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以往,她不到六點就已起床,簡單漱洗之後便打算上頂樓背單字。但,才一跨出房門,一陣陣輕微的聲響卻讓她停下腳步,她納悶地傾聽了一會兒後,帶著胸中的一絲好奇下了樓。
「小北,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一看見客廳中那忙碌的瘦小背影,她不禁皺了下眉頭。「你又熬夜了,對不對?」忙碌中的楊北憐回過頭,一見楊南筠,立即露出個疲憊的笑容。
「喔,三姐,我睡不著,乾脆早點起來把下個禮拜要交的作業做好。」說完,她又回過頭,繼續踩動縫紉機,將剛剛已踩過線的地方再補強一次。
由於身體一向不好,也由於興趣的關係,楊北憐國中畢業後,便選擇離家最近的一所家專就讀。
原本,以她的資質屈就一所私立家專實在有些可惜,但在家人擔心她無法負荷通勤的勞頓之苦,又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住在外面的情況下,也只能作此打算。
「怎麼會睡不著?身體不舒服嗎?」楊南筠走過來摸了下妹妹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楊北憐停下手邊的工作昂起臉,企圖以笑容來掩飾住臉上的疲倦,「三姐,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怎能不擔心?」楊南筠故意繃著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熬夜,你怎麼老是不聽呢?要是氣喘又突然發作怎麼辦?」
「三姐,對不起。」楊北憐垂下眼,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怯怯地玩弄著衣角,「我不是故意要讓大家擔心的,我只是睡不著……」
看著她蒼白削瘦的側面,一絲不忍與憐惜湧上楊南筠的心頭。從小到大,由於健康因素,小北被剝奪限制的事實在太多了,如今,她所有的,所能做的,能證明她存在價值的,也只剩下這台縫紉機了,她如何忍心再苛責她?
思及此,她不自覺地放軟了語調道:「小北,不是三姐喜歡罵你,而是——」
「我瞭解。」楊北憐抬起頭虛弱地打斷了楊南筠的話。
「瞭解就好。」楊南筠拍拍妹妹的肩頭,將視線調到縫紉機上。「這衣服還有多久可以弄好?」
「快了,再踩幾道線就可以了。」
楊南筠點點頭,順手拿起縫紉機上的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嗯,手藝還不錯嘛!愈來愈有行家的風範了。」
「三姐,你喜歡這個樣式嗎?」講到所長,楊北憐原本黯淡的神采瞬間亮了起來。「改天,我做一件送給你好不好?」「當然好。」她笑笑地放下衣服。「不過,只送給我好像有點不公平喔,大姐、二姐要是知道啊,可是會吃醋的。」
楊北憐也跟著笑了。「三姐,你放心,我不會讓大姐、二姐有機會吃醋的,我會做四件,我們姐妹一人一件——」
「不要忘了巧姑媽。」楊南筠補了一句。「改天我們全家一起穿出去,一模一樣又獨一無二的款式,哈,多神氣啊!」「我當然不會忘了巧姑媽的。」楊北憐的眼神漾著一抹自信的神采。
楊南筠噙著笑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衣服。
「小北,答應三姐,弄好以後一定要好好地去補個眠,不要把自己累壞了。」
「嗯!」楊北憐順從地點了點頭。
取得她一個承諾的笑後,楊南筠轉身拿起暫置於桌上的講義,大步往頂樓走去。
才打開通往頂樓的鐵門,迎面而來的清新冷空氣讓楊南筠精神陡地一振。
她用力吸了幾口大氣之後,拉開了一把斜置在牆旁的躺椅,悠閒地躺了下來,並隨即展開手中的講義,開始背單字。
那種清晨特有的靜謐,讓她很快地摒除了雜念,集中精神進入單字的世界中。
突然,一道由隔壁傳來的開門聲響,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她只是略抬了抬埋在講義中的眼,斜斜地往隔壁瞄了一下,並沒有在意。
開門聲之後,寂靜的氣氛大約持續了半分鐘,接著,才又傳來一陣{z聲。
楊南筠仍然沒有在意,因為,這種細微的聲響還不至於打斷她的專注力。
但,在這種聲響愈來愈大,到最後變成了一種刺耳難聽的聲音,且持續了有十來分鐘後,再有修養的人也受不了了……
只見她憤然地丟下手中的講義,筆直地來到與隔壁共用的矮牆旁,冷冷地質問道:
「我說秦伯母,故意破壞清晨的寧靜是一件很缺德的事,你知不知道?」
正彎身搬動盆栽的紀湘玉——也就是楊南筠口中的秦伯母似乎充耳不聞,只用那道勢利的丹鳳眼掃了她一記之後,仍自顧自地拖著一個大型盆栽,同樣發出了刺耳難聽的聲音,看得出有些故意的味道。
對方傲慢至極的態度,把楊南筠心中那把戰鬥之火給熊熊點燃。
死老巫婆!她在心中暗罵了一聲,明明知道她在背單字,還故意攪局,好,一大早就想挑釁是不是?她楊南筠可是奉陪到底!
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跟著浮上她的嘴角。她側倚著牆,兩手交握在胸前,嘲諷地道:
「喲!秦伯母,你們家菲傭換人了是不是?怎麼這種粗重的工作也要你來做?」
接著,她更以一種欣賞的眼神繼續道:
「嘖嘖!今天我還真是開了眼界,我不知道秦伯母平常除了『狗眼看人低』的本事之外,連搬個盆栽都看起來那麼優雅,真不愧是教授美姿美儀的,乾脆,我單字也不要背了,畢竟,美姿美儀權威親自下海搬盆栽,這種畫面實在不是平常人可以看得到的,我當然不能錯過。」
末了,她再補了一句——
「喔,對了,如果你們家的盆栽搬得不夠過癮,我們家的還可以免費借你搬個夠。」
一連串的話,語氣雖不卑不亢,但明褒暗諷的意味十足,一向高高在上、讓人奉承慣了的紀湘玉當然無法忍受。當下,她有揮手給她一巴掌的衝動,但礙於「美姿美儀權威」這頂大帽子扣在頭上,她也只有忍氣吞聲,以顧形象為首要條件。
是以,她忍住氣,勉強自己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笑來。
「好利的一張嘴。」她拍拍手中的土,用腳把盆栽推進角落後,轉身面對她,眼中的厭惡與鄙夷更是展露無疑。「不過,我不會跟一個沒媽的孩子一般見識,畢竟,沒媽疼愛的孩子已經夠可憐了,更應該要同情。」
原本,紀湘玉以為此話一出,肯定會打擊到對方。但她沒想到,楊南筠卻出奇的冷靜,只是帶著嘴角的嘲諷一味的冷笑。
最後,冷笑化為一支利箭,反射向她的心口——
「是嗎?有媽的孩子看來人格也沒高尚到哪裡去,欺騙別人感情也就算了,竟然還在公共場合打老婆?哼!會養出這種兒子的母親,才真是可憐、令人同情。」
原本秦、楊兩家的關係便已是水火不容,秦泊懷的薄倖,更加深了兩家的仇視。
自學生時代開始,秦家長子秦泊懷與她大姐楊東箏就互有好感,但礙於兩家的關係,只能把對彼此的情愫放在心裡。
終於,醫學院畢業之後,秦泊懷鼓起了勇氣向她大姐表白,雖然楊家人始終不看好他倆,但兩人還是開始了一段背著紀湘玉默默來往的日子。
快樂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後來,紀湘玉知悉此事之後,兩人間的交往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阻攔。
原本楊家以為,為了楊東箏,秦泊懷會據理力爭,且不惜與母親翻臉才是。
但——沒有,在紀湘玉祭出要斷絕母子關係的威脅下,懦弱的秦泊懷卻選擇犧牲她大姐,更氣人的是,過沒多久,就傳出了秦泊懷即將迎娶銀行公會理事長女兒的消息。
這樣的結果,楊家人當然不能接受。但弱勢的他們根本也無法扭轉什麼,只能將心中的憤恨全加諸在秦泊懷與紀湘玉身上。而經過這件事,兩家人的關係更加一觸即發。
還好,上天還算有公理在,婚後,秦泊懷與妻子不合的消息時有所聞,最近有一次,更在一家高級餐廳演出全武行,轟動了整個社交界。
事後,秦泊懷還差點因此吃上官司,要不是八面玲瓏的紀湘玉出面擺平,事情或許不得善了。
這件顏面無光的事,好面子的紀湘玉當然不希望別人再提起。但無奈,縱使他們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封住眾人的嘴。像現在,楊南筠又拿此事來羞辱她,她也只能氣得發抖無法還嘴,因為,這件事畢竟是事實。
一看她變了臉色,楊南筠便知道這擊中了她的要害。但,她卻一點歉意也沒有,只是冷笑了幾聲後,轉身走到躺椅旁,將躺椅用力轉了九十度後坐了下來,繼續背她的單字。
楊南筠離去前留下的冷笑更加刺激了紀湘玉,一把熊熊怒火迅速燃上她全身。那種憤恨讓她一時不顧後果地抓起澆花的水管,往楊南筠身上噴去——
這突如其來的濕涼讓楊南筠尖叫一聲後跳了起來,她用力轉過身,心中的怒氣在看到紀湘玉手上那條水管時,全沖了開來。
「秦伯母,你太過分了吧!」她吼道。
一種洩恨的暢快讓紀湘玉心頭的火降溫了一些些。她立即昂起下巴,不疾不徐地道:
「對不起,水龍頭開得太大,不小心濺到你了。」說完,她轉過身去,假裝很悠閒地澆著花。
這下,楊南筠的怒火一下升到最高點。
死老巫婆!她再次丟下手中的講義,走到花架旁蹲了下來。
好!要卯上是不是?誰怕誰!
她用力將澆花的那條細水管拉下,換上一條專門洗地板用的粗水管,對準方位後,將水龍頭扭到最大。
毫無意外地,另一聲更高亢的尖叫立刻傳來。
「哈哈!不好意思,我的水龍頭也開得太大了,不小心濺到你,哈哈!」紀湘玉渾身濕淋淋的狼狽樣讓她忍不住放聲大笑。
「你……你這個沒家教的小魔女……竟敢……竟敢……」氣憤與不可置信讓她一向伶利的口舌全生了蛂A什麼高雅雍容那一套也全被熊熊怒火給吞噬,當下,她只知道抬起手中的水管反擊。
楊南筠當然不甘示弱,也用手中的大水管回敬她,一時之間,口水戰變成了「澆人」大戰,四處飛濺的水花夾雜著雙方的謾罵滿天飛舞。
「小魔女,沒娘養的小魔女……」
「老巫婆,騎掃把的老巫婆……」
一陣你來我往之後,勝負漸漸分出來了,吃虧的——當然是紀湘玉。
雖然她在混亂中早將水龍頭的火力開到最大,但畢竟澆花水管的口徑小,炮彈威力有限,在對方大口徑的攻擊下,就像一把滿膛的烏茲槍對上一把只能單發的手槍,對方連續掃射的結果,她只能節節敗退,反攻為守。
「啊——咳咳——」已渾身濕透的紀湘玉想藉著一聲大吼來挽回頹勢,但,嘴才張開,強力的水柱立刻灌進她嘴裡,害她嗆得彎下了腰。不得已,國土只能棄守,混亂中的她關掉了水龍頭,急急地退守到後方。
一直到她拉開門、逃離戰場前,楊南筠的攻擊炮火始終不減,對方每移動一步,她的炮火就跟著發射到哪裡。
最後,鐵門用力地「砰」了一聲關上,代表戰爭的結束。
「哈哈!」紀湘玉夾著尾巴竄逃的模樣讓楊南筠忍不住捧腹大笑。
她邊笑邊關掉了水龍頭,並用力拋下了手中水管後轉過身,得意的眼在看見地上那本已幾乎浸在水中的講義時,閃過一絲驚慌。
「糟糕!」她奔了過去,下意識地想搶救水中的講義,無奈——為時已晚。
她撈起濕漉漉的講義,有些懊惱。
不過,懊惱的心情只維持了幾秒,突然,她仰天大笑了幾聲後,瀟灑地把講義往後一丟。
沒關係!講義毀了,可以再印,但這種重挫老巫婆的機會,可不是常常有的,虧了一本講義,划算!
她帶著那股得意的笑,離開了現場。
帶著一身的狼狽,紀湘玉在急急退出戰場衝下樓後,在四樓樓梯口,便與一身運動服裝扮、準備外出晨跑的秦泊因撞了個滿懷。
「媽,怎麼回事?你怎麼弄得全身濕淋淋的?」秦泊因一臉錯愕,因為,一向把儀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母親,如今竟然如此狼狽,從小到大,這等畫面何時曾看到過。
「還不是楊家那個小魔女!」
含著委屈的淚水吼完後,紀湘玉就想下樓,但,秦泊因卻抓住了她——
「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母親氣呼呼的模樣,准又是和那個楊南筠槓上了,因為,能把母親氣得半死的,除了隔壁那個楊南筠之外,不會有別人。
「秦泊因,我警告你,以後你再敢給我踏進楊家麵館半步,我就登報跟你脫離母子關係!」紀湘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撂下一串狠話後甩開對方的手,直接衝下了樓。
對於母親的恫嚇,秦泊因是完全不在乎地聳聳肩,他根本不打算認真聽下去。
本來,在他家,權威至上的母親所說的話是沒人敢不聽,但,要他不吃楊家的牛肉麵……這等大事就有待商榷了。而且,他始終認為母親只是說說而已,氣頭上的話當然不足為信。
是以,他仍舊踩著輕快的腳步下了樓,帶著美丹,往萬通國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