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產階級革命如此;愛情也是如此。
這樣類比,好像有點褻瀆。但存在本身、生活這回事,根本就是一種褻瀆。
再加上鬧劇一出吧。
這說法,謝海媚一點都不反對。像她的生活,荒謬的,荒腔走板的。
前一天晚上忘記設鬧鐘,所以這天又起晚,幾乎又遲到了。推開麥卡倫大樓的大門,太急,門合上,她側肩背的背包給夾在門的夾縫外頭,屁股抵住玻璃門,又卡在門口。
「對不起。」又擋到別人的通路,又有人要借過。
那人拉開門,她只覺有股反作用力將她往後拉扯似,一時沒站穩,往後踉蹌一下,撞到身後那人,肥翹的屁股幾乎坐在對方身上。
她喃喃道歉,趕緊往旁一閃,讓出路。頭一低,看見一雙彷彿前世相見過的黑色皮鞋,以及連在上頭的灰色褲管。
她連忙抬起頭,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這時她才感到臉在發紅,熱熱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劇還是喜劇,這一次,十成是鬧劇。
她朝演講廳走兩步,突然覺得很沒勁。
「唉,算了。」意興闌珊的搖搖頭。
這堂心理學一星期三天,每次一小時,排在八點半,一大早就得趕來上課。
她最晚七點就得起床,真懶得爬起來。心裡嘀咕兩三天了,打算改選十點半那堂。任課的先生好像不同,不過,對她來說反正沒差,她根本不曉得誰是誰。
校園那麼大,學生那麼多,她真沒幾個認識的。選的課不同,遇到的人常常也不同。這樓那樓,這個教室那個教室的,換來換去,同班上課的人也換來換去。
晃了半個上午,她回頭去上十點半那堂心理學。從心理學發展源起開始說起,介紹各個不同的派別,枯燥又無聊,她不停的打呵欠。
上完課,她到餐廳繞一圈,光看到乳酪包餃子就溢胃酸。下午的課沒心情上了,又想還是省點錢,便跑回公寓自己煮了飯,下午自動缺了課。
窩在公寓裡就像動物窩在巢穴洞窟裡,常常不見光。一直窩到晚上,她才從她的洞穴探出頭去,趿著拖鞋出門散步。
雖然一個人,偶爾會覺得孤單,但不一定都跟寂寞有關;最怕的,是突然悶得慌,若在半夜發作就淒慘。
怪不得唐娜會突然某根筋錯亂,想要個男人抱一抱。
好在,偶爾那一點小小的鬱悶,也不是常常發生的。日子太長,不是打發時間,就是被時間打發,其他的,都只算是臨時的插曲。
沿著她住的公寓旁的街道往南一直走,一直通到海邊。通常她都像現在這樣打發長得過多的時間。
她在海邊繞一圈,吹吹帶著鹹味的海風,然後往回走,經過一家叫「蒙卡」的咖啡屋,買個根本是在吃糖的甜甜圈,然後,朝左邊拐去,再一直走到市中心。
多半到書店看免費雜誌。書店樓上附設有星巴克咖啡,可她去只喝茶。
新書櫃子上,一個半遮掩的裸女媚眼勾呀勾的。
花花公子五十週年紀念收藏版。
謝海媚眼睛一亮,趕緊走過去。
不知是不是目標太明顯,還是正經的人都要表示正經,櫃前空空的,居然沒有人在裸女面前流連。
她站在裸女面前,身體有些傾斜,歪頭欣賞了幾秒鐘。
然後,瞄準目標伸出手。
「啊!」
居然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她的手摸到的不是裸女,而是一個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則按在裸女肉團團的乳房上頭。
「對不起!」她反射收回手,脫口逸出中文。
「沒關係。」那人看她一眼,斜了斜眉,居然也回她句中文。
有點怪腔調,不標準。
她轉頭過去,他也轉頭過來。
一個黑髮棕眼的男人。白衣灰褲,一身橄欖油亮的健康膚色。
大概三十好幾有了吧。她不擅長猜男人的年齡。
長得算好看,乾淨清爽,還有點書卷氣,但身材高挺,看得出經常運動健身,讓人眼睛一亮,很有股男人味,很能引誘人。
謝海媚默默比個手勢,請他自便。
那男人會意,也客氣的比個手勢禮讓。
書櫃上其實還有好幾本花花公子,但都用薄塑膠套封起來,只留了一本供人翻閱。所以不文明的禮讓一下,面子上過不去。
禮來讓去了大概六秒鐘,謝海媚不客氣了,拿起雜誌大剌剌翻起來。那男人也不走開,站在她身邊,悠閒的翻著其他雜誌。
本來,這並沒什麼,其實很平常,來書店的人,各看各的,誰也不打擾誰。
但這會兒,她那樣翻著裸女雜誌,身旁挨著一個陌生男人,目光稍微一斜就可以跟她一起分享那些春光——那些花花公子封面女郎,都不是浪得虛名的,個個豐乳肥臀,姿態又撩人,讓人有太多想像。
不知怎地,她異常的自覺起來,好像自己被剝光了似,坦胸露乳攤在那裡任人觀看。
她覺得不自在極了,訕訕的放回雜誌。
那男人望她一眼。算她敏感,她覺得那一眼似乎潛含了什麼,有種詭異的隱晦意味。
她抬起頭。他目光還留在她身上。
她突然覺得燥熱起來,整個人失去控制,沒一處安定,手腳怎麼擱都覺得擺錯了地方。
她狠狠轉身走開,無端的卻覺得狼狽,便更加急躁不定,齊手齊腳擺動,差點絆到腳,簡直落荒而逃。
一切簡直都不對勁。
「完了!」逃到書店外後,她懊惱的拍一下頭。
神經質外加自我意識過盛!
她該不會真的有毛病吧?
唉!
她搖搖頭。
「唉!」又搖頭,歎口長長的氣。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醫務室的醫生如常的詢問。
「失眠,睡不著。好不容易睡了,半夜老是爬起來。」謝海媚無精打采。
醫生看看她。「功課壓力太大了是吧?上回我說過了,放鬆一點,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敢情醫生把她當作那種勤奮用功的好學生。
「掉發的情況還嚴不嚴重?」醫生又問。
「好多了。但就是睡不著。」
「有吃藥嗎?」
謝海媚搖頭。
找自己麻煩才吃藥。
不過,依她現在這情況,好像不吃藥才是找自己麻煩吧。
「你可以開個藥給我嗎?醫師。」
「睡不著,依賴藥物只會使情形更糟糕,我一向不鼓勵病人服用藥物幫助睡眠的。」醫生不置可否,挺囉嗦的。
「可是,我醒了就睡不著——」
「依你的情況,多半是功課壓力太大,精神緊張造成睡眠失調。心情放輕鬆,泡個熱水澡,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就沒事了。」
說來說去就是不給她開藥。
「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勤奮用功。」
醫生又抬頭看看她。
「那麼,是生活的問題?」他說:「找出壓力的根源,對症下藥,不需要吞那些藥丸子。」
奇怪的醫生,老是不給人開藥。
這裡的人吃藥就跟喝水一樣,頭痛有治頭痛的藥,憂鬱有抗憂鬱的藥,睡不著就有對付睡不著的藥丸,她偏偏遇上一個不給藥廠賺錢的醫生。
「去運動吧,謝小姐。」醫生建議。
這種抽像的生活的壓力,講不出所以然的壓力,莫名其妙的文明的壓力,給了藥也沒得醫。
「運動治百病,像你這種情況的,我都建議他們運動。每天抽出一點時間,讓身體動一動,過段時間,失眠的情況自然會有所改善。」
不是她杞人憂天,要是行不通呢?
「真要不行的話,」醫生低頭寫了個電話號碼。「就試試這個吧。」
不禁教人苦笑。不肯給她開藥,卻給她這種東西。大概醫生認為,壓力都是心理問題,抽像縹緲。
她還想再磨蹭,希望醫生給開藥單,但午休時間到了,醫生要休息吃飯。
失眠的人不是他,他當然有心情吃飯。
本來想,既然睡不好,總得要好好吃飯彌補善待自己,但這樣一來,她完全沒了胃口。
哎哎,怎麼教她覺得這樣悲壯,好像在演什麼煽情大悲劇似。
中午吃飯時間,活動中心餐廳擠滿學生,人不少,一堆一堆的,像一坨一坨的牛屎,看了就教人沒食慾,又多得教人窒息,嚴重缺乏氧氣。
謝海媚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子,一屁股坐下,重重舒口氣,還拿不定主意要吃什麼——或者要不要吃,就看到唐娜拎著她的便當盒走進來。
「唐娜!」她揮手叫她。
「怎麼了?看你一臉無神。」唐娜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把背包課本一古腦兒全堆在旁邊的位子。
「昨晚沒睡好。」
「又失眠了?」
她嗯一聲,還在想要吃什麼才好。
「上次你不是說要去醫務室嗎?去過了嗎?醫生怎麼說?」
「他給我這個。」把醫生給她的電話遞給唐娜。
「史密斯醫師?還是博士?」唐娜念了那上頭名字的頭銜。
「都是吧。」
唐娜把紙條丟還給她。
「他給你這個做什麼?搞笑!看個心理醫師,便宜的一小時沒一百也八九十,誰付得起?!嘖!拉客也不是這種拉法。你沒跟他說你很窮嗎?」
真真是幽默。
「說是壓力。不肯開單子給我,就給我這東西,還叫我運動。」謝海媚隨便將紙條塞進袋子裡。醫生好意提供資訊,不過,她消受不起。
「壓力?你在煩惱什麼?錢嗎?還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也沒看你為功課考試緊張發愁過,居然搞到失眠。」
「在這裡要吃又要住,經濟問題當然是原因。」
但壓力,可能是源於一種莫名的心情低潮吧?或者,也許與壓力無關,就只是低潮而已。
「既然煩惱錢,學費這麼貴,你根本沒目標,完全是在打混,幹麼要浪費那麼多錢留在這裡?」唐娜想到的就是錢。
「摸蜆兼洗褲子,你沒聽過?反正在哪都是打混,乾脆就順便再混張文憑。」
反正她一個人,處處是家,處處也不是家。況且,回去了,房租加吃飯差不多也要這麼多,同樣的吃錢。
但她不想解釋,太麻煩,而且牽扯太多。
「混文憑?你以為那麼容易?」唐娜搖頭。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混到了算我運氣。」
「你就是錢多。」
「我很勤儉刻苦的。」
又換來唐娜一記白眼。
她趕緊比個非戰手勢。說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唐娜叨念起來直比六七十歲老太婆的囉嗦。
「對了,下個禮拜四晚上你有沒有空?」唐娜問。
「幹麼?」
「有個本地和國際學生一起的聚會,去不去?」
「小姐,你哪來的時間參加?不溫習功課?」
「去練練英語,也算學習。」
「順便看看有沒有好男人?」
又惹唐娜瞪眼。
謝海媚想想,搖搖頭。
「算了,都一把年紀了。」
「拜託你好不好,小姐!你才多大歲數?少一副老太婆的口吻。」
「是是。」謝海媚正襟危坐,一副受教的恭謹模樣。
「少來這一套!」唐娜又瞪她一眼,但忍不住笑,打她一下,說:「到底去不去?」
「去,去,當然去。唐老佛爺下懿旨了,我敢不去嗎?」
「去你的!」唐娜笑罵句粗話,又動手動腳拍她一下。
謝海媚正從她的便當盒裡叉了半個鹵蛋塞進嘴裡,差點噎到又噴出來。
她連忙喝了幾口水,揩揩嘴,給唐娜一個衛生眼。
「小心變成鬥雞眼。」唐娜若無其事,悠哉的吃她的滷肉飯。
所以,跟唐娜在一起,也是可以很愉快的,起碼不會太無聊。
本來就是無聊的人生,像陽春炒麵或滷肉飯一樣,放久了等著發餿發爛。這樣攪和一下,也許就不會發霉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