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氣到了極點!
「要水嗎?」
「免!」
「仍這麼火?先喝口水吧。」
張嘴,容翼想悍然拒絕,嗓子卻干到發不出聲音來,下意識地,他直直的瞪著那送到眼下的涼茶。
「喝吧,別將喉頭給燒乾了。」
甄平安的安撫聽在容翼耳裡像是帶著不懷好意的嘲諷,可是她說得沒錯,他的喉頭真的干到連肺都像是著了火般的燥熱。
接過杯子他一口飲盡,涼水入喉,霎時像是任督二脈猛地被打通了般,滿腔怒火化為言語,流利的脫口而出。
沒人附和,但也沒人駁斥,一屋子的人全默不作聲,任他咒罵到盡興。
「我看,你要不要乾脆來幾壇烈酒?醉到醜態盡出,這樣罵下去也比較理直氣壯些。」端著空杯子,逮著他換氣的空檔,甄平安再說。
「你別勸我,她真的惹毛我了。」
勸他?
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她見自己完全控制不住怒獅的大嗓門,只好退而求其次,以眼神示意早就蹲在牆角挖耳屎的阿火嬸行行好,將巴在門縫偷聽的兩個小子拐到房裡去,不想讓他們小小年紀就受到了污染。
容翼渾然不察氣氛僵凝,情緒越罵越沸騰。
「太過分了!」忍了許久,她的耐性用光了。
「對呀,你們也覺得她太過分了?」暴跳如雷算什麼?他現在簡直氣到想拆房子。
「是你太……幹麼啦?」怒氣騰騰,回首瞥見扣在腕間的大手是自家夫君,而他不需言語,那雙熠亮瞅著她的笑眸滿滿的柔情勸說便完全生效,頓時甄平安的氣焰滅了大半。
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就算是惱怒著容翼的無的放矢,甚至還膽敢叫囂到她甄家來,換做是別人,早被她拿掃帚給打跑了,可好歹他也算是半個親人,更何況他會氣成這樣,追根究底她也要負大半的責任,如果不是她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硬要阿爹將頂峰山給了阿棻,他也不會捉狂。
好吧!就忍忍他吧,呵呵呵……
噓,別笑得太大聲。
好啦。
夫婦倆的眼波交流醞含著只有彼此才懂的親密,不自覺的,十指又是緊緊相扣,身軀貼在一起。
而甄家所屬成員莫不面面相覷,沒一個點頭贊同容翼的定論。
自甄老爺聽從甄丫頭的建議點頭後,那座鳥不生蛋的茂密山頭就是棻娃兒的了。許久之後有一天,他們才赫然發覺到那個山洞竟成了她的第二個窩,但也尊重她的抉擇,所以任她流連,而這外人……不自覺地瞟了容柯一眼,眾人紛紛自動在心裡更正──容翼這半個外人連個屁都沒放,就大剌剌的吆喝手底下的人去棻娃兒的地盤耀武揚威,誰忍得下去呀?
棻娃兒這下馬威,給得好呀!
「說到底,她也是小氣得很。」
棻娃兒會小氣?
甄家人這下更是不贊同了。
誰不知道那小姑娘雖然像個悶葫蘆般沉默,卻有顆最大方的心,一定是容翼這半個外人惹到她,她才會怒言趕人。
「她那個人啊!哼,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知道。」
「娘?」不懂親娘為何無端的硬要跳入火圈,甄平安訝望著她。「你當真知道這來龍去脈?」
「當然。」臉不紅、氣不喘,杜寶娘點頭應是。
誰管這事的來龍去脈是怎麼走的?只要容翼能自動送上門來任她糗,任她玩,這才是重點。
「甄大娘,既然這事你一清二楚,就理當明白她這麼做,簡直是存心跟我作對,對吧?」
「嗯,你說得有理。」
他猛地一擊掌,神情大喜。
「太好了,總算有個明是非的人挺身而出……」
「棻娃兒會將話說得這麼重,八成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你天生就招人嫌怨,棻娃兒鐵定是被你惹得大動肝火了,否則那小娃兒性情極溫婉,口德又是一等一的好,怎可能會跟你一般見識呢。」
容翼當場氣結,罵不出聲來。
「坦白招來,你是怎麼去挑釁她的?」
說穿了,杜寶娘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會兒存心要火上加油,趁機對平素行徑就囂張的他落井下石。
甄平安瞠目結舌,「娘!」
「怎麼,我說錯了?」
「娘……唉,我就知道從娘的嘴裡聽不到好話,可是娘呀,你也別講得這麼誠實嘛,再怎麼說他終究是阿柯的親弟弟。」
「有啥辦法?你也知你娘我向來就這副直言性子呀!」
「我知,可好歹你也稍稍替他留點顏面嘛!」
「啥顏面?」
「娘,你想想,畢竟被人這麼三趕四趕的吆喝喊滾,又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
「你說得也對,但偶爾也是要讓他嘗嘗什麼叫做滾的滋味吧!」
聽她們母女倆神情正經的一搭一唱,眾人全都懂明哲保身之道,紛紛臉色微紅的憋住笑,但容翼可就沒這麼悠哉自在了。
臉色鐵青,他的雙拳狂猛的飛舞在甄家母女眼前,卻哼不出半個字來,因為他已經氣到舌頭打上千千萬萬個結了。
「唷喝,好威猛的拳風哪,真是嚇壞我這老太婆嘍。」遭武力恫嚇,語出笑謔的杜寶娘仍面不改色。
因為白族男人向來不施虐於女人,她不相信他會失控至此,更何況撇開勉強還能搬上檯面的女婿礙於手足之情不偏袒哪一邊,她還有甄添南那老頭子可以靠呢。
唇畔噙著賊笑,心生同情的甄平安又遞了杯水給容翼,他一把搶去,仰首咕嚕咕嚕的飲盡,任督二脈這下才又再度打通。
「我以為你們就算心偏得厲害,但至少也能稍微公正一點來待我,沒想到……」真的好想捶心肝,懊悔自己識人不清。
「我們很公正呀!小安呀,你評評理,娘說的可都是實話?」
「娘!」這次,她沒陪著娘加油添醋。
雖然他平時氣焰滔天,常將她氣得半死,可現在瞧瞧他……嘖,還真有那麼幾分的可憐樣,再瞥了眼夫君那雙無可奈何的笑瞳,好吧,這回她就口下留情,別對他太趕盡殺絕。
「容翼,我的實話都還沒說完,你就這麼走了?」杜寶娘追在他身後嚷嚷。
垂頭喪氣的他鬥志全消,神色淒滄的跨門離去,下意識的往佈滿腮幫子的鬍髯捻撫。
「真不理我呀?」見他捻胡,她嚷嚷,「唷喝,還有心情玩鬍子?你呀,除了將容家的產業打理得還過得去之外,這五年來,我看你最大的豐功偉業就是留了那把大鬍子。」杜寶娘終究還是忍不住嘮叨起他來。「你不是才二十四?年紀輕輕偏愛學老頭兒留了把鬍子,真搞不懂你那顆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容翼將她的話聽進耳裡,但意志仍消沉,連話都提不起勁來答。
甄平安見狀有些擔心了。
「欸,阿翼他會不會有事?」憂忡的望向夫君,她忽然良心不安了起來。
方才會不會譏諷得太過火了?萬一將阿翼激過了頭,他會怎樣?
「先讓他靜一靜。甭擔心,他不會有事。」看出她的擔憂,容柯輕捏了捏掌中的溫軟柔荑,淡然一笑。
也對,畢竟阿柯跟阿翼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她沒他那麼瞭解阿翼的火爆性子,既然他不急,她也甭大驚小怪。
回了夫君一笑,兩人眼神一溜,不約而同的往側廳移動,兀自攜手談情說愛去了。
見沒戲可看,大屋的眾人也紛紛起身,捶肩、歎笑,重新忙起自個兒的事,再沒人多往門外的容翼瞟上一眼。
衝進甄家大宅時,他氣到鬍子都豎直了,而喪氣走出甄家大宅時,鬍子也依然是豎直的。
捻扯著濃胡,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什麼叫做欲哭無淚。
一想到他投注了不少心力的死人骨頭就這麼長埋地底,甚至可能煙消雲散,光是用想的他就快發狂了。於是戰鬥力旺盛的他昂首闊步,一心一意只想替自己討回個公道,卻沒料到竟是受盡嘲弄的悲慘下場。
慣於被吹捧奉承的容翼怎吞得下這口窩囊氣?埋怨天道不公,當他跨出大廳時,差一點腳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栽倒。
這兒不是容家大宅、不是他容翼的地盤,縱使是銜怒前來,討不了太多的便宜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沒料到竟敗得顏面蕩然無存,原來他的人緣之差天下第一。
心,淒涼無比。
「噓。」
容翼隱約聽見幾聲噓聲,可是他懶得抬眼張望,此刻的他只想速速回到自己的地盤窩著,做什麼都好,最好是將頭埋起來直接悶到死,一了百了。
噓聲大了些。
是澄平。容翼聽出他那稚嫩中帶著幾許蠻橫的語調,但他不想理會這小傢伙的招喚。
這小子姓甄,這會兒,全天下姓甄的人都礙著他了,哼!
「過來啦。」
過去?哼,姓甄的人全給他滾一邊去。
「快過來啦,爺叔!」性急的小傢伙不懂看人臉色,童嗓一開,催了。
甫被羞辱一頓的容翼壓根就不想移樽就教,可是瞧了眼,人小鬼大的澄平一臉神秘兮兮,似乎真有話要跟他咬耳朵的樣子,他無奈的邊搖頭歎氣邊走向他藏身的矮樹叢。
反正此趟討公道之行,他的面子跟裡子都受傷慘重,再多聽幾句狠話也無妨。
心急的澄平也不囉唆,一把扯住他就往牆角蹲。
蹲牆角?容翼霎時眼眶泛起酸澀的微紅。
有沒有搞錯?竟叫他這麼個頂天立地的壯漢蹲牆角,好像真要商量什麼殺人越貨、見不得人的勾當,心酸難抑,他眼眶泛起薄霧。
「曾幾何時,我容翼竟淪落到此等不堪的地步?」仰天長歎,止不住胸口那股翻騰的英雄心酸。
「爺叔,你嘀嘀咕咕的說啥呀?」
「唉,你不懂的,大人的眼皮子所瞧、所想都好現實、好殘忍。」
「殘忍?這是什麼詞兒?哎呀,爺叔,別犯嘀咕啦,我只是想跟你說,你這樣子硬搞是不行的啦。」
聞言,容翼怔愕。
「哪樣不行?」
「你還不懂?」小傢伙學起他先前的感歎。「難怪你會被嬤嬤欺到底。」
容翼好氣又好笑的往他腦勺輕敲一記。
「甄澄平,把我拖到牆角來蹲,就是想接著你嬤嬤的棒子來諷我?你是要我揍你嗎?」
「好啦,我這不就要說了嗎?爺叔,你就這麼大剌剌的衝進我們家,先是對棻姨咬牙切齒,然後對娘凶巴巴,甚至還對嬤嬤大呼小叫,爺叔,莫非你忘了這是誰的地方?」
甄家的。
沒錯,他是忘了閻王好說,但小鬼難纏,而甄家就有杜寶娘跟甄平安這兩隻舌刁嘴利的討厭小鬼!
「連我阿爹都對嬤嬤很忍讓呢,爺叔你會比我阿爹還行呀?」
這年頭事情都反了,他竟被個四歲娃兒數落得這麼徹底?啞口無言,容翼已挫敗得歎不出聲了。
「所以嘍,你做事這麼不長腦子,難怪會被人家……呃……」
被人家?
等了等,不見歪著腦袋扯髮絲的混小子說完下文,早就積暴成怒的容翼又敲了他一記爆粟。
「被人家怎樣?你說完呀。」
「好痛,爺叔你敢揍我,待會兒我就告嬤嬤去!我是要說呀,我只是還在想那個詞兒該怎麼講……啊,對啦,掃地出門。」想出了答案,童顏大喜。「是不是就這個詞兒呀?爺叔?」
怒眼翻白,容翼的臉色已經黑到不能再黑了。
看吧,連向來都挺他、護他的澄平也對他落井下石,他就知道今天的日子相當難過。
「咦,爺叔,你站起來做啥?」
「哼!」
「爺叔?」小手扯著他的褲管,不放行。「你要上哪兒?我還沒說……」
「說說說,你到底要說啥?快講完,我沒耐性聽你囉唆。」
「爺叔,你為啥對我發火?又不是我拿掃帚趕你。」圓睜的童眸略帶委屈的眨出了水氣。
「甄澄平!」
「你別又吼我,如果不是你老打岔,我早就將話給說完了啦!」瞧見容翼瞪著自己,澄平皺眉,「又瞪我?小心我告訴嬤嬤去喔!爺叔,我聽嬤嬤說,姑娘家不會喜歡凶巴巴又像只大熊的粗莽漢子,她們喜歡的是乾乾淨淨又斯文好看的白面書生。」
「是嗎?」
「當然是。」嬤嬤不會騙他,他相信嬤嬤。
「那能請問,這大熊般的粗莽漢子是指誰?」容翼有不祥的預感。
「當然是爺叔嘍,嬤嬤說,爺叔就是這種熊樣。」
果然!
「是嗎?哼。」他的語調有些不對了。「那白面書生又像誰的樣?」
「當然是我阿爹嘍。」
瞪著混小子一臉的理直氣壯,完全不怕他的大拳頭極有可能往他挺秀的鼻樑上揍去,他好氣又好笑,忍了忍後,仍忍不住的酸了回去。
「甄澄平,你懂得還真多。」容翼當真是甘敗下風。「嘴皮子這麼滑溜,鐵定不存好心。」
「那是當然嘍,往後我可是要拐十個婆子回家暖床的耶,所以現在就得好好的將嘴皮子功夫給磨溜。」
容翼聞言失笑,「十個?」
「對,就是十個。爺叔,你笑成這樣,是不是嫌我的心太小了?」
「哈哈,你的心可大著很呢。十個?嘖嘖,真有雄心壯志,這話是你娘教你的?」
「不,是我太爺說的啦,他說甄家人丁太單薄了,萬一哪天斷了後,那還得了呀,他還囑咐我,要我長大後好好的替甄家開枝散葉……欸,爺叔,你扯到哪兒去啦,還想不想聽我的計劃嘛?」
「啊,我扯?怎會是我?不是你先岔到這個題兒來的?」
「才不可能是我,都怪你啦。」小小娃兒不知畏,一臉的義正辭嚴。「還不快將耳朵附過來。」
「唷,這麼有威嚴?」
「你聽是不聽?」
不想聽,打死也不聽!
「爺叔?」
唉!「聽,當然聽,我就只等著聽你的絕世大計劃。可你那小腦袋瓜何時這麼有用了?還能擬計劃……」
「過來啦,囉唆一堆。」十指驀張,牢牢揪著容翼的大鬍子,不理會他扭曲的怒容,硬就是湊上臉,大眼瞪小眼。
嘀嘀咕咕,一大一小的兩顆腦袋湊在一起,計劃逐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