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的石板街上,一群頭系素白纏頭、身穿圓領袍衫的年輕少女,個個手中拿只大籮,春風滿面的一路調笑著。走了好一會兒,她們來到一幢大宅院前,看見簷上的白燈籠亮起,便伸手推開門走進去。
「梅姐姐,我們來交貨嘍!」為首的少女輕喊道。
屋內的人聞言,趕緊匆匆走出來,邊咕噥道:「還以為你們今兒個不來,害我倒擔足了心。」
「我們在路上聽到收復京城的大英雄僕固懷恩來到揚州,因此前去一睹風采,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其貌不揚,真真令人失望。」另一矮胖少女歎息著。
「說的是,反倒是副元帥身邊的軍爺,英勇霸氣、神采逼人,可惜就冷著張臉,既不愛理人,也不說話。」
「你們這些小丫頭在說啥呀?」梅萼仲指用力點向為首的少女。「還不快快去幹活兒!淨想這些不正經的事兒。」
「哪兒不正經了?」少女不服氣的說:「那軍爺可是傳說中的『啞參軍』,他文韜武略、英勇不凡,帶領我們大唐精兵收服那些叛臣賊子,可惜就是從不說活。」
「那倒奇了,不說話如何領軍、下達命令?」梅萼可是相當好奇。
「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少女興奮起來,脹紅嫩臉。「待會兒這些軍爺們會大『春邑織』門口經過,你若不信,瞧瞧不就知道了!」
「啊!來了來了!」眾女驚呼,連忙往門外擠去。
梅萼按捺不下好奇心,也跟著上去湊熱鬧。
石板街上擠滿百姓,個個都爭先恐後想目睹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遠處傳來馬嘶蹄踏聲,陣陣塵煙飛起。
不—會兒,一列軍容整潔、嚴肅的隊伍緩緩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鼻高目深、渾身剽悍的小矮個子,穿戴著絳紅褲褶、明光寶甲,身後則是一票副官,百姓們歡樂的高叫起來,呼聲震天。
「真無趣,這有什麼好……」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一陣拔尖的驚叫。
「來了來了!他在那兒!」眾女情緒頓時沸騰起來,梅萼伸出頭,探向眾女癡望的方向——挺拔的身型、憂鬱的神氣,濃眉下的鷹眼透出落寞的眸光,新生的鬍髭讓馬上之人,看起來有一種頹靡滄桑的美感。
眾女仍舊不嫌累的嘶聲喊叫,梅萼卻驚愕的張大嘴,瞬也不瞬的望住他……
「夫人、夫人!」梅萼急喘的衝進正廳,撞翻一盆吉祥樹。
倚窗而坐的麗人手持銀針,正專注的繡著鞋面,一頭青絲整齊的盤在腦後,露出滑潤的鵝頸。
她眸也不抬,只淡淡說道:「小心盆栽,別喚我夫人。輕聲細語些。」
「現在哪還有心思管這些啊!」梅萼搗著平胸人聲喘氣。「我看到、看到不得了的人啦!」
「嗯,」微微頷首,姿勢仍沒移動半分。「牛頭人身的嬰孩?沒臉的女人?」
「是暝少爺!」她大叫出聲。
長針一下字刺入指尖裡,突如而來的劇痛讓她猝不及防。血珠子冒出指尖,她靜靜的將它吮去。
悔萼見主子沒反應,以為她沒聽見。
「夫人……」
「快下雨了,去將外頭的衣裳收進來。」她沒甚特別的情緒,仍舊一針—線的縫著。
聽梅萼不情願的腳步聲離去了,她才放下手中的鞋面呆怔著。
十年前的大火,讓慕容府差點成為廢墟,隨即而來的戰亂,又徹底崩壞慕容家四十年來雄厚的基業。
她不忍陽哥哥的心血就這麼消逝,於是三年前回到戰火較弱的揚州,用自己攢的—點錢做起絹坊的生意。
賺了錢,她就修茸部份被毀壞的建築物,希望一點一點的恢復它。至少,「這是她對陽哥哥的補償。」
激狂的愛、濃烈的恨,終究不能在生命裡留下什麼,所以她選擇遺忘,遺忘從前的一切。
薰風從花框縫裡吹進,她縮縮身子,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爾後坐在榻上,任天色漸漸合沉……
白月高懸,光芒清冷柔亮,淡淡地灑在門外那孤單的身影上。
腳已經僵麻、沒有任何知覺了,他仍是呆呆的站著。大門上除有些許煙薰和斧鑿的痕跡外,一切仍和那天一樣,匾額的斜角甚至沒什麼不同。
徐徐吹來的晚風、陣陣悉卒中的葉聲,都帶有她特殊的馨香氣味兒,他知道她在裡邊。
同袍說,揚州城東有個傳奇人物,以一介女流撐起揚州絲網業的半邊天,聽說她美艷絕寰心思靈巧,可人如其名——冰。
他自願從軍,跟隨軍隊踏遍天下,為的就是尋找她的蹤跡,可沒想到,一切竟又回歸原點。
只是這裡,再也沒有慕容陽,再也沒有一心一意、為復仇而活的闕暝。
從懷中小心翼翼拿出抹素白絹布,他咬破指尖, 在上面寫道:十載轉戰冰漠間鐵騎穿焰自得閒回首一夕存今夢處處梨花處處煙寫完後,他將綢布緊緊繫在門環上。
他從沒奢望過什麼、也不敢想她能再回到他身邊,想告訴她的,不過就是這十年來的心情罷了。
依依不捨的回眸凝視,他邁開腳步往前而去,高大的背影在月色掩映間,逐漸縮成一小點……
「吱呀」一聲,大門忽然開了,一隻白皙的素手將門環上的布解下來。
索手的主人攤開綢布,一字一字慢慢看著,像是想將上面的一筆一劃,深深鐫刻人心版。
十年了,歲月像荒漠裡的沙,帶走了一切,也撫平所有愉快的、不愉快的記億。
可有些事卻像醜陋的疤痕,即使再怎麼掩飾、裝作不在乎、在看似平靜的表而下,卻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著。
那些不曾抹滅的感覺是……
倏地吹起一陣風,揚起了她的裙擺,也將她的淚吹落土裡。
一連幾天都下著細雨,惹得人人心浮氣躁,眾兵將在酒樓悶頭吃喝著,興致不怎麼高昂。
「闕小字哪兒去了?」僕固懷恩將口中淡酒飲盡。
「他又到長樂坊大宅子那兒去了。」一旁副官回道。
「看不出這小子倒有心,若能一舉擒下美人心,可謂人財兩得啦!」語畢,豪爽的大笑,接著又皺起眉。
「這南方有啥好?濕津津黏膩膩的,酒又淡似狗屎,真搞不清闕小子幹啥一直念著這裡?」
梅雨厭厭、如霧似幻,讓人朦朦朧朧如身在夢裡,他卻不知道,繫住這剛硬男子心弦的,是一縷剪不斷的柔情啊……
黑髮均勻的覆上薄薄雨霧,他如一尊石雕像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對門口。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了,門——始終沒有為他開過。
或許是聽到他心底的冀盼,門忽然打開了,他一震,瞬也不瞬的望著那纖細熟悉的背影。
那麼多年了,她一直沒變,那纖細婀娜的身段、眼角發稍的風情……只除卻眉心那抹解不開的抑鬱。
她在前頭走著,他靜靜的跟在她身後,像兩抹安靜的影子,一直到了「龍興寺」,兩人初遇的地方。
他隨著她進入廟,點亮三炷清香。他不知道她會求些什麼、盼些什麼,這世界上還有值得她掛心的人麼?
終於忍不住,他開口了,十年來第一次,用自己的嗓子對想說話的人開口了。
「冰焰。」
聲音沙啞得可怕,粗礪得令人難以置信,他還是勉強的說了:「三天後……我就會離開了……這次……
只是來見見你……看你過得好……我放心了……」
她沒有動,只除髮梢被風微微吹起外。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最後一聲似隱沒在風中,等她猛然回頭,他已經消失了。
三天後,軍隊準備連夜啟程繼續往南方前進。為歡送這些英雄們,百姓特地在城門旁的湖邊燃放煙花以表心意。
眾人忙著佈置,淡淡的煙硝味兒瀰漫在四周,其中傳來戰馬嗚嘶踢土的聲音。
「我說你別繃著個臉皮,女人哪裡都有,何必喪氣?」僕固懷恩就是瞧不慣男人那副消沉樣。
闕暝仍一貫的靜默,只是微微苦笑著。
「喂,要開始了!」有人大喊。
耳旁突然數聲尖嘯,眾人騷動起來,他抬眼向上望去,只見數道光箭倏地飛沖而起,接著在半空中爆開,彩芒四射,如百花盛開、千綢飛舞,將夜幕點綴得閃閃發亮。
他望著夜空,愣愣的看著這璀璨艷麗的景致。
繁花如夢,轉眼即逝,就像一切美好的回憶……
身下的馬忽然一陣緊張,他回過神、趕緊拉住韁繩,卻沒料到一張熟悉的臉孔映人眼中。
是梅苗,她滿臉焦急,小嘴張張合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傾下身、想將她的話聽清楚些。
「夫……昏倒……她三天……一直沒睡……回去……看……等你……」
她的話聲被淹沒在響亮的尖嘯與驚呼聲中.然而他卻聽得仔細了。
一踢馬腹,他迅捷得如同一陣疾風,向城東飛奔而去——愈接近長樂坊,他的心跳得愈急,可等到了門口,他反而平靜了—下來。
輕輕躍下馬,看著已然敞開的大門,他緩步踱了進去。
一個端麗纖秀的白色影子靜靜地站在園中,像是已經等了很久,那身型、眉眼依舊纖細,彷彿時間不曾流動過。
而在她身後,是一株好大、好大的梨花樹。
他驚愕地瞠大了眸,不能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情景。
大樹的枝幹已經焦黑枯萎,可枝極上,卻開滿了潔白如雪的花!
不,那不是真的花,而是一朵一朵、小小的、用絲線繡成的小花朵。
它滿滿的掛了一樹,如煙似幻,一絲一線都蘊含著無限的情意;一朵—瓣皆滿溢著等待良人熱切的心。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淚水淹沒他的眼眶,在彼端的她,竟然讓他看不真切。
她的臉色蒼白、髮鬢散亂,臉上卻帶著一抹微笑。
「你來啦。」她很輕、很輕的說,聲音飄散在風裡。
「我已經等了你好久……好久……」
話還沒說完,身子突然猛然一緊,鼻端傳來再也熟悉不過的麝香味兒。
他顫抖得好厲害,讓她快要抱不住,她伸長了雙手,用盡氣力的環住他。
他終於回來了、終於回到她的身邊。
已經好久了,她已經等得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下一秒就會死去……
他一直沒忘記她,她又何嘗不是?
每當午夜夢迴,她都會記起,那曾經纏綿火熱的過往;每個晨光乍現時,她都會盼望,自己一睜開眼,就能看見他溫柔的笑顏……
她愛他,始終比恨他多一些呵!
「我們這樣,陽哥哥會原諒我們麼?」她抬眼看著他,輕輕摸著他的臉。
「陽弟……會祝福我們的。」將臉埋人她馨香的頸項裡,他哽咽的說。「因為他……和了一樣善良、溫厚,所以他一定……會為我們高興的。」
「嗯。」在他懷中點著頭,她突然高興起來。
「我跟你說,我覺得陽哥哥沒有死唷!」
她訓皮的笑著,仿若又恢復成十年前那個將他綁在床上的小女孩……
「什麼?!」他震驚。
「我曾請人將璇璣湖的湖水抽乾,可並沒有在裡邊發現陽哥哥。」她將頭輕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所以我相信,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好好兒的活著,等著我們去找他。」
「是,我們一定會找到他。」他深深望進她的眼瞳裡。「就像我們,即使經過戰亂、即使經過十年的分離,我們仍然能找到彼此……」
那一種千年輪迴般的執念啊!一心一意,只為深切的眷戀一個人,而擁有的執念……
天上銀亮如晝的煙花,仍不止歇的發散它燦爛的光芒;而地上的朵朵小花,它們僅為—對有情人美麗的綻放著。
回首一夕存今夢,處處梨花處處煙……
一本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