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贏姬騎著快馬在狹隘迤邐的山徑上已狂奔了一個多時辰,斜陽不時從夾道酡紅的花樹葉隙間灑落下來,撫弄她長垂腰際的秀髮。
臨近市集大街時,她突然放緩速度,躊躇著是否就這樣返回驛館。
隨軍北上,原來的任務是為了協助她爹剿平飛鷹幫,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陷,實是始料未及,若是讓她爹知道了將做何反應?
這個外人眼裡視為榮華富貴的家,實際上一點也不溫暖。如果娘或蘭姨在就好了,起碼她們是真心的待她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七、八年,還是十年前?長年過著戎馬生活,已漸漸將她的記憶腐蝕殆盡,但她依稀記得,那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午夜,娘因操勞過度舊疾復發,竟然就此撒手人寰。第二天黃昏,鄰家嬸娘帶著一名五十開外的老伯前來,說是她的舅舅。舅舅帶她到一棟超乎她所能想像的豪華別院,並要她叫裡面一名陌生男子為爹。就這樣她成了陸廣榮的獨生女,陸家的千金小姐。
在豪華別院短暫過了十一天錦衣玉食但毫不快樂的生活後,她又被帶往峨媚山和北域,接受一長串非人的訓練。她從來不知道對待自己的女兒,也可以這般薄情寡義。當時要不是遇到了蘭姨,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和爹是世仇而非至親。
蘭姨猶似菩薩的化身,不僅雍容出塵,而且溫柔慈藹。然令她費解的是,蘭姨柔聲細語,總是笑靨如花,但一見到她爹就立刻變了張瞼。在她看來,他們是標準的孽緣,一點都不相配。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已不知不覺回到驛館門口。
外頭的守衛一見到她,先是驚詫呆楞得不知所措,接著才飛奔入內通報。
「小姐?」一開始就等在前院的盈盈,第一個趕出來相迎。「你……回來了?你沒事吧?那個那個那個黑……」
「噓,什麼都不要問,先去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更衣。」這身狼狽相,讓她覺得有愧皇恩,到底她是皇上御封的郡主。
「好,我這就去,你別走前門,從側門進來,免得被衛公子撞上。」
「衛子丹?他來做什麼?」陸贏姬對衛子丹印像不惡,但也並不特別好。
「來談婚事,老爺已經決定要把你許配給他。」
陸贏姬大驚失色。「怎麼會?」她遭人擄走,她爹不思營救,居然還有心情選女婿?
「唉,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先回廂房再談。」盈盈急急忙忙將大門掩上,並用嚴厲的口氣警告門口守衛,得暫時裝聾作啞,否則得小心她的「潑婦功」。
***
大廳上宴席已撤,陸廣榮叫人端上兩杯雨前茶,即藉口有公文待批,溜到後堂躲起來。
衛子丹把瓷碗中的茶葉撥了又撥,最後終於捺不住性子,生氣地站了起來。
「去告訴陸將軍,我——」話聲未全落盡,突然一把長劍欺到咫尺處,直搗他的天靈蓋。
衛子丹駭異之餘,連忙操起傍身武器相擋,但一來一往,長劍再度迫近他的眉睫。由於事出突然,他委實難以做出適當的反制,不到片刻,眉心已被劃出一條血痕。
「你——」衛子丹惱羞成怒,捉起瓷碗就要扔過去。
「你武功這麼差,怎麼有資格娶我?」換了一襲青色素裝的陸贏姬將手中長劍拋與盈盈,回眸冷冷地瞟向衛子丹。
「趁人不備,伺機下手,這是光明正大的行為?」衛子丹見是陸贏姬,先是喜出望外,但被她一質問,又不免怒火陡升。
「身處江湖,隨時隨地可能面臨危機,難道每個人都等你準備好了再下手?」陸贏姬無意羞辱他,只是單純的想試試這位據說文武雙全的新科狀元究竟有多少能耐。
「你這個蛇蠍美人果然名不虛傳。」衛子丹忍不住反唇相稽。「既然你這麼喜歡舞刀弄槍,那麼十五天後,我們來一場公平比鬥如何?」
「十五天會不會太短?三個月如何?」陸贏姬估量憑他現在的本事,想贏她只有一成的機會,如果他能想出一套致勝的絕招,並苦練三個月,或許還有一點希望。
「不必,十五天後我們驛館廣場見。」想他衛子丹何許人也,怎能受得了她這樣的鄙視。
「萬一你輸了?」她只有一個要求取消婚約。
「我不會輸的,你安心等著當我的新娘子吧。」衛子丹長袖一拂,悻悻然地大步走了出去。「小姐,現在怎麼辦?」盈盈不安地問。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衛子丹還不是她的心頭大患,她擔心的是黑雲,那個極可能令她萬劫不復的賊子頭。「我餓了,去拿點吃的來。」
「這時候你還吃得下?」照常理推斷,她應該煩惱得茶不思、飯不想才對呀。
「廢話!不吃點東西,怎麼有力氣打架。」一口氣要對付兩個男人,她至少得吃下一頭牛才夠。
***
從飛鷹幫死裡逃生回到驛館已經三天了,陸贏姬一直在等候她父親召見,對她聊表一丁點關懷之意。然而,她卻連一句慰問的話都沒等到。
晴空高照,兩隻粉蝶飛逸在這桃花源般的林園中,御風似地輕盈流轉在黛綠紫紅的奇花異草間,掠過引自後山的清澈泉水,最後停佇在一襲綵衣上。
只是這綵衣的主人似乎渾然未覺,只是癡癡地望著莽蕩蒼穹出神。
「小姐。」盈盈試探地喚了一聲,便噤聲不語。
她家小姐變了,她從來不曾像今兒個這般失魂落魄過,會是黑雲的關係?老天保佑,她家小姐千萬別愛上這既薄情又博愛的風流幫主,要不然後果鐵定不堪設想。
「我爹邀的賓客都到齊了?」不知過了多久,陸贏姬驀地低聲問。
下月初一是她爹五十四歲的壽辰,喜歡擺闊招搖的他,總要提前找一大票官場同僚,到家裡來預先暖壽,順便揩油。
平陵縣是個小地方,所有的官員全部加起來,官位也沒他一個大,礙於他的淫威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準備一份厚禮前來赴宴。
通常這種場合,陸贏姬都是不被要求參加的,但這次她爹卻特別交代她得於飯後茶會時加入。
「只差朱王府的小王爺朱克禮。」
「他也要來?」朱王府遠在江南,居然為了他爹一個小小的壽宴千里跋涉,太不可思議了。陸贏姬沒心情去猜測她爹的做法和動機,端著盈盈端上來的熱茶,她踱到石階前,抬眼望去,對面荷花池畔有三名女子和一名男子,正垂首斂目的盯著池子中央。剛到這兒時,她聽到一則傳說,據稱這荷花池水因引自高山深谷,頗富靈性,只要對著它誠心許願,就能讓人得遂所求。
是這樣嗎?她倏然升起一股奔到池畔的衝動,但……去許什麼願呢?
迷離中,她彷彿看見池邊的男子仰起臉來,呵!是他,他幽魂似地追到這兒來了,怎麼辦?過度的驚嚇,令她險些跌落石階。
「小姐,你怎麼了?」幸虧盈盈及時扶住,「天!你的手好燙。」
「快,快去叫人來,把黑雲抓起來。」原本武藝精湛的她竟幾次踩不穩步子。
「黑雲?在哪裡啊?」盈盈順著她手指所指的方向望了半天,但什麼也沒見著。
「就在池子邊,你快去叫人,快!」她的神智呈現空前的混亂。
「那哪是黑雲,是陸安啦。小姐,我看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
「可我……明明看見了呀……」閉目定了定神,她這才羞慚地自嘲一笑,「我一定中邪了。」「沒錯,中了黑雲的蠱毒。」盈盈道,「你先回房歇會兒,我去幫你泡一杯醒腦茶。」
盈盈才走不久,陸贏姬即看到那四名男女興奮地朝天空揮舞著手,口中高聲談論著。一潭池水就值得他們樂成這樣了?為什麼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簡單平凡的喜悅?
她信步來到一畦草地旁,伸手握住一枝仰著黃亮花瓣對著她瞧的野百合,感歎如此盛綻的生命,她瞬間便可摧毀,然而她這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劊子手的生命,卻活得了無光彩。
惆悵滿懷地回到房裡,脫下外衣,沉重地躺進床榻,但願一覺醒來,這惱人的俗世已全數離她而去。
「為何歎氣?」聲音像來自幽冥府邸,嚇得她一下彈跳而起。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她竟遲頓地毫無所覺?該死!她到底是怎麼了?
盯著懶洋洋躺在床上的黑雲,她差點又要以為自己眼花了。
「就在你進來之前。」黑雲深不可測地一笑,伸手將她拉近懷裡。「想我嗎?」
「想你才有——」她沒能說出「鬼」字,已被他一口封住雙唇。
「很好。」將她緊緊摟入胸膛,他的索求像排山倒海般,一下子便將她淹沒得連呼吸都困難。
嗅著黑雲身上充滿獸性的味道,聆聽他胸臆傳出的狂烈心跳,陸贏姬意識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承迎他的探索,有如一個不守婦道的放蕩女。
她寂寞太久,在心靈和情感上幾乎已到了枯竭的地步,如此溫熱舒坦的胸膛正是她所需要的。
極度恍惚中,她猝然睜開眼,赫地見到他俊美的臉龐似笑非笑地儘是嘲弄。
霎時之間,她懂了,黑雲喜歡看到她愁苦的模樣,享受悲愁在她身上所造成的煎熬。
這就是他要的?要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可恨的傢伙!陸贏姬怒從心起,惡向膽邊生,左掌偷偷運足功力,欲一拳打掉他邪惡的嘴臉;但冷靜一想,這樣做無異是以卵擊石,非但不能發洩心中怒火,反而很可能招來更大的污辱。
「想到好法子來對付我了嗎?」黑雲永遠能猜中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她總像一個單純的笨小孩,藏不住一些些秘密。
陸贏姬緊抿的朱唇牽強地笑了笑,「對付你太累,不如先拋開惱人的俗務,陪你共嘗銷魂蝕骨的美妙滋味。」她大方地褪去衣衫,躺臥著用雙手撐起自己的嫣頰,以左手拂向微僨的高聳處,然後一路順著起伏的曲線抵達修長的兩腿……
這女人在勾引他!黑雲被她這突然的轉變,震驚得瞠目結舌。她到底想玩什麼把戲?
他開始覺得頭腦發脹,心緒不聽使喚地隨著她的撩撥而喘促起來。不,不該是這樣的,整個局勢該是由他操控,他才是主宰者,可……這真是荒誕透頂。
「吻我。」陸贏姬把臉埋近他的頸窩,在他耳畔低低呵氣,「盡情歡愛,再慘烈廝殺,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極致更過癮的?」
「如你所願。」倘使如此見性露骨的邀約真是她心中所渴望,他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蛇蠍女到底非良家婦女,由此可見他日前的趑趄猶豫實屬多餘。
黑雲挺起上半身,將她壓在身下,綢繆的撫觸成了輕蔑的蹂躪,他打從心裡瞧不起她。
然而陸贏姬卻像換了一個人,收起悍戾的本性,極盡溫柔嫵媚,如一股芬芳的氣息在四周飄蕩著,悄悄蠱惑他的心。
黑雲偶然抬起眼,竟瞥見她眉間眸底漫染一抹憂悒迷惘,這又是為什麼?
他凜然凝視著她,看著她明明就在身邊,看得到摸得著,卻清清楚楚的意識到她並不屬於他,不只心和靈魂,甚至連身子亦恍似一具虛幻的形體。
這個女人根本是虛偽造作!「你在作戲給誰看?」
陸贏姬秀眉輕佻,對他的戳穿毫不以為意。「人生本就如同一出充滿哀喜離愁的戲,江湖兒女終究要兩相忘於江湖,對情愛這種東西,難道還應該有不切實際的憧憬?或者只許你這位大幫主遊戲人間,卻不許旁人放浪形骸?」她抿起小嘴,飄忽地淺淺一笑。
「你有過別的男人?」黑雲沒來由地怒從中來,大聲斥問。
「黑幫主何必多此一問?」他不是已經凌辱過她了?「像我這樣一名女子,有十個、八個男人是很正常的,不是嗎?」她執著他粗大的手掌,劃向自身嬌柔的腰腹,孰料,黑雲竟嫌惡地推開她,忿然坐起。
「怎麼?覺得我配不上你?」陸贏姬側身半臥,故意擺出十分撩人的姿態。
黑雲喘急著提起一口氣上來,久久才吐了出來。他也不瞭解自己為什麼要光火,這樣一個女人本就不值得期待,是他說過的,不是嗎?賊父無良女。只是潛意識裡,他又巴望事情不要照著他所預料的發展。
第一次見到陸贏姬,他就有股不祥的預感,像一泓烈酒倒入咽喉,立即化作熊熊火焰,一路摧枯拉朽,滌去蒙在他心靈的所有滄桑和疲憊,亦同時燃起他滿腔的憾恨,讓他發現自己不只是一具空虛沒有血肉的臭皮囊,而是有靈魂、有熱情、有感覺的。
這樣的知覺是危險的,幸好她及時顯露出淫蕩的本性,讓他逐步沉淪的心得以幡然悔悟。呵!冷酷無情的黑雲居然會為一名殘花敗柳動起俗念?汗顏!
「想遊戲人間?」他冷冷說著。她和一般青樓女子並無兩樣,她不會是他的心魔,根本不能將他疲沓枯竭的心激活,所以,即使要了她,也不必覺得良心不安。
黑雲重新躺回床榻,眼裡緊盯著她小腿間的那顆小巧誘人的紅痣,兩手勁道忽地急猛握住陸贏姬的纖腰,貪婪地汲飲由她領口溢出的那股醉人馨香,雙手狠狠地在她身上遊走……
此舉倒是教陸贏姬駭異心悸,他不是應該悻然拂袖離去嗎?怎麼反而卻……
「不要!」意識到他的企圖之後,從容自若的她頓時心慌意亂,「我——」
「小姐,小姐!」門外是盈盈的聲音,「老爺要你快到大廳去見衛公子。」
「衛公子是誰?」黑雲愀然不悅,大掌下意識地掐住她細柔的頸子。
「他是新科狀元,官拜翰林學士……我的未婚夫。」陸贏姬明知這些話很可能為自己帶來殺機,卻還是不知死活的激怒他。
「這麼快?三天前才比武招親,馬上就有未婚夫?如果我沒記錯,那只繡球應是我從你手中奪走的。」所以最有資格要她的應該是他才對。
「好啊,你當我的第二任未婚夫,橫豎男人對我而言,從來就不嫌多。」她故意說反話,目的無他,只願黑雲就此挾怒離去。
「啪!」黑雲怒不可遏地賞了她一記麻辣掌。
「你憑什麼打我?」
「小姐,你在跟誰說話?小姐,開門好嗎?」盈盈察覺房裡不對勁,心焦地猛敲門。
「憑我黑家兩代的血仇,憑飛鷹幫數百條人命。」倏地面容黯沉,這會兒他真的是了無興致了。可恥的女人,就算只是抱在懷裡都該嫌髒。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到底為什麼那麼恨她?
「裝蒜!」黑雲陡地拔出陸贏姬掛在牆上的長劍,劍尖抵著她的頸子。
「冤有頭,債有主。我儘管殺戮無數,但絕沒傷過半個飛鷹幫的徒眾,你找錯人了。」
「父債子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陸廣榮沒有兒子,當然得由你為他抵命。」
黑雲手中劍花一閃,在她頸項劃了兩道指節長短的口子。緩緩的血注自白玉也似的頸間沁出,彷彿一朵妖艷奇詭的紅花,漫漫淌落雪白的胸臆,如無言的控訴,更像致命的招引。
陸贏姬忍住痛楚,只是瞠大晶燦美目緊緊盯著他的眼。
黑雲心中驀地一震!訝然丟掉手中長劍,惶急地摟住她,癡狂地吸吮那抹腥甜,然後在波瀾壯闊中強行要了她。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不只陸贏姬,連黑雲亦對自己瘋狂的行為措手不及。
「走了好嗎?求求你,快走!」就當是惡夢一場,但願今生就此別過,她再也不要見到他。
黑雲怔仲的佇立於床畔。他怎肯就此離去?
「我不准你去見那姓衛的。」慣於出入花叢的他,竟表現得像個妒夫。
「拿什麼作借口?」沒有守貞的對象,她又何必故作矜持?
料定他將無言以對,陸贏姬慨然輕喟,起身走到梳妝台前,當著他的面著手粉墨。徐徐暈開胭脂,仔細描眉撲粉,最後蘸上玻瑰膏子飾唇……一襲雪色羅衫將她襯托得益發明媚照人。
「你……還妄想嫁人?」這問題真蠢。才問完他就後悔了,他是始作俑者,居然還敢批評她?陸贏姬垂首冥想了一下,淡笑道:「不必覺得良心不安,我會告訴我自己,永遠不要愛上你。」說完,她轉身離去。
細碎的跫音由門檻延向長廊的盡頭,黑雲猶呆立當場。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何教他恨極、怒極,卻又萬般不捨?
***
大廳上燈火輝煌恍如白畫,盈門的賀客連廳外的水榭樓台也坐無虛席。
幾名官員正圍著陸廣榮,口蜜腹劍。陸贏姬的出現引起不小的騷動,交耳細語、高談闊論的統統停止話題,爭睹這位名噪京華的長樂郡主。
陸贏姬只淡然地高揚著臉,輕輕向大家頷首,眼睛掠過人群時相當敷衍,因為她討厭這種酬酊的場合。
「你終於來了。」衛子丹越過重重人潮擠到她身邊,躊躇滿志地把盛了半盅毛黃酒的瓷瓶遞給她。「陪我喝一杯。」
「行。」陸贏姬大方地接過酒杯,仰頭一乾而盡。
「好酒量。」
善於逢迎的賓客馬上回以熱烈的鼓噪。倒是衛子丹臉上有些掛不住。堂堂翰林學士的未婚妻當著眾人面前如此豪飲,成何體統?但,是他邀她的呀。
「郡主都已經喝了,衛大人也該浮一大白吧?」
好事者端來一隻大海碗,倒了滿滿的茅台,催促衛子丹千萬別丟了男人的顏面。
「喝就喝。」
他一飲而盡。這一大碗下肚,害他頭昏腦脹,兩腳虛浮,趕快甩掉眾人,拉著陸贏姬到一旁避難。
「你還好吧?」陸贏姬見他兩眼瞳仁渙散,情知他已有了八分醉意。「過些天咱們尚要砌磋武藝,你還是少喝點,這種烈酒可以讓人醉上十天、八天醒不過來。」
「砌磋?多好的辭彙,我以為可以忘了那檔子事了。」衛子丹不高興地拉下臉,「你絕對是這世上最驕傲的女人。」
「後悔了?」陸贏姬也斜著一雙冷眼,唇畔銜著的滿是嘲諷。
「笑話,放眼天下,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我?何況,你只是個女人。」
衛子丹不屑的語句聽入她耳裡,並沒有興起任何波瀾。一個自己不在意的人,不管他說了再難聽的話,都只需一笑置之。
「一個你處心積慮想娶的女人。」她幫他補充說明。
「哼!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我只不過——」
「只不過如何?」陸贏姬搶去他的說頭,「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
「我……」衛子丹讓她啐得一陣困窘。見她拂袖欲走,忙又道:「慢著,我有句話想問你。」衛子丹慎重地東張西望了一下,確定沒人偷聽。
陸贏姬水眸輕顫,等著他往下說。
「你被擄往飛鷹幫,沒受到什麼……刁難吧?」
「你怎麼知道我被捉到飛鷹幫?」這件事縱使各方揣測紛紜,但她始終沒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我……猜測的。」衛子丹心虛地把眼睛轉向一旁,「黑雲是個採花賊,我擔心他……」
「既然那麼擔心,為何不乾脆取消婚約?」
「我、我只是,」衛子丹被她那對清朗但銳利的眸子盯得失去了主意,強收拾起慌散的意識,清清喉嚨以一慣的高姿態解釋道:「難道關心自己的未婚妻也不應該嗎?」
「喔,那謝謝你了。」陸贏姬漠然一笑,往內堂走了幾步,復又轉身,「忘了告訴你,把我擄走的不是黑雲,是他的一名手下,如果你真關心我,就把那個人揪出來,殺了!」
「什麼?」衛子丹驚詫地瞠直了眼,「不是黑雲會是誰?這世上還有比他更膽大妄為的毛賊嗎?」
陸贏姬沒有回答,她相信支使小六的幕後黑手,衛子丹一定認得。這傢伙真是為了娶她才千里迢迢跑到北疆來嗎?或者,另有目的?
大廳上眾多的人潮,沸揚的吵雜聲,加上衛子丹的糾纏,令她再也受不了地想擺脫那股不耐,遂拾階而上出了驛館,來到城郊的小道上才放慢腳步。
不知不覺地邁入夜色中,她的裙擺在夜風中獵獵抖動,襯著背後綴滿星子的黑幕。因為寒意逼人,她將雙手環抱胸前,這個動作不由得勾起數個時辰以前,她和黑雪無盡綢繆的畫面。
這男人奪去了她清白的身子,而她卻對他念念不忘?是前世的孽緣嗎?
她羞慚地伸手摀住臉,沒想到十指之間竟全是他的體味,嘴上亦殘存著他的唾漬,道路兩旁榆樹糾結的枝椏更猶似他肌肉虯蟠的臂膀,老天!她隱隱感覺到長久禁錮的心靈已緩緩為他敞放。這是個不祥的兆頭!
前面數十步遠的地方有座小亭,陸贏姬想過去歇歇腳,撫平一下心緒,一走近始發現裡頭已坐了一名女子。
就著天光,她見這名女子穿著十分講究,上身一件玉色大袍,玄色寧綢鑲邊,繡著金線梅花,敢情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閨秀。再往下打量,見她一雙天足蹬著繡花沖呢鞋,不覺納悶,好人家的女孩沒有不纏足的,難道她是青樓中的姑娘?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去?
不久,竹林後走出另一個人,是黑雲?!
他身上穿著的仍是那襲長袍,顯見是離開驛館即趕著前來赴約。朦朧月色下,他卓爾挺拔依然。陸贏姬清楚聽到自己的胸臆怦然一震!
「你來了?」女子興奮的說,立刻起身迎上去。
「什麼時候抵達平陵縣?」黑雲的語調低沉而平淡。
「剛到,陪我走走。」女子顯得興奮異常,親熱地拉著他的手便向竹林裡走去。
陸贏姬立在原地,不知該怎麼做出適當的情緒反應。黑雲風流倜儻,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她只是沒想到,他才和她分別,立即就來會見另一個女人。這麼迫不及待?
濃重的夜色下曠野漠漠,一切沉默無嘩,讓她得以清楚聽見他們談話內容,但她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管談些什麼,總不脫男歡女愛,對她都是椎心的折騰。
心中沒有愛的人,不該有悲傷的感覺,但為何她方寸問的痛楚愈來愈劇烈?
她朝後快步奔至一個榛莽的山坡處,淚水已洶湧氾濫。來不及收拾複雜的心情,一聲低喚從暗處傳來——
「陸姑娘!」
「是誰?」陸贏姬一愕,凜然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