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力睜大浸滿水氣的雙眼,狼狽的不斷吐出跑進嘴巴裡的水,謝海媚一邊拚命張開嘴巴吸氣,一邊手忙腳亂的劃手踢腿。
再堅持一下,再四公尺、三公尺……
不行了!
簡直喘不過氣來!眼看著就快熬到泳池邊了,但——
真的不行了!
她絕望的踢動雙腿——說是踢動,其實已經跟抖動差不多。
「你還好吧?」一隻強勁有力的手在緊要關頭將她撿了起來。
像撿只死鴨子。
唉,丟臉。
聲音在她耳邊上方,很有磁性,帶點蠱惑的男低音。
聽音辨向,她兩手亂揮,本能反射的抓住對方。
「我沒……謝……」上氣不接下氣,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沒出息的喘了起碼五秒鐘,還沒發覺自己仍攀在人家身上。那人將她拖到了池邊,她趕緊攀住池牆,掛在那裡再也動不了。
「你確定你沒事?」還是那低沉蠱惑的聲音。
點頭,張開嘴,只吐出混濁粗重的氣息,說不出話。像只落水狗,垂著頭,眼前一片蒙茫茫,只看到一雙沾著水珠、肌肉褐亮結實債張的手臂和胸膛。
睡不著啊,不要吃藥丸子,醫生說,去運動吧。
運動有強大的力量對抗沮喪憂鬱。
運動不只解救肉體,也解救心靈。
工作是最好的治療,運動也是。
所以,她決定聽醫生的話,決定每天去游泳。
結果,才第二天,就像只鴨子掛了。敏感的覺得好像每個人都在看她的笑話,愈是出醜愈是自覺,愈不想在意愈在意……
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決心不足,毅力不夠,耐力不強,意志力又不堅定,一下子就放棄……
可堅持了,又怎麼樣?
必須放棄時,不放棄行嗎?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堅持了,就能夠如心所願。不成的,再怎麼求,還是不成……
像那種自以為是的執著、自以為是的純情堅持與可歌可泣,到頭來只惹得別人覺得為難糾纏……
回過神,她沒心情再游泳。
淋浴間空蕩蕩,她將水量開到最大,溫熱的水從她頭頂傾瀉下來,熱帶爬蟲似的爬滑過她的臉龐,沿著裸白的胸脯小腹滑落,滑下大腿,溜過小腿肚,直流到纖細的腳踝。
他說,我們是朋友。
還給了她帖子。
認識他時,她也知道他已經快訂婚,可就自不量力。結果只能像漫畫或愛情電影裡的悲劇美少女,遠走他鄉,一走了之,戲劇般浪漫又淒美。
可現實一點都不可憐配合她應該哀憐的心情。
「悲劇美少女」是她自己美化的。
真相是,她既不美,也不是少女:繁瑣的簽證手續除了囉嗦麻煩,更是半點也不淒涼美麗。完全不是襯上柔焦,搭配幽柔傷感的主題曲,停格處理的電影畫面那樣——
那樣憂傷哀怨婉轉的回眸一望,淚光偷閃,無奈感傷的在他結婚的那一刻,或者前一天,神情淒楚的登上飛機……
那幾天,她將自己關在狹小的公寓裡,簾幕全拉上不見光。吃了睡,睡了又吃;然後再睡再吃;吃,又吃。
完全像一隻豬,而且又侮辱豬。
然後她就開始睡不著。
心絞痛,破了一個洞。
水溫熱,一直滑過她腳踝。望著空溜的腳踝,她陡然呆了一下。
腳鏈斷了以後,她沒再繫上新的。腳踝空了,沒了束縛,卻教她有點不習慣,總有種暴露的感覺。
赤身裸體的暴露,沒處隱藏。
宗教大師說,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很抱歉,她沒有那樣的修為。只是像只鴕鳥,不再提起那一段,不願再去想。
那一段。
一廂情願的愛,自以為執著的情。自虐不正常。
但正常或不正常,千里遙迢,那一段都該結束了吧。
愛情到處都是,總會有她該有的一段吧。
每個人都會有過去的。所謂過去,過去就讓它過去了。
換好衣服,匆匆離開更衣室。走出大門時,無意的朝側對門的咖啡室望一眼,似曾相識的一抹灰色霎時竄入眼底。謝海媚低訝一聲,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著那個人。
啊,是他。
那個人,花花公子的那個裸女——
瞧她語無倫次的。正確的說,和她同時「欣賞」裸女的那男人。
他桌上擱著一杯咖啡,悠閒的低頭看著報紙。
偶然吧。
可小說性的太巧合,巧合得跟假的一樣。
她轉頭想走,腳卻自己動起來,中邪似的往裡頭走去。
「啊?」
進去了才回魂,連忙低頭後退,作賊似躡手躡腳急著逃開現場。
經過他,他恰巧——又是一個恰巧——抬起頭,居然、居然認出是她!
「嗨。」朝她微笑點個頭。
對上他的視線,假裝沒看見就太那個了,謝海媚訕訕的,也點個頭。
她有些氣自己的反應。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應酬微笑一下就結了,偏要自我意識過盛,搞得跟賊一樣,多心虛又假害羞似。
「喝咖啡嗎?」
驚一下。問她的嗎?
她猶疑的看看他,他也在看她。
是問她沒錯。
再氣自己小家子的反應。突然賭了氣,走到他面前。
「不,謝謝。」一開口就又覺得錯,人家又沒說要請她。
「那麼,喝點熱茶?還是可可?」
她搖頭——好像有點太矯情,連忙說:「茶。」
他站起來。
「啊,我自己來。」真是做什麼錯什麼,慌忙的阻止他。
跟星巴克一樣,服務人員不到桌前來,要自己到櫃檯點東西自己拿,全都是自助,自己為自己服務。
他跟過去,站在她身後。
被圍城了似。
「讓我來吧。」他伸手掏皮夾。
「啊,謝謝,可是——」連認識都算不上。
沒讓她拒絕,他微笑比個手勢,付了帳,還幫她拿著熱茶,周到的又取了牛奶蜂蜜。回到桌位,替她拉開椅子。
體貼周到,專門侍候她似。
怎麼忽然冒出這想法?她偷紅臉,覺得赧然。
而且第一次碰面,就讓人家替她付了帳。更那個了!
「常來這裡游泳嗎?」他比比幫她拿的、用來調味的牛奶及蜂蜜。
「不,偶爾才來。你常來嗎?」她搖手,喝原味茶。健身項目那麼多,奇怪他怎麼知道她來游泳。
「我習慣每天運動,但不一定都來這裡。我看你好像還不大習慣。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吧?過段時間,等你習慣了,就不會覺得那麼累了。」
他在說什麼?她半傾臉,半顯疑惑。
他微微扯動嘴角,眨了眨眼。
咦!不會吧?
猛然會意,她在心裡慘叫一聲,簡直窘透了。想到自己剛才手腳亂揮,像只落水鴨的丟臉情形,滿臉脹得通紅。
「我……呃……」根本沒想到。張口結舌,反應鈍又呆。
「真的很巧對不對?」
「是很巧。」終於,笨拙的吐口氣。
老實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巧合」。
「剛才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還沒跟你道謝。真謝謝你。」彎腰低頭半鞠躬,很正式的道謝。
卻惹他笑。
「不必客氣。你這麼慎重,反倒讓我覺得彆扭。」
他只是順手抓她一下,只是舉手之勞,她如此鄭重,他反而有點不習慣。
「我叫蕭潘,叫我蕭就可以。」他伸出手。
「啊,我是謝海媚。」連忙回握。
唉,又慌手慌腳了。竟然一直沒想到請問對方的名字,如此不懂交際處事。
「謝海媚……」她名字直接以英文拼音,外國人念起來拗口,常捲成一團。「不好意思,說得不好。」
「我的名字比較不容易念。」
「我可以叫你媚嗎?」跟五月一樣的音。
太親密了。
「可以叫我海媚。」
「海……媚……」他試叫一聲,順口多了。先說個「嗨」,再加上「五月」的音,一點都不困難。
「那個海,發音時再輕一點。像這樣,海……媚……」受不了那個去聲音,她忍不住出口糾正。
「海……媚。」他又試一次,叫得柔情又纏綿。
可對他,大概沒差,根本體會不出那差別及纏綿。
他們用英文的,不明白他們中文名字裡所隱藏的意涵與聲韻的繾綣。
他們動輒喊對方的名字,認識一天跟認識三年的,都叫得同樣親熱。不明白他們用中文的,在喚一個人時,口裡吐出那名字時,所隱含的親疏遠近關係與深淺冷柔的感情。
像那聲「媚」,她是不會讓一個認識不深的人這麼喚她的。
不是說,單喚她名字裡的一個字就表示有某種曖昧或親密的嫌疑,當中還有口氣與態度的因素。但願意被人如何叫喚,卻絕對跟她的主觀情感有著關連。
「潘先生——」
「叫我蕭就可以。」不是在什麼正經八百的場合,他習慣這樣的隨意。
「蕭……嗯,老實說,我有點不習慣。第一次碰面就直接喊人家名字,總覺得有些奇怪。」
「可我們並不是第一次碰面。」他玩笑提醒。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在許多場合,我們也只稱呼對方的姓的。有些人比較傳統,對認識不深的人更只稱呼對方的姓,不過,多半的人不會這麼嚴肅就是了。先生什麼的,叫得我都覺得自己偉大了起來。」
他明白?謝海媚為自己先前的武斷又赧然起來。
「好吧。」他表情忽然一本正經。
引得她兩眼水盈盈望著他。
「我就特別允許你,你叫我蕭或潘都可以,隨你喜歡怎麼叫。你是特別的,可以享有『特權』。」眼眸裡閃著笑痕,連聲音都滿是笑意。
雖是玩笑,但她意識過盛,總覺得有種難言的、不恰當的親近。
越了界。
無法自在起來。掩飾的,連忙喝口茶,卻差點嗆到,又慌忙從背袋裡抽出一包面紙,連帶抽帶出張半折的紙條,掉落到桌上。
她沒注意。
「你東西掉了。」他順手撿起,自然看到上頭記著的電話號碼。
他沒多問,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謝謝。」看清是醫生給她的那張紙條,謝海媚愣一下,多餘的解釋:「醫生給我的。」
然後自己便先覺得說得莫名其妙,又畫蛇添足解釋說:「失眠睡不著,所以醫生給我心理醫師的電話。」
更語無倫次了。
愈解釋愈亂。
睡不著看心理醫師?
感覺狼狽透了。不說話沒事,愈說錯愈多。
為避免她覺得尷尬,蕭潘不動不驚,不急著追問什麼。他只是看著她,微笑鼓勵,又微笑鼓勵。
謝海媚吸口氣。明明是不相干的人,怎麼他那樣的笑,讓她覺得她有義務對他交代什麼似?
「嗯,最近我一直睡不著,睡得也不好,半夜常常會起來。我到學校醫務室——」她頓一下。
「嗯,我在這所大學修了一些課。總之,醫生認為我的情況可能是壓力引起的。他不贊成依賴藥物,建議我多運動,還提供我資訊,必要的話,可以找心理醫師談談——」
又頓一下,聲音含在嘴裡,咕噥說:「醫生說是壓力,大概他認為是心理問題。可我倒寧願他開藥給我,吃了好睡。」
蕭潘微微一笑,說:「醫生倒是一番好意。依賴藥物幫助睡眠的確不是好辦法,對身體不好,也不能真的解決你失眠的問題。」
謝海媚悶哼一聲,多少不以為然。「要是真不能解決,這裡那麼多人都在吞那些藥丸子做什麼?至少能得到一頓好睡吧。」
「當然也不是說藥物對睡眠完全沒有幫助,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想絕大部分的醫生都不會鼓勵人吃藥幫助睡眠的。而且,多運動的確有好處,不僅有助於舒緩壓力,又幫助睡眠。」那口吻語氣簡直跟醫生如出一瞰。
「所以嘍,」謝海媚無奈攤攤手。「我這不是來了。」
「看你的樣子好像被人掐著脖子硬趕上架似。」他打趣,態度輕鬆帶點狎暱,好像對一個老朋友似。
他無意,她多少有心,驚覺交淺言深,覺得自己說太多了,便只是扯扯嘴角敷衍過去。
「其實,就算不為任何理由,養成運動的習慣對身體有益無害,就是對情緒也是有幫助。」
怎麼他一副教書先生的口吻?
「是啊,運動不僅能解救肉體,還可以解救心靈。」謝海媚不禁撇嘴,半正經半嘲謔。
「這樣說也沒錯,這在心理學上是有根據的。」
他聽不出她的嘲諷嗎?還如此一本正經!
她不免洩氣,無意義的揮個手,說:「我不管理論,我只要好吃兼好睡,一覺到天明。」
「那就常運動。」蕭潘湊近她。
幾乎挨到她鼻子前,好看的棕色眼睛深潭一般透著幽光。
太突然了,謝海媚嚇一跳,反射神經一下子打結,凝住不能動。
好在他很快就退開。她轉轉脖子,還有點僵硬。
「是,先生。」她瞪瞪眼,多少諷刺。
「別叫我『先生』,叫得那麼偉大,我擔不起。」
她再瞪他,他也不躲避,迎著她的目光。
四眼相望,愈看,謝海媚心裡愈有種奇異的感覺。
但可能嗎?看看那灰衣灰長褲,又忍不住那股疑竇。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真是忍不住。
呵,終於。
她終於想起什麼了。
「我在麥卡倫大樓見過你。」他微笑。
啊?
「你好像跟大門有過節,它老是找你麻煩。」他又笑。
是他?!
不好笑!
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半張,簡直像智障一樣,模樣蠢透了的謝海媚,絲毫不覺得有趣好笑。
真有那麼巧的事?巧合又巧合,意外又意外;巧合得真的跟假的一樣,意外得跟安排預謀差不多。
這樣的偶然,真的,絕沒有電影裡演的那麼浪漫美麗。
「喔,是你!」她低叫一聲,聲音急促,倒像呻吟。
蕭潘又笑了,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這是我辦公室的地址和電話,」拿出一張名片給她。「隨時歡迎你來找我。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樂意聽你談談困擾你的問題。」
蕭潘……嗯,博士……醫生?
她倏地抬頭,睜大眼望著他。
「我沒有任何問題。」反射皺眉,防衛的脫口而出。
她身心健康,裡外上下俱全,沒有任何問題。
「我不是那個意思。」
要不,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這個身份頭銜讓她覺得敏感。
「我的意思是,歡迎你有空過來聊聊天,就像現在一樣。」
算她不知好歹,要看個心理醫師可不是吃飯大便那麼簡單,很吃錢的。
她無法不覺得奇怪,他沒事幹麼那麼好心?
「我負擔不起那個費用。」
真幽默!
蕭潘失笑起來。她是真不知沒意會還是故意?
「沒問題,我對你特別優待,免費為你服務,完全不收費。」
呆子也聽得出他話裡的揶揄,瞧他笑的!
「謝謝。」其實,他大概也只是禮貌的說說,她沒必要太認真。
這種話大家都在說,都只是社交性語言,沒有白紙黑字訂下約都不算數。
「請把它收妥當,別弄丟了。」他居然叮嚀她小心收藏。
深潭似幽密的目光鎖住她,在他緊迫的注視下,謝海媚不得不禮貌慎重的將名片收進背包裡。
蕭潘笑了,笑得很自覺。他知道自己那笑的魅力。
「請別客氣,有事沒事都歡迎你的電話。」
有緣分這回事嗎?
看他那燦開的笑,九月晴空的熱光與明亮。謝海媚心裡唐突的打個皺褶,幾乎是褻瀆的。
哎哎,緣分哪是那麼簡單的事。
一個人跟一個人隨便碰在一起,就叫緣分的話,那麼,緣分這東西未免也太不值錢,什麼紅線牽,什麼木石盟都沒了意義。
但科學的算,茫茫人海,在幾億人中就算只是互相擦身而過,那機率是多少?
好吧,她就跟所謂的命運打個賭。
如果,他們再這般不真實的、巧合的相遇,那麼,她就打這個電話……
接下這個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