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降靈垂眸看著那地圖。平靖王指著城中,他卻一直都在看地圖的花邊。那地圖的花邊畫的是一隻隻簡筆小鳥,他一直都在看那個。
「據發現屍體的路人稱,曾經看見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匆匆從小巷離開。」平靖王指了指降靈背後的阿鴉,「身材和大師的輔助差不多,是個高大的男子。」
「哦。」
「大師可要到現場一查,如果不是邪靈作祟,便可請捕快擒凶,不一定勞駕大師。」平靖王說,「但不知以大師的神通,能不能知道兇手是誰?」
「哦。」降靈站了起來,轉身往走外,倒是讓平靖王愕然。
阿鴉微微抱拳,「王爺要他往現場一查,他便往現場去了。降靈不善言辭,還請王爺海涵。」說著,他緊隨降靈而去。
這祭神壇的兩人,倒是配合默契。平靖王微微一笑,剛開始他把阿鴉當成了降靈,畢竟阿鴉身材修長、樣貌莊重,頗像傳說中的伏魔者,怎知降靈是這般比鬼還漂亮的娃娃?回想起降靈的容貌總是讓他不安,那種漂亮讓他隱約想起某種東西,但一時又說不出來是什麼。
「王爺,請用茶。」門緩緩地被推開,師宴端茶而入。
平靖王點了點頭。師宴是兩年前來到王府的,說是婢女,府中人卻從未把她當婢女看,都希望她能嫁於三公子為妾,但她始終不允,「辛苦你了。」
師宴微微一笑,「王爺言重了。」流目四顧,「大師出去了?」
「不錯。」王爺頷首。
「這是什麼?」師宴從方才降靈坐過的地方拾起一張紙片,那紙片上彎彎曲曲畫了許多血色印子。
平靖王也脫口而出:「咒符!」
為什麼降靈身上會有咒符?難道他對王府竟然有歹意不成?平靖王湧起一身冷汗,卻聽師宴說:「這不是術師的咒符。」
「不是降靈的?」平靖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是詛咒符。」師宴緩緩把那張符湊近她端來的茶水,只見「呼」的一聲,那張符驟然起火,隨後熄滅於茶水中,「屬性火。」
「什麼意思?」平靖王驚懼地看著她。
「有人——想要燒死降靈大師。」師宴微微一笑,「不過沒有成功。」
她怎麼對符咒這麼清楚?難道她並非是平凡的溫柔女子?平靖王驚疑不定。
師宴微微鞠身作禮,「茶水不能飲了,我再去端一杯過來。」
城中柳姑娘巷。
傳說這巷子曾出過一個傾城絕代的美人,叫做柳姑娘,是以就改叫柳姑娘巷。但如今時隔百年,即使是絕代紅粉也早已化為白骨,這曾經車水馬龍的巷子也是灰暗破落,許多房子將倒未倒,但因巷子處在繁華的兩條大街之間,路人還是不少。
衙役和捕快攔住了整條巷子,降靈走入的時候屍體已經移走,但仍留下了不少血跡。
婆羅門花的香氣……他站在巷子中心閉上眼睛,微微仰頭深呼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依然殘留著少許婆羅門花的香氣,清冷而又殘酷的香……
阿鴉在看衙役所做的記錄,「降靈,這兩人都是死狀慘烈,在這種路上不可能有很長時間用刀子去做這種事,我認為是詛咒。」
「失去控制的詛咒師啊。」降靈喃喃地說。
「不,這是個相當殘暴的傢伙。」阿鴉淡淡地說。
降靈隨著殘留的香氣往巷子西邊走去,「他在附近。」
「殺了人竟然還敢回來看看。」阿鴉冷笑。
降靈走了好長一段路,一直到走出西邊巷子口,才突然說:「不,他住在這裡。」
他指的是西邊巷子旁的一座庭院,那院子門庭森嚴,樓宇重重,竟是間極富貴極有氣派的人家,門前橫匾上書:「烈山有子」,筆法張揚,煞是氣勢凌人。
「烈山有子?」阿鴉皺眉。那是什麼東西?
他本是祭神壇邊一介隱士,練武強身,漁樵為樂,而後有一日在河邊撿到了快要餓死的降靈,從而才有了國內第一陰陽師。他疏於讀書,這文縐縐的字眼卻是不懂的。
「烈山有子?」降靈「哦」了一聲。
「你懂?」阿鴉詫異。
「狀元……」降靈說,「狀元家。」
這傢伙的直覺還真是驚人!阿鴉淡淡地一笑,拉著降靈快步從狀元府前走過,回王府去了。
「烈山有子。」平靖王頷首,「烈山有子,意指『后土有臣』,的確是本朝新科狀元的府邸。」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兇手就躲藏在狀元府中,若無證據恐怕很是棘手。大師,你可有把握讓那殺人邪靈現形當場?」
「哦。」降靈隨口應道。
阿鴉不禁眉頭一皺,殺人的是人,不是邪靈,降靈怎麼能把他變成邪靈?這傢伙說話全然不經考慮,正想開口駁正,降靈突然說:「殺人的是狀元。」
平靖王拍案而起,厲聲道:「本王和狀元郎三載為官,狀元品行端正為官清廉,若無證據,既是大師也不能信口開河,誣陷於人!」他對狀元人才品貌都是相當欣賞的,若非皇上指婚,他早有嫁女之意。降靈竟然說他是兇手,無論如何,都難以令人相信。
也不知降靈有沒有把平靖王這一番話聽進去,一雙黑瞳依然如墨那般黑。
「哦。」他又隨口應道。
這「哦」一聲倒讓平靖王怔了一怔,冷靜了下來,「無論兇手是誰,還請大師拿出證據,否則本王難以接受。」他拂袖而去。
師宴一旁聽著,看著阿鴉皺起眉頭、滿臉不耐,降靈無所謂的模樣,她輕歎了一聲:「無論怎樣……我相信大師的直覺……雖然……」她沒說下去,鞠身為禮就欲離開。
「師宴。」降靈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你認識……」
師宴微微一笑,「是的,我認識狀元郎。」
「是他彈琴給你聽嗎?」降靈隨口說。
師宴又微笑了,要小小地更正,降靈啊——是敏感的男人,也是殘忍的男人,「是啊。」
「那為什麼不生氣呢?」
她又小小地吃了一驚,頓了一頓才嫣然一笑,「你不會騙人。」她笑得那麼溫柔美好,幾乎讓人看不出什麼別的情緒,「我相信。」
降靈疑惑地看著她,大概是他從她心裡感受到的和他從她表面上看到的不符,讓他很疑惑,不知應該相信哪一個。
她走了出去,細心地帶上門。會讀心的天真的陰陽師,和她這種表裡不一的複雜的女人,那真是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但為何她總是覺得降靈可愛呢?輕笑了一聲,她緩緩地往廚房走去。
殺人的果然是他。
她十八歲那年遇見了他。那年他風度翩翩,有著一雙桃花眼一對調情眉。那年她相信風流倜儻指的就是他,相信翩翩濁世佳公子,相信琴棋書畫,還相信有一天她會跟他回家。那年他年方十八,有志雲遊天下,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為人臣,最後為臣三年要罷官回家。那年她相信他的話,以為愛她的人永遠不會騙她……那年他為她彈《清商》,後來嘛……
「師宴,幫我看一下這朵花是不是長蟲子了。」花圃裡的大嬸見了師宴就像見了救星,「這是王爺最喜歡的那個碧芙蓉,要是壞了我可就罪過了。」
「好啊。」她一臉笑意,彎下腰去幫大嬸看芙蓉花。
後來嘛……他是回家了,不過帶了她姐姐回家。她曾好久都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後來有一天終於突然明白:因為姐姐是信巫教教主,而她不是。姐姐有掌管西南千萬巫師的權力,而她沒有。姐姐聰明,她不聰明。再後來,他高中狀元離開姐姐去了京城,娶了公主。姐姐沒說什麼,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隔著房門對姐姐說她想通了一個道理,姐姐不理她。
那天她笑臉盈盈地在姐姐房門前說:「喜歡還是不喜歡,沒有應該還是不應該,只能怪你好運或者不好運,遇見了好人或者壞人。」
姐姐冷笑了一聲。
「別讓自己難過,快活點兒吧。」那天她說,「生氣一點兒也不好,不會長命百歲。」
房間裡的人問:「長命百歲?」
她微微一笑,「是啊,不活得久一點兒怎麼會有機會見到自己想要的好人?」
「嘿!」
「所以要快樂、快樂,吃好睡好,鍛煉身體,長命百歲。」她笑著推開姐姐的房門,把她從裡面拉了出來,「我們吃飯去吧。」
……
「這花少了陽光。」她對大嬸說,「多曬點兒太陽就好了。」
「師宴你真是府裡的寶啊,誰娶了你做媳婦誰准有福。」大嬸連連誇她,「可惜我們家小二麻子你看不上眼,否則我真想收了你做媳婦。」
她忍不住眉一彎嘴一抿,露出個酒窩,她好愛笑,「大嬸言重了。」揮了揮手,「我走了。」
「慢走、慢走。」
在信巫教過了幾個月豬一般吃喝玩樂的生活,未免日子過得太開心,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告別了姐姐往京城來。她想看他的下場回去說給姐姐聽,畢竟姐姐是恨他的,不像她這樣玩世不恭。但到了京城遠遠見到了他,突然發現他清瘦憔悴了許多,一時起了一點兒憐憫,她隨便找了間大宅子進去當了婢女,真的想看看,他究竟會如何走完這風流倜儻的一生?他的壽命並不長她知道——她終是信巫教的祭司,是那種很多人都害怕的奇怪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江恆」,新科狀元,公主的夫君。
她沒有想到會遇見降靈,那個和他完全相反的、直覺強烈的、遲鈍的、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會讀心的天真的陰陽師。降靈好可愛,她想起就忍不住微笑。他弄不懂她心思的時候那張疑惑的臉更加更加可愛,讓她有戲弄的衝動,可惜她在王府做了兩年的溫柔女子,突然露出本性來未免驚世駭俗,只得算了。可惜、可惜,難得降靈身邊還有一個緊張他的好友,如果兩個人一起整了,想必是很好玩的。
「師宴?」三公子迎面而來,看著她獨自笑得開心,不免有些奇怪,在自己身上東張西望,「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讓你覺得可笑?」
「不是不是。」她笑得更愉快,「想到了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
「秘密。噓——」
豎指輕噓的師宴姣好之中透著一股溫柔的俏皮,讓三公子忍不住心跳加速,「到底是什麼事?」
「啊,這樣吧,你來幫我做一件事。」
「啊?」無辜的三公子被心情甚好的師宴拉走,落入了一個本性邪惡的女人的陰險陷阱。
「往前三步,左轉,左腳跳三跳,然後右轉,右腳跳五跳……」
阿鴉拿著降靈留給他的字條,全然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東西?」
「降靈大師留給你的破解殺人魔殺人詛咒的秘笈。」三公子的書僮小甲無比崇拜地說,「應該是這樣的:破解殺人魔殺人詛咒的天下第一流必殺秘笈。」
阿鴉額頭上的青筋在小小地跳動。他不信降靈會做出這種事,但紙上的筆跡的確是降靈的:這種完全不會用毛筆寫字,一個字一個字圓圓扭扭的跟畫符一樣的筆記絕對是降靈自己寫出來的。
「為什麼我要學這種東西?」
「降靈大師說把這個給你,然後他就走了。」小甲小心翼翼地說,「他沒說為什麼要讓阿鴉公子學這個。」
這也像降靈的性格。阿鴉拿著那張寫滿奇怪步法的紙在發抖,真的假的?為什麼無端他要跳這種奇怪的步法?師宴和三公子躲在柱子後悄悄地看著,看著阿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兩個人捂著嘴偷笑。
方才——
「降靈大師,麻煩你幫我抄一分東西好嗎?」師宴帶著溫柔的微笑走進降靈的房間,恭敬地遞上一張紙條。
「哦。」降靈正抱著貓兒坐著,聞言應了一聲,乖乖地拿起筆來抄。他的字雖然不好看,但很快就抄完了,「給你。」「剛才阿鴉公子說要請降靈大師到城裡紫騮居吃飯。」她微笑著收起那些紙,從容不迫氣定神閒。
「哦。」降靈站起來就往外走,也不想想阿鴉到底有沒有請他吃過飯——實際上,這麼多年以來阿鴉只有吃他白飯的份,哪裡有請他吃過飯?
好可愛……師宴等他出去了,才敢在心裡偷偷地笑,哈哈哈,實在太可愛了。
「師宴。」降靈突然開門回來。
啊?她立刻滿臉溫柔,「什麼事?」
「紫騮居在哪裡?」
「啊,在城西狀元府旁邊。」
「哦。」他又出去了。
哇!以後不能笑得這麼快,她拍著胸口。
「師宴!」
「啊?」她嚇了一跳,猛地轉過來看又踅回來的降靈。
降靈困惑地看著她,似乎她的反應讓他很疑惑,過了一會兒他問:「西邊是哪邊?」
「啊,西邊啊,那邊。」她指了指西邊,輕輕地說。
降靈又走了。
過了足足兩炷香的時間,他沒有回來。
「哈哈哈……」她才敢捶著床鋪大笑起來。實在太可愛了!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東西?西邊是哪邊?哈哈哈……現在——
「哈哈哈……」三公子看著經過重重考慮依然將信將疑,觀察了一下庭院裡沒人,才開始按照那張圖紙跳起來的阿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咳咳……師宴你……」
師宴嘴邊噙著溫柔嫻靜的微笑,「這都是為他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