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蠟染的曳地長袍,一朵朵或含羞初放,或迎風盛開的湖色蓮花俏立於前胸後背,袁紫蘇整個身體窩在舒適的仿鴉片床的大沙發裡,身後響著迪斯可音樂的嘶吼,一手拈塊巧克力,一手托著高腳水晶杯,杯中囚漾著凍過的加州葡萄酒。
一口巧克力,一口白酒,連吃東西都不按牌理。
「啊,瓊漿玉液!」她凝視晶瑩剔透的水晶杯,滿足的自言自語,「尤其在沒有工作壓力的時候,味道格外的棒!」
剛完成兩個短篇,在下一部長篇要開動之前,她至少可以找出一百種理由放縱自己,尤其在這間頂樓加蓋的書房兼畫室裡,她享有絕對的自由。
這間十九坪半的個人工作室,是她出第一本小說時,繼父桑寄生送她的十九歲生日禮物。他很高興家裡總算有人也跟他一樣走上學術之路(廣義的解釋),直說紫蘇最像他的孩子。她簡直愛死他了。
她最欣賞繼父的一點就是他雖然出自富商家庭,卻不為父母左右,走上生意人心目中最沒「錢途」的學術之路,忠於自己所愛,克盡己能,終於闖出一番名號。
桑寄生在學術界的響亮名聲,有時也會使袁紫蘇感到困擾,一旦得知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奇怪她竟然在寫通俗小說,尤其是推理小說,很多人不當它是文學,不免心存輕視。所以除了親友知交,連出版社的人都不知道她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父親。
桑寄生的個性灑脫,兒子跑去當刑警他也不覺有損門風,他總是對那些世俗觀念很重的親友說:「只要他們不從事犯法的事,我不干涉他們要走哪一條路。認真去做,總會幹出一點名堂!就怕學非所愛,一輩子渾渾噩噩,那才叫浪費生命。」
所以,老婆為瞭解悶由他出資開餐廳,後來事業愈搞愈大,儼然成了女企業家,他也安然接受;小兒子跑去徵信社干類似跑腿的工作,或女兒寫小說,他更不會大驚小怪,他總是說:「只要你能夠抬頭挺胸朗朗說出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做,只要你能夠說得問心無愧、面不改色、眼神不亂,那麼這件事就真的適合你做。」
「包括壞事?」紫蘇問他。
「對!所謂巨梟和竊國者也都是理直氣壯的人。」
想想也對。紫蘇更佩服他了。
就這樣子,她可以慵懶的窩上一整天,迎向圓形大窗外的玫瑰花房庭園造景,陽光、綠地、繁花,原木搭的涼篷,竹製的桌椅和一旁的鞦韆,太棒了,她真的好喜歡這個小天地,雖然生性活躍好動,但此處已成了她心靈休憩之所,想到將來必須嫁出去,還真有點捨不得。
「紫蘇,」女管家以室內電話通知她,「姚瀛先生找你。」
奇怪!她想,姚瀛怎會突然來了?
跑下四層樓,站在二樓圍桿前往下瞧,正可瞧見挑空的樓中樓式大客廳裡立著一位高個子,她忍不住喊道:
「嗨!姚瀛。」
他一抬頭就看到她,笑著招招手。
她跑下來,「怎麼不坐呢?」
姚瀛正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這比項瑀家似乎大上不止一倍的地方,視線可及的轉角處另有一間色調較活潑的副客廳,還有女傭推著餐車過來送飲料,以及紫蘇身上不同以往的穿著,均令他有種走錯地方的感覺。
「我從來不知道你是被人伺候著的千金大小姐。」
「別傻了。」紫蘇嗤之以鼻。「我媽工作忙,所以找人代替她做家事,可不是為了我。你覺得我家很大是不是?這是祖屋,在我讀高二時開始改建,整整蓋了一年才完工,因為那時大哥、二哥已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爸爸為了誘惑他們結婚,給他們一人準備了一層樓,又不惜工本的請人裝潢,結果兩個老小子硬是拖到今天仍是光棍。只有這兩間客廳時常高朋滿座,因為大家都大了,各自帶朋友回來,非大地方不可,所以很受歡迎。」她感興趣的說:「真希望早點看到二哥和還幽結婚,要不然爸媽太可憐了,辛苦蓋這棟大樓就希望四個兒子早日成家,住在一起也很寬敞,他們可以享受三代同堂之樂。」
姚瀛的唇邊露出了半絲微笑。「他們一定會有好結局的。」
「是啊!有這麼多人幫忙,再結不成婚就遜斃了。」
他側頭瞧她,笑得並無慚愧之意。「在怪我嗎?我早知道瞞不過你,那麼多的破綻,你又那麼聰明、機警、心思靈活……」
「好啦!我不怪你就是,別說肉麻話。」紫蘇舉手投降。
「出去玩好嗎?」
「你不上班?」
「請了一天假,早上搬家,下午空出來陪你。」其實他是刻意選這天,知道她家裡人都上班去了,只有她在家。
「不一定要出去玩才算陪我啊!」她把腿縮到沙發上抱著,「我剛寫完稿,很懶的,就在家裡玩怎麼樣?」
「讓我參觀你的書房嗎?」
「你怎麼知道我有專用的書房?」
「可想而知。」他用眼睛一掃這大屋子。
紫蘇興致勃勃的帶他到頂樓,圍起來的玻璃屋式的庭園造景,當中是間小木屋,紅頂、綠牆、白窗、白色的雪紡紗窗簾,似乎浪漫,屋裡的佈置卻很隨興,也不講究什麼纖塵不染或書香氣息,很袁紫蘇式的書房。
姚瀛嘖嘖稱奇,「找遍全台灣,找不出比你更氣派的作家了。」
「這是台灣的恥辱,台灣人不愛買書、看書是有名的,所以絕對產生不出像日本或歐美國家那種百萬、千萬作家。」
「你擅寫推理小說,應該出生在日本才對。」
「等我出了名,可以反攻日本啊!」
姚瀛點頭笑著,注意到堆著顏料的角落有一架手提電子琴,心想今天的驚訝真不少。「真是才女,對音樂也有一手。」
「什麼啊?」袁紫蘇看清楚後,嗤的一笑。「那是比目魚的。我是音樂白癡,永遠看不懂那些豆芽菜。」
姚瀛可以想像一幅活生生的圖畫:紫蘇咬著筆桿,托著下巴,靈感久久不來,心好煩,這時桑小鰈在一旁彈彈唱唱,告訴她:「別煩了,來玩吧!」紫蘇丟下筆,一躍而起,隨著音樂又跳又笑,整個人亮晶晶,又快活起來……
他搖搖頭,排斥再想下去。可是他無法騙自己,紫蘇愛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她習慣了,逍遙慣了。在項家同住二十天,他多少看出紫蘇是從不做家事的女孩,每隔一天就由桑小鰈將髒衣服送洗,項家傭人七點下班,她偶爾吃消夜也是把髒碗一放,桑小鰈自然接過去洗了。記得於懷素曾搶著要洗,桑小鰈笑笑說:「沒關係啦!我洗就好,紫蘇不方便做這些事,她對清潔劑過敏。」當時他一聽,心便沉了下去,結果隔天早晨又見桑小鰈問她要不要順便開車送她去美容院,才知紫蘇連洗髮精都不碰,每星期兩次在固定時間上同一家美容院,那位美發師都會把那段時間空出來等她這位好客人。姚瀛的心更加沉重,幾乎已認定袁紫蘇絕當不成母親眼中的好媳婦,一位不做家事的媳婦絕對無法獲得姚母的認同與疼愛。如果他是富家子弟或月入十萬以上的有錢人,倒也罷了,可以請個傭人,無奈他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家裡的房屋貸款還壓在他身上,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有固定的收入,起碼不要成為他的負擔。
袁紫蘇漂亮、熱情、開朗,跟她作伴一生會很快樂吧!奈何佳人有疾。
她一雙手伸出來,白白嫩嫩,掌心潤紅,真是稱得上「玉手」,怎知是時時補充維他命B群和一星期一次敷臉時順便「敷手」所得來的成果,還是桑小鰈請教醫生又翻遍美容書,親手調配出的敷容聖品。
她絕不承認自己有富貴手。
「我才沒那麼嚴重,只是容易脫皮,很難看而已。」她這樣駁斥於懷素的好奇。
姚瀛為此好生難過,他今年三十歲,家裡催得緊,卻不敢把袁紫蘇帶回家,反把唐秋思帶回去搪塞父母的催逼。他認識唐秋思在先,卻對袁紫蘇動心,但生活是現實的,他不想下班後還要趕回家煮飯、洗衣……只因娶了不會做家事的妻子。
今日來,親眼看見紫蘇在她的小天地──他供應不起的小天地──優遊自在,蕩著鞦韆,帶著不知生活艱難的人所特有的舒坦笑容,望著透明天窗對他說:
「蓋小木屋做書房時,爸爸有意建一座空中花園,但媽媽討厭下雨,所以加了玻璃圍牆。她喜歡下雨天來這兒坐一坐,老天爺淋不到她,她便好開心!」
光是庭園的面積就比他家五口人所住的公寓大上許多,姚瀛無法不正視兩人之間的差距。他不自卑,但也不想高攀。紫蘇只說繼父是教授,母親開餐廳,但今日一見,雖然是繼承的祖屋,但算算改建成大樓和裝潢的費用,保守估計也在一千萬元以上,所以桑家絕非她口中的普通家庭。她可以想工作時才工作,心一懶時便窩在家裡看書、打電玩,或提光存款去旅行,隨心所欲,父母不介意,四位異姓哥哥管不了她,她的人生在姚瀛眼中未免太愜意了,可以是知己、女朋友,卻不是他所需要──外可以賺錢,內可以理家──的妻子。
他很納悶,桑家怎會如此縱容她?
他可以理解一般家庭均不需要女兒負擔家計,但結婚前至少也都有份固定的工作,幫忙母親理家,即使再受寵,父母一想到她嫁人後凡事不沾必遭人嫌,多少會教一點,只有她袁紫蘇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連一隻碗都不洗,仍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女,除了她愛做、想做的事,其他一概不理、不煩,命好得離譜。
莫非,桑家早有打算一輩子留住她?
姚瀛無法不這麼想,從桑小鰈的眼裡、行動上,他瞧見毫不掩飾的愛意與縱容;與桑世軒接近後,可以看出桑世軒完全當她是親人看待,連出了名的「冰男」都疼她,可以想像袁紫蘇在這個家已得到完全的認同。
是啊!是啊!唯有不在乎她做不做家事的有錢人家,才會看重她本身的優點,當她是難得的人生伴侶。
原來民主化之後,階級仍舊存在。在桑小鰈眼中女人不做家事仍是女人,而姚瀛已從母親或親友身上認定做家事是女人理所當然應該做的。
此時此刻,這種認知,頗令姚瀛心悸。
袁紫蘇奇怪的盯視著他,不明白他在轉什麼腦筋,臉上的表情像電視畫面變來變去,真有趣,她的精神也來了。
「姚瀛,你打不打Paddle ball?」
「什麼球?」他英文不錯,一時卻也是有聽沒有懂!
「Paddle ball板牆球啦!在室內玩,只要有十坪左右的空間,拿著球拍把球往牆上打,它彈回來,再擊回去,可以單打、雙打或多打,很刺激哦,而且減肥效果比打網球好,也方便,不管颳風下雨都可以玩。」
姚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個啊,我小妹都管它叫『碰壁球』,你一解釋我就懂了。」他做了個打球的動作,「她每次都說:『我要去碰壁啦!殺殺一肚子氣。』」
紫蘇笑出來。他家小妹與她志同道合,兩人一定合得來。
「去流流汗,提提精神也好。就在地下室,玩不玩?」
「不了。」他興起一個念頭,「不如到我家坐坐,認識我的家人,而且快到下班時間,姚絹一定很喜歡認識你。」即使不能做夫妻,他也不願弄得灰頭土臉、形同陌路,他不以為男女不做夫妻便該絕交,何況他與紫蘇還不到「天雷勾動地火」之境。他喜歡這位朋友,出版社也需要她,最好邀請她到姚家,親身體會兩人之間的不可能,自然淡下來,恢復朋友關係。
袁紫蘇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也不會聯想那麼多,反正到朋友家玩是天經地義的事,她雖熱情,但有的是腦筋與眼光,姚瀛的淡漠,使她不敢幻想此乃去見未來的公婆。老實講,她尚未有結婚的打算呢!
「好啊!」她恍然感覺到自己將面對一個挑戰。好!她倒想看看姚瀛意圖變啥把戲。
讓他在客廳等,她必須換件衣服。
搖筆桿的人不講究專業形象,很難得在他們身上看到上班族常穿的套裝或西裝。
但若要使人感覺「端莊」,套裝是最簡單的選擇。
她對著鏡子微笑,靈動的眼眸閃耀著,為自己套上象牙白色的長外套和寬長裙,裡頭是一件圓領的白色絲衫,一頭保養得宜的烏亮秀髮自臉頰往後梳攏,沒有任何首飾,簡單而自見雅致。
「好看嗎?」她下樓笑問姚瀛。
「很──好看。」他其實想說:「很昂貴。」卻注意到她腳上穿的黑色襪子,心覺奇怪。
在寬敞的玄關處換下室內鞋,打開一排壁櫥中最靠近門口的一扇櫥門,專門放置給客人穿的拖鞋和客人脫下的鞋子和衣帽,姚瀛穿回自己的皮鞋,卻見紫蘇從另一扇櫥門裡挑出一雙黑色短統靴,坐下來慢慢繫鞋帶,再戴上一頂黑色覆額軟帽,然後往穿衣鏡一照──帥呆了!端莊清雅,又帶點兒瀟灑,正是她所鍾愛的。
「比目魚的眼光真準,這麼上下搭配,果真有形有格。」
「桑小鰈?」
「對。老實說我排斥穿套裝,尤其是那種窄裙式的套裝,感覺好像被綁住似的,很不自由。但像現在這麼穿,我還滿喜歡的,感覺像自己。」
「你很重視自由?」
「難道你不是?」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拉開大門,被嚇了一跳。桑世徽也正好開門要進來,突然迎面碰上,真是嚇死人了。
「三哥!你幹什麼突然跑回來嚇人!」
桑世徽睜著一雙睡眠不足的貓熊眼,怪叫:「我才被你嚇一跳,本來困得一閉眼就可以夢周公,現在可好,睡蟲給你嚇跑了,你賠我!」
「好,我出去捉幾隻毛毛蟲賠你。」
她知道桑世徽徒然生得一副好身量,卻最怕小小的毛毛蟲,小時候她和比目魚合養蠶寶寶,專愛嚇他,他每回看見每回嚇得哇哇叫,四處告狀,要他們丟掉!奇怪反而看似文弱的桑小鰈一點也不怕。
「死沒良心的丫頭,我還多買一個肉圓要請你吃。」桑世徽離她遠一點,換鞋,嘴裡嘀嘀咕咕,過去的噩夢似乎未清。
「你自己慢慢吃吧,沒吃完的留著喂毛毛蟲。」
跟他吵嘴,總會令她綻開笑意。
他長長歎了口氣,「早該曉得疼妹妹是白費的,到頭來一場空,女心外向嘛,有了男朋友就目無兄長。」目光瞟向無辜的姚瀛,一轉為銳利而探測。
紫蘇忙笑著為他們介紹。
姚瀛也在打量他。壯碩的身體包藏在泛舊的牛仔裝下,面帶英氣、帥勁,並且黧黑,紫蘇這位三哥也傳承了桑家的好容貌,但不似桑小鰈的俊秀,也不如桑世軒的冷靜氣質,他有屬於自己的風貌,剛強、富行動力!
「去姚家玩?!」桑世徽看紫蘇難得穿如此「正式」的服裝,一猜就中,不愧是慣於問供的刑警。「姚家住哪裡啊?」
姚瀛沒有隱瞞,那一帶均是剛蓋好不滿三年的公寓住宅。
打聽清楚,桑世徽又回復愛困的惺忪眼。「去別人家別忘了帶禮物。」交代一聲,打著大呵欠,進去了。
「他好像很累。」他陳述事實。
「他三天沒回來睡覺了。」她見怪不怪的口吻。
也幸虧世徽提醒,紫蘇買了一盒水果當禮物。
「紫蘇,」再上車時,姚瀛問她,「你的家人是不是對你有什麼安排?」
「安排什麼?」
「你的未來,像你不方便做家事,他們或許為你挑好了有錢女婿。」
「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袁紫蘇滿臉探索趣味的看著姚瀛,「我以前所交的男朋友,有的受不了我犀利的言詞,有些則一知曉我是空手道黑帶的,很快便自動消失。只有你,最在乎我不會做家事。」
「不,我最在乎的並不是這點,而是彼此之間的差異。相愛容易相處難,甜蜜的戀情一旦落實至婚姻中,考驗隨之而來,我比你大六歲,看得比你透徹。」
「相愛容易相處難!哼,你愛我嗎?」
姚瀛不語。事到如今,他無意再弄亂自己的心。
紫蘇心中有氣,就想發作,可是一見到他英俊而年輕的臉龐──起初就是這張臉令她情不自禁──捨不得說斷即斷,她沒那麼世故、灑脫。費力的擠出一絲笑容,她覺得姚瀛對她有所虧欠,若真是將她視為「後補」,她會讓他明白她袁紫蘇不是可以欺負的。
「我不是一出生就是有錢人的女兒,」姚瀛的反反覆覆,使她覺得有一股疲憊的思潮如巨浪席捲而來。「十歲前跟生父一同生活,他很失望我不是兒子,我媽又不能再生,沒有希望栽培出一位傲視國際的大畫家兒子,所以他根本很少理我,我雖難過,但依然活得很自在。我媽再婚後,現在的爸爸很看重我,視我為唯一的女兒,他有錢栽培我,有能力請傭人,我可以不必插手做家事,可是我還是我,並沒有因此而改變性情。因為我曉得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桑家,女兒遲早要嫁出去,娘家的百般好處是帶不走的!做人嘛要識相一點,隨遇而安,跟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富有時是一種過法,量入為出也是一種過法,為了做不做家事這點小事而傷腦筋,未免太可笑了。」
「你凡事都看得開,這點最讓我佩服了。」
「我只是不喜歡鑽牛角尖,情願面對問題──解決它!」
「若是你嫁的老公,既沒錢請傭人也不會做家事,你怎麼辦?」
「不是不會做,而是不願做吧!」紫蘇交迭雙腿,沉吟道:「洗衣服有全自動洗衣機,洗碗有洗碗機,一切電器化,其實現代女管家比起從前可輕鬆多了。而且我頭腦很好,不是只會賺稿費,我媽若是要把餐館交給我經營,我也做得來,至少從此不必煮飯了。」
「你是『以金錢換取方便』主義者吧!」
「有誰不是?難不成你自己縫衣服、做鞋子?」她挑眉嘲弄。
姚瀛哈哈大笑。跟她在一起不怕無聊,他真想一輩子有她相伴,想法又有了轉變,只是──還來得及嗎?唐秋思的身影倏然浮現,一搖頭,又消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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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姚家,位於三樓的公寓住宅,小小巧巧,沒有豪華的皮沙發,只有竹編與木製的傢俱點綴小客廳,可愛且溫暖。
姚父與姚母均是高中老師,一聽紫蘇的父親也是服務於教育界,且是大學教授,便十分喜歡,慇勤留她下來吃晚飯。
「我回來了。」姚瀛的大妹姚綾先回家,姚瀛介紹她時說:「在A大一待近十年,趕都趕不走,生是A大人,死是A大鬼。」姚綾扶扶眼鏡,文靜一笑。她就讀圖書館系,畢業後留在A大圖書館工作,準備明年結婚,未婚夫是A大的副教授。
紫蘇聽得眼睛一亮。「我爸也是A大教授,姓桑,教政治學。」
姚綾瞇起眼,A大只有一位姓桑的教授,難道是他?正要詢問,滿頭大汗的姚絹──下班後先去打球──嚷嚷進門來。
「今天我痛宰了那個自以為賽潘安的臭小子,過癮極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在辦公室內亂放電波,性騷擾!」
姚絹眼中那抹好戰不馴的光芒,每每令姚瀛想到袁紫蘇。
「咦!」姚絹手忙腳亂的從皮包裡掏出眼鏡戴上,焦距對準她,「袁紫蘇!你是袁紫蘇對不對?我認得你。」
「我們見過?」紫蘇覺得她很面生。
「我跟你同屆,在H大同校四年。你不認得我,但我知道你是美術系的,有名的風雲人物,那時候學校幾乎沒有人不認得你,還有你身邊的桑小鰈,有人封你們是『龍鳳拍檔』。」姚絹顯得興致勃勃,紫蘇卻一臉挫敗。
「哦,拜託,別翻舊帳。」
「你不曉得那時候我有多麼崇拜你!一進校門,大一的新生,就把教國文的色狼老師捉出來,踢出校門!加入空手道社,打遍全社無敵手,社長自動讓賢換你當,你帶著社員轉戰各大學,每次都吸引好多人去參觀比賽,我也是其中之一,並且受到你的影響,變得喜歡運動,因為你在校刊上說過,身體健康才能保護自己。我還記得,那次校刊採訪你,是你得到H大美術展水彩人物獎的第一名,畫的就是桑小鰈,所以他也跟著出名,再加上你們似乎形影不離,大家就封你們『龍鳳拍檔』。」
「文武全才啊!」姚父讚佩不已。
「是啊,爸。以前我也以為『文武全才』是男人專用的,可是她一出現在H大,全校男生沒一個能蓋過她的光芒,我就想『有為者亦若是』,我也要努力急起直追,不只功課名列前茅,運動、才藝也須精通。」姚絹帶著陶醉的心情說:「而且你的外貌又這麼亮眼出色,怎麼有你這種人呢?」
袁紫蘇笑一笑,心裡卻很不自在。H大那四年,她雖然出盡風頭,卻也悲慘得無與倫比,長得好看有什麼用,沒有男生敢約會她!她並不存心出風頭,是那個色狼老師好死不死的想佔她便宜,她讓他摔個四腳朝天,不巧被桑小鰈碰到,一問之下,怒氣衝天──她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有個性的一面──直奔向學生會申訴,事情才鬧大了。加入空手道社是想與高手互相切磋,但她作夢也沒想到H大的運動風氣這麼差,素質有夠爛!桑小鰈這個跟屁蟲念的是企管系,也硬要加入空手道社當經理,和別校做友誼賽全是他安排的,難怪別人總將他們看成一對,封什麼「龍鳳拍檔」,害她大學四年乏人問津,還要不時「拯救」桑小鰈免遭那些大膽女生給分屍了!說來氣人,男女壓根兒就不平等,他們被看作一對,可是桑小鰈依然很受女生歡迎,是全校公認的白馬王子。而她呢,就因會一點武術,又有個牛皮糖死粘著不放,行情直落谷底,空負一張俏臉蛋和白晰健美的身材,真是「心事誰人知」哦!
換了別人對她如此糾纏不清,她不揍得他從此一見她便落荒而逃才怪!但誰教這號牛皮糖是桑小鰈呢!青梅竹馬,同一個屋簷下的人!桑小鰈是四兄弟中最先接納她的人,從此就很粘她。兩人上同一所國中,男生發育較遲,他又生得唇紅齒白、俊秀文雅,好多人懷疑他女扮男裝,男同學以取笑他為樂,愛往他身上摸摸捏捏,女同學有頑皮的說要與他鬧同性戀。唉,男孩子一旦好看到「漂亮」的程度,未成年以前一定麻煩不斷!最嚴重的一次,有天上完輔導課後,天快黑了,她不見桑小鰈來找她,往他班上問,才知他被人架到男廁所,要檢查他是男是女,她趕到男廁所把他救出來,當時他快被人剝光了。紫蘇氣極了,揍了那四個小惡霸一頓,抄下他們的姓名、學號,第二天早自修,當著導師的面告了他們一狀,還罵他們全班同學:「沒有一點同學愛,竟然眼睜睜看著四個人欺負一個人,幸災樂禍,如同幫兇!」桑小鰈被她安慰了一夜,這時也被她數落:「下次再有人對你動手動腳,你要打回去!打不贏也要打!就算因此而流血也好過白被人欺負!記住,打回去!」說完,向導師一鞠躬,像個女王般的走出去。
經此一役,桑小鰈平安度過三年,高中男女分校,等上了大學,桑小鰈已高過她半個頭,俊美依然,但已昂然有點男子氣概,更受女孩青睞,換了另一種麻煩,又抬出她來解危,每有女孩糾纏不放,他便警告人家:「我女朋友是大名鼎鼎的袁紫蘇,空手道社的社長,不怕嗎?你這身骨頭不夠她拆來玩哦!」害得她「惡名」遠播,男生避若蛇蠍。其實那種沒膽的男生,紫蘇也看不上眼,她最氣的是真有人來約她的時候──像美術系的學長,別校空手道社的社長,或愛慕她美名、對本身有自信的男生──一旦她有心要與某人正式交往,桑小鰈都有法子跟他們「巧遇」當電燈泡,後來她不得不相信他「偵查」的本領就是從那時候訓練出來的。
她也疑心過桑小鰈是否想追她?可是又不像。男女一旦熟到可以直闖臥房挖她起床,最難看的德行全給看光了,哪激得出愛情的火花?
唉!回首前塵,不勝欷吁,偏偏姚絹又來重提她的「豐功偉業」,早知有今日,不如學學美術系、文學系一些女同學,不管有幾分才能,先練就一身飄逸、纖弱的氣質,騙得男人英雄感大發,跌入溫柔情網,早早嫁人去了。
「為什麼選桑小鰈?」姚瀛突然輕問。
紫蘇盯視他,不明白他問什麼。
「為什麼選他當模特兒?」
他在吃醋嗎?紫蘇詫異的望著一臉認真的姚瀛,不覺綻出笑容。
「因為他是免費的,而且有耐性一站幾小時動也不動的讓我畫。」兩人交換一抹微笑。「那次比賽我自知贏得投機,模特兒是比目魚,我畫他畫慣了,他本身又極為出色,很容易掌握住他最吸引人的一面,令評審老師印象深刻,評我為第一名。」
「天使!我想起來了,那幅畫的主題是『天使』。」姚絹直率的說:「看過那幅畫的同學都相信,天使就是那個樣子!好多人出價收購,後來誰買去了?」
「我送給桑小鰈了,就掛在他房裡。可憐他被我折騰了一個月,有時半夜靈感一來便爬起來畫,連帶他也無法睡,所以說好了不管得不得獎,均由他收藏。」
「他的確是最佳模特兒。」姚絹笑聲響亮。
「可是,你現在是作家不是嗎?」文靜的姚綾不再沉默。
「我創作小說五、六年了,不是現在才開始。」
「那你一手畫藝豈不可惜了?教你美術的老師一定很失望吧!」
「以在校的成績來評斷出社會後的成就,常會看走眼。」紫蘇冷靜的分析:「以H大而言,每年有上百人進入美術系,十年有一千人,但這一千人中能在未來闖出名號變成『名畫家』的,恐怕挑不出一位。世界何其廣瀚,相對H大便顯得渺小,所以那種成績是不准的,可以高興一時,但不能得意一生念念不忘啊!」
「說得很對!」姚父凝視她,「年輕女孩難得有頭腦這麼清楚的。」
紫蘇一笑。「寫小說是我自己喜歡寫,念美術系是為了給我媽一個交代。而今我已成年,當然要做自己想做的啊!」
姚母宣佈可以開飯了。紫蘇鬆口氣,不必再被人盤問了。
「粗茶淡飯,別客氣。」
「不,很好吃呢!」紫蘇溫柔的望著姚母,這是不同於丁華容的另一型母親。丁華容一直是衝勁十足的職業婦女,自己未開業前轉任許多家有名的餐廳當經理,跟桑寄生也是在餐廳認識,進而結為連理。
她雖不瞭解姚母,但看得出來,對姚母而言教書是一份工作,而不是事業,這個家和丈夫、孩子,才是她的事業。
這令她迷惑,一直以來,她認真的相信若非對本身的工作有野心、有衝勁,倒不如別做算了!她太像丁華容,追求的是一生的事業,而非餬口的工作。
她早想過,一旦認清自己沒本事搞一番事業,就賦閒在家讓丈夫養,逍遙自在的混過一生來得乾脆!
姚絹突然問她:「桑小鰈應已服役回來,目前從事哪一行?」
「他在徵信社工作。」
「什麼?」姚絹不敢置信。
「我比你更驚訝,但這是事實。」袁紫蘇聳聳肩,「起先以為他做不了一個月,如今卻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
這時傳來鳥鳴的門鈴響。
「哪一位?」姚母呆呆的望著門外的年輕人。他英俊得令人目瞪口呆,她沒見過好看到令人陶醉的男孩子。
「我叫桑小鰈,請問紫蘇在府上是不是?」
「對,對,快請進。」
飯桌就擺在客廳旁邊,大夥兒全聽見他們對話。
「你來做什麼?」袁紫蘇真是欺壓他慣了,一開口便沒好氣。她不會望著他的外表流口水,更不會像有些女生對他癡癡傻笑。
「我好想你!」桑小鰈總是報以溫柔的笑容,誠知她吃軟不吃硬,這一招永遠對她有效。果然,她心腸不夠硬。
「拜託,天天見面還想什麼?」
「可是早上我出門的時候,你還在睡覺,我想叫醒你說再見,你踢了我一腳!」他好委屈哦!「打是情罵是愛,我是不介意啦,可是臨走前我說過,今晚我會早點回家弄大餐給你打牙祭,你也點頭了,怎麼可以不守信用呢?你壞死了!」
天哪,他乾脆挖個地洞讓她鑽好啦!她「清純」的形象全毀了,別人的臉色好像在說他們有多曖昧似的。
姚父姚母眼中,她更成了懶蟲(睡到別人上班時間還不醒)、潑婦(動腳踢人)、名花有主(要不怎會讓男人出人香閨)。
袁紫蘇真想縫起他那張闖禍的嘴!她昨夜寫稿到半夜三點,睡得正香甜,他來吵人,踢他一腳是反射性的動作,她早忘了,更不記得他臨走前說什麼,但是瞧他委屈的,彷彿她是他的惡妻似的。
姚絹笑得好曖昧。「桑小鰈,你還是這麼粘袁紫蘇!」
桑小鰈笑笑不語,此時無聲勝有聲。
他看準了紫蘇絕不會在外人面前給他難看,他也不打算壓抑他的熱情,從一進門便握住她的手,她掙脫,沒一會他又找機會握住了。
「蘇蘇,你和姚瀛談出書的細節談好了沒有?下次在出版社談好吧,我比較放心。」他一口咬定她來此全為公事,似在向姚瀛宣戰。「要不是三哥留紙條給我,我真會擔心死了,下次不可以再使壞哦!」
袁紫蘇白眼一翻兩瞪眼。
唉,算了,反正誤會都誤會了,再解釋徒費口舌,過幾天再跟姚瀛私下講清楚吧!
「打擾太久,回去了。」
「也好。」桑小鰈高興極了,拿過她的帽子親手給她戴上,柔情款款盡蘊眉梢。「這麼美的女朋友,我不粘緊一點豈不危險?畢竟有些男人專門喜歡假公濟私,藉工作之便勾引別人的女朋友,真過分!」
「你在說什麼?」紫蘇要發火了。
他牽了她手直往門口走。他也很不高興,以前紫蘇從沒有跟男朋友進展到可以互相拜訪對方父母的程度,因為早在那之前,全被他否定了。紫蘇雖然很容易交到男朋友,卻沒有耐性討好男人,再加上個性不溫馴,是以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這一次姚瀛的手腳居然這麼俐落,使他充滿危機意識,步步為營。
他心有不滿:「姚瀛沒有我英俊,沒有我溫柔,更沒有我的專情,他還有個唐秋思哩,憑什麼追我的紫蘇妹妹?」
他決定了,他要公開成為袁紫蘇的第十二位「初戀情人」,他發誓,他也將是最後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