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喜帕遮著她的臉,小初只能從蓋頭底下看到他一雙大腳,穩穩當當的踩在青石地磚上。
磊哥哥以前腳有這麼大嗎?那他現在長得有多高了?從前他老愛笑說,抱她總像是老鷹抓小雞。大拇指一拎,就可以把她掛在半空中,現在呢,恐怕是一根小指頭就夠了。這幾年她好像也沒長高多少。
回房後可不知要讓他怎生取笑了……
昨日聽聞他回來了,原來是立刻要奔去找他的,可他們說拜堂之前是不能見面的,而且丫鬟又纏著她試新衣。唉!她就一個人,哪需要那麼多新衣裳呢!
罷了,她都等了十年了,又等過一個月,沒道理幾個時辰,她都等不了……
終於連這幾個時辰,她都等過了……
她笑得眼睛彎了,唇兒也彎了,藏在蓋頭底下,誰也沒見著……
她已經不耐煩再等下去了。
枯坐在新房中幾個時辰,也沒誰來理會她。那頂鳳冠壓得她頭昏眼花。她先把喜帕取下,再小心移開鳳冠,輕輕歎了口氣。案上的龍鳳喜燭都已經燒了一大半,看來她的新郎不知躲在哪兒生悶氣了。
他當然是生氣被強逼著娶了一個陌生的女子進門,可不知氣得有多厲害呢!因為他不知道,他娶的人是他的小初妹妹啊!
索性連嫁服也換下了,她換上一身穿慣了的舊衣袍,石府的範圍可不小,輕便的衣衫才好一處一處找人。開了房門,左右張望了下,該先上哪兒去呢?
深夜不睡的人可真不少,一座涼亭半掩在隱密的樹叢中,隱隱約約可聽見幾名女子的低聲細語傳了過來。有兩個人的聲音是她熟悉的,大概是冬梅和秋菊吧。另外兩名,她認不出,正想上前問問她們知不知道石磊人在哪兒,她們的對話卻隨風吹送過來--
……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怎麼配當我們的少夫人……
……咱少爺何等人物,竟落得娶一個醜女為妻……
……一年後再娶了表小姐,由妻變妾,表小姐怎能甘心,少爺喜歡的人明明是她啊……
……也怪少爺事業心太重,把婚事一年一年的拖著,哪知到最後,卻便宜了那個女人……
……硬要把自己嫁進來,可丟人了吧!洞房花燭夜呢,少爺不進新房,反倒和表小姐在園子裡卿卿我我……
……夫人也真是的,毫不顧慮石家堡的面子,憑少夫人那副尊容,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覺得丟臉……
……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呢!居然好意思自己開口說要嫁給少爺……
不是這樣的!小初再也聽不下去,踉蹌的轉身走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不是這樣又是怎樣?是她自己開口求親,她是個醜女……不,她不是醜女,磊哥哥說過就算她臉上有了十道疤,八道疤,都還是個美人……
顫巍巍的起身,她勉強定下心神,旁人說些什麼有什麼要緊?只有石磊說的才算數。
她們說他和他的心蓮表妹在一起。
心蓮表妹住在芙蓉樓,從塘邊的小徑走過去就是。小初寧願那小路遠一些,遠得她永遠都走不到……
他居然真的和他的表妹在一起……
她親暱的偎在他懷中,兩人共坐在一張窄窄的石椅上。
那張她朝思暮想的臉孔,貼著另一個女子的臉,正和她絮絮低語。
夜太靜,小初無法裝做聽不清楚……
「表哥,你真的不會和她……」嬌嬌柔柔的美人兒輕聲問道。
他的表情莫測高深,言語卻明明白白。
「畢竟她治好了娘的病,你委屈些,我們一年後再成婚。」
「可是,她若是先有了孩子……」賀心蓮知道石家的傳統,除非沒有子嗣,否則不許納妾。
「除非她偷人,否則怎會有孩子?」石磊有些不耐煩了,他不都說要娶她了嗎?
賀心蓮倒是情願這位「表嫂」偷人,表哥就可以名正言順休了她,如此一來,自己就可以不用屈居人下了。
「可你們成了親,睡同一間屋……」夜裡熄了燈,是美是醜也分不出來了。
「我對女夜叉沒有興趣。」他沒好氣的答道。怎麼心蓮表妹也變得這麼嘮叨?他總以為她是個溫柔沉靜的女子。
算了,女人不全都一樣,可以幫他生下子嗣就好了。「我不跟她睡同一間房,我根本就不想見到她。」
「表哥……」這樣她就放心了。兩隻手攀住了他的頸項,大膽又羞澀的主動貼上他的唇。
石磊在她唇上輕點了下,才拉開她。「快二更了,回去睡吧。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嗯,表哥也早點休息。」
小初直到那柔情蜜意的兩人依依不捨的道別後許久,仍跪坐在樹叢中,沒有起身。
她抬手在左頰上輕輕摸索著。數了一次,兩次,總共有十一道疤。不是十道,不是八道。她再數上三次,也不會少上一道。
一個讓他見都不願見的女夜叉。
一手滑到唇上,在嚴寒的雪山度過漫長的十年之後,那兒仍有著十二歲生辰時,他留下來的熱度。而他的卻已冷卻,冷得可以隨意去親別的女子的唇……
大紅喜燭仍亮得刺眼,冷清的新房中獨坐著一個被遺忘的新娘。
她脫鞋上榻,兩眼無神的盯著床頂。她是多麼的自以為是,於是她讓一個串籠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君心不似我心。
已負了,相思意。
她揉揉乾澀疲憊的雙眼,眸中早已無淚。不遠處傳來報曉的雞鳴。天亮了,她聽見了丫鬟走動的聲音。伺候她的秋菊像往日一樣,端了熱水走進外廳,等候她起來梳洗。顯然府中每一個人都認為,她的新郎在新婚之夜未曾踏進新房一步,是理所當然的。
「少夫人,我給您端熱水來了。」秋菊在臥房外低聲喊道。
小初披上外衣,仍是她自己的舊衣,不是那些新裁的羅衫之一。漱了口,洗好臉,眼下的黑影是再多熱水都消除不了的。
「老夫人起床了嗎?」她邊梳著長髮,邊問道。
「起床了。少夫人要不要陪老夫人一起用早膳?少爺也在。」
「不了,我晚些再過去。」她淡淡回道。
什麼?她不趁機興師問罪,跟婆婆抱怨自己受了冷落嗎?秋菊有點訝異的看了她一眼。
「那我去端早膳過來。」
「嗯,多謝了。」小初記得昨夜批評她的人之中也有秋菊的聲音。讓她服侍一個她瞧不起又厭惡的人,大概是十分為難的吧!還是盡可能別麻煩她的好。
「另外,請總管派名長工過來。我想在外面園子辟個地方種些藥草,得有人幫忙翻土。」
「是。」秋菊雖然不解,也沒多話,很快退了下去。
小初走進外廳,推開窗子,呆呆望著窗外。那方銘刻著「頑石居」三個大字的巨石,清楚的映入眼中。
人畢竟不是石頭,無法長久不變。
她心中百味雜陳,毫無頭緒,該如何從這場困境中脫身,也讓他從她所造成的困境中脫身?
一走了之吧!可她仍是他名義上的妻,道義上,他們仍是要找她的吧?
她佔了一個她不該占的位置,害得石磊無法名正言順的娶他心愛的女子。
他心中對她這個妻子,該是如何怨恨?她怎麼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他竟會怨恨他的小初妹妹……
她決計不讓他有機會認出她來,不想讓她原先以為會看到的驚喜,變成錯愕……
恍恍惚惚的胡思亂想一陣,她食不知味的吃了幾口秋菊端過來的早膳,便把她打發走。
被派過來的長工,已在園中候著。
她得要辟個夠大的園子,才能讓自己有許多事可以忙。
「少夫人,你的園子要辟在那一處?」
一個年輕爽朗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初抬頭看了看那張俊俏的臉孔幾眼。男子高大結實的身子穿著一身俐落的短衫長褲,手裡拿著一柄鋤頭。
小初心中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該如何讓自己脫身,也讓石磊脫身……
「小王,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小初邊把種子均勻的埋進土裡,一邊問道。
「就我和我娘兩個人,她是石家堡的廚娘。」
「你和石府簽的是終身契嗎?」
「不是,只是五年的短契。石府用人頂多簽十年契,期限一到,如果不想走人,再續約。」
「那你還有幾年約?」
「兩年,我娘也是。」王凱雖覺這位少夫人問得太過仔細,卻也如實回答。
「兩年到了,你會繼續留下來嗎?」
「我和我娘本來是打算五年一到,攢夠了錢,就自己出去開一家小飯館的,可是……」
「有什麼困難嗎?本錢不夠?」
「不是,是這一年來,我娘的身子不太好,也看過大夫了,說是風濕。」
「明天你帶她來給我看看。說不定我開的方子,可以治好她。」
王凱感激的答道:「多謝少夫人。」
「沒什麼。」小初不覺得自己值得他的感謝。她需要一個幫手,正打算把他拖下水……
「少夫人,少爺又讓人送了一盒首飾過來。還有這些衣料,您挑幾件喜歡的,好讓人量身裁幾件新衣。」
小初隨意掃了那幾匹絲綢錦緞一眼,胡亂指了幾匹。「也不用量身了,就照以前的衣衫去裁吧。」
「您瞧瞧這盒子裡的首飾,這一串是南洋來的珍珠,這麼大顆又色澤飽滿的足足有二十四顆,可真難得。我聽小三子說,是少爺這次去南方,特地費心幫少夫人帶回來的……」
小初有些不耐煩的瞄了一眼,她拿這些珠子做什麼好?當彈珠打,都還嫌它太脆弱呢!
她敷衍的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把它收起來吧。」
「是。」秋菊收起盒子,放進抽屜之中。那兒已足足擺了三大盒的珠寶,件件價值非凡。
可是這位少夫人真是奇怪,從來也不戴。只有去見夫人時,才在發上隨意插上一支玉簪,那是這些首飾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件。還有那些精緻的羅衫,她一回到房裡就換下,仍舊穿她那些寒酸的舊衣。
一點也不像是石家堡的少夫人該有的樣子。
「沒事了,你下去吧。」
石磊才剛從海南回來,聽說又馬上整裝,要到蘭州。這一去恐怕來回就要大半年。這樣也好,等他回來,離他們成親也就差不多快一年了,是他答應過娶他的心蓮表妹的日子,也是她答應石夫人,要讓他納妾的期限。
她自然不會有雅量眼睜睜地看著他和別的女子成親。
呵,她為什麼不能接受呢?他們之間無論有過什麼,在十年前就結束了。歲月不留情,劃傷她的那柄短刀更不留情。繫著的紅線已斷,無法接續。
她走進園子裡,仔細地替她的藥草園除著雜草。藥草她已收成過一回,種子是她從山上帶下來的。平地太濕暖的氣候,讓她照料起來異常艱辛。雖然辛苦,總算值得,總有收成的日子。
但不是樣樣事情都是這樣……她習慣性的抬手輕撫著頰上的傷痕,那兒似乎隱隱約約的疼了起來。不該是這樣的,她的傷應該早已痊癒……
「少夫人,園子是不是該施肥了?我挑了擔花肥過來。您看看,要澆多少?」
「別喊我少夫人!」小初突然覺得這個稱呼十分刺耳。她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王凱愣了一下,也不太意外。全府上下,無人不知少爺自成親以來從未踏進過頑石居一步。想想少夫人也是可憐,被自己的丈夫這般冷落,雖然她臉上有傷,看慣了也並不覺得礙眼。那雙水亮的大眼,明如秋水,發黑如墨,膚白勝雪,嫣紅的唇像是初放的花蕾。雖然此刻臉色不豫,仍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府上其它人,將她說得頗為不堪。他最常聽到的是「不知羞恥的醜女」,先別說她根本就不醜,就算當初是她主動向夫人提起婚事,夫人若是不願,可以不同意啊。而且,少爺回家若是反對,大可以退婚。如今和人家成親了,又對她不聞不問,讓她守活寡,這少爺也太過分了。
王凱忿忿不平的想著。換了他,疼她都來不及……
驚覺自己在想些什麼,臉上不由得熱辣辣得紅了起來。
小初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臉色發紅,以為他生自己的氣。
哎,小王又沒得罪她,她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
「對不住,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樣吧,我正在幫你娘治病,你喊我白大夫就好了,別喊我夫人。」
「我稱你白姑娘好了。」王凱倒是高高興興的回答。反正她和少爺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小初也不反對,什麼稱呼都比「少夫人」好。
「對了,王媽的病好些了嗎?有沒有照我開的方子按時吃藥?」
「好多了,多謝姑娘。姑娘真是神醫。我娘她還做了些小點心,讓我帶過來給姑娘嘗嘗,聽說少爺……」也愛吃的,他收回最後幾個字。「我是說這桂花糖藕挺好吃的。」他放下扁擔,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小初伸手接了過來,一層層的打開那個油紙包,呆呆地瞧著手上的點心。淚水一滴一滴的跌落在紙包上。以前……以前……
「白姑娘……」王凱頓時手足無措。這是怎麼一回事?就算她不愛吃,也用不著哭成這樣啊!
「沒……沒事!」小初仍抽抽噎噎的,連話都說不清楚。
沒事?王凱仍是滿肚子疑惑。「姑娘不愛吃桂花糖藕嗎?那我拿回去,讓娘再做點別的幫你送過來。」
「我要吃的!」她急切的喊道,緊緊揣著那包點心。
「好,好!」他趕緊安撫的說。「姑娘喜歡就好。」他也沒要把它搶回來啊!
「你回去吧!明日再來施肥。」此刻她不想見到任何人。
「哦,好,那我回去了。」王凱點頭應著,腳下卻有些遲疑,著實不願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小初也看出他的遲疑。「我真的沒事,你走吧!」
王凱只好轉身往門口走去,又擔心的回頭看她一眼。
小初仍低著頭,沒有發現他關懷的眼神。
她走進外廳,把門緊緊合上,替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一口一口慢慢的把桂花糖藕吃下肚。
好甜……好甜……好苦……好苦……
三個珠寶盒,一一被攤放在桌上。
小初一樣一樣的把那些珍珠瑪瑙撿出來看,又一樣一樣的放回去。
她對這些首飾該值多少銀子,完全無法估計。開一家飯館得下多少本錢,她也不明白。索性隨意選了兩樣用繡帕包了起來,一樣是秋菊特地跟她提過的南洋珍珠,碩大瑩白的珠子該值不少錢吧!還有一支金手鐲,雕工極為精巧,加起來總值個一千兩銀子,夠開一家店了吧!
然而,就算有了一千兩銀子,小王會肯幫她嗎?她幫他治好了王媽的病,他該肯的吧?
小初忽然想到自己染上了一個壞毛病--老喜歡用自己的醫術去強人所難……
師父說過「醫者父母心」,若是知道她這個徒弟,一下山就只會胡作非為,怕不氣得跳腳!
唉,師父一直都是對的。她根本就不應該下山……
「少夫人!少夫人!」秋菊興匆匆的跑進房間,唇邊眼角全帶著笑。
小初不甚感興趣的瞧她一眼,世上還有任何事值得人這般開心嗎?「什麼事?」
「少爺捎信回來了,下個月初就會到家。老夫人請你過去看看信。」
「我知道了。」小初仍是淡淡的神色。「你告訴老夫人,我不過去了。」反正信也不是寫給她的。
對於她淡漠的語調,秋菊也不覺得奇怪。就算少爺回家,對少夫人也沒任何差別吧?更何況老夫人已經開始在籌備少爺和表小姐的婚事了。這一回可比上次少爺成親更加隆重。
少夫人也著實讓人同情。雖說她今日這般可憐,是為了她自己當初做出那般可惡之事,可她的確是個極好伺候的主子。說話和氣,自己可以動手的,絕不麻煩人。她秋菊可說是全府最好命的丫鬟了,常常閒得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說實在的,少夫人和長工小王在一塊的時間,好像還比她這個貼身丫鬟多得多……
小王居然也下喊她少夫人,開口閉口就是白姑娘的……秋菊不由得蹙眉……
園中那一畦貝母,嬌艷的黃花已逐漸凋殘。
小初愣愣的瞧著,真不知自己這一番辛苦所為何來。
明知她來得及看花開,卻已來不及收成可以製藥的鱗莖了。
外頭隱隱約約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雖然無人對她明說,她也大約知道府中在忙些什麼。
她床邊繡帷上那一對對戲水鴛鴦,鮮艷的光澤都還沒褪色呢!
彎下身子看看新植的藥草,有一半都被螻蛄啃光了,來不及長出新葉。小初也不甚在意。反正等她走後,這園子終歸也要荒廢的。拿來種些牡丹或芍葯可美得多了。
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小初慢慢地站起身。
「小王,你……考慮得怎樣了?」
王凱垂著頭,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看在我醫好石夫人的份上,我想石家不會為難我的,你放心。」
「白姑娘,你何必這樣破壞自己的名譽?」王凱怎麼也想不通。
小初倒不覺得名譽有什麼要緊。她總得給石家一個理由,才能名正言順的休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和石磊是正式拜過堂成過親的。除非他休了我,否則我至死都離不開石家。」
「你要真想離開,就偷偷的走好了,何必讓大家以為你……」
「石家堡有可能讓明媒正娶的媳婦就這樣失蹤,而不去找人嗎?我要拿著休書堂堂正正的離開,從此和石家永無瓜葛。」
這哪能叫做堂堂正正的離開?王凱頗不以為然。可是白姑娘顯然是吃了秤陀鐵了心,執意非要這麼做不可。這個忙他要是不幫,難保她不會再去找別人,重賞之下,哪會找不到人?一千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
他當然不是為了豐厚的報酬。要是她願意的話,他寧可她兩手空空的跟著他走。
「好……好吧!」他終於勉強同意。「我幫你,可是要怎麼做呢?」
「那容易得很。」小初微微一笑。「謠言傳得速度比什麼都快……」
「夫……夫人,有一件事,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冬梅手裡拿著象牙髮梳,慢慢地梳著石夫人那一頭略雜了幾根銀絲的長髮,一邊吞吞吐吐的說道。
「什麼事?這麼不幹不脆?」石夫人微皺著眉,從鏡中看了她一眼。
「是這樣的,最近連續好幾天,秋菊見到府裡的長工小王,天還沒亮的時候鬼鬼祟祟的從少夫人的房裡走出來。」
「什麼?秋菊說的?這個死丫頭敢造這種謠言?」石夫人直覺就是不信。玉兒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夫人,秋菊在府上也好多年了,一向對您忠心耿耿。她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是個愛亂說話的人。而且小王天天往頑石居跑,是大家都知道的。這種事您不留點心,怕最後鬧出事來,讓少爺面子上不好看。」
提到她那兒子,石夫人不由得歎口氣,他和玉兒成親以來,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冷落了新婚妻子也是事實,這個媳婦是硬塞給他的,她也不好對他說些什麼。可就算如此,玉兒也不該如此不檢點啊!
「唉!」她沉重的歎氣,委實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真有這等醜事,石家怎能留這種媳婦?「那……你們幫我留意著點吧!她雖是我的媳婦,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光憑一些捕風捉影的謠傳,我也不能如何,如果真有其事,再瞧著辦吧!」
冬梅點點頭。「知道了,夫人。」到時還能怎麼辦?這位少夫人還不被掃地出門嗎?
快晌午時,一部車簾子遮得密密實實的馬車在石府門前停下。雨匹拉車的馬兒吐著白沬,昂首嘶聲,似乎經歷了一趟馬不停蹄的長途跋涉。
駕車的車伕下了馬車,走到車旁,掀開簾子。「公子,石家堡到了。」
先下車的,是石磊的貼身小廝小三子。「少爺,我扶你下車,你還撐得住吧?」
石磊步履艱辛地跨下馬車,臉色蒼白,一手扶在小三子肩上。
「沒事。」他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手放開了小三子的肩。
「到家我就放心了,少夫人的醫術那麼厲害,一定可以把你給治好的。」
「你別驚動她,也別驚動任何人。」
「可是……」不驚動她,怎麼替少爺治病?小三子納悶的想著。
「咱們從後門進去,你先悄悄的去鎮上把江大夫請過來。」
小三子不懂,他為什麼要捨近求遠。何況江大夫上回替夫人治病,可也沒把她給治好。是少夫人出手才把夫人給治好的,兩人的醫術高下立判,這少爺到底在想些什麼?
「少爺,為什麼不找少夫人……」
「我不要那個女人來幫我解毒。」石磊斷然答道。那位女神醫要的診金太昂貴,他不打算再付。
小三子也知少爺討厭他的夫人。可兩人畢竟是拜堂了,怎麼還這樣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瞧了瞧少爺的神情,顯然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好歎口氣答道:「那我現在就去請江大夫過來。可是老夫人還是會發現的……」
「你就說我得了風寒,得休息幾天。」他不信世上除了那石少夫人,就沒別的大夫能解他的毒了。雖然一路上求教的大夫連他中了什麼毒都說不出來,但料想也不是太厲害的,否則也不會一拖一兩個月,他還沒有喪命,只是身體越來越虛弱。
兩個月前在蘭州城外遇上的那群盜匪看起來像是波斯人,武功不怎樣,倒是會使些旁門左道。當時一察覺自己中了毒,便立即用內力護住心脈,勉強回到城中客棧,延醫診治,竟都看不出所以然來,一群糊塗郎中!
他轉過牆角,走到後門前,門栓上了,他勉力攀上牆頭,翻進後院,累得出了一身大汗。若是以往這矮牆哪看在眼裡?
這奇毒每日子時午時發作。一發作起來,冷熱交替,體內如火焚,體外如入冰窖,異常難受。雖然難受,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怎麼樣也不會去找那個女人……
小三子手腳倒是俐落,一路上沒驚動任何人,悄悄地把江大夫帶到了他床邊。
「……石少爺,恕老夫眼拙,委實看不出這奇毒是何來歷……」
石磊雖有些失望,卻也不太訝異。「下毒的是一名胡人。這毒江大夫看不出也是常理。眼下並無性命之憂,只是每到子時午時,發作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一日比一日難受,大夫可有法子減輕這症狀?」
「這……」江大夫遲疑了好一會兒。。「尊夫人醫術高明,難道她也看不出嗎?」
「看不出。」石磊毫不遲疑的答道。他又不打算讓她看,她怎麼看得出?
那可真是棘手了。「讓我再研究研究……」
石磊看他樣子,也知他是研究不出什麼的。「那,有勞江大夫費心了。」
讓小三子把江大夫送出門,他疲憊的躺回枕上,從懷中摸出一個沉舊的香囊,呆呆的瞧著。瞧著瞧著,眼前模糊了起來。連香囊上繡了幾塊石頭都看不清楚了,雖則看不清楚,那石頭的姿態,他還是明明白白……
小初見到他這模樣會說些什麼?
耳邊彷彿聽見她清脆的聲音:「磊哥哥,你年未三十,便視茫茫而發蒼蒼,是個老頭子了……來,張嘴,我看看你是不是牙齒都動搖了……你瞧,我雖然吃了那麼多桂花糖藕,每一顆牙可都還長得牢牢的呢……」
半睡半醒之間,她得意的笑語在耳邊迴盪……
磊哥哥……
他在西域、在海南也沒找著她。他其實早就知道她在哪兒了--
在樹林裡一座小小的土墳之中……
他們其實離得很近,越來越近了……
「磊兒……」他一醒來就見母親在床邊掉淚。
石磊心中暗暗歎氣,這小三子可不會什麼都招了吧?
「娘,您別擔心,只不過是風寒罷了……江大夫也看過了。」
「你還敢說,不肖子。」石夫人責備道:「都病成這樣子了,做啥偷偷自己溜回房間?大夫都看過了,才讓娘知道,也不怕我擔心。」
「就是怕你擔心,才不給知道啊。大夫說過沒事,靜養一兩天就好了。」
「真的?藥抓回來了沒?我讓丫鬟先去幫你煎藥。」
江大夫什麼都瞧不出來,哪敢胡亂開藥?他露出一絲苦笑虛應道:「江大夫說我身強體壯,一點小風寒,用不著吃藥,蒙著被睡一覺就好了。」
石夫人懷疑的盯著兒子瘦削的臉孔。「真是這樣嗎?可別瞞著娘。我看你瘦了許多,臉色很差。」
「在路上奔波了幾個月,哪有不瘦的。娘,您別瞎操心。」
「我看得讓玉兒來看過,我才放心。」話是這麼說,石夫人心中不免有些猶豫。小夫妻倆形同陌路,玉兒又和下人不乾不淨……
「我不見她!」他的眼冷了下來,絕然說道。
提起玉兒,石夫人也覺十分心煩。「唉!」她沉重地歎口氣。「我都不知她肯不肯來呢?」
「什麼?」石磊問道,他只知不願見到妻子,可不知妻子也不願見到他。
「兒子,你媳婦……唉,你媳婦她……娘對不住你……」她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娘,」石磊頗覺疑惑。「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媳婦她……她和長工有曖昧……」
石磊大吃一驚。想不到他娶的這個好妻子,不僅貪慕虛榮,還不安於室……
不過,也不能苛責於她,他一直讓她守活寡……
只是,這女子也太囂張了吧!石府耳目眾多,哪能逃過每一個人的眼?「會不會是誤傳?」他半信半疑問道。
「我也希望是誤傳……」可那些丫鬟指證歷歷。
「娘親眼見過?」
「那倒沒有。」真親眼見過,還容得下她嗎?「她是明媒正娶進門的,又於我有恩。這種事就算我質問她,她也不可能承認的。」
若有真憑實據,也由不得她不承認。雖不真當她是妻子,可也由不得她敗壞門風,讓石家成為眾人的笑柄。
「娘,您別掛心了,這事我會處理。」
石磊對那未經證實的謠言,是什麼都不處理。
這種事一傳出去,於他和石家自然是臉上大大掛不住。
而且,他覺得自己其實沒什麼資格指責那個女人。雖說她不該要求嫁他為妻的,但他以冷落做為報復也是事實。
就算她偷人,終究救過母親一命。
就算是兩不相欠吧!
「表哥,姨母說你生病了,好些了嗎?吃過藥沒?」賀心蓮淚眼汪汪的走進書房,一手拉著他的袖子,憂急的問道。
「沒事。」石磊不著痕跡地將右手收回,從筆架上抽出一支狼毫,在攤開的宣紙上畫了起來。
賀心蓮見他臉色蒼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可聽他說話的語氣神態,又似乎一如往常。
「表哥……那……你說過……一年到了……就……」她微紅著臉,猶豫的說道。他們本來不是等一年到了就要成親嗎?本來姨母也已經開始準備婚事了,怎麼表哥一回來,反而都停頓了下來?
姨母還說過一陣子再說,她說這是表哥的主意。
為什麼還要再過一陣子?她都足足等了一年了。下,是足足等了八年了。從她十一歲進石家堡開始。
石磊此刻可沒心情來考慮婚事。如今他朝不保夕,可不想再多個女人為他守寡。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每日毒發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難受。他讓小三子秘密找來的大夫,個個束手無策。想想這也是天意,只是對不起父母。唉!
賀心蓮聽他歎氣,一時大為羞窘。以為他不高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急著出嫁。「表哥,我……我沒催你的意思……」
「心蓮,我讓娘找媒婆替你說門別的親事吧!你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表哥……」她惶急的喊著:「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後悔了,還是那個女人後悔了?」一提起那個女人,賀心蓮不由得怒氣填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憑什麼不許你娶別人?她自己不守婦道,和長工眉來眼去,打情罵俏,還和他……」同蓋一個被窩,那些丫鬟說得可直接了。可是她這個黃花大姑娘到底說不出口……
石磊聽得直皺眉,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當全府上下都瞎了眼不成?居然明目張膽地做出這些下流勾當,全不將他放在眼裡?
唉!他們這對掛名夫妻,可從沒見過面,她自然沒將他放在眼裡……
表妹雖是羞羞怯怯的文靜性子,一急起來,也是什麼損人的話都說得出口,那副嘴臉,著實令他不敢領教。
不像他的小初妹妹,就算是瞪大了眼,嘟著嘴,指著他大罵:「一堆臭石頭!」神態都如此嬌俏可人。他所見過的女子,沒一個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賀心蓮見他好半天不說話,卻是若有所思,唇邊淡淡地漾著一抹微笑,不知在想些什麼,或是想起了誰……她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方纔所說的有任何可笑之處?
何況表哥是從來也不愛笑的。她還記得十一歲時她父母雙亡,被送進石家扶養,那時表哥已經十九歲了,一手支撐起石家堡的事業。一年到頭,南來北往,難得在家。偶而得空在家見到她時,總愛拉著她的辮子輕輕撫摸,每次出門總會幫她帶些別緻的髮飾回來讓她繫在髮辮上。綠翡翠,貓兒眼什麼的,到現在都已送了滿滿一匣子了。
表哥待她的好,是無庸置疑的。
「表哥……」她再一次喚道,終於拉回他的神智,「你答應過的……」
他也答應過小初的。一手輕撫著香囊,裡頭那一綹髮絲,光澤不變,香氣未減,仍是當初從她發上剪下的模樣……
「少爺,你讓我去辦的那件事,我已經查過了。那名長工名叫王凱,說是去幫少夫人種花,天天往頑石居跑也不假。更過分的是,有一次天還沒亮我見他從頑石居的門口走出來,還左右張望,怕人瞧見似的。我當時真恨不得街上去打他一頓。」小三子忿忿不平的報告。
石磊沉吟了片刻沒說話,好半晌才道:「這事你別聲張。繼續盯著頑石居,見到王凱夜裡進了頑石居,再來跟我說。」
「好,少爺,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教你人贓俱獲!」小三子拍著胸脯保證道。
聽聽他那興奮的語氣,石磊不由得有些好笑,好像這有多光采似的。
這事當然不光采。可石磊也不太在乎,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就快丟掉一個麻煩。一個女人,被稱為他的妻子,光聽著就十分刺耳。雖然他原先也打算過娶表妹,可在他心中,她只會是他孩子的娘,沒有別的……
「你去把門關上,快到午時了,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我。」他的胸口漸漸灼熱,像是被火烤著。四肢卻漸漸發冷,像被埋在萬丈冰雪之中,這陣子下來,這種痛楚也成了家常便飯了。
小三子連忙把門關得密密實實的,又轉回頭擔憂的問道:「少爺,你看過好幾個大夫了,病情越來越重,不如去找少夫人看看吧。先把病治好,要不等她被逮到,那時怕她再也不肯幫你醫治……」
「生死有命。」他若欠了她這個人情,還怎麼把她掃地出門?「你別多事了,給我洩漏半點風聲出去,我唯你是問。」
小三子猶豫的點點頭。「知道了,可是……」
「別可是了,出去吧。我沒力氣和你說話了,記得我交代過的事……」
小三子只好聽命轉過身,一邊叨叨唸唸:「唯我是問?老夫人要知道我瞞著她,不剝了我一層皮才怪……」
大門連栓都沒栓上。
朦朧的燭火中,帳中人影依稀可見。
床前並排著兩雙鞋,一雙男人的粗布鞋和一雙小巧的女人繡鞋。
石磊一走進內室門口,刻意放輕了腳步。帳中兩人倒也機伶,忙忙亂亂的披衣而起。一名精壯結實的年輕男子胡亂披上外衣,半露出光裸的胸膛,把繡帷一掀,雙腳下地,一時找不到鞋子,只好赤著腳往窗邊奔去。一抬頭發現杵在門口的高大身影,腳下頓時生了根,不敢再動。抖抖嗦嗦的喊道:「少……少爺……」
王凱其實不是那麼有把握,少爺會真如白姑娘所料的,輕易地放過他們。聲音中的懼意一點也不用作假……
小初慢條斯理的隨手取件外衣披上,沒有攏緊衣襟,微微地露出雪白的頸項與小部份的胸口肌膚。
她徐徐穿了繡鞋,始終低著頭,長髮披垂,只露出那半邊受損的臉孔和十一道鮮明的傷疤。
石磊只是冷冷的瞧著她,並不開口。他要瞧這個女人能編出什麼樣的借口。
「既然教你當場撞見了,我也沒別的話好說。」小初壓低了聲音沉著說道。「煩你寫張休書,放了我和王凱去吧!」
石磊訝異的揚揚眉,這個女人倒是乾脆。他也不囉唆,走到桌前,發現連現成的筆墨都有,想是因她是個大夫,隨時準備開方子吧!沒一刻鐘,休書已寫妥,他連同兩張一千兩的銀票放在桌上。「這些錢算是你治病的診金,此後你與石家永無瓜葛,聽清楚了嗎?」
小初只微微點頭,並不說話,永無瓜葛,她與他的瓜葛早在十一年前就斷絕了。
她背過身子,扣好衣襟,一邊說道:「多謝石少爺慷慨,我們馬上就走。」
她從櫃中翻出一個布包,裡頭是幾件乾淨的換洗衣物。現下有了銀票,她連那串南洋珍珠和金鐲子都不用帶了。
王凱這時總算相信,石少爺的確不會對他們不利。他連忙穿好鞋子,牽著小初的手,往門口走去。
「小三子,你送他們兩人出大門。交代門房,永不許這兩人再上門。」
石磊有些多餘的又吩咐了兩句。這女子如此容易打發,著實出乎他意料之外,二千兩銀子於石家堡不過是九牛一毛。
一直等在廳外的小三子大聲應道:「知道了,少爺。」把一對姦夫淫婦趕出門,當然是痛快的。可是會不會有點太輕易放過他們了?
而且不許他們再上門?那……少爺的病怎麼辦?
聽見石磊的臨別留言,小初仍低著頭,握著王凱的手緊了緊,終於忍住了,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磊哥哥……你真的忘了我嗎?你的心記不得,你的眼認不出……玉珮在她胸口上冷冷的,沒有一點熱度,就像他驅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