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儘管眾人陰霾重重,位居首座的黑雲,臉上則泰然自若,依舊談笑風生。
「依我之見,明日的午時之約還是不要去比較好。」章鶴首先發言。
「我贊成這項提議。」左翼緊接著道,「據聞陸廣榮那貪官老奸巨猾,明明是來鎮壓我們,卻還假惺惺的送上請帖,邀請幫主到巢湖畔賞花,想必宴無好宴。」
他話才說完,在座諸人無不或輕或重的點點頭。左翼不僅是飛鷹幫元老兼大功臣左從天的兒子,武功更是好得沒話說,極受黑雲倚重。
接下來四週一片沉默,大伙都在等黑雲表示意見。
在外人眼裡黑雲是個粗獷豪邁、放浪不羈的人,只有深知其性的人才明白,他其實是沉潛內斂,作風更是詭譎難測。
當年重振飛鷹幫時,幫內徒眾各擁山頭,誰也不服誰。原本尚未隱居的左從天憂心忡忡,生怕黑雲壓制不了蠢蠢欲動、雜亂浮躁的民心。
沒想到在他雷厲風行的領導作風下,用狠辣的手段消弭了所有的紛爭,並且讓飛鷹幫在短短三年內由江湖人眼中的烏合之眾,躍升為武林五大門派之一,還輕易剷平了兩大仇家,只剩一個狗官尚在苟延殘喘。是以這群久未馴服,習於草莽的武者,從此對他畢恭畢敬,言聽計從。
對飛鷹幫的徒眾而言,他雖是個將幫務推向頂峰的雄才,卻也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可怕霸王。
黑雲緩慢地將臉轉向一直默然不語的項詮,在飛鷹幫裡最瞭解他的要算是這個老傢伙了,偏偏這位惜言如金的二當家是個悶葫蘆,不問他的話,他絕不開口,問了他,他也未必會說。
果然如大家所料,過了約莫一刻鐘,他才慢郎中的咧嘴朝黑雲笑了笑,「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已猜中幫主的想法?可是什麼也沒說呀!眾人不解其意。
「好,明日午時一刻,我將準時赴約。」黑雲從豹紋座椅上一躍而起。
「啥!大哥真的要單槍匹馬前去?」左翼欲加以勸阻,黑雲卻伸出右掌制止。
「陸廣榮喜歡耍花樣,咱們何妨陪他玩兩招。」他依然故我地端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繼而縱聲狂笑。
「可……可是……」雖然害怕觸怒龍顏,但忠心耿耿的章鶴仍冒死進言,「據說陸廣榮有個女兒叫陸贏姬,這女人貌似天仙,卻毒如蛇蠍。」
「所以呢?」黑雲瞼上的笑意更濃了。
堂上有一半以上的人相信,黑雲甘冒危險去赴這場鴻門宴,十成九是為了陸贏姬。
「所以……」章鶴嚥了一口唾味,接著道:「她是峨媚掌門的高徒,更是北域狂人流星雲一手栽培的嫡傳弟子,無論武功、機智、陰狠都教江湖中人不寒而慄。」
「所以呢?」黑雲很滿意章鶴把陸贏姬形容得彷彿女神降世,這讓他更有興趣去涉險,順便獵艷。
「幫主,陸贏姬的確非一般女子足堪比擬,」左翼長他人之勢,減自己威風的開口,「她數度隻身一人潛至匈奴陣營,殲滅敵方三十幾名大將,較之二十個男人所建的功勞還要大。皇帝因此收她為義女,封為長樂郡主。」
「跟這種人交手,一定非常過癮。」這是黑雲的結論。這頓午宴他是非去不可了。
他一向狂狷倨傲,早年家毀人亡,練就了他一身膽識和超凡的能耐。
陸廣榮使黑家蒙受天大的污辱,今兒就算他不找上門,自己也絕對饒他不得!
別說是區區一個賞花宴,即便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會退縮膽怯。
其實章鶴等人最忐忑難安的,不是陸贏姬神乎其技的本事,真要交手起來,她還不見得是黑雲的對手;而是她如妖似媚的丰采,恐怕才是致命的關鍵。黑雲對美麗的女人一向不是太有自制力。
「聽說陸家那丫頭,長得很登樣?」他料準了大伙的疑慮,故意提起。
「豈止登樣,簡直就是……」章鶴才一開口,馬上吃了左翼一記白眼,硬生生的把到了喉嚨的話給嚥回去。
讓黑雲知道陸贏姬很「登樣」就已經危機重重了,要是他得知登樣兩字根本無法形容她的美貌,那飛鷹幫還能在江湖上存活下去嗎?
「總之,我們大家一致認為,大哥明兒個還是留在飛湍崖韜光養晦,巢湖我們代您去就可以了。」左翼語畢,即屏氣凝神等候黑雲裁決。
「不行,我如果不去,豈不表示咱們飛鷹幫膽小懦弱,而且讓陸將軍捉不到人也太失禮了一點。」黑雲突地捏碎手中的磁杯。哼!他黑雲要做的事,要報的仇,焉能假他人之手?在他的復仇名單中,陸家是一票人,而不是陸廣榮一個。
「您是說,您明兒個前去的目的就是要被捉?」章鶴還以為他聽錯了,眼睛瞪得像銅鈴那麼大。
「是啊,不被捉進將軍府,怎見得到傳聞中的女妖姬?」
***
午後,火傘熾熱,地氣蒸騰,巢湖湖畔無風無息,寂靜得出奇。
湖泊後方的飛雲壑,聚集了數百名官兵,清一色的白衣白褲,眾人屏氣凝神,不發一語,在艷日下彷彿被融成一堆白色的山丘。
此時,有一人一馬,快意飛揚地自遠而近,頓時沙塵蔽日。
雖然他背著光影,令人看不真切,但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名震大江南北,專門和官府過不去的飛鷹幫幫主黑雲。
鎮北大將軍陸廣榮進行這次逮捕行動前,已謀劃了兩個多月之久。
以前陸廣榮使出了所有的方法,全告失敗以後,現在不得不拿出他最後的法寶。這回,他有十成十的把握,篤定可以將黑雲手到擒來。
但想是這麼想,他還是很孬種地站得遠遠的,唯恐這招斧底抽薪萬一仍撂不倒黑雲這烏龜王八兔崽子,他好來得及一馬當先逃之夭夭。
一身灰色勁裝,背上懸掛青銅寶劍的黑雲,方踅過滴水叢時,忽聽到一婦女的痛苦呻吟聲。
「誰?」他抽出長劍削去及膝的長草,愕見一名蓬頭垢面,汗水淋漓的女子,氣息懨懨地躺在地上,下身染著一片血紅,教人怵目驚心。
「你……」饒是黑雲見慣了血腥殺戮,亦不免為眼前的景象感到駭異。
「救我的……孩子……」那女子話猶未了,突聞嬰兒「哇」的一聲,哭得驚天動地。
黑雲不假思索,連忙跳下馬背,趨前查看。
「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我去幫你找產婆來。」
他甫欲起身,那女子惶急地抓住他手臂,哀哀地說:「不必了,我……已經不……行了,求你……救……我的……孩子。」女子每喘促地說一句話,便呼出如幽蘭般的芳香氣息,令他莫名的感到一陣恍惚。
「你……你是……」糟!中了小人的暗算,那女子暗中對他下了迷魂散。黑雲伸手拈了下她身上的血漬,「染料!」他倉皇起身,但已遲了,四面八方的兵卒蜂擁欺上,將他團團圍住。
該死!沒事心地那麼好幹麼?黑雲暗自咒罵。
「哈哈哈,」陸榮廣從山坡上一路歡天喜地的走下來,笑得險些岔了氣。「混帳東西,看你還能飛天遁地不成?」
「得罪了。」那女子抹抹髒臉,拉扯著破破爛爛只能勉強遮住重點的衣裳,衝著他抿嘴苦笑,神情十分肅穆。「我是不得已的,假如你有幸逃出去,儘管來找我報仇。」
「你是誰?」黑雲忽地開口問。混跡江湖十餘年,他不記得道上有這號卑鄙無恥的人物。唉,他居然栽在一個女人手裡,真是太不名譽了。
「狹路相逢,何妨兩相忘於江湖。」女子接過士兵遞過來的斗篷,匆匆披上後,便昂然轉身離去。
黑雲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忿忿地瞪大凌厲雙眸,望著她的背影,以及她小腿肚上紫紅色的小痣。她……難不成就是陸贏姬?
***
「出事了,出事了!」打更的鄭大叔一面敲著鍋蓋,一面拉長嗓門大喊,「知府衙門明日三堂會審怪俠黑雲,黑雲被捕啦!」
官差貼上的公告上這樣寫著——
惡霸黑雲,經英明睿智的鎮北大將軍逮捕入獄,定於明日午時一刻於衙門公堂會審。其所犯罪行如下——一、蔑視王法,二、驕縱狂妄,三、糾眾鬧事,四……
編派的罪名一共有八大項。總而言之,黑雲是惡棍一個。
公告欄下方層層疊疊圍了一圈人,這消息隨著前面幾個識字的大叔驚顫念出,傳遍了整個胡同。鄭大叔的手在公告上比劃來比劃去,薄薄的紙張已東缺一塊,西缺一塊。
公差見狀,正要上前攔阻,誰知呼喝聲猶未吼起,那公告已被人整張撕去,再也覓不著蹤影。
「怪俠黑雲怎麼會被捉了?他武功高強……」鄭大叔和半瘸的張大嬸撞個滿懷。
「是姓陸的狗將軍坑害他,」張大嬸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是個女人,耍苦肉計。」
「該死的女人。」所有直接或間接聽到這項消息的婦女,全咬牙切齒,巴不得置那女人於死地。
不僅大街小巷鬧轟轟,青樓妓院尤其視此消息為晴天霹靂,痛哭哀號者此起彼落,簡直到了人神共泣的地步。
雖然人民這麼愛戴黑雲,但絕大多數的人,連黑雲的長相都不曉得。
「聽說他長得很英俊哪!」怡紅院和萬花樓的姑娘們全放下手邊的「活兒」,擠到大街上看熱鬧。
「武功更是好得出神入化。」
「雖是正邪難分,但是周濟窮人比朝廷還用心。」
飛鷹幫每年固定施捨三千石白米,給北方一帶的窮苦百姓。
「上酒家都不用錢,許多老鴇和他是拜把姊弟。」
「聽說長樂郡主有意招他為駙馬,沒想到被拒絕了,真丟臉!」
「真的嗎?」這點好像有待查證。
「他有那麼迷人嗎?」
「到衙門看看不就知道。」
剛剛還捶胸頓足,怨歎老天無眼的眾酒國名花,轉瞬間又眉飛色舞的嚷嚷,爭先恐後往知府衙門湧去。
***
知府官邸,西廂房內傳出迭聲的幽歎。
「你夠了沒?」陸贏姬的手掌忿然拍向方桌,這一掌震天價響,嚇得她的貼身丫環盈盈險些跌落椅子。「我這是為民除害,善盡人女之孝,你敢再給我哄聲歎氣,指桑罵槐試試看!」
「難道路見不平,連句公道話也不許說?」小姐明明是助紂為虐,還好意思強辯。
「黑雲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可他花名在外,風流成性,處處拈花惹草,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呀。」
「到處留情有罪嗎?」盈盈一想起秀鳳她娘張大嬸跟她形容過的黑雲,就忍不住猛嚥口水。「這是你跟我講話的態度嗎?忘了誰是你的衣食父母了?」每次理虧,陸贏姬就端出主子的架子。
盈盈嘟著嘴,眼眶中可憐兮兮地聚著兩泡淚水,細聲細氣的說:「人家是好心提醒你耶,飛鷹幫幫眾遍佈中原各地,他們怎麼會眼睜睜的看著他被老爺問斬?你是大禍將至猶不自知。況且,黑雲根本就不是壞人,他只是擋了老爺的財路而已。」
陸廣榮因覬覦飛鷹幫幫眾經營皮革買賣,利潤頗為豐厚,故有心勾結其他門派,將這地盤據為己有,遂自告奮勇,請纓到東北來,明的說是為了鎮壓匪徒,其實一方面是想與民爭利,另一方面則陰謀斬草除根,要把黑雲這眼中釘拔除,永絕後患。
「住口!」陸贏姬佯嗔薄怒,卻也掩不住心虛。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爹有多惡劣,但血濃於水,即使他再怎麼不齒,他總是她父親呀!「我爹只是不很清廉而已,哪有你說的那麼差勁。」
「是嗎?」盈盈皮癢地把舌頭吐到外邊納涼,「小小一名將軍,才三、五年就攢聚了上千畝土地,十二棟豪宅,和八個大金庫。老爺何只不清廉,他是無所不用其極。小姐,你看著吧,接下來被拿來當籌碼的就是你嘍。」
「胡說八道,我是我爹的寶貝女兒,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他怎麼可能加害於我?」盈盈數落的那些罪狀她不是不瞭解,只是不以為然,哪個當官的不是這樣?
「那就要看你用什麼角度來審視這件事情啦。」盈盈從小和陸贏姬一起長大,和她培養出深厚的感情,卻也演變成沒大沒小的主僕關係。
「什麼事情?」
「比武招親嘍。」盈盈幸災樂禍地說:「老爺已經發出十幾封邀請函,將邀請各大王孫公子到聚月山莊比武,誰能獲勝,即可娶你為妻。」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攸關她的終身大事,她爹不僅沒找她商量,居然連知會一聲都沒有?
「三天前送出的邀請函,想是更早以前就已決定好的事。聽說受邀的公子哥兒,一個個都是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光是來參加比試,就得繳一筆為數可觀的場地清潔費,贏得優勝後,還得再給老爺一千兩的養老金,以感謝老爺辛辛苦苦把你養得這麼大、這麼美。」盈盈加油添醋的又道:「你真是和楊玉環一樣厲害,『遂令天下父母親,不重生男重生女』。」
「夠了!」盈盈存心把她給氣死。「我要去找我爹理論。」
「老爺不在,到衙門提審黑雲去了。」
「那我就到衙門找他。」說著,陸贏姬立刻動身。
***
午時未到,衙門外已擠滿看熱鬧的民眾達數百人,秩序混亂得一塌糊塗。
陸廣榮是故意做一出殺雞儆猴的好戲,要那些明著、暗著批評他的老百姓,最好繼續保持敢怒不敢言,否則黑雲的下場就是最佳的警示。
但他沒想到局面竟然完全沒法控制,升堂不及半個時辰,就在喧嚷及打架聲中,宣佈延到申時三刻。
群眾十分失望,鼓噪更甚。其中有九成婦女同胞,都是來一睹黑雲的俊容,但全被拒諸門外,有人把手中的石塊扔向公堂大門。
六個公差捉不了幾百個膽大妄為的暴民,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她們去了。
陸贏姬身著男裝和盈盈到達時,正巧趕上第二次升堂。她兩人因身份特殊,加上花了些銀兩,是以享有躲在公堂側門的布簾後窺視的特權。
「威武!」
吏卒喧喝過後,陸廣榮、趙知府和兩名他們找來當替死鬼兼打手的九品芝麻官,裝模作樣地坐上了正堂官椅。
「帶人犯黑雲!」
驚堂木一拍,在場所有的人全都屏氣凝神,瞪大兩眼,比較激動的還用手撫著胸口,生怕一個不小心失聲尖叫,被判擾亂公堂的罪名。
須臾,黑雲頎長身子僅著簡單裝束,長髮蓬亂垂肩,卻依舊掩不去俊朗眉目下一股煥發凜然的英氣。他見了陸廣榮也不下跪,堂而皇之的張開兩腿挺立在公堂之上,頻頻朝柵欄外的民眾點頭示意。而官差們也不敢上前勉強他,唯恐一個不小心討來一頓打。
黑雲風流倜儻的神采立刻獲得滿堂讚歎,只差沒掌聲雷動,看得堂上的陸廣榮差點為之氣結。
「呵!他真的好帥哦。」盈盈露出一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花癡樣。
「噓!當心被我爹發現了。」陸贏姬面無表情地加以斥喝。這傢伙有啥好看的?不過是五官長得比較端正,身高稍稍偉岸了些,值得瘋狂成這樣?真不知那些女人腦袋瓜裡裝了什麼東西。他年紀應該不小了吧,一個老男人還忝不知恥的以大眾情人自居,惡!
朱師爺嚴正宣讀,「查,黑雲原為長白山上的毛賊,卻糾聚群眾,據山為王,以漁內鄉民為樂,視王法為無物。其惡性重大,天理難容。」
黑雲聽了頗不以為然,沒把堂上三名大人放在眼裡,只待朱師爺把話說完,才將頭轉向陸廣榮。
「將軍大人,」他好整以暇道:「我可以喝杯茶嗎?」
「你見了本官拒不下跪,此舉已可判你三年重罪,你還得寸進尺,呃……」見黑雲的眼睛愈睜愈大,模樣愈來愈可怕,陸廣榮心懼的馬上話鋒一轉,叫人端來一杯烏龍茶。
黑雲掀開杯蓋,啜了一口,「嗯,次等茶葉,劣貨。」他倨傲地便將茶擱到一旁,只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現在可以開始了嗎?」陸廣榮一時忘了自己才是官。
「啟稟將軍,您決定就好。」陪襯的芝麻官好意提醒他。
「廢話!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話引起哄堂大笑,把陸廣榮氣得眉毛都快燒焦了。「老爺好丟臉哦。」盈盈忍不住批評。
「再出聲就把你嘴巴割掉,四肢剁掉,丟到荒郊野地餵狗!」自己的父親出醜,陸贏姬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盈盈朝她背後作了個鬼臉,即噤聲斂氣,專心欣賞黑雲的翩翩英姿。
陸廣榮出示一本冊子,封面上正楷寫著「帳薄」。
「這本帳冊可是你叫柳頌德記的?」
「不是。」黑雲看也不看便道。
「你可認得柳頌德?」
「不認識。」
陸廣榮沉住氣,「這冊子上頭有你親筆簽字,豈容你狡賴?」
「真的?我在上頭簽了什麼?」黑雲懶洋洋地問。
「呃……嚴格說來也不是簽,而是畫,你畫了一隻老鷹。」陸廣榮把冊子遞給他看,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畫鳥啊?哎!誰不會畫鳥?德威街上隨便找個字畫攤,包你愛畫多少鳥有多少鳥。難道每個賣畫的,你都要一一拘拿嗎?」
他的話又惹來一陣哄堂笑鬧。
「堂下犯人態度莊重點!」朱師爺急著在陸廣榮惱羞成怒前,趕緊訓斥一番,免得害他們待會兒受到池漁之殃。
黑雲馬上抬頭挺胸,表現得十分莊重。「我一向對什麼人講什麼話,再*唆我要尿尿嘍!」他目中無人,再喝一口茶潤潤喉。
陸廣榮捺住性子,意外地並沒發作。「我們不但逮捕你,也捉到了你的老相好杜慧娘。」
一聽到涉及他人,黑雲連忙辯護,「杜慧娘是天麗樓的姑娘,只要花得起錢的大爺,誰不是她的老相好?你們不該抓她,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好,她不算,那陳雲妮、林喜妹、張柔、江芳玲……」
黑雲很專注地靜聽著這一連串美麗女人的名字,他低聲一笑。
浪蕩江湖載酒行。十數年來,他就在溫柔鄉里輾轉流連,忘卻萬古愁。
「上酒家也犯法?」他反問。
「她們統統擁有一本你的帳冊。」陸廣榮厲聲道。
「泡女人,哪有不花錢的?」他睨著陸廣榮,邪笑道:「將軍大人很久不食人間煙火了哦?」
堂下有人抿嘴竊笑。
「你不要轉移話題,我知道,那些帳冊都是你使用不法手段賺來的黑心錢,本將軍要判你斬立決。」
「嘎!」喋囁私議的百姓們,個個忿忿不平。哪有這樣隨隨便便就判人死刑,根本是草菅人命。
「啟奏大人,」倚紅閣的紅姑昂然排眾而出,「民女願替黑雲受刑。」
「我也願意。」萬花樓的虞美人也跪到堂前,正氣凜然地欲求一死。
「還有我們……」
才眨眼的工夫,堂上已擠進十幾、二十個珠環玉翠,花容月貌的青樓女子。她們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黑雲眉目傳情,巧笑嫣嫣。
「胡鬧!你們想死不怕沒鬼當,等我解決了這惡霸,再來解決你們。」陸廣榮忍了半天,就等這一刻,怎可讓這群女人破壞掉。「叫他畫押!」
朱師爺把罪狀攤在黑雲面前,遞給他一管毛筆。
「雲哥哥,別畫,那都是莫須有的罪名呀。」紅姑惶急地制止他。
「無所謂,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黑雲大筆一揮,從容不迫地畫了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看看覺得不過癮,在一旁又加了一顆蛋,正好湊成了烏龜王八蛋。
「你你你……」陸廣榮快被他活活氣死了。「明日午時處決!」
眾人一片嘩然。
***
「小姐、小姐!」見所有的人紛紛離去,盈盈慌忙拉著陸贏姬的手,從後門溜到六王廟廣場。「現在怎麼辦?」盈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馬上就要害死一條無辜的性命,這是很深的業障喲,搞不好以後得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能超生。」
「那又如何?」陸贏姬沒好氣地斜眼瞄她。
「快想辦法彌補呀,要不……我們去劫獄!」她異想天開地說。
「失心瘋了你。黑雲究竟給你多少好處,讓你心甘情願為他上刀山下油鍋?」
久聞黑雲武藝高強,小小知府大牢豈能困住他?外人或許揣度不出他別有用心,她陸贏姬可不會不明白。
他一定是在等,等一個人現身。
「聽你的口氣,你是不肯救他嘍?」盈盈對她是徹底失望了,「虧我白白服侍了你那麼多年,沒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女,你這鐵石心腸的千金小姐,一點都不瞭解民間疾苦,連丁點側隱之心也沒……」
「停!你吵死了。」陸贏姬不再理會盈盈的指責,她負著手,心事重重地往回家的路上緩緩踱去。
黑雲的確不簡單。人家都說婊子無情,怎地那些妓女卻甘心為他赴湯蹈火?
那日她爹軟硬兼施,逼她幫忙捉拿黑雲時,只說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壓根沒提到他竟是這麼一個謎樣的人物。
他不是壞人。只要稍微眼明的人都看得出來,她爹一味的強辭奪理,無非是想將黑雲入罪,如此判法焉能教人心服口服?
她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該如何是好?她從小得到的庭訓是親情誠可貴,官祿價更高,若為金錢故,兩者皆可拋。
在她爹眼裡,功名利祿比什麼都重要。她若袖手旁觀,不就等於為虎作倀?但……那又怎樣?從小到大,可沒有人教她禮義廉恥忠孝仁愛呀。
思忖得太入神,她渾然沒注意前方街道不知何時湧上大批人馬,幾乎將整個市集圍得水洩不通。
「小姐!」盈盈叫聲甫落,陸贏姬右腳的繡花鞋剛好踩上一雙奇大無比的靴子。
這男人漆黑的頭髮因風塵僕僕而略呈混亂,剛挺的鼻樑下方懸著一方堅毅的薄唇,他正是飛鷹幫的二當家項詮。
「我家小姐不是故意的,真是得罪了!」盈盈機伶地將陸贏姬拉到一旁,以免無端惹禍上身。這些人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
「慢著。」項詮神情先是一震,忽地扯住陸贏姬的手臂,好美的女人!良久,方朗聲問:「可知道知府衙門今兒審訊了一名武林中人?」
「我不知……」
陸嬴姬話猶未說完,唯恐天下不亂的盈盈已經搶白道:「知道,這是件天大地大的事,誰會不知道。」
項詮揚起濃眉問:「如何判決?」
「用膝蓋想也知道是死……」陸贏姬想攔阻已經來不及了,盈盈的話已掀起項詮兩眼間一陣雷霆。
他怒意橫生地放開陸贏姬,飛身坐上跟在後頭的寶駒,連同數十名輕騎殺氣騰騰地往知府衙門絕塵而去。
「不說話你會死嗎?」陸贏姬心想,一旦讓這些人衝進地牢,不要說她爹,只怕衙門裡所有的人都要倒大霉。唯今之計,只得一不做二不休,提早解決掉黑雲這名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