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她為石夫人診脈,親手為她熬藥汁,伺候她十分周到。
這可是石磊的親娘呢。她嫁了他之後,自然也就是她的娘了。小初自幼沒有母親,與這位未來的婆婆,倒是相處得越來越好。
一日午後,她讓石夫人喝過明目的藥汁,再像往日一樣,和她閒話家常。說是閒話家常,其實多半是年長的那個滔滔不絕,年輕的那個乖乖聽。小初不敢忘記師父的交代,對自己的出身,仍諱莫如深。
「玉兒。」
爹和師父也總是這般喚她。回想起那一夜,惡煞臨門,從此她和唯一的血親陰陽相隔,也和石磊生生分離了十年……
「玉兒,」石夫人見她有些心神不寧的模樣,又喊了一聲。「你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她三日前才差不多可以看清楚未來媳婦的臉孔,那時她愣了好一會兒,卻不敢多說什麼,生怕傷了姑娘的心。哪有姑娘不愛惜容貌的?可她的臉傷成這樣,等磊兒見到硬塞給他這樣一個媳婦兒,該怎麼交代?
「小時候出門,遇見強盜,給劃傷的。」
「唉!」石夫人遺憾的歎氣。「可惜了老天給你的一副好容貌。」
小初倒似不甚在乎。「已經好很多了,我自己也習慣了。」
我可不敢指望我那兒子會習慣哩!石夫人心中暗忖。可她還能反悔嗎?答應都答應了。真不讓磊兒娶她,只怕也找不到男子肯娶她了。
想想玉兒也是可憐,只好讓磊兒委屈了。
幸好玉兒性情柔順,將來小妾進了門,總能好好相處的吧!
「嫁衣丫頭們縫得怎樣了?可趕得及吧?你可得盯著她們,別為趕工就馬虎了事。」
「我知道了。這幾日真辛苦那幾位姐姐了,不過趕不及也不要緊,穿件大紅衣裳也就是了。」
「這怎麼可以,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那能隨隨便便?」
小初心裡想著,她的終身大事,至關緊要的是她所嫁的夫君,而不是那些綾羅綢緞啊!
但石家家大業大,樣樣事都有它的規矩,聽著就是了。
「夫人,我可不可以到公子的住處看看?」
「也好,那兒將來是要做你們新房的,你去看看也好。要添些什麼,你跟何總管交代一聲就好了。」
她不打算添些什麼,只要屋外有個小花圃種種藥草就好了。
「多謝夫人,那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石夫人也的確有幾分困頓了,便不留她。「玉兒,你也別太生疏,該改口了……」
既然得到婆婆同意了,小初迫不及待的問明石磊的住處,也不要丫鬟帶路,她順利的走進一座小園子,這園子和其它院落以一個月亮門相通。園圃中錯落有致的植了些翠竹綠柳,十分清雅。幾方湖石堆棧成假山,石下有清泉湧出,水聲潺潺,清脆悅耳。
小初一看到石上的題字,不由得笑了出來。
磊哥哥真是頑皮啊,居然真把自己的住處取名為頑石居。
她記得在她十二歲生辰前不久,有一日天氣十分燠熱,磊哥哥拖著她要一起到河裡游水,她怎麼也不肯脫下外衣和他一塊兒下水,只肯坐在水邊捲起褲管,把雙足放進水中。他從河裡把水潑上岸,濺得她一身濕,她氣得大罵他小頑童,是塊冥頑不靈的臭石頭。他住的地方就該掛一個區,就叫頑石居,好提醒大家走得遠遠的,免得被大石頭砸傷了腳……
頑石居,石磊現在當然不是小頑童了。
她輕輕地推開了門,走進前廳。幾架書倚牆而立,書桌上整整齊齊的擺著文房四寶。筆架用羊脂白玉雕成,晶瑩可愛。角落裡一隻青花瓷缸中立著許多滾動條。她抽出一卷在書桌上展開。
畫得正是河邊的景致。
右上角的留白正題著白樸的那首天淨沙--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者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只是落日寂寥,殘霞暗淡。一頭孤雁貼著蘆葦低飛而過,似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青山蒙塵,野草蒼蒼,紅葉如血,黃花滿地,昏沉陰鬱的畫面,遠不同於他搭建河邊小屋的那些黃昏。
癸未年秋,是他們分離的第三年。
她再抽出一幅,題的仍是天淨沙。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再兩年後的初冬,墨色仍沉重深濃。
她靜靜的把畫軸歸回原位,淚水一滴一滴跌落衣襟。
當年她怎樣都不該,不該不告而別……
石磊未下馬就見到大門上結著幾顆大紅綵球。
家裡在辦喜事?怎麼可能?他是家中的獨子,除非是父親要納妾。但別說石家沒有納妾的傳統,就算是也不該如此大張旗鼓。
或者是心蓮表妹要嫁人了,可怎麼會選在母親病重的時候?
把馬交給小廝,他疑惑的大步踏進前院,裡頭更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一名丫鬟迎面而來。開口就是:「少爺回來了,少爺大喜。」
他大喜?何喜之有?
他早就說過婚事他要自己作主,爹娘也答應過的……
到底是誰一手策劃了這場鬧劇?他沒有進大廳,直接往母親住的小院而去,先去看看娘的病情再說。他在京城中找了十來日,卻無功而返,那位神醫當真是行蹤飄忽,見首不見尾。
「娘,我回來了。」
石夫人手一揮,讓一旁伺候的丫鬟退下。「磊兒,你回來的正好。」明兒個正是黃道吉日,他這會兒回來,既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
「娘,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您的病……好了?!」他見母親神清氣爽、面容紅f潤的模樣,不由得訝異的問。
「磊兒,我只問你一句,有一個人,她救了娘的性命,你要不要幫娘報這救命之恩?」
「當然要報的!」原來神醫自己找到家裡來了。「咱們石家堡,只要他開得出條件,也沒什麼做不到的。」
「你做得到,但是你肯不肯呢?」她知道這一回她很對不起兒子。本來想那白姑娘沒什麼不好,直到十日前完全看清楚她的樣貌……她知白姑娘破了相,想來兒子是看不上眼的。他自個兒面貌俊挺,是個美男子,豈有不想娶個美人為妻的道理?可偏偏她已答應了人家,到這時再來反悔,她既說不出口,也不忍心。好在白姑娘是答應過的,同意兒子納妾。反正到時白姑娘已在石府安身立命,錦衣玉食,她也算是報了救命之恩吧!
他肯不肯?石磊滿臉的疑惑。娘到底答應了人家什麼?
「她……她要嫁給你。」
「她?」
「治好我的病的是位女大夫。她不要別的,只要嫁你為妻,給自己找個安穩的歸宿,我也答應了。」
「娘!您同意過讓我自己決定婚事的!」
石夫人一聽見這話,心裡就有氣。若是兒子早早答應成親,哪還有這些麻煩事?「我同意你自己決定婚事,可沒同意你不成親。要不是你一年拖過一年,我哪會鬱結在心染上惡疾?你這不肖子,我為了你差點沒命了,現在你還有話說?」
「我沒有不成親。」他辯解道。只要一找到小初,他就要成親的。可這十年來,他幾乎走遍大江南北,卻沒打聽到半點消息。現下只剩西域和關外還沒去過,說不定小初就在那個偏遠的角落等著他。
唉,為什麼她不來找他?若她真還活著的話。
到了三十歲還沒有她的下落,就當她……死了吧。
那時若是表妹還沒成親,就把她娶進門吧!畢竟他是獨子,不能讓石家無後。
「這白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容貌上有點缺陷,你也不能對不起她。咱石家沒有恩將仇報的子孫。白姑娘舉目無親,只是要找個可以依靠的良人。人家度量可也大得很,同意你一年後就可以納妾。我想過了,到時你再娶了心蓮,也不用分什麼大小前後,白姑娘絕不會計較這個的。」
哼,好個心胸寬大的女子。丈夫不喜歡她不要緊,丈夫三妻四妾也不要緊,明擺著就是只要進石家的大門。
石家有的是什麼?不過是錢財罷了。
她愛錢財,就給她錢財,犯不著再賠給她一個丈夫……
「小三子,你去探探那女子是什麼來歷。」石磊走進書房,招來貼身小廝。
「少爺,我已經跟那些丫鬟姐姐說過話了,每一件事我都問得明明白白。」小三子得意忘形的吹噓道。
石府中傭僕成群,話一出口,就不成為秘密了。
「喔,你手腳真快,咱回到府裡才多久?」
「那當然,我就知道少爺一定要問我的。」
「說吧,包打聽。一個字都不許給我漏掉。」
「是,少爺。這個白姑娘是一個月前,自己找上門來幫夫人治病的。醫術當真厲害,不過兩三帖藥,夫人的病就好了大半。本來夫人是作主讓你和表小姐成親的。是白姑娘自己說要嫁給你。她說得也挺可憐,說她自己二十二啦,還嫁不出去。也難怪她嫁不出去,半邊臉上都是刀疤,像蜈蚣似的竄來竄去。表小姐的丫鬟瑾兒還告訴我說,她家小姐聽說你要娶別人了,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兩眼腫得像核桃一樣……對了,少爺,你肚子餓不餓?方纔我從廚房替你帶了盤點心過來,上頭有核桃酥、杏仁片什麼的,你要不要先吃一點?」
意思是他可不可以跟著也吃一點?
石磊看他那嘴饞的模樣,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去吃吧,全賞給你了。」
小三子一溜煙的跑了,快得像是怕那些杏仁核桃全長了翅膀會飛走似的。
好個不識愁滋味的年紀,他在小三子這年紀也是不識愁滋味的吧!
那時他和小初剛剛認識,每天都期盼到河邊和她見面。煩惱的是什麼時候小初妹妹才夠大的可以讓他娶回家……
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他其實早就知道她死了,燒得面目全非了,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
磊哥哥……磊哥哥……
恍恍惚惚間似乎又聽見她在喊他,用那嬌嬌嫩嫩,稚氣猶存的嗓音……
別再想了!日想夜想又有什麼用?她死了,早化成灰了!走前不曾向他道別,走後連夢也不給他一個。
好狠心的她……
這樣狠心的她,有什麼值得思念的?
明日他就要娶親了,娶一名嗜錢如命的女子。就算他不得不找一個傳宗接代的對象,也不會是這樣一個女子。
小三子說表妹為了他成親的事哭了一天一夜。
唉,去安慰安慰她吧!
她剛到石家的年紀,也是當初小初的年紀。十一、二歲,一雙大眼不似小初那般靈活,小小的粉色的櫻唇,不似小初那般嬌艷,烏溜溜的秀髮似乎也不及小初的那般黑…….
他的小初可真是個小美人兒,誰都比不上。若她能長大成人,也定是個大美人兒。
可是她來不及長大,就成了一堆黑黑冷冷的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