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窗前的葉子菁,聽到肖震進屋的聲音,驀地顫抖了一下。
這幾天,她只要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感到慌亂無比,就會有種想要逃避的心情產生。她好害怕,害怕自己只要多面對他一分鐘,就會多愛他一分。
可是深深的自責卻將她整個淹沒,她怎麼可以愛肖震,怎麼可以背叛對寒濤至死不渝的愛?
「子菁?」見到她沒有回答,肖震眼裡閃過一絲疑問,表情也嚴肅了幾分。
「我不想去羅馬。」她沒有抬頭,就怕看到他的眼,她的心又會動搖。
她已經下了決心,所以必須貫徹到底。雖然這個決定讓她心如刀割,她還是必須逼迫自己做出決定。
「為什麼?」他將西裝掛進衣櫥,臉色沉了來。這幾天,他不是沒感覺到她的刻意疏遠,但是……為什麼?
上個週末,他們還那樣甜蜜快樂,完全放鬆的相處。那時,他才真的感覺到她是他的妻子,並相信他們的關係可以天長地久,他們會幸福的生活下去。
那兩天,他感覺到她敞開的心門,第一次觸摸到她的內心,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回應……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他卻感覺到她的熱情!
可是,為何她又開始縮回自己的殼裡,那個堅硬的,禁錮著她的殼裡。
「什麼為什麼?」就在肖震緊盯著她,微微思索的時候,她刻意冷漠的說:「我只是不想再去羅馬,不想離開台北。」
「你不是說過,要我多休息,想去旅行嗎?」他的眼神也冷酷了幾分。她不對勁,很不對勁。而他想要找出原因!
「不行,我不能離開台北,不可以!」她的聲音忽然尖銳了起來,葉子菁依舊不敢抬頭,怕一抬頭,就洩露了自己眼裡的驚慌。
可是她低頭的樣子,卻讓肖震誤會了,他以為她是不想看到他才不願意抬頭。
「告訴我理由。」他固執而冷硬的說。
他生氣了嗎?太好了,肖震,你就對我生氣吧,你應該對我生氣……葉子菁雙手緊握。
「告訴我理由。」見她依舊沉默,一股無名怒火在他胸口燃燒。葉子菁,你不能這樣反覆無常,不能讓我感覺到聿福時,卻又將我打入地獄。
他大跨步向她走去。「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告訴我原因!」他的聲音冷酷,帶著威脅般的命令語氣。
葉子菁被他這樣一吼,完全手足無措。
怎麼辦?在那一刻,她只能讓自己面無表情的抬頭。
她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後悔的快速說道:「春天的時候,是寒濤的忌日,我必須留在台北,必須去看他!」
這個回答,讓肖震始料未及。這些日子,他幾乎已經忘了張寒濤的存在。
隨著心痛襲來的同時,他也習慣用冷硬來偽裝自己。
他看著她面無表情卻有些蒼白的容顏,短促的點頭。「好,我明白了。」他轉身帶著迅速高漲的怒氣離開她的身邊。
他不能繼續留下來,他不知道憤怒的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會說出什麼話。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能傷害她。
他不是曾說過,他不要她的回報,不要她的愛嗎?既然不要了,現在又為什麼渴望呢?
他的身體緊繃著,但再強硬的意志都無法阻擋住心痛,誰說他不要了?誰說他不渴望了?他既然深愛著這個女人,怎麼可能不想要她的愛呢?他希望她愛他,希望從她美麗的櫻唇聽到愛語,想聽到她深情款款的呼喚他的名字,想要她只為他火熱……
他握緊雙拳,在他們結婚紀念目的晚上,他本來以為自己終於等到了,就差那麼一步,他就能讓她吐出愛語。因為她的確為他火熱,的確為他燃燒,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他!
可是,原來一切都是他的妄想,都是他自作多情而已。她的心裡,永遠都只有那個已經逝去的愛人,而他永遠無法和一個死人爭奪!
他臉上的痛苦一閃而逝,原來他也有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不論他多麼用力爭取,也得不到的東西啊!
他再度用冷漠來武裝,反正他從來就不指望她的回應,他早巳決定度過無愛的一生!
看著他落寞的轉身離去,葉子菁心裡有一股衝動想要開口呼喚他,想要衝上去抱住他孤獨的背影,想要抱住他,叫他不要走的衝動!
心碎寫在她哀戚的眼眸裡,原諒我、原諒我,肖震!她在心裡狂喊,卻只能無言的看著他消失。
她握緊拳頭,寒濤,我不會背叛你,我絕對絕對不會背叛你!
她的目光有如燃燒著火焰般瞪著肖震消失的門口,她要用多麼強大的意志,要在心裡呼喚寒濤的名字多少遍,才能阻止自己不顧一切的衝向肖震啊!
可是,就算再痛苦,她都不會背叛寒濤的,因為那是她的誓言,她發過誓的。肖震也說過,誓言是不可以打破的……
肖震,他會理解她的堅持,會明白她的痛苦,會體諒她的決定的!
淚水無聲又瘋狂的從她眼裡落下,她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阻止自己哭出聲,阻止他知道她的痛苦。
窗外,寒流來襲,窗內,她的身體也如墜冰窖,而且這種寒冷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永遠也不會被溫暖!
肖震將餐巾放在桌上,表情嚴肅的站了起來。
坐在他對面的葉子菁這才緩緩抬起頭,整個早餐的過程,她連一句話都不曾和他說過。
「一路順風。」她的表情冷靜,說完又立刻低下頭去。
一抹忍耐和深思的光芒掠過肖震的眼。「你打算繼續和我冷戰下去?」他冷冷的問著。
葉子菁依舊低著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冷冷的望著她,那冰冷的目光即使她不抬頭,也能感覺得到。「你還是不想和我談?」嘲諷的表情浮現在他臉上。「我真的不懂你,葉子菁。每當我覺得我走近你一些時,你就又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她的手在餐桌底下握緊。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
這一個月來,他們幾乎天天都在冷戰,因為她拒絕和他交談,甚至拒絕抬起頭來看他。
站在窗口,葉子菁看著丈夫的車駛離,她的眼裡閃過迷惘與痛楚。她不是不想和他談,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她怕自己的眼睛會洩露心底的秘密,怕他看穿她的偽裝。
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愛他……
她轉過身,讓寂寞溢滿她的眼。她何嘗想要這樣冷戰,她何嘗不想撲進他的懷裡,尋求他的溫暖?但是她可以嗎?
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她怎麼可以讓自己想著肖震,而忘記寒濤呢?今天是寒濤的忌日啊!
她的身體竄過陣陣寒冷,這些日子來她總是莫名的全身發冷,明明天氣漸漸回暖,可是她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冰冷!
她轉身上樓,今天不是她軟弱的時候,她還有許多事要做。每年的今天,她都會去那個地方,每年的今天,她都只記著一個名字。
穿上黑衣,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葉子菁,你愛的人是寒濤,你不能背叛自己的誓言!
她看著鏡子裡那個滿臉無肋,眼睛無神的女子。她蒼白得好像一縷幽魂,彷彿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她撇開眼,不知道為什麼,她厭惡起鏡子裡毫無生氣的女人。她以為穿著黑色衣服,擺個悲傷的表情,就表示她還在懷念死去的人,還在愛著那個死去的人嗎?
她真是虛偽!她不再逗留在鏡子前,不再看著鏡子裡那個讓她厭惡的女子,她大步走出臥室,跑下樓梯。
她要去祭奠寒濤,她要去乞求寒濤的原諒,也許只要到她發誓的那個地方,她就可以重新找回自己,重新找回對他的愛!
葉子菁衝出大門,沒有注意那輛應該早已遠離的車,此刻卻停在門前。所以,當肖震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嚇得驚呼一聲。
「你……不是去上班了嗎?」驚魂未定,她撫著胸口。
「上車。」肖震的嘴角緊抿,臉色緊繃。
「我不能跟你上車。」葉子菁臉色慘白的頻頻後退。
「我叫你上車。」他一把拉過她,絲毫不憐香惜玉的緊拽住她的手肘,將她拖向汽車。
「不、不行。肖震,今天我不想和你談,我剛才跟你說過了,你不能拉我上車,我今天必須去一個地方……」她用力抓著車門,堅定的不上車去。
「我知道你今天必須去一個地方,我也要去。」他一把扳開她的手,將她塞進車裡。
「你也要去?」葉子菁這一嚇非同小可,她幾乎渾身無力的癱在座位上。
「是。」他嚴厲的瞪她一眼,坐進駕駛座。
葉子菁的心臟緊縮起來。「不……肖震,你不能去,你……」
「我要去哪裡,不是你能管的事。」他抿緊嘴角,冷酷的說。
「可是……」她慌亂極了,腦海裡一片空白。
發動車子,他雙手牢牢握緊方向盤。「沒有什麼好可是的!」
方纔,他才剛開車離去,就立即改變心意調轉方向。他知道,她今天一定會出門。
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他會不知道嗎?每年的今天,她都會去一個地方,回來以後則變成更加緊閉心門的幽魂。
他不想再逃避了,那個地方,他早就該去了!
葉子菁手裡抱著肖震買的一束白菊花,心思慌亂的緊跟著他。她的腳每抬一步都彷彿有千斤重,每前進一步,心臟就縮緊一分。
她面無血色的望著前面那個步伐穩健的男子,他知道在哪裡嗎?他居然這樣毫無遲疑,也不詢問她的逕自向前,好似他早就知道那個地方!
隨著目標的接近,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好像有大石壓迫著,阻礙了她的呼吸。
「到了。」隨著他沉穩的聲音傳來,她的心臟彷彿也在剎那間停止了跳動。
肖震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蒼白驚恐。
他不理會她,逕自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墓碑前面,緊緊盯著墓碑上那張年輕的臉。
「張寒濤,你好,我是肖震。」他冷靜的對著墓碑上的年輕臉龐說著。
「肖震,你幹什麼?」葉子菁看到墓碑上的臉。一瞬間,她的心如遭雷殛。她衝上去,不顧一切的拉住肖震的手。「你不要打擾他,你也不應該來這裡,你來這裡幹什麼……」
剎那間,眼淚狂湧而出。
肖震一把揮開她的手,眼裡淨是堅定及決心!
「張寒濤,我娶了你愛的女人。」他固執的看著那張臉,嗓音低沉。「你會恨我嗎?」
葉子菁無肋的啜泣一聲,她摀住自己的嘴,肖震問出口的話同樣帶給她巨大的衝擊。
「今天是你的忌日,如果你在天有靈,你應該聽得到我的話,是不是?」肖震的臉色更沉,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照片看。「我娶了你愛的女人,我想讓她幸福,想讓她快樂,這就是我的願望,應該也是你的願望吧?」
一串眼淚落了下來,葉子菁深深望著張寒濤的相片。
「如果你真愛這個女人,你也不會希望在你死後,她把自己封閉起來,整天活在悲哀裡,變成一個活死人吧?」他執著認真的看著照片上的男子,雖然他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但因為他們愛上同一個女人,所以他彷彿也認識了照片裡的男子。
「我今天來看你,是要告訴你,我會讓她幸福,只要你不再用你的愛禁錮她,我可以向你發誓,我會讓她幸福!」他的話鏗鏘有力,在空曠的墓地裡迴響,低沉的聲音顯得如此肅穆莊嚴。
「我愛她的程度並不會比你少,因為我愛她,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保護她,讓她快樂、幸福。你愛的女人,我也用盡所有的感情去愛,你可以放心把她交給我嗎?如果你在天有靈,你願意看到她快樂,還是看到她把自己裹在悲哀裡,整天活在痛苦和哀悼裡呢?」
肖震的聲音嚴厲,他似乎質問著張寒濤,也似乎只是在陳述事實。
他的聲音在墓地裡迴盪,蕭瑟的風突地吹起,除了呼嘯的風聲,就只剩下一片寂靜。
葉子菁停止哭泣,她只是睜大空洞的眼,一瞬不瞬的緊盯著墓碑上的男人。那個有著不羈笑容,像風一樣的男子。
不知過了多久,她舉步朝著墓碑走去。她的神思依然有些恍惚,她的腦海裡迴盪著肖震剛才說的話,可是她的眼裡卻只看到墓碑上的男子。
那個她愛了許多年,用盡生命去愛的男子。
「寒濤,我來看你了。」淚水無聲的滑落,她將手裡的鮮花放在墓前。
肖震只是平靜的站在她身邊,他也以同樣專注的目光望著墓碑上的男子,這是他第一次來看他,或者,他應該早一點來看他。
「寒濤,他是肖震,是我的丈夫。」她的聲音微顫。「他現在就站在你面前,你聽到他的話了嗎?」眼淚再度滾落。「不論你聽得見聽不見,我都要告訴你,他對我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肖震有些震動的望著她。
「可是……」葉子菁的聲音顫抖著,她的身體也搖晃著。「可是我不能愛他,對不對?因為我愛的人是你,今生今世,不論你活著還是死了,都是你啊!」她跪倒在他的墓前,心如刀割。
「你已經失去了生命,怎麼還能失去我的愛呢?」她的手撫上那張一直微笑的相片。「不,你不會失去的,我向你發過誓,你不會失去的!」
肖震閉了閉眼:心裡有股怒火在燃燒,而他必須克制自己,在張寒濤的墳墓前,他是沒有權利發怒的。面對一個逝去的人,無論他有多少憤怒,都不應該流露出來。
「張寒濤,你看看她,你看到她臉上的痛苦嗎?你看到她眼裡的無神了嗎?我想你認識的葉子菁一定不是現在這樣。」肖震用平靜而壓抑的聲音說:「我來,只是想跟你進行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我是來告訴你,我想要你的女人,我也會盡我所能去爭取。如果你要恨我,就儘管恨吧!」
他的話一字一句響在葉子菁耳邊,她忽然打了個冷顫。她忍不住抬起頭看著肖震,看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我的愛絕對不會比你少,你已經死了,不論甘不甘願,你的死亡就是事實。如果我在這裡說的話,是對死者不敬,那麼我請你諒解。一樣是男人,你應該瞭解我此刻的心情。」
他的表情又更加正色了幾分。「你死了,所以請你放了她!我也會用我的方式愛她,請讓她脫離你,讓她離開你。因為你已經死了,你不應該再用你的愛去捆綁她,束縛她,讓她每天都陷入悲傷之中。」
葉子菁無比震撼的瞪著肖震。
「愛一個女人,不是讓她痛苦,而是應該讓她快樂與幸福。如果你只能帶給她傷痛,你就應該離開她!」肖震的聲音一字一句打進葉子菁心裡,她張大嘴,有如看怪物般望著他。
「肖震,你不可以說這樣的話,他已經死了,他不會回答你。你這樣說他,對他太不公平了!」她忽然大喊。
「公平?」肖震的眼掃過墓碑上的男人,然後落在妻子身上。「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你嫁給我,卻不愛我,這對我就公平了嗎?他死了,所以我就失去和他公平競爭的機會,這對我就公平了嗎?不要跟我提公平不公平,我們現在談的是感情,是愛與不愛的問題,而不是公平!」肖震堅定的說著,眼裡有著巨大而義無反顧的決心。
剎那間,葉子菁啞口無言。
肖震不再看她,再度專注的看著墓碑上的男子。
「張寒濤,雖然我不認識你,可是我調查過你。我有種感覺,如果你地下有知,你也不希望看到她為你變成一個活死人,所以我才會對你說這些話。」
他停頓了一下。「像你這樣灑脫的男人,你知道死亡的意義,也知道生存的意義。你一定不會希望她變成一個毫無感覺的人偶,不會希望她抱著對你的誓言而孤獨終老……」
「肖震,你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對他說了!」葉子菁在他身後歇斯底里的喊著,她不要寒濤聽到肖震這些話,她也不要聽到肖震這些話。
他的話會動搖她的決心,會讓她覺得更對不起寒濤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