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健的長指握住油紙傘柄,雨滴沿著傘緣不住的墜落,闕暝一手穩穩扶住冰焰的腰,往「璇璣湖」而去。
愈走近「璇璣湖」中的水榭,冰焰的心揪得愈緊。
佇立在水榭裡的頎長身影是那麼的熟悉,風挾著雨絲染濕了他墨黑的長髮。
「看到他了麼?」闕暝的聲音平靜,不帶一丁點的情緒。
冰焰咬緊了下唇,雙拳緊握。
「在我眼中,他是障。」闕暝淡淡的說:「可他卻是——慕容陽。」
原本靜止的身影動了動,像是察覺他們的到來。
身影的主人回過臉來,赫然是已昏迷許久的慕容陽,他原本俊雅溫和的臉容變得冷漠,時常帶著笑意的唇緊抿成一線。
「你們來了?」
「陽弟盛意拳拳,闕某怎敢不赴約。」闕暝若無事然的撩袍而坐,一旁的冰焰卻弄不清眼前的情況。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她已經被搞糊塗了,為什麼陽哥哥沒事?他的表情為何如此冷漠,令她感到陌生?
「你這女人還真蠢,闕暝,你確定自己受得了她麼?」慕容陽諷嘲道。
「不勞您費心,我非常滿意她。」他牽住她的小手,卻發現她的手冰冷得可怕。
「陽哥哥,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冰焰掙開闕暝的手,哽咽著:「你是怎麼了,為何會變成這樣?」
「少跟我稱兄道弟的。」慕容陽俊美的臉容帶起一抹刺目的笑。「我一向都是這樣,只是在你面前做做樣子罷了,誰叫你這麼好騙,這三年來倒解了我不少寂寞,」
「你騙人!」她忍不住哭喊,不願相信自己所信任的,竟是這麼不堪的人。
「我本來就在騙人,騙的是你這無知的女人。」
風帶起他的鬢髮,看起來仍是那麼的溫文儒雅,可柔和的語調卻掩飾不了他殘忍的話語。「當初買下你,不過是因為生活乏味。像你這樣一個尤物,我想知道,若沒墮入風塵之中,你的生命會是什麼樣子。」「沒想到你竟死心塌地的跟著我,唉,多無聊!」
對她盈滿眼淚的臉容視若無睹,他繼續殘酷的說下去:「孰料突然又飛來一個大哥,這下可好了,我不趁此機會耍弄耍弄你們,豈不浪費?大哥你說是吧?」闕暝沉著張臉,不發一語。
慕容陽見他沒反應,皺起劍眉怨道:「做兄弟的也算對你仁至義盡,特地留這等尤物給你,竟然換不到你的一句感謝,真是枉作小人。」
「這一切事都是你做的?」冰焰寒著臉,淚痕交錯在她的頰上。「春邑織 失火,蘭若的死、沈雋、還有夜襲慕容府那兩人……」
「你變聰明了。」慕容陽誇張的鼓掌,轉身望向闕暝。
「恭禧你大哥,至少你的女人還沒笨得死脫。」
闕暝冷冷看他一眼。
「廢話少說,你想炫耀就儘管炫耀吧。」
「大哥說這話真傷人。」慕容陽歪頭一笑。「像大哥這麼冷靜又機敏的人,當我的對手可是—大挑戰,所以我假意來個月下吟詩會,買通了蘭若,叫她如此這般,大哥你果然受不住引誘,和冰焰……」
「別說了!」冰焰摀住臉喊道,心痛得像是要流出血來。
「至於沈雋那個傻子,我不過給他點好處,他就急著找殺手來殺你。」慕容陽聳肩:「那可不干我的事,純粹是你和他的私人恩怨。」
「借刀殺人,挺毒的啊。」闕暝仍是不動聲色。
「好說。他收起折扇,勾眼一瞟全身顫抖不已的冰焰。『你現在可找到如意郎君了,還不快感謝我?』『你為什麼要殺蘭若?想到蘭若死前的心情,她心裡跟著難過。相信蘭若絕不是為錢而幫助慕容陽。
「那女人太煩,一直纏著我,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既然我不可能愛她,所以乾脆給她一個痛快。」慕容陽然笑出來,臉容邪艷得駭人。
「你不是這樣子的,你不是這樣子的……」冰焰喃喃說,太多的刺激使她幾乎要承受不住。
「我就是這樣。」慕容陽起眼,一臉無聊。「連你到廟裡燒香遇劫那次,也是我安排的。本想看看女人被凌辱後,那種痛不欲生的模樣,可是——嘖!那幾個沒用的……」
「啪!」一聲響亮的脆響迴盪在亭中,瞬間被雨聲掩沒。
慕容陽淨的臉上倏地浮出五道淡紅指印,他停住口,靜靜地看著冰焰。
「無——恥——」她眼淚直流,咬牙從齒縫裡迸出這句話,接著轉身衝入偌大的雨幕中。
風吹動簷外的青紗,而仍淅瀝瀝的下得兇猛。
時間彷彿靜止了,過了許久、許久,慕容陽聲音乾澀的開口:「你不去追她?」
「不。」闕暝搖搖頭,一臉平靜。「我只想聽你還有什麼話說。」
靜默丁好一會兒,慕容陽柔和的嗓音才響起:「我……早就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胞弟弟,大家都以為娘生產時痛糊塗,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她心裡,比誰都還清楚。」
闕暝聞言,鷹眉雖驚愕的挑起,卻不答話。
「爹在成親前有孩子的事,自然也不乏人來告訴她,」慕容陽唇邊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金錢與權勢的好處,所以我怕——怕爹流落在外的孩子會回來爭產,所以我……」
「夠了!」闕暝厲喝一聲,頸上筋脈隱然浮現。
深吸口氣,慕容陽繼續平靜的說下去:「我告訴娘,我很怕很怕那未曾謀而的大哥,因為,我夢到他會在二十四歲那年殺了我。」
闕暝緊握住拳頭,平穩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我看過爹保存在瓷枕裡的信,知道當年他與闕氏的淵源,因此我把信交給了娘,讓娘去找殺——」手腕驀然傳來一陣劇痛,慕容陽驚愕的望著眼前放大的怒容。
闕暝一掌將慕容陽的雙腕鎖在頭頂的亭柱上,左手則扣住他的下巴,惡狠狠道:「說完了沒?你這拙劣的說謊者!」
雙腕脈門受制,慕容陽渾身頓時失了氣力,他倔強的別過臉。
「我說的都是實活!」
「實話?」闕暝將慕容陽的臉硬扳日來,加重左手的力道,他痛得鎖起劍眉。
「你說了這麼多、這樣傷害冰焰,無非就是要維護『他』!」闕暝沉痛的說。
「我沒維護誰!一切的一切,無論十二年前或最近的事,都是我做的?」「你這又是何必?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就是你恨的人,你要就殺我,沒有別人,」
他突然抬起腳疾掃闕暝下盤,闕暝往後縱跳,避了開去,慕容陽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撲上去將它握在闕暝手中。
「拿住!你若恨我就殺了我,我就是害死我們共同弟弟的兇手,不關任何人的事!」
他將刀尖指著自己的胸膛,眼神悲傷。
「殺了我,一切的仇恨割1可以丁結,伯;父母和弟弟的死,只緣於我的不安全感;玩弄你冰焰,只因我為乏味的人生找樂子,這還不足以構成你殺我的理由麼?」
「當然不夠,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你做的。」闕暝冷冷的說。「而是你的親生父親——焦瓚!」
雷聲忽然大作,「轟」地一聲巨響,慕容府整個微微撼動,落雷不知劈在府內哪一處?
「你……你怎麼會知道?!」慕容陽的臉色變得慘白,唇上血色盡褪。
「蘭若臨死前告訴我的。她……其實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吧?」』闕暝眼神裡充滿同情 。『因為愛你太深,又不願接受現實,所以才選擇死……那天,你是要救她,不是要殺她……』『蘭若很小很小時,就是娘房裡的丫頭,服侍著她一直到去世。我心裡,是很感謝她的。』慕容陽痛苦的閉上雙眼,長睫不停地顫動。
『若非半年前,她在整理娘遺物時發現這個秘密,只怕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你將一切罪孽全攬在自己身上,為的就是要維護你那認不得的親爹。』闕暝冷冷的敘述:『可蘭若卻因為愛上你,而不敢將事實真相告訴焦瓚,因此他始終不知道你和障是他的孩子。』『真諷刺,慕容晉和闕氏生下了你,而焦瓚卻和娘生下我和了弟。我們都是頂別人姓氏而活下來的孩子,多可笑?!』他突然仰天長嘯,嘯聲裡滿是痛苦和無奈。
『當殺手來回報,說他殺了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時,娘就知道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派去殺你的人會殺死別人?而那別人——竟是當年遺落的孩子。
所以當晚她就自盡了……』慕容陽竭力使自己的聲音維持平靜,卻還是讓淚光洩漏了情緒。
『煽動沈金環殺我、給她買兇門路的,就是焦瓚。
吧?』闕暝冷厲的說,雙眸紅芒閃動,幾要噴出火來。
『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怎麼還不明白?』慕容陽臉上忽然露出輕忽的微笑,闕暝心裡一驚,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匕首仍抵在他的胸膛。
想抽回匕首,卻還是慢了一步。闕暝只覺手掌被他向前大力一帶,匕首『滋』地,已沒人慕容踢心口。
『不——』往日的惡夢突然又捲住他的心頭,他聲嘶力竭的喊出聲,不願意相信眼前的事。
慕容陽的身子輕輕往下落,他連忙伸手抱住他。
『大哥,』他的氣息微弱,柔柔拂過闕暝的耳鬢。
『如果我們真的是兄弟,那該有多好。』『胡說什麼?!』闕暝雙眼通紅,熱淚衝上眼眶。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你、了和我!』『我們是兄弟?』慕容陽微微的笑,溫熱的鮮血從唇角滑下,流人闕暝的頸中。『天下無敵的好兄弟?』『天下無敵的好兄弟!』闕暝忍著淚,堅定說道。
『大哥,』慕容陽輕輕喚道,聲音裡有無限滿足。
『背負著眾人的期望……活下去,好……累……』話聲未落,他懷中一輕,慕容喝的身子突然滑得抓不住,一下子溜出他的懷抱裡,摔落湖中。
『陽弟!』他嘶喊著,心如被扯裂一般。不!不要再這樣了!
正欲跳入湖裡,身後一聲輕響使他猛然回過頭來,『冰焰?』冰焰臉色蒼白如雪,全身瑟瑟而抖,不可置信的顫道:『你……殺了……殺了他?』『我——』衝口想否認。但,匕首確實是由他手中送人的。
他沒來得及阻止他,這樣和親手殺他有什麼兩樣?
『你不否認?你為什麼不否認?』」她摀住頭,尖聲哭喊。
「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你說你喜歡我、你說會饒過陽哥哥,這些我都相信,現在我要你說,你沒有殺他!」心彷彿被絲線絞緊,然後慢慢的扯開,帶來了不可思議的疼痛。他的額端冒出汗珠,想要否認,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的的確確是殺死慕容陽的兇手!
看著他臉上慘痛的表情,她明白了。
腿一軟,她不受控制的坐下,她已經受夠了。
直信任的蘭若背叛她,然後是陽哥哥,接著是他———自己這輩子最心愛的人。
她想逃離開這個殘酷的紅塵俗世。
她還記得,初次落湖時,眼前這個男人帶她看過的極樂世界。
水裡的世界很寧靜,冰藍色的波流緩緩在四周搖動,不需承載沉重的軀殼、不需沾惹太多塵埃,那裡有永遠的靜謐、永遠的無知無覺。
陽哥哥也在水底呢,她要去找他,方纔他—定是逗她玩的。一個邪惡冷酷的人,是不會有那種澄澈無瑕的眼神;一個罪孽墮落的人,是不會發出那麼痛苦懊悔的聲音。
所以她選擇相信他,她要去問一問,為什麼要開這麼惡劣的玩笑!
她提起裙擺,輕輕一笑,然後落入水中。
「冰焰——不——」闕暝胸口一陣劇痛,內息猛地在體內亂竄互撞。
他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四肢不聽使喚的軟倒在地。
「哈哈哈哈——」拔高的笑聲刺耳的響起,肥腫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焦瓚一掃過去怯懦而恭敬的表情,臉上儘是得意陰冷的笑。
「想不到慕容府竟有這一天,慕容晉啊慕容晉!你在墳墓裡還待得穩麼?」
闕暝冷冷的注視著他,眼裡滿是怨憤。
「你這是什麼眼神?!」
焦瓚一腳踩住他的手,使勁的轉著,直到青石板上出現血痕才滿意的停止。「不過是只垂死的喪家之犬、慕容晉的野種!」
他恨恨的啤道:「慕容晉,天殺的你竟死得這麼早,沒眼福看你三個兒子被我摧殘殺掉的模樣!」
「你確定麼?」闕暝躺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廢話!待會兒就有你受的,你還怕死不了麼!」
「既然要死,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恨慕容晉,非要讓他痛苦絕嗣?」撐著最後一口氣,他強問道。
「因為我要闕家和慕容家的財富,這就是我最終的目的!」焦瓚滿臉狠毒之色。「當年我們三兄弟結拜,可闕、慕容兩人卻處處刻意排擠我、惡意苛刻我,哼!
既然他們無情,我也不需要有義!」
「當年你唆使沈金環殺我、藉機滅我闕氏一家,爾後又在慕容陽找我日來後生出這麼多事,就為了錢財與你那口氣?」
「不錯!洛冰焰那小娘兒們遇襲、春邑織失火、沈雋兩人的死,還有其餘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劃的。
可恨那蘭丫頭竟然這麼傻,寧願為慕容陽這野種也不願幫我!這種女兒,死了也罷。」焦瓚恨聲道。
「野種?說的好、說的好——哈哈哈:!」闕暝忽然狂笑起來,血絲不斷滲出唇角。
他瞇上眼,任雨水打在身上。
「你笑什麼?」焦瓚被他笑得惱怒起來,伸腳欲踹他。「死到臨頭還得意!」
笑聲陡停,他睜開眼,目光灼灼的看著焦瓚,「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偷走沈金環的另一個兒子?」
「因為他也是慕容晉的兒子,只要他痛苦,我就快樂!」焦瓚厲聲說道,伸臂摀住雙眼,闕暝長長吁出一口氣,像是想把這十多年的鬱結之氣吐盡。
抬臉對著灰暝的天空,他輕聲說:「偉,這種結局對你來說可能比較好,你的父、你的母,都要致你於死地,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
「賊小子,你胡說什麼,」焦瓚莫名其妙的喝道。
「什麼父母致你於死的?!」
「你知不知道,當年沈金環曾在你茶裡下過藥?」
他的手仍沒移開。
「茶?」焦瓚一愕。「哪有什麼……」
「當年你在酒中下藥,使我爹和慕容兩兄弟失和,卻沒料到受丈夫冷落的沈金環為了賭氣,竟也如法炮製在你的茶中下藥。」闕暝嘲諷地勾起滲血的唇角。
「不記得了麼?參蜜福圓茶,和你倒挺有緣的……」
猛地靈光一閃,焦瓚彷彿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某夜,也是如同今天般不著雷雨,他到慕容晉房裡卻沒見到人。
然後沈金環出現,端了一杯茶……對了,就是參蜜福圓茶!
他喝下去後立刻神智不清,接著,他做了一個夢,一個他和沈金環的綺夢……
「你……你究竟想說什麼……」焦瓚的聲音顫抖起來,臉上的肥肉瑟瑟而動。
「不錯,就如你在我和冰焰身上所做的一樣。」他咧開嘴微笑。「二十個月後,沈金環產下一對雙生子——」
「騙子,你這騙子!」焦瓚股陡然脹得通紅,抬起腳死命踹著闕暝。「騙子,你說慌!我要殺了你!」
「你以為蘭若為什麼會死,你以為慕容陽又為何而死?」
闕暝並不伸手格擋,只是嘲諷的望著他。
「都是因為你一個眼中只有貪婪和怨憤的『爹』。」
「你這野種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和沈金環生過孩子了!我要殺了你!」焦瓚腥紅著眼,雙爪似鐵鉗般扼住闕暝的頸子。
「承認……吧。」闕暝被他扼得喘不過氣,卻仍然掙扎的說:「你其實……心裡已經……明白……」
「住口!我要殺死你,殺死你這造謠者!」他的面孔變得猙獰,肥肉混著汗水顫抖著。
「水榭樓閣的……案上,有一本札記……是沈金環……」他的頸部劇痛,幾乎快被扼碎。
雷聲隆隆作響,倏地一道閃電落下,擊中亭上的飛簷,「迸」地一聲巨響,碎石木屑噴射四散、焦瓚突然悶哼一聲,摀住額頭,鮮血從指縫中迫迫流下、他站起來,轉身便跑。
闕暝頸部突然鬆開了,他翻過身、劇烈的咳嗽著,大口喘息,四肢彷彿恢復一點活動的能力,他勉力站起身,蹣跚的向前走去,焦瓚已經不見了,地上留下一攤血漬。
他並不同情他,也不恨他。為了私慾和貪念而親手結束三個兒女的性命,世界上還會有比他更悲哀的人麼?
神思轉念間.前方樓閣突然冒起火苗,陣陣黑煙從紗窗冒出。火勢起得兇猛,即使傾盆大雨也無法阻止它的肆虐。 闕暝搶住胸口,一步步艱難的向前走去。他看見樓閣中,有一個高胖的人影,手持火炬,另一隻手抓著燈油瓶,正呵呵呵的狂笑著。
「我沒有兒子!我沒有兒子!哈哈哈……」焦瓚的額角有個茶碗大的傷口,正汨淚留著血。
他彷彿感受不到痛,只一味大呼小叫著,「呼!兒子,爹爹帶你們去放風箏,呼——」
他邊叫邊將燈油灑向各處,接著舉起火炬,高聲呼叫著。
「住……手!」闕暝喳啞的低叫。「焦瓚,住手!你會死的,快出來啊——」
焦瓚恍若未聞,燈油倒盡了,他隨手一摔,拿起桌上酒瓶繼續傾灑。「好溫暖,兒子、蘭兒快來取暖。」
「別……咳咳咳……」受傷的頸部吸入嗆鼻的濃煙,闕暝只覺得喉嚨似火燒。
身子忽然一緊,他轉過身,焦瓚瘋狂的臉赫然在眼。
「兒子,兒子啊!你渾身都濕透了,快跟爹爹來取暖。」
發瘋後的焦瓚氣力大的驚人,闕暝一個顛簸,竟被他扯人火場之中。熱氣倏地迎面而來,火舌四處飛竄,高熾的溫度瞬間燃起兩人身上的衣裳。
闕暝奮力推開焦瓚,踉蹌的往外走,可焦瓚竟又撲上來,死命的抓住他。
「兒子——」
著火的樑柱「轟」地巨響,落在兩人身後,火苗噴飛,熱浪撲捲而至。
闕暝呼吸一窒,漫天漫地的腥紅映人他瞳眸中。
柴火嘩剝的發出聲響,室內暖融融的,闕暝陡然睜開眼。
他沒死?!
遲來半刻的認知讓他閉上雙眼,心裡一陣絞痛,不知是喜是悲,抬眼望向四周,他才發現,自己被安置在慕容府的大廳裡。
大廳已被煙薰黑,陣陣燒灼的味道自遠處飄來,闕暝憶起子水榭閣裡的大火。他摸摸身上的錦被,衣裳已經被換下,燒傷的地方也被妥善的處理過。
會是誰救了他?又是訛將他移到此處照顧?
闕暝勉強移動身體,想取几上的茶水來喝,傷腕上的絹布突然傳來一股熟悉的馨香,他全身陡然劇震!
是冰焰的味道!冰焰沒死?!
他振奮的坐起身來,乾啞的叫道:「冰焰、冰———」
他的聲音?
闕暝握住自己的喉嚨,急促的喘息著!他的聲音——為何變得如此哈啞?
「冰——呃……」一股氣哽在喉頭,他劇烈的咳起來。
窗外的雨仍舊淌答的下著,一聲聲落在枝極上,仿似在哭。透過窗欞上的花框望出窗外,園中那株蕊花繁茂的梨花樹已枯萎焦黑,是那聲雷打壞了它。
那時候,慕容陽還活得好好兒的,冰焰也是……
他呆呆的注視著綿綿不絕的雨滴,天色漸漸黑暗窗外忽然閃過—個纖細的人影,他坐了起來。
是冰焰?!
他不會看錯的,那身影一定是地!她沒死,她回來了。
闕暝拖著重傷的身體蹣跚的往前走,每走半步,四肢百骸便傳來陣陣劇痛。他額上冒出令汗,腦子裡一片昏眩,可想見冰焰的熱切渴望,足以讓他忘卻所有的不暢快。
「冰焰——」他打開門,期盼的喚道。
梨樹下,有一娉婷裊娜的身影,孤伶伶,青絲垂肩,長睫微顫,蒼白的臉容是愁苦的。
「冰焰,我就知道你沒死。」闕暝心緒激盪,猛力將她攬入懷中:「為什麼這麼傻?」
他緊緊抱住她,像是深怕自己放手,她就會從懷中飛去,再也不會日來。
冰焰軟軟的靠在他肩上,杏眸中沒有神采,只喃喃的說:「我找不到他,找不到陽哥哥,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你可不可以把他帶回來?」
闕暝的指節逐漸收緊,熱辣的感覺衝上鼻頭。
「……對不起……」
「我在水裡一直找、一直找,始終找不到他,本想就這麼死了。」
淚霧浮上眼眶,濕潤了她的雙眸。
「可是我卻想著你,想著你對我笑,想著你像孩子般的哭泣,想你像一個男人似的愛著我,我走不掉。」
她將臉埋在他的臂膀中,讓淚水滲入他的衣衫裡,忍不住嗚咽:「如果我們能這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
「我們可以的!」闕暝抱住她,激動的說:「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只有你和我,好好的過完這一輩子。」
「我們可以這麼好麼?」她忽然推開他,全身不自主的顫抖起來。「我們親手將匕首刺人陽哥哥胸膛,你認為我們還能夠在一起麼?」
「冰焰——」如果能夠,他寧願殺死自己,也要換回慕容陽的命。
然而,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告訴我,他是一個好人,他還是我們初次相遇時,那個仁慈、善良、溫柔的慕容陽。」她哽咽的問:「他昨天只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闕暝看著她,內心痛苦的掙扎,他可以騙她,告訴她慕容陽就是這麼可惡的人,讓她不再傷心,跟他遠走高飛。
他可以瞞她,讓她的記憶停止在慕容陽傷人的時候,至少,她不會再為他流淚。
「冰焰,你聽我說,」他握住她的雙肩,很溫柔、很溫柔的說:「陽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和了一樣,都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他和暗一樣,永遠都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
明知道說慌可以留住她,可以挽救她脆弱垂危的心,可是,他還是做不到!
冰焰的臉頓時變得蒼白,爾後,又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我知道,他一直是這樣的……」她慢慢的轉過身,向外走去.「冰焰,你去哪兒?」闕暝焦急的喊。
「離開,離開這兒。」她淡淡的笑,笑裡已不帶哀愁。
「冰焰,別走,請你留下來!」他暗啞的聲音裡帶著懇求。
「陽哥哥已經死了,」她還是笑著,淚水卻從眼角一直落下。「而害死他的我們,憑什麼能幸福的笑著活下去?」
「我們……是否永遠不能在一起?」他閉上眼,沉痛的問。
抹乾眼淚,她抬頭,看著身旁焦黑乾裂的梨樹,那繁花似錦的過往仿若一場夢,既歡樂卻又殘酷得短暫。
「梨樹若能再次開花,我們或許——」
輕輕哼起小調兒,冰焰恍惚的向前走去。漫漫長路、天地寬廣,她卻覺得無所適從……
滴滴滴滴——雨下得愈發急了,淋濕他錯落在鬢邊的發,高大的身影在雨中,看起來卻有一種落寞的孤單。
闕暝仰頭望向昏暝的天空,臉上交雜的不知是淚是雨,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個錯。為了這虛幻的仇恨,他自願墜人地獄的深淵,成為復仇的修羅。
他以為自己是為仇恨而活著,所以在這條路上,即使有過猶豫、困惑,他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可他卻沒想到,這條路,竟會是這麼一條痛苦難行的不歸路!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內傷已逐漸沉重,外傷也開始在身上肆虐,闕暝再度倒下去了。
他呈大字形的仰躺在地,雨水打在肌膚上微微生疼。此刻他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理。
焦瓚死了、慕容陽也死了,還有爹娘、臉……前半生裡的人都離他而去,連後半生想要與之共度的人也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什麼、擁有些什麼,他只覺得累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覺,一個很長、很長的覺,如果能夠,他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闕暝安詳的閉上雙眼,任雨水吞沒他逐漸模糊的身影。
六個月後,戰爭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