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白皙纖妍的臉龐,仰望深藍色的蒼宇。山裡的天空特別幽遠,星星異常明亮。
而月亮呢?那亙古永恆卻又變幻莫測的月光啊,冷絕愁絕、觸手成冰,美麗得近乎無情,自中天傾瀉,如雨一樣,灑落滿身、滿心……
古遠的回憶支離破碎,依稀記得那是在很久以前的夜晚,師傅說過的話……
師傅說: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語言和微笑不過伎倆而已,欺騙別人,迷惑別人,所以永遠,不要去相信所謂的他人,所謂的語言,所謂的信誓旦旦……
月光下的師傅淺淺地笑著。只是為了得到讚許,雖然聽不太懂,少女還是用力地點頭。
果然,只有十三是最聰明的。師傅笑著說,一邊用冰冷美麗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頭頂。
師傅說的話,一定是正確的。這是少女心中不可觸犯的鐵的規則。
可是,可是為什麼雖然我一直都是贏家,卻並沒有感到過真正的快樂呢?師傅……你知不知道……
歎口氣,洛小純怔怔地托起雙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在醒來之後就再也難以入睡。好像有人說過:白天太亮,難以成眠;黃昏太燦爛,難以成眠;夜晚太孤單,難以成眠。人類總是會為自己的舉動尋找一個借口和理由。潔淨無瑕的臉上慢慢展開一個嘲諷的微笑。那麼,會想要和那個少年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理由?
風吹過,掠起髮絲,向耳後飛揚,那個夜晚,櫻花樹下少年說過的話,卻沒有辦法隨風而去。
裝做不在意,是不是就是真的不在意?
如果真的毫不在意,又為什麼會這樣怔怔失神?毫無疑問的是,自己並不愛林可可呢,愛情那種事真是太愚蠢了,聰明如她的洛小純又怎麼會去沾染呢?
那麼,為什麼還是會在意他呢?憑借本能拒絕了他的表白,卻又升起一種不甘心的悔恨,漫不經心地說出可以嫁給他,固然是真的想要得到白雲宮那座憧憬中的華麗殿宇,又何嘗不是想要拴住身邊的這個少年?
不愛一個人,也可以嫁給他吧。如果世間的女子都要成親,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就可以保持清醒的思維和冷靜的理智呢。少女頗為陰險地揣度,果然,自己的算計還是最高竿的。
「洛小純?」
已經耳熱能詳總是突如其來反而令她毫不意外的聲音自背後低低揚起,回過頭,果不其然看到身著青衫的少年。
「你怎麼坐在這裡?」他問。
「我睡不著,」她揚起無辜的臉,俏皮地衝他眨眨眼睛,「大概是天空城的床鋪太硬,所以我就出來透透氣嘍。正好計劃一下怎麼整天空城主!」
「嗤,果然是我眼花……」少年撇撇嘴角,剛才一瞬間望過去,還以為在洛小純的臉上也會出現憂傷的表情呢。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如廁嗎?」
「身為一個女孩子,這種話是不是不該說出口呢?」
「女孩子不上茅廁嗎?」她奇怪地反問。
少年臉色鐵青,認識洛小純後他的面具本領就算是破功了。沒辦法,這傢伙實在比自己段數高深啊。
咬咬牙,他道:「我是有事去找你商量,發現你不在房裡才沿路出來找你。」
「咦?」洛小純懷疑地睨覷,「深更半夜,你跑到女孩子的房間裡,不怕人說閒話嗎?」
「你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自己是女孩子嗎?」他握緊拳頭,悲憤地想:平常那麼粗魯還敢號稱是什麼眉清目秀舉止大方天下第一聰慧美少女的厚臉皮傢伙……
「少廢話,你到底有什麼事?」她不耐地拉了拉衣襟,在山裡,春天的夜風吹來也讓人陣陣發寒咧。
「我是想說……」少年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措詞,「你最好不要單獨活動,而且對阿福這個人還是小心為妙……」
「我還以為你是要說什麼呢!」洛小純不屑地冷哼一聲,原來是吃醋呀。果然,貶低損毀競爭對手還真是人類一貫固有的劣根性!
「我是說真的!」林可可皺起眉尖,不知道怎麼形容心裡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單獨和那傢伙在一起當心遇到危險哦。」
「我要去睡覺了。」洛小純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轉過身,擺擺手,婀娜而去。和你這種傢伙單獨待在一起才會遇到危險呢。
什麼嘛!她根本就把自己的金玉良言當成是耳旁風耶!林可可不爽地瞪向少女的背影,平常警惕性明明比一般人高的她,為什麼會那麼相信那個臭阿福!
不甘心和懊惱使得少年的情緒也陷入了不正常的焦躁,以至於沒有發現,幾步開外的樹上,枝葉正呈極不自然的風向輕輕晃動……
枝椏重重的濃綠華蓋宛如天然的屋宇,層迭相依的葉子交錯成雕鏤透空的窗牖。五月的艷陽,直直射下,透過綠樹包容的屏障,由罅隙間散落,化為一地晶潤的寶石。
清涼的蔭翳裡鋪著桔色的方格桌布,擺著水壺和所謂的精緻便當。少女心滿意足地吞下一塊阿福特製的蜜汁叉燒,幸福地瞇起眼睛感歎道:「啊,真是個適合野炊郊遊的好日子呀。」
「嗚──」按捺不住的抽泣聲由另一邊的田間傳來,正在苦苦鑽研鋤草功的天空城眾弟子們在幹活的同時暗自飲泣。這是什麼世界啊,為了給遠近的江湖人留下簡樸清正的印象,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今天早上也只喝了山碗大米粥而已,還要冒著日頭幹農活。而幾步之外,卻有人悠閒逍遙地納涼外加大吃大喝刺激他們經不住誘惑的脆弱的腸胃,真是不公平!
「大師哥──」小弟子嚥下一口唾沫,向師兄投去哀憐乞求的視線,「可不可以請那位洛師姐回客房裡去吃早飯?」
「師弟,我已經努力過了,」師兄含著淚道,「她說──要在這裡充分的享受山裡的清新空氣……」
「洛小純,你真的是人類嗎?」林可可托著雙頰,同情地注視另一邊的廣大勞動人民。
「我是為了你的未來而在努力打拼呀,」洛小純笑靨如花地宣佈,「在愛的名義下,一切行為都是可以獲得允許和寬恕的。」
「小純!來嘗嘗這個!」阿福又打開一個包裹,興致勃勃地展示廚藝,「這是我用天空城主的新品種的大白菜做的呢!來嘗嘗有什麼不同吧。」
「你混江湖還真是廚藝界的一大損失耶!」洛小純吃下一口,立刻發出不絕的讚歎:「阿福,你真是太厲害了!」
不知是陽光太耀眼,還是洛小純臉上的笑容太礙眼,抑或是阿福露出的一門白牙太過刺目?林可可覺得自己的眼睛莫名地痛了起來。
只不過是會做飯而已,就能讓她讚不絕口,自己也和她相處了蠻久的一段時間呢,都沒有聽她對自己說過一句好聽的話……悶悶地撥下一把青草,覺得心頭飄過一片與這晴爽天氣不符的陰霾。
他不快地霍然起身,「我先回去了。」
「你已經吃飽了嗎?」洛小純並不熱衷挽留,少一個人她還可以多吃一點兒。
「是的!」完全看得懂她在想什麼的林可可咬住牙根,老天!為什麼讓他這麼瞭解她啊!想要找些謊言來自我欺騙謀求安慰都很難呢。
看著少年腳步不穩的離去,少女無謂地聳聳肩,奇怪的傢伙。
阿福靜靜地望著林可可離去,不著痕跡地揚了下唇角。
「你真是個做飯的天才呢。」少女還在埋頭苦吃。
「是啊,」眼中閃過一縷莫名的情緒,他意味深長地說,「人總是要有些特長才方便行事不是嗎?」
「嗯?」
「沒什麼,」他笑瞇瞇地回答,手,卻悄悄地拾起一顆小石子。
幾步開外的田邊窄路,天空城主農夫大俠正在滿懷心事地負手徘徊,只要一想到在不遠處的樹陰下,坐著正在盤算如何暗害他的奸詐少女,他就不得不陷入憂鬱之中。適逢幾隻麻鴨迎面而來與他狹路相逢,唉,不順心的時候連走路都這麼不通暢。他苦著臉向左一避,腳踝處卻忽然一麻,膝蓋發軟當下摔倒在地吃了個滿嘴泥。
「師父果然是老了呢……」
「是呀,這幾天連續摔跟頭、啃泥地,不知是怎麼了……」
竊竊私語傳至耳膜,農夫老臉一紅,掙扎著爬起身回頭告誡:「用心幹活!」便氣哼哼地回房換衣服去了。
別人的不幸一向是洛小純快樂的源泉,她幸災樂禍地拍拍阿福的肩,「嘿嘿,可惜可可不在呀,剛才的畫面是多麼精彩啊!」
…………身邊的人意外地沉默。洛小純沒聽到響應,不滿地側目打量,「阿福,你怎麼了?」
「那個……」阿福突然憋紅了臉。
「你並不像是這種婆婆媽媽的人呢。」洛小純不解地看著他,爽快的阿福怎麼也得了像林可可一樣陰陽怪氣的毛病。
「我覺得你好像很喜歡林兄弟。」阿福說得認真無比,嚇得少女手中的叉燒差點兒落地。
「你在胡說什麼呀,難道坐在樹蔭下也能曬中暑嗎?」她伸手去碰阿福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沒發燒啊。」
「想把自己認為有趣的事情和另一個人分享,這種表現就是所謂潛意識中的愛情啊。」阿福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想得太多了吧。」洛小純瞟他一眼,她可不喜歡有人自以為是地分析她的心理,揚起小小的下巴,傲慢地道,「再說,我喜不喜歡他也是和你沒有關係的事情吧。」
「當然有關啊。」阿福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她;,無比鄭重地道,「因為我也喜歡你呢。」
「噹啷!」不用懷疑,這是叉子落地的聲響,陽光下的少女驚愕地張大嘴巴,這是什麼流年,號稱與姻緣無緣的她竟然在走桃花運咧。
高聳的樹木密搭成天然的屏蔽,走在其間,身影被拖得修長,黑色的影子如同心中的陰暗,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就會變得巨大,籠罩吞噬人的心……
漫無目的地走著,臉上掛著陰鬱,少年心思煩亂地咕噥:「什麼嘛,根本就是個沒有操守的女人,狡猾!明明說過不會愛上任何人,為什麼又總要和那個有問題的傢伙那麼熱絡啊!」
氣憤地折斷勾住衣角的樹枝,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繼續前行還是該退回去。
一個人的時候,竟然會有種空茫的感覺自心底升起,會不知道應該去做什麼,只能任由空虛無邊無際地氾濫。以前分明並不討厭獨處呢,他壓住胸口,試圖按捺那再也不聽命令怦怦急促的心跳。
自己改變了,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在不知不覺的地方……
和洛小純在一起,似乎越來越把持不住那個微笑的面具,不自覺就暴露出最真實的情緒。
因為對方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少女,便習慣了以她的意志為先;因為對方的活潑自大,不覺間就會去按她的步調行事;因為她陰險卻又陰險得那麼意興飛揚,自己的面具本領也就隨之破功了。總覺得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在她的面前,覺得即使讓她瞭解自己的全部,也沒有關係。
苦悶地想著,卻一直無法想通,自己怎麼會如此輕易地丟失了心的操控權?明明瞭解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明明瞭解她對自己懷抱著怎樣的想法,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她的影響操縱,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可以讓他的心跟著忽起忽落雀躍奔騰。最糟糕的是,他竟然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後悔呢……也許,和洛小純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自己最真實最快樂的時間吧……
記憶裡的少女模糊了起來,而洛小純的影像在心裡一天天更加深刻,會喜歡洛小純,再也不是因為她像誰,只是因為她就是她而已,獨一無二的她而已……
這麼簡單的問題卻在心中一直盤桓,猜測、猶疑,揣度,不安,不知道自己所持有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而此刻,他忽然發現,沒有什麼好像不好像了,自己是真的喜歡洛小純,喜歡這個狡黠頑皮帶了一點兒陰險的少女啊……
「哼哼哼哼……」再怎麼恭維也難以稱之為好看的扭曲笑容浮現在臉上,少年若有所思地總結道:「原來──我是個受虐狂啊。」
不然,幹嗎會自討苦吃去碰愛情那個玩意?
害怕承認愛上別人並不是只有洛小純的專利呢。少年抬起頭,一陣風吹來,吹去他頭上沾上的葉片,也吹去了他眼中的迷茫。
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顫動,再次睜開,少年清明的眼底已充滿堅決。
「我一定要當上盟主!」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那個勢利的女人屬於自己呀。
不知不覺中是什麼在改變呢,想要成為盟主的理由?誰先誰後的順序?
「想那些也實在太麻煩了。」
頗有某人風範的少年冷靜地思量,不如趁機去看看天空城主的來往賬冊,找出擊敗他的端倪來得比較現實。輸給愛情的心情太過複雜,而不太爽的時候,再也沒有比陷害他人更好的恢復方法了。
想到這裡,林可可的腳步忽地輕鬆了幾分,陽光下,有著清秀可愛外表的少年冷靜悠然,「如果我不快樂,那就讓天下人都一起來煩惱吧。」
果然,你和洛小純還真是一丘之貉啊!
「真是倒霉,鬼見愁的徒弟和他一樣有著為別人帶來不幸的超級霉運啊。」房間中,換下髒衣服的農夫嘮叨著,竟然害他連續兩天在其它門派的使者和弟子面前出醜!
剛剛分明是有什麼東西打到他腳踝的穴位上才會使英明神武的自己跌倒嘛。不過……手指疑惑地停在領口,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以歪門斜道見長的鬼見愁真的可以教出擅長內功心法的弟子嗎?
「難道還有其它人出手不成?」他尋思著,而身後忽然傳來──個森冷到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
「放心好了……嘻嘻……」
軟軟的包裹著說不出的詭秘聲線響在耳畔,農夫回頭,瞬間收縮的眼瞳看見的是閃耀成一片瑰麗的銀光……
「你再也不必辛苦裝老實人,不必擔心能不能當選盟主了……」輕柔悅耳的聲音華麗優雅卻彷彿來自地獄,最後一個字說完,農夫的眼前就真的只剩下通向黑暗世界的道路了……
寶藍色的鞋慢慢步出,房間裡,半趴在桌上的農夫,瞪得大大的眼睛尚自充滿不甘心,自脖頸處流出的鮮血一滴滴淌下,洇濕了桌上的紙頁,以及剛換上的乾淨衣服……
江湖,本就難得乾淨不是嗎?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在笑……
「這就是那傢伙的房間嗎?」還真是難找啊。林可可皺著眉尖彎腰扶住雙腿,農夫這臭老頭,房間那麼多,生意那麼大,明明就是很有錢,幹嗎為了裝樸素把所有的屋宇都蓋成一種寒酸德性,害得他東繞西找的。
望了望左右,嗯,沒人,側耳傾聽,房內好像有聲音傳出……滴,滴……
少年臉上的表情倏然凝重,他一把推開房門,農夫的慘狀便赫然映入眼簾,一瞬間差點兒驚叫起來,他慌忙摀住自己的嘴。
不是沒見過屍體,也不是沒有殺過人,那麼,為什麼會感到這樣的恐懼呢?
是因為洛小純嗎?
他縱身向田間奔去,幾乎腳不沾地輕飄飄地像飛一樣,一片混亂中大腦裡升起一些意義不明但一定是重要的線索片斷。
咦?你連趕牛車都不會?
阿福這樣說著微笑著奪過自己手中的馬鞭,他一直覺得很古怪,覺得這件事有問題,那個人利落的手法分明是身懷絕技有著上乘武功的一流高手啊。
悔恨的心情一時間充塞少年的雙眼,跑得太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是啊,早就覺得那個人不是表面上的簡單,只是因為習慣地認定所有人都是不簡單的而沒有太過在意,被自己的心情迷住了眼睛,戀愛還真是容易讓人變笨呢,竟忘了身處在多麼危險的地方,這裡是江湖啊,有紛爭有權謀的江湖啊。
氣喘吁吁地奔回田地,眾弟子們還在種菜挑水,急切地放眼梭巡,那邊樹下,適才笑語嫣然的少女和阿福果然已經不知去向。
「你看到洛小純了嗎?」他焦急地抓住一個弟子問。
「剛才和那個叫阿福的人一起離開了呀。」
林可可命令自己冷靜下來,「那,你師傅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哦,剛剛你走後,我師父摔在水田里,回去換衣服了。」
情緒惶然到了極點,反而沉澱下來。自己先離開,接著農夫又走了,農夫慘死在房間中,洛小純和阿福不知去向。這一切相加會得出怎樣的結果呢?
自己再看不穿的話就是個真正的笨蛋呀,不,自己的確是個笨蛋!會被嫉妒的情緒左右了神志,讓洛小純和那個人單獨在一起,是自己此生最大的不智。
大概是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太過恐怖,小弟子嚇得退後一步,怯怯地告訴他:「我我我看到他們兩個人向山上去了……」
宛如旋風一般,下一秒,少年已急掠而起,向著山頂奔去。
洛小純,你這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傻瓜,在我這個笨蛋趕到之前,可千萬不能出事啊!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不會原諒你!絕不!
「我不知道這裡還有這樣的風景呢。」白衫飄飄的少女把一綹隨風而舞的髮絲繞到耳後,另一邊的頭髮卻又輕飄飄地跳脫而出。
天空城所依傍的山脈的確是塊風水寶地,草木蔥蘢而蓊鬱,看來農夫想得出在此種地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和阿福沿著山上的崎嶇小道前行,以為路會愈窄愈險,誰知山頂的處反而十分平坦,視野開闊,杜鵑花盛開,粉白夾雜,山頂的風比起山下要大,風吹來,萬花凌亂,站在花中的少女寬袖飄逸有一種凌波欲飛的美態。
「果然是個表白心意的好地點。」少女點點頭,可是她並沒有同意的打算啊。
「我……」阿福剛要開口,洛小純連忙擺手截住。
「那個,請不要誤會,我之所以答應跟你來此,並不是想聆聽你所謂的真情表白,」少女搶道,「我只是不想在那種公眾場合拒絕你,讓你太過難堪。」沒辦法,人長得太美麗就是會不時地招惹這種麻煩。愛上她,證明阿福也算是個有眼光的男人。
「我……」
「你不要再講了!」洛小純大義凜然,又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帶出一絲悲傷和無奈,畢竟,她並不想得罪這個會做飯給她吃的人。極力地裝出哀怨的模樣,她道:「阿福,你是個好人,可我對所謂的愛情並沒有興趣耶。」
「我也沒有啊。」差點兒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阿福深吸一口氣,額角的青筋隱隱可見,真是憋死他了。
「咦?」少女疑惑地眨眨眼睛,突地面色大駭,向後猛退幾步,伸出食指顫抖地點著阿福,「你你你……」
終於發現不對勁了嗎?阿福微笑著望向她,目光中竟然閃爍起一片冷冽。
「難道……難道你其實愛上的人是可可,你……你是要托我當說客?」少女結結巴巴地道。
「你那個號稱聰慧的腦子裡面在想些什麼啊……」阿福神情一滯,這就是自己當成攔路虎的敵人嗎?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洛小純蹙起眉尖,眼中的阿福好像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一樣的眉目五官,但眼神卻變得好陌生,熟悉的形象一點點退去,那邊站立著的人哪裡還是那個憨氣爽快的青年,取而代之閃爍在眼底的竟是一代梟雄的神色。
「啊──」尖銳的聲音由面自如紙的少女口中迸發,忽然警醒地記起,這個世上除了談情說愛就只剩下爭權奪勢了呀!
「你你你原來是壞人啊!」好像明白得太晚了……嗚,那人步步逼近,洛小純步步後退,滿頭大汗。原來這些天她是在與狼共處。
「你敢說自己是好人嗎?」阿福眉毛微蹙,語氣頗為諷刺。
「當然敢說!」洛小純左盼右顧,忽地腳跟一絆,直挺挺地站住,像根木頭樁似的一動不動。
「你怎麼不退了?」阿福悠閒地停下步履,抱臂環胸,他當然知道她不再後退的理由,這個地點早就事先偵察過了,想對付這個輕功絕妙的女人,這裡是再合適不過了。
赫然出現在洛小純身後的就是高山峻嶺中的名產──斷崖!
「嘿嘿……」少女擠出一個諂媚的笑臉,「其實,你並沒有非殺我不可的理由吧。」
「當然有啊。」阿福衝她微笑,「我並不喜歡做無用功咧。」
「那就告訴我嘛。不要讓我當冤死的糊塗鬼好不好?」洛小純努力地拖延時間。師傅說過,多一秒就多一份生存的希望!
「告訴你也無妨,」阿福很悠閒地垂下眼睫看著自己的指尖,慢慢地道,「我要除掉天空城主,而他也是你們的敵人,跟著你們一併行動比較好下手,而且……」他抬頭一笑,狡獪的神色閃爍在掀起的眼簾之中,「如果被懷疑是我做的也會讓我很傷腦筋呢,好巧不巧,誰叫你與他不睦,讓你適時消失的話,就可以把黑鍋轉嫁給你背了呀。」
「哇,你這個人真是陰險!」洛小純迭聲控訴,「你竟然要陷害我這個花朵樣的清純少女?良心何在呀!」
「弱肉強食勝者為尊!這個道理你應該也很明白!」阿福昂首淺笑,運氣於掌,毫無預兆地一揚便向她凌厲地劈去。
洛小純猝不及防,無路可退,只覺一股厚重的內力迎面襲來,胸口一熱,意識轟然飛散,身子像紙鳶般向後飛起……完了完了,聰明一世的自己竟要這樣糊里糊塗地死去了嗎?果然是紅顏薄命啊……
「洛小純──」身子霍然下墜卻又猛然驟停,伴隨耳畔響起的熟悉又陌生的怒吼,手腕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是誰?是誰抓住了她?總不會是阿福突然良心發現了吧。她的頭還有點兒暈,努力地睜大眼睛,調整焦距,那在危急時刻半俯下身抓住她的是……
「你這個笨蛋!怎麼不使你的輕功躲開?」林可可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他跑得快要吐血,好不容易順著山徑上模糊的痕跡追來,還不及看清形勢,最先搶人眼簾的竟是洛小純搖搖欲墜向後飛的一幕!
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身子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到崖邊,顧不得身後有什麼危險,哪裡還有時間去考慮其它?緊緊抓住那冰冷滑膩的手腕的瞬間,心臟也快要蹦出喉嚨了,身體由內至外泛起一陣惡寒,只要想到再差一秒,就要再也見不到她的可怖事實,牙齒都一齊咯咯作啊,好想大罵她一頓。
身子懸在半空,洛小純瞳仁驟然收縮,「可可!後面!」
「晚啦──」輕俏俏帶著一點兒上揚的尾音,促狹地眨眨眼睛,阿福掌中薄薄的刀已貼在林可可的脖子上。
涼涼的刀刃抵在動脈上,林可可以難得地冷靜保持著緊攥洛小純手腕的動作,由他的位置望下去,山谷雲壑生煙,望不到底,只要手鬆開一點點,眼前這個少女的生命就會轉瞬消失。
「還真是情深意切啊,忘記自己身後有敵人嗎?」隨著嘲諷的話音,刀子輕輕推進一點點,鮮血滴落,溫溫的,沿著林可可的脖頸流下,打在洛小純的臉上,濺開一朵血色梅花。少女睜大眼瞳,看著少年不為所動的臉,好像第一次發現,原來,血是熱的呢……
「是你,或你叫人殺了農夫?」林可可說出自己的推斷,「至於殺洛小純是為了要把農夫的死嫁禍給她?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殺農夫呢?」
「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快除掉你呢。」阿福輕聲歎息,似乎為難地皺了皺眉尖,「兩個候選者同時死掉的話,剩下的參選者就難免會受到長老會的懷疑了……」
「你,你是為了櫻花居士?」林可可不覺驚駭,自己看走眼了嗎?那個看來溫柔的居士其實是這種人?
「哦哦,你可不要冤枉那個好人呀,」阿福笑瞇瞇地一抬手,輕輕揭下一層薄薄的面具,露出的臉孔清俊蒼白,「這個樣子,你應該見過吧。」
「布鳳棲!」林可可目光斜橫,驚叫一聲,他竟然是布氏雙傑中的小布!
「你怎麼會是櫻花居士的弟子!」
「當然和你們一樣,是為了要害他呀,只不過那人既然沒有與我競爭之心,我就放過他了……呵呵,玉面劍俠的府裡,我們也見過面啊。」
「是你傷了克靈遁!」洛小純瞪大眼眸。
「是呀。」阿福……不,布鳳棲溫婉地笑著,眼神卻是異樣的冰冷,「你們既然和我抱有同樣的目的,也該有技不如人者死的覺悟了吧。」
「笨蛋!可可!那傢伙是來真的!快點兒和他拼呀!」洛小純急死了,對方是那種陰狠之輩的話,下手是絕不會留情的。可林可可還不知道放手一搏!
「笨蛋是你吧,如果他放手的話,先死的可是你呢……」布鳳棲微笑著左手一甩,一柄銀色小刀無聲地沒入洛小純的肩膀。少女悶哼一聲,眼中噴出烈火一樣的光,「竟敢傷害我的冰肌玉膚!林可可!我命令你立刻動手!」
傻瓜,林可可看到她受傷,一瞬間眼睛都痛了起來……
這傢伙還敢罵她是傻瓜?只憑眼神就看懂少年在想什麼,少女氣憤地咬住唇。你才是個笨蛋,這樣下去,那傢伙玩夠了,會把我們都殺死呀!我可不要連個報仇的人都沒有就死在這莫名其妙的山谷裡。
你這個笨蛋,成大事者須得狠心才行,這麼婆婆媽媽的,你根本就是……
「啊──」忍不住花容失色地尖叫起來,看到貼在林可可頸上的刀片又更向裡推近一分!一瞬間,血花綻放像怒放的梅花,湧動滴下,直落她的眉心,她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會害怕見到血。恍然竄升在大腦中的意念是:她、她不想看到可可死。
「是你先放手讓她死,還是你先死在我的刀下呢。」阿福注視著垂死掙扎的二人,覺得很有趣,難得有這麼好玩的遊戲呢。
「那你一定會失望的。」即使到了這種時候,少年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他專心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女。每一次,去握她的手,都被她不著痕跡地抽離,這還是第一次握她的手握得這麼久……
如瀑的漆黑長髮激揚在獵獵的風中,雪白的衣袂,雪白的容顏,總是閃爍著太多的算計而看不清顏色的雙瞳,那是誰呢?是──無論如何,不想要失去的人啊……
讓他選擇嗎?放開這個少女嗎?輕輕地歎息,卻微笑著回答:「怎麼可能呢。我絕對不會放手的!」就算,你只是利用我也好;就算,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兒感情也好,管你是不是那個記憶裡的她,管你心中有沒有牽掛過我思量過我的事……
是啊……他惟一知道的是,如果就這樣任憑這個少女再次消失在眼前,那麼他,一定會後悔到死啊!
不要,不要,才不要放手!
很久之前的夜裡,只是手指輕輕地鬆開,就失去了那個白衣如雪的櫻花少女,難道他還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嗎?以為他是誰呀,他可是沐水山莊的少莊主,堂堂的盟主候選人林可可呀!
布鳳棲的刀就放在他的脖子上又怎樣,那也不代表他就得死在他的手下呢。
少年露出一個決絕的微笑。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往下壓的氣流終於見出成果,林可可與布鳳棲腳下的岩石突然迸裂,少年與少女霍然一同墜下,情況出乎布鳳棲的意料,沒想到對方在慌亂之中竟還能想到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他一時大駭,幸好身後伸出一雙手抱住他一個凌空翻轉,穩穩地落在了後面的平地上。
「咳咳……」驚懼未定,布鳳棲臉色蒼白。
「主人,你沒事吧。」寶藍色的鞋子有禮地退開幾步,站在他的身後。
「沒事……還好你來得及時。」他撫平心跳,又向下望去,雲煙繚繞,那兩個人應該……
「如果您不放心,我下去查一下好了。」
「何必做那種多餘的事,」布鳳棲的臉上展現一抹殘酷的笑,「你知道的,主人我做事從來不會失手。」他看了看手中的小刀,陽光下,銀色的刃上閃爍著幽幽的藍光。
「原來如此……」身後的人輕輕地歎息一聲,微不可聞,馬上飄散在風中。
不停地下墜,好像在很久之前做過這樣的夢魘……
小時候,每一次從噩夢中醒來,都會哭著要師傅抱,師傅的心跳平穩有力,趴在師傅的胸膛上傾聽,她的心也會慢慢平靜下來……
師傅很強,很厲害,是一個聰明有趣又有著高深計謀的男子,再也沒有像師傅這樣可以讓她欽佩的人了,信賴師傅,喜歡師傅,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一切也無所謂,只要能和師傅在一起。
可是,可是讓她如此深愛、如此信賴的師傅卻告訴她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值得相信,沒有任何人值得愛……喜歡和愛都是會讓人變軟弱的一種感情,不割捨,就沒有辦法成為真正的強者。
不敢反駁,不敢懷疑,害怕失去師傅的疼惜,害怕看到師傅眼中的失望。如果失去師傅的話,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值得珍惜的了……
師傅的話就是少女心中的真理。
在那個月亮散發紅光的晚上,在什麼也記不清只有恐懼與嘈雜的暗夜,師傅忽然出現,美麗得像是月下的神,抱起了小小的自己。
月光下的他淺淺地笑著,對上那個微笑,就可以什麼都不再害怕。
師傅說:不動心,你就是贏家。
師傅說:最重要的人只有你自己,語言和微笑只是伎倆而已……
那麼師傅……一直一直小純不敢問,你的語言和微笑,也只是伎倆嗎……
你是,小純的爹爹;你是,小純的娘親;你是,小純在這個世界上惟一至親的人……你說的話,小純寧願相信……
可是,可是,師傅呀,如果你的話全都是真實的,為什麼,為什麼,在這裡,有個少年會寧願和她一起死去,也要牢牢緊握她的手臂呢?
比起不會變的心跳,少年靠近她的時候,一顆心總是怦怦地跳得很快,會讓她的心也不覺跟著慌亂起來;比起一成不變的淺淺微笑,起初也是那樣的少年卻開始會有懊惱的表情、臉紅的表情、種種愚蠢卻又可愛的表情呢……
師傅說:你沒有姻緣,那種東西不要正好。
少年說:洛小純,我好像喜歡你呢。
眼睛睜得大大的,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在不斷的下墜中,少女仰望著少年。
銀光閃起前,她聽到他在喊:我絕對不會放手!
之後就是忽然失重的陷落……
失重了……陷落了……
身子和心一同下墜,墜向無底的山谷……而手腕上麻辣的痛楚卻並未因此減少一絲一毫。
白衣青衣,翩飛著像是蝴蝶起舞時的雙翼,明白了,是那個傻瓜和自己一齊掉了下來……
為什麼呢?多麼奇怪,這個初見面時,分明表裡不一處處謹慎狡猾的少年竟然變成了會做這種蠢事的傻瓜……就算你不放手又如何?
要和我一起死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你要向我證明的愛情嗎?
不要──笑死人了!
師傅說:語言和微笑只是伎倆而已……
少年說:洛小純,我好像喜歡你……
啊啊──為什麼這句話竟然會盤旋不去?本來是像笑話一樣的話呀,竟然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裡嗎?
和語言與微笑並不相干。他不用開口,不必微笑,她的心已經信了,她信了呀,信了他的那句喜歡……
耳邊呼呼的風聲劃過,帶走所有的「師傅說」,在不斷地下墜中,在飛揚的髮絲間,映入洛小純因驚愕而瞪得格外圓大的雙瞳中的是……
澄澈的藍天,纖塵不染,以這巨大的蒼藍為背景,那被自己拖向無底深谷的少年好像成為這天地間惟一的真實一般。
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腕,那麼緊,緊得像燃燒的火焰……所有的回憶混亂了,燃燒了,毀滅了,重生了……
為什麼?
為什麼即使遇到生命的危險,也不放開我?
櫻唇微啟,迷離的眼神欲說還休。在這個惡作劇般的世界裡,在這混亂無休止的人生中,真的能夠擁有如此純粹如此絕對的感情嗎?
淚湧出眼瞼,無法抿上長長的睫,只怕這一瞬過後,天藍雲淡風輕,而你我俱已消失不見。
即使我是個冷漠的女人,即使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可是,怎麼可能一點兒也不期盼呢。
那是,遠古之前的神話:那是,春暖時會融化的謊言。
所謂的愛情,是與我洛小純無緣的事情……
可是,你的手指為什麼那樣灼熱?
在我的腕上烙下了紅色的線圈……
是誰准你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是誰准你來愛上我……
張開的五指,驀地收緊,反扣住少年的手臂,在半空裡使出墜力把他拉向自己,抱住他,抱住他,兩個人抱得更緊一點兒,即使你要離開我,即使你後悔了也來不及了。
原來,我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呢。
說:絕對不放手。
那麼,就和我一起到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