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大家吃吃喝喝、遊山玩水,陶喜悅也常吆喝著他們到家中吃火鍋,那氣氛熱熱鬧鬧,多好。
他們這幫朋友都有綽號──
象牙:搞廣告設計的。胖妞:公司小職員。Amy:髮型師。八佰:標準的SOHO族,玩音樂的。
還有阿喵、寶哥……等人。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一票朋友,也不曉得大家怎麼熟起來的。
總之,喜悅是先認識象牙,象牙又帶著她認識胖妞,然後不曉得誰啊誰的,又帶來誰的朋友,就這樣,湊成一個小團體。
今天大夥兒相約來貓空泡茶。
她穿著牛仔褲、黑色針織緊身上衣,頸子上、手腕上,掛了幾串叮叮咚咚的飾品,雙眼皮淡抹金黃色眼影,看起來挺冷艷。
席間,有人問起:「喜子!」也忘了是誰幫她起了這個名,反正大家習慣這麼叫,已經很久了。
「我們可憐的設計師,最近工作找得怎麼樣?」八佰老兄雖然調侃,卻不脫濃濃的關心。
喜悅雙手托著下巴,支在桌面歎口氣:「甭提了,相關行業的公司,都讓我寄履歷給寄爛了,還有人批評我,不合適吃這行飯。」
再想起那位畢先生給她的打擊,她就沮喪莫名。
「那就別吃這行飯啊,回去搞建築。」象牙說得很輕鬆。
「嘖。」喜悅不耐煩地搖搖頭,對他的建議絲毫無意接受。「現在才回去混建築,太晚了吧!」
胖妞慢吞吞說話分析:「重頭來,沒什麼早晚問題。起碼畫畫圖、還是當個小職員,拿人薪水、生活穩定,總比現在好。」
「我只想做我喜歡做的事,咱們價值觀不同,別試著說服我。」喜悅揮揮手,不想聽。
「欸,她自由慣了,甭跟她說這些。」明白她的固執,大家遂轉了話題。
「象牙最近忙啥?」Amy問起。
「我公司最近接了個案子,要幫個名建築師做廣告。嘖嘖,忙得天翻地覆,慘慘慘!」
「怎麼?那麼難搞啊?」
「豈止難搞,簡直折磨。」
「哈,好像真的很慘?」
象牙高談闊論起來。
「我只能說,人跟人之間的意念不同的時候,就是衝突;你們知道,創意這種東西本來就很主觀,很難化解那種說不上來的衝突。我想表達的型態,他那邊回應不能接受,他希望我做到的,我又抓不到。」
「哪個名建築師,這麼龜毛啊?」喜悅好同情地看著象牙,她深深知道那種痛苦。他所說的,有些人聽來可能虛無飄渺,她可是很能體會。
一群人嗑瓜子、泡茶,氣氛熱絡。
「他啊,畢逍遙,聽過嗎?人稱畢大師,怪人一個!」
「畢逍遙?」喜悅聞言心頭猛跳了下,畢逍遙?可是日前那位「冤家」?
「嗯,他那人啊,不務正業公司都不會倒,才神奇咧。」象牙說道。
「說來聽聽?怎麼神奇法?」一群人很好奇。
「人家就是有才華啦,年收入千萬,隨便畫張圖都能賺錢。高興就到山上開間自由旅店,要不就跨行玩玩土木工程、室內設計……」
象牙滔滔不絕,口吻中有忌妒、亦有敬佩。
其實男人總說女人家心眼小、愛比較,卻不知道他們才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自覺與別人比較的動物。
他們總是這樣,喜歡提提英雄、講些虛榮,比女人更容易有崇拜情節。
「唔……」喜悅確定,象牙說的人,即是那位冤家。不過,她不曉得那位冤家這麼神哪!?
大夥兒聽他說著,也跟著嘖嘖稱奇。
「不過通常仗著自己有張好看的臉蛋、有錢、有才華的男人,玩起愛情遊戲都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他的女人是一個接一個,可偏偏又沒聽說敗在任何一個女人手裡……欸,反正真的是『怪腳』一個啦……」
哎呀,果然是冤家。說「怪腳」,「怪腳」就出現。
陶喜悅目光不經意一瞥──恰好瞥見畢逍遙摟著名美艷的女人進了店門。
她以手肘推了推旁邊的象牙,努努下巴對他示意。
象牙住了嘴,看向來人,低頭悄聲問喜悅:「耶?就是他。怎麼?你什麼時候認識這號人物的?」
「上回去自由旅店喝咖啡,就那傢伙,囉囉唆唆批評我的設計作品。」喜悅悶悶地噘嘴。
隨後,她見象牙起身過去跟他打聲招呼,他們寒暄了幾句,象牙才折了回來。
「虛偽。」她取笑地皺了皺鼻子,對像牙說道:「方纔還在道人長短,一會兒又熱絡似的跟人家談笑風生。」
「沒辦法。」象牙聳聳肩。「大客戶嘛!」
陶喜悅往那頭望去──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對男女在這裡出現很突兀。
可能先入為主吧,剛剛聽罷那男人的風流韻史,總覺得他跟女人的關係,該是速食愛情那一類的,例如從Pub出來,接著帶到飯店一夜情,最後拍拍屁股兩不相欠。
那號人物,不該像他們這票夥伴閒情逸致,該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
陶喜悅不知道,他們這票人,在別人眼中才是異類咧。
畢逍遙看見她了,他興味瞧了片刻,便挪開目光。
那票人等,看來便是形形色色、不搭調的一幫人。那怪怪的女人,交些怪怪的朋友。
陶喜悅裝作匆匆一瞥沒看見他。她知道他看見她、認出她了。
巧得很!怎麼老會碰見他?孽緣啊孽緣……咦,等等,她的腦袋在想什麼?她做啥要跟他「有緣」啊?
甩甩頭,將注意力拉回她的同伴中。她當他是個陌生人,反正他對她來說,的確陌生得很。
***
同伴的話題不知道何時轉到象牙身上,喜悅只聽他們哄然一陣大笑,接著有人搭腔。
「嘿嘿,象牙,你該不會是個Gay吧?」八佰老兄突然大聲嚷著。
兩張桌子並在一起,七、八個人圍坐,吵吵鬧鬧的。
「唔……很有可能唷,他們搞廣告的,有不少同性戀哩!」Amy擠眉弄眼、一臉曖昧說道。
「去!想太多。」象牙不爽地揮了揮手,別開臉去。
「認識這麼久了,沒瞧你交女朋友,這年頭像你這般人模人樣的男人,身邊沒情人,很容易讓人聯想的啦,哈哈。」
「我的情人,不就是喜子嗎?欸,你們這麼久都看不出來嗎?」象牙說著,伸手欲拉攏喜悅。
喜悅聞言舉起雙肘、交叉在臉前表示抗拒,誇張地嚷嚷:
「喝!象牙,你該不會真是同性戀吧?要不然為什麼抓我當擋箭牌!大家都知道,我們兩人不可能有感情的。」
哈,老朋友了嘛,這樣開開玩笑,無傷大雅。她跟象牙迸得出火花才有鬼,兩人太熱了啦。
象牙一把揣住她,勾著她的頸子在她耳畔假意要脅:「嘿!喜子啊,你非要讓我這麼難看嗎?」
喜悅呵呵笑,撞撞他的肩膀對他擠眉弄眼:
「哎唷,愛人同志,別這樣嘛!Gay就Gay嘛!這有什麼好害羞?很正常啊,法律遲早要開放同性戀結婚的,你就別遮遮掩掩了。」
大夥兒哄笑,其實,也不知道有啥好笑的,只是氣氛很輕鬆,很容易就放開笑聲。
象牙的臉色突然變得好認真。他舉起手掌示意,要他們閉嘴、停止大笑。
「Everybody──」清了清喉嚨,像要宣佈什麼大事一樣。「非要證明我不是Gay嗎?」
「你想怎麼證明?」大家面面相覷,憋著笑意。
「我喜歡的是女人,要不,喜子為我證明。」才說罷,象牙勾過喜悅的頸子,湊來嘴唇,在她臉上一啄。
喜悅來不及反應,她傻眼了。
他在眾人面前親她,用囂張的方武證明自己不是同性戀。喜悅真是徹底被當成擋箭牌哩,好吧,眾人相信象牙愛的是女人。
大家笑開了,但是,喜悅翻臉了。
她的臉色刷地一沉,但是沒有人發現,不曉得她瞬間漲起了怒氣。
「去上個廁所。」匆忙離席,她對大家說道。
方纔那精采一幕,落入畢逍遙眼中。他正起身預備至洗手間,必須迎著他們那桌而走。
「她」跟「他」,是情人?畢逍遙瞇起眼來思考。雖不知方纔那頭喧鬧,討論了些什麼,但看得出來,她跟他很親暱。
轉入洗手間之際,低頭悶著臉走來的陶喜悅,撞上他肩膀。
她抬頭,連句對不起都沒說,因為她正生氣。
畢逍遙斜睨著她。除了上次在那家商店拐她說出;「請」、「拜託」這兩個字眼,除此之外,請、謝謝、對不起,這幾個禮貌用字,他好像從不曾聽她說過,她真是無禮得徹底了。
「借過。」見他擋路,好似不打算退讓,陶喜悅不高興地出聲。
「路你家的?」他可還記得,上次不曉得誰那麼作對地擋他通行。
她不說話,她知道此人在挑釁。先前被他耍了兩次,這次,她要放聰明點。
「畢逍遙。」她連名帶姓叫喚,擺明了敵意。「我擋你一次路,你帶走我想買的東西,一來一往,我們互不相欠」
「嗯哼。」他可以接受。
欸,好笑!他為什麼放著他今晚美麗的女伴獨自坐在那兒,自個兒像尊門神擋在洗手間門口,跟這沒好臉色的小妞對峙?
陶喜悅抬高了下巴,很霸氣地繼續說道:「現在,本姑娘要上廁所。上廁所跟吃飯一樣偉大,是吧?你不會那麼沒品,礙人這偉大的『急事』吧?」
「……」畢逍遙臉色一僵。
算她狠,連「請」字都不用說,就讓他必須接受。他讓步,放棄毫無意義的對峙。
陶喜悅得意一笑,無言閃過他身旁,進了洗手間。
畢逍遙瞪著她。她還是連句謝謝都不說,真夠嗆了。
他氣悶地進入男廁。
隨後,兩人又恰好一起走出洗手間。
他們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沉默無聲,只有水龍頭的水瀑沖刷,水很冷,兩人之間的氛圍更冷。
陶喜悅擦乾雙手,走到夥伴桌前,一票人剛好紛紛起身。
「閃了、閃了!」他們準備離開。
她抓起背包,也隨他們走出店門。
「呀呼──」眾人吆喝著,一個個鑽上了車,準備一路飆下山。
霎時,重型機車、汽車的引擎聲混在一塊兒,形成格外讓人側目的狂妄噪音。
畢逍遙目送囂張的一票人離去……
為什麼,他有很強烈的直覺──他跟她,會再見面!?
***
秋雨綿綿的夜晚,容易讓人憂鬱頹廢,這晚的電話鈴聲,解救了煩悶窩在家裡的陶喜悅。
象牙來電,劈頭就對她說:「喜子,有個工作機會,要不要考慮?」
喜悅先是錯愕,才吶吶出聲:「什麼機會?」
上回讓象牙「襲吻」之後,跟他說話,覺得有點尷尬。
「有位建築師想招募一支工作團隊,問我有沒有推薦的人選,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看。你考慮一下吧,畫畫圖,從簡單的工作做起。」
建築?陶喜悅想都沒想就回他:「我不想畫硬梆梆的線條。」
「沒,一樣設計你的居家用品,只是要照時間上下班,沒你以前公司自由。不過就像胖妞上次講的……朝九晚五有什麼不好?平穩的生活帶來穩定的收入……」
喜悅還沒拒絕,象牙便摸熟她的想法,急著說服。
她聽他說了一大串,大致瞭解上班型態,她等他說罷才發問:「一樣玩我的居家用品設計?那為什麼是到建築師那兒工作?」
「他要跨足到你這一行。」
「哦?」她應了聲,懶懶地躺在沙發上。
「他這人做事有個特色,我想跟你的作風合得來──他不喜歡親力親為,喜歡丟給下頭的人去玩,你應該會很有空間。」
這麼好!?她振奮,移了姿勢,在沙發上坐了直。
陶喜悅從來就不能適應一板一眼的公司文化,她最喜歡這樣的上司、最愛擁有絕對的自主權,哇,開始心癢了。
不過,她有疑問:「建築師犯到居家用品這一行來了?他有通路嗎?行嗎?」
還有,她的前途穩嗎?這可要好好考慮。
雖然在這一行算不上專業,起碼她明白,通路問題,是一個品牌的經營者必須有十足把握的。即便有了商品,但市場是現實的,今日的商品有地方上架,來日可就不一定了。
經營一個品牌假使那麼容易,她早就找間工廠開模子,製造販賣自己設計的商品,就是明白處處玄機,非她能力足以搞定,要不她也不需要可憐兮兮地靠人家給她機會。
也因此,如果跟錯老闆,等於浪費時間白混,當然要搞清楚這老闆的能耐。
象牙將他所知透露──
「我聽他大致提過,未來他的商品會掛在旗下的公司、商店、建築裡販賣,你想,這樣要打出他的品牌,應該沒問題吧?況且他在建築界早已建立特有的地位。其實聽他分析,他要跨足這一行,在零售業的門路已經做足了功課,我想……通路問題,他應該很有把握……」
陶喜悅安靜聆聽。看來,這位建築師,打算憑他已經建立的風采魅力和品味領導的優勢,做為銷售的背景。
「嘖,好傢伙,看來可以投靠。對了,他是誰啊?你剛沒跟我說。」
「你也見過的;畢大師。」他說。
傻眼,頭好暈。噢──冤家哪。陶喜悅馬上出聲否決:「不!」
「為什麼不?」象牙納悶。
「跟著他做事,我不要。」她覺得,她可能會被他整死。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這麼想,大概是因為他耍過她吧。
「你怕他?」象牙可覺得奇怪了,她嗆起來多辣,誰招架得住。
陶喜悅結巴說話:「也、也……也不是怕他……」好像又是?
象牙不管她現在想些什麼,她的想法隨時在變,太難以捉摸,他如果跟著去研究她的心思,只會陷入一種無聊的問答。
他直截了當說話:「喜子,現在你沒有喜惡選擇的權利,你必須跟現實妥協。這個設計界的門檻已經被你踏爛了,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人肯收你?」
「為什麼?」她覺得原因可能很多,但她不曾細想,因為那會讓她很挫敗,她不敢想。
「你的經歷不夠、才華不夠,你的脾氣不好、架子又大,嘴巴沖,愛亂講話,常常得罪人。」象牙大致分析。
「……」喜悅沉默了,覺得難堪。
很好,身邊的朋友們,說話都愈來愈殘酷了?那麼,證明她的確有需要檢討的地方,她的確是那樣。
這麼說,接受這份工作,等於讓她重新修行?
「好吧。」語氣很無奈,她被說服了。「我就去試試這份工作。」
「嗯,這就對了。」象牙很高興她能妥協。「你可要記得了,自己的缺點要改進,也剛好啦,這工作先從『助理』做起,循序漸進的方武,對你會有幫助。」
「助理!?你──」喜悅氣結。不但是朝九晚五的工作型態,還只是名小小的助理?「你怎麼不早說?我為什麼要去當助理?」
象牙解釋:「他說他不要老手設計師,要培養自己的班底,寧願選擇新鮮人,但是新鮮人也必須熟悉他的作風,從助理做起,慢慢瞭解他要的型態和理念……」
「狗屁!」陶喜悅咒罵一聲。
「喜子,你又來了。」象牙嚴肅提醒她。「摒除你先入為主的觀念,暫時忘記你曾經是個設計師,試著接受別人的做事觀念。」
她沉默了很久,降了工作階級,教她不能釋懷。
「再說說,我還需要做些什麼?要幫畢大師提公事包、擦皮鞋嗎?」她大歎口氣,問電話那端的象牙。
他笑著回答、安慰她:「你一樣可以畫圖玩設計,別想得那麼糟。不過……要做的庶務也不少就是了。」
兩人討論了許久,陶喜悅最末很無可奈何地通盤接受。「好啦,知道了。」
接著,象牙在電話中交代,他要先跟畢大師照會一聲,再跟她報告什麼時候去上班。
掛電話前,他沉默、考慮了會兒……
「喜子……」他吞吐。
「上次,對不起。」他指的是,未經她同意,親她臉頰那件事。
陶喜悅也知道他在說這樁,她沒說話。不說話,是因為不曉得該說什麼。
「還生氣?」象牙發問。
別人不瞭解她,他可是對她的喜惡瞭解得很。他知道,上回她是忍著不發作,不想壞了交情。
她一定不高興,要不,不會這麼多天不找他,他們本來無話不談,但喜子近來很迴避他,幾次聚會都不參加。
「沒。」
她淡淡回答。象牙對她這麼好,說真的,她也不想太計較,他會覺得抱歉就好,朋友還當得下去。
「真的沒有生氣?那怎麼這幾次都沒跟大夥兒出來?」
「沒錢啦!」
陶喜悅嗓音傭懶地嚷嚷。「出去吃吃喝喝也要花錢嘛,所以少出去玩咩。」
「沒有就好。」象牙就姑且當她沒生氣。「要是沒錢用講一聲,我先幫你聯絡工作的事情去。Bye!再撥給你。」
「好。」收了線,陶喜悅窩回她的紅色沙發上,按著電視遙控器,卻對著螢幕發呆。
要跟那畢大師一起工作?這到底是好是壞、該喜該憂?欸,想那麼多幹嘛?也許畢逍遙要知道是她,根本不接受象牙的推薦。
腦袋的思緒紊亂,最末,她乾脆倒頭大睡,夢周公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