夜,卻還沒能雲雨上半次。
唔,她總不能不管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帶在身旁,趁著工作的空檔,拉他到無人的地方,偷空再試試看。反正,昨天翻看了那幾本春宮書,也讓她長了一些見識,知道了做那檔子事,不一定非要在床上。
主意既定,她擱下筷子,起身走到他的身邊。
「喂,你是吃飽了沒?」她直率的問,一手撐著桌子,看著那張宛如劍刻刀鑿的俊美側臉。
「唐姑娘有何吩咐?」他擱下碗筷,起身問道,當廚娘收拾碗筷時,還傾身微笑道謝。那迷人的一笑,讓廚娘老臉發紅,差點打破了手裡的碗盤。
「今天呢,你就跟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的視線,聽懂了沒有?」她伸出指頭,警告的戳戳他的胸膛,心裡暗自打定主意,非得要趁剩下這兩天,善加利用他不可。
「宮某明白。」
她偏著腦袋,眼兒又是一瞇,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他嘴角的笑,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同,但至於是哪裡不同,她卻又說不上來——
「小姐,」一個釀醬師傅,恭敬的走上前來。「醬房裡頭,準備要開缸了,請小姐過去確認那缸醬的味道。」
「知道了,我立刻過去。」她揮揮手,示意師傅退下,也順便揮去了腦子裡的些許狐疑。「姓宮的,跟上來。」她朝宮清颺一勾食指,接著身子一轉,迅速往門外走去。
他又是一笑,撩袍舉步,亦步亦趨的跟上去,順從她霸道的命令。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高大斯文的男人,跟在那纖細修長的身影後頭走出食堂,逐漸遠去。
清晨的陽光,撒落醬料房外的廣場,宮清颺跟著在十九身後,走進唐家醬場,還沒進門,各種醬香便撲鼻麗來。
醬房外的廣場上,幾名婦女正在曬著上好的清城芥菜,另一旁竹製的竿子上,則垂掛著一條條風乾的魚料,一名師傅專心的調整竿子,讓正反面都能均勻風乾。
十九先進了醬房,監督頗傅們開了一缸醬,仔細嘗過後,確認滋味足夠,這才命令師傅們封缸,貼上唐家醬場的封條,放進地窖裡,等著買主來取貨。
醬場裡開始忙碌,事情接踵而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全都湊過來找她,詢問她的指示,她也不厭其煩,逐一處理。
趙師傅來問。「小姐,河北李老闆,派人送來十斤做醬的頭等香菇,是先擱著或曬乾,還是炒香?」
管帳的陳先生來報告。「小姐,上旬去江南送貨的小張收帳回來了,他帶了秋水樓齊老闆的口信給你。」
小山子來請教。「小姐,林師傅要我來問,這次釀的桂花醬,各缸是否再加個三兩桂花?」
在醬場裡頭,職位最高的歐陽師傅親自來請示。「小姐,太少爺要您一會兒去窖裡,嘗嘗要送去宮裡的醬料。另外,御廚派人來問,詢問今年的醬料,需要再等上幾天才能入宮?」
宮清颺靜默的站在一旁,看著她像個陀螺似的,在屋子裡轉啊轉的,從東忙到西、從前忙到後,甚至一次處理數件事,她也能條理分明,逐一做出正確的處置,不出半點兒岔錯。
醬房裡的人們,全都敬她怕她,對她所說的話,更是奉為聖旨一般,聽從她下令行事,皆不敢有分毫誤差。
人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幾個娃兒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在廣場上玩著官兵捉強盜,但是一見著她,紛紛停了遊戲,爭先恐後的蜂擁而上。
「姨!」
「姨,來玩來玩。」一個娃兒,扯著她的褲腳,笑得好開心。
「不行,姨還要忙呢!」她彎下腰來,拍拍那娃兒的腦袋,眼裡唇邊的笑,軟化了她指揮眾人時的嚴肅。
京城裡的孩子們,只看過她追著人打、策馬過市的剽悍模樣,從不曾見過她這時好脾氣,自然不曉得,她有這麼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只要一見著她,就像是看見貓的老鼠,全嚇得拔腿開溜。
其實,只要與工作相關的事,她的確嚴格得像是個統領千軍的將軍,但是與小孩們相處時,她卻耐心十足,嘴角噙著微笑,任誰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小孩子。
另一個娃兒,期待的湊到她身邊。
「姨,糖。」她年紀還小,說得不清不楚,還攤開肥嘟嘟的掌心。
「乖,今兒個沒有糖,下回再給你。」十九放軟聲音,看著小女娃的眼神很溫柔,讓人壓根兒難以想像,眼前好聲好氣的小女人,跟那位人見人怕的京城悍女,會是同一個人。
娃兒們圍著她,纏著她不放,其中一個沒搶著好位置,被同伴推得跌倒,當下趴在地上,立刻痛得哭了起來。
十九連忙走過去,隨手就抱起那嚎啕大哭的娃兒。她輕拍著娃兒的背,好聲安慰著,一邊繼續跟歐陽師傅談事情。
娃兒哭了一會兒,因為背上那又緩又柔的輕拍,哭聲逐漸微弱下去,細瘦的雙臂圈繞著十九的頸,挪了個舒服的位置,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她也不介意,任由娃兒趴在肩上呼呼大睡,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那平日裡,持著木桌四處揍人的手,繼續輕拍著娃兒的背。
「需要幫忙嗎?」宮清颺主動開口,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著娃兒的姿態與神情,瞧得更仔細。
「不用。」她順口答道,一回頭,卻看見他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你看什麼?」她板起臉孔問道。
宮清颺卻但笑不語,還是直盯著她瞧,彷彿剛剛發現了什麼,讓他十分感興趣的景象。
那別有深意的笑,讓她覺得有些古怪,忍不住蹙眉,還想要再開口,一旁卻有人咚咚咚的跑過來。
「啊,小姐,我來抱就好了。」婦人匆匆跑來,滿臉抱歉的將睡熟的孩子接過來。「真是對不起,昨兒個小魚肚疼,鬧了一晚上沒睡好,所以才這麼失禮,在小姐身上睡著了。」
「沒關係,小魚也沒多重。」十九不以為意,關心的又問了一句:「去看過大夫了嗎?」
「沒有。」婦人搖頭。「只是吃壞肚子而已,我想——」
十九一擰眉。
「不行,得讓大夫看看比較安穩些。」她回過頭,朝著另一個婦人喊道:「王媽,你帶著小魚和林嬸,回唐府裡去找賽華陀。」
「小姐,不用了。」
「賽華陀閒住在唐家好些天了,你帶小魚去給他看看,剛好讓他有些事做。」說完,她不讓人拒絕,伸手就催趕林嬸出門。「甭囉嗦,坐醬場的馬車去,就說是我交代的。」
林嬸也不再堅持,畢竟是自個兒孩子病了,做娘的哪會不擔心。有了十九的命令,她抱著孩子,連連道謝,滿心感激的同王媽一塊兒出了門。
確定婦人抱著孩子上了馬車,十九又轉回來,先在井邊,用清水洗淨雙手,確定一身潔淨後,才又跟著等在一旁的歐陽師傅,走進釀醬油的醬房。
只見醬房裡,一缸缸比人還要高的醬缸,沿牆排放著,宮清颺緩步跟在後頭,看著她和那位歐陽師傅,身手俐落的爬上竹梯,靠在醬桶旁談論著。
他從未見過,有哪個女人,能像她如此能幹。從出了食堂到現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她不曾停下腳步,更別提是坐下來休息。
那修長的身段,像是蘊著用不完的活力,她就像是個發光體,舉手投足間,都能吸引旁人的視線——
宮清颺也不能例外。
他注視著她,察覺醬房裡溫度燠熱,她忙得久了,臉上暈著兩朵酡紅,連那玉琢般的耳,也透著淡淡粉紅,幾絡烏黑的發落出烏玉髮束,垂落在她的臉畔,削弱了她的霸道、她的英氣,反倒讓她顯得明麗嬌柔。
在釀醬場裡的燈光下,那認真的神情十分亮麗,別有一番韻味。
他的心裡,掠過一陣微微的撩動,像是某一根埋藏得很深的弦,被稍稍觸動,撥出了幾個只有他聽得見的音符——
突然,一張大臉湊過來,遮住遠處缸上的那張麗顏,也遮斷了他的注視。
大臉上有著濃眉與大眼,和一大把的黑鬍子,還貼得很近,近到鼻尖都快撞了上來。
宮清颺鎮定如常,眼也不眨一下,直瞧著身前這位黑鬍子大漢。
「你就是龍門客棧的大掌櫃?」對方先開了口,粗聲粗氣的問。
「是。」
他微微一笑,客客氣氣的微一頷首。
另一位青衣打扮的文士,慢條斯理的走進來。「十九找你來生女兒?」
他看看兩位,仍保持著宜人的淡笑,再回道:「是。」
「嗯嗯,體格不錯。」黑鬍子大漢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將他給打量一遍,滿意的點點頭。
「樣貌也不錯。」青衣文士也滿面笑容。
「十九眼光頗好嘛!」黑鬍子大漢嘿嘿笑了起來。
話剛說完,又有一位打著赤膊的精壯青年,也跟著走進了醬房,朝他們靠過來,眼睛也直盯著宮清颺瞧。
「是呀,看來體格挺精壯的,我怎麼聽別人說,十九找來的傢伙氣虛體弱,特地要廚房燉雞湯進補嗎?」
「氣虛體弱?沒那麼不中用吧。」青衣文士一挑眉,伸手就要搭住宮清颺的手腕。「我瞧瞧。」他是賽華陀的入室弟子,對方身子如何,他一出手就能知曉。
宮清颺笑意末變,手上卻陡然一翻,輕易避開。文士一挑眉,閃電般就施展了幾招小擒拿手,卻連連被他給全轉開了。
「好!」文士讚了一聲,卻沒有停手,左手也跟著出招,執意要探他的脈音聽聽。
毫無疑問的,這三個男人,肯定是十九的哥哥們。這一家子的兄妹,雖然長相不相似,但是那蠻纏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轍。
兩方匆匆過了幾招,宮清颺全數閃過,在手影交錯間,他翻手一握,反倒扣住對方脈門。文士略顯詫異,還來不及反應,脈門上的壓力已散。
宮清颺舉步一退,就閃身到了幾尺外。「謝謝兄台關心,在下身體還算強健,是唐姑娘誤會了。」他拱手說道,語氣平淡。
「嘿,你身手也不錯嘛!」精壯青年露齒一笑,看出這場交手,是自個兒兄弟落了下風。他嘿的一聲,存心再試試這斯文男人,不由分說的,凝力於掌,出手就往宮清颺肩背一拍。
這一掌可是聚足了力道,誰曉得,那斯文的男人卻不避不閃,任由這一掌,重拍在背心上。
「還好。」宮清颺不動聲色的受下這掌,連嘴角的笑,也沒有半分改變,轉頭靜望著兄弟三人。
青年微微一驚,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好啊,你不錯!行!行!不愧是小妹看上的人!」
黑鬍子大漢和青衣文士,見狀也雙眼一亮。他們心知肚明,知道十四那一掌非同小可,若只是一般習武之人,早被拍到吐血了,看來這銀髮男人不只身手好,底子夠厚,膽識更是十足。
驀地,醬桶上傳來一聲喝問。
「七哥、八哥、十四哥!你們在做什麼?!」站在缸上的十九,終於發現這兒情況不對,當場一躍而下,跳到宮清颺身前,像是保護小雞的母雞似的,防衛的瞪著三位哥哥。
「做什麼?」唐八皺著眉頭,伸手抓了抓滿臉的鬍子。「當然是來看看,你挑了什麼樣的傢伙來生孩子啊!」
「你們閒著沒事好做嗎?」她氣惱地瞪著幾位哥哥,回身就去拉宮清颺。「別理他們,咱們走!」
「小妹,別那麼小氣嘛!借看一下,又不會少他一塊肉。」唐十四嘻皮賴臉的往前一跨,擋住了兩人去路。「要知道,往後你和他生出來的,可是唐家的寶貝呢,咱們當然要先來瞧瞧啊。」
「對啊,要是你胡亂挑個男人來,生出個笨娃娃怎辦?不過,這傢伙不錯,八哥我同意了!」唐八衝著宮清颺直笑,笑得眼都瞇起來了。「呵呵,小子,有什麼需要,甭和咱們客氣啊!」
唐七還從衣袖中,掏出個瓷瓶,塞進宮清颺手裡。「這是難得的補藥,助益生女,記得,早午晚飯後各一顆。」
唐八輸人不輸陣,掏了個更大的瓷瓶出來。「我這瓶呢,叫十仙回春大補丸,男女都可吃的,你們要是到了一半沒力氣呢,吃了這一顆,保證精氣神十足啊!」
「還有還有,」唐十四也是有備而來,走到醬房外頭,拿了個包袱進來。「來,這些呢,是十三交代我拿來的春宮書——」
「呿,小妹之前已經和十三拿了一疊啦!」
「這不一樣,十三說,這幾本上頭,標了紅色記號的那幾招,聽說是較利生女娃兒的,非得讓小妹跟這傢伙試試才行。」
眼看幾位兄長擋住去路,又輪番上陣,哇啦哇啦的說個不停,唐十九煩不勝煩,終於受不了的大喝一聲。
「你們吵死啦!」
三個大男人,一聽見這聲吼,立刻噤聲不敢再多話,還急急退開三步,緊張兮兮的看著小妹,留意她手裡的木桌,怕她一惱火,又要開打。
十九瞪著三人,指著他們的鼻子大罵。
「那些東西我早就準備好啦!要生孩子,也要有時間啊!你們這樣囉囉嗦嗦的,全是在浪費我的時間,生得出來才有鬼啦!還不給我讓開!」她辟哩啪啦的罵了一頓,把他們全罵得閉了嘴,這才抓著宮清颺,舉步就要離開。
只是,才剛走了兩步,她卻又停下,猛然回身,抓起十四哥手裡那幾本書,塞到宮清颺懷裡。
「喂,你拿好,別掉了。」她吩咐著。
唐十四竊笑。
「不是說都準備好了嗎?」
「你有意見嗎?」十九揚眉,瞪向唐十四。
「沒有,當然沒有。」唐七連忙出手,掄拳往十四弟頭上一敲,賞這不識相的弟弟一顆爆栗子。「你忙你忙,我們不打擾就是了。」他衝著小妹陪笑。
十九冷哼一聲,髮辮一甩,再度抓著宮清颺的手,大踏步離開。
唐七站在原地,看著兩人離去,嘴上沒再多說半句,心裡卻是直歎氣。
唐家三代,全把十九當成寶,從小寵到大,把她寵得無法無天,不像是別家的姑娘嬌嬌軟軟,有如桂花醬般的甜,反倒像是一缸子的辣醬,讓人一沾口,就辣得直想喊救命,才會把姻緣大事,延宕到如今。
這會兒,小妹雖是挑了個不錯的男人回來,但是瞧那男人溫吞淡定的模樣,實在讓人有些憂心,就怕這男人鬥不過小妹的壞脾氣。
唉,唐家上下,想抱女娃兒的心願,究竟還要等上多久呢?
十九扯著宮清颺,一路走出釀醬房,把那三個吵死人的哥哥們遠遠拋在腦後。兩人愈走愈遠,走到了醬場的最角落,四周漸漸沒了人影,就連醬場裡的喧鬧聲音,也逐漸模糊。
她抓著他,走到一處轉角,還回頭察看,確定無人跟蹤。
於是,她抬腳踹開一扇緊閉的門,先把宮清颺推進去,接著火速入內,反手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儲存陳年醬料的屋子,除非到了要開缸的時候,否則平日根本不會有人進來。
陰暗的屋子,只在高高的牆上,開了一排小小的氣窗,為了防止日光人內,影響了醬料的品質,窗上遮了厚厚的絨布。
她老早摸熟了醬場裡的每間房,逕自走到角落,摸出了油燈跟打火石,沒一會兒就點亮了燈,擱在牆壁上。微弱的燈光,提供了些許照明。
「好了,快快,讓我瞧瞧!」她迫不及待,急急嚷著,一把抓過宮清颺手上的春宮書。「剛剛十四哥是怎麼說的?是哪幾頁的招式,比較有利生女娃兒的?」
他一臉莞爾,徐聲提醒。
「標了紅色記號的。」
她低著頭,猛翻書頁,卻怎麼也尋不著。「紅色記號?哪啊?」
「這裡。」他伸手指點。
經他指點,她才曉得,紅色標記是在書頁上。她瞪大眼兒,翻看到幾頁,卻發現圖畫上的男女,全像麻花卷似的,或坐或站的糾纏在一塊兒。
「哇,這樣也行啊?」這樣子扭擰,不怕傷了筋骨嗎?
「大概吧,」宮清颺輕描淡寫的帶過,巧妙的把話題轉開。「為什麼這麼想生女兒?」他柔聲問。
「我們唐家多生男兒,爹爹又想要抱外孫女,成天哭喪著臉,我除了生個外孫女兒給他之外,還能怎辦?」她邊說邊翻看那些圖畫,表情愈來愈詫異。
「如果,你這回生了個兒子呢?」宮清颺試著想點醒她。
「那就再生啊。」她卻頭也不抬的說。
「那麼,你要找誰?」他再問。
「再說。」她隨口敷衍。
再說?
幽暗的黑瞳,陡然間一瞇。
不知為什麼,這兩個字,聽進耳裡,卻像是帶了刺似的,讓他打從心裡不舒服。
這一回,是龍門客棧欠了債,龍無雙才拿他來抵帳。那麼下一回呢?下一回她是不是要找另外一個,欠了她唐家債款的男人,來幫忙生孩子?
意思是說,會有另外一個男人,進了她的香閨,躺在她的床上,被她抓著手,觸摸她軟嫩的腰。會有另外一個男人,看盡她半裸的絕美姿態,跟她一塊兒,逐一做遍春宮書上的招式——
不悅的情緒,穿透他滴水不漏的自制,嗆湧上心頭,他只覺得喉間驀地一酸,大手不覺捏得更緊。
十九太過專心,沒有察覺他神色有異,直到把所有標下記號的圖畫,全數讀過後,她滿意的合起書頁,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好了,來吧!」她故技重施,又去拉他腰帶。
宮清颺卻也擋得極快,瞳中還有些許來不及斂去的不悅。「來什麼?」他問。
「生孩子啊!」好不容易終於偷得空閒呢,不乘機趕緊利用一下,實在太浪費了,她仰頭看著他,滿臉認真的說:「女兒。」
「這我不能控制。」
「我不管!」她睜著烏黑大眼,蠻橫的說。
宮清颺先是一愣,喉間的酸意化去,轉為滾滾的笑聲,在他胸中累積。終於,下一瞬間,他仰頭大笑出聲。
這小女人的直率,實在是人間少有,比起一般小家碧玉與千金小姐,她爽快厲能幹,總是直來直往,說一是一,絕不和人拐彎抹角,不會要小計謀,更不似他最懼如蛇蠍的龍無雙那般愛作弄人。
心上那根弦又響了,這一次,他聽清那陣樂音,某個決定已在他腦中成形。
十九卻搞不清楚,他為何笑得那麼開心,反倒氣他不肯「合作」。「喂,你笑什麼,快點啊,咱們來生女兒。」她怒瞪他,跺了跺腳。
「這種事情得慢慢來的。」宮清颺仍抓著她的手,慢條斯理的笑著說。
「沒時間啦!」她懊惱的喊道。
龍無雙只把這傢伙借她三天,今兒個已經是第二天了呢!
「時間是人找出來的。」他輕笑著,放開了她的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退開,反倒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細緻小巧的下巴。
她時常傲然的仰著下巴,讓人覺得她傲、她蠻,簡直就要忽略,她的下巴這麼精緻,像玉雕出來那般滑潤,教人愛不釋手。
「可是,明天你就要回客棧了,不是嗎?」他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她更是迷惑。
「我回去——」瞧她那茫然的可愛模樣,宮清颺不禁微微一笑。「難道你不能來?」
「我去?」她眨眨眼。
「嗯。」他點頭。
「你要幫我生女兒?」
「嗯。」他笑意盎然的再點頭。
她瞪大了眼,突然醒悟過來,連忙伸手揪著他的衣襟。「等等,你的意思是,不只這三天嗎?」
「對。」
「你要幫我,直到生出女兒為止嗎?」
「對。」他薄唇微揚,嘴角眼裡都是笑,對著她保證。「直到生出女兒為止。」
唐十九杏眼圓睜,紅唇微啟,卻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真要幫她生女兒?不只這三天?直到生出女兒為止?
他這是緩兵之計,還是真要幫她?
看著眼前那張帶著笑意,俊美如仙的面容,她不知道為何,胸口突然一緊:心跳莫名加快,好不容易才找到聲音。
「你說真的?」
「真的。」他抬起她的小臉,緩緩的低下頭來——
那張俊美的容顏,愈靠愈近,她陡然間無法反應,甚至無法呼吸,覺得自個兒連人帶心,全都揪緊了起來。
這感覺好——好——好怪——但是,卻又不是不好。他靠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好聞的麝香味——
薄唇俯近,只是在她的發上,落下輕輕的吻。她光滑柔軟的發,被他觸碰的瞬間,像是突然有了知覺,讓她心頭一跳,被一陣熱燙的紅潮淹沒,從髮根直紅到了腳尖。
「我等你。」宮清颺望著她那張愣得可愛的臉,唇角噙著笑,留下這一句,說完轉身就走了。
十九站在原處,絲毫無法反應,更無法阻止他離開。
她只能嫣紅著臉兒,呆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好半晌仍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