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明媚的陽光卻讓林慎有些心煩,翻過幾冊奏折毫無情緒之後,他乾脆將手中公文一甩,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
他合眼似在沉睡,腦子裡卻填滿程洛喜纖細的身影。
自那次深夜邂逅開始,他和程洛喜的感情這一年來增進了不少,兩入之間不但敞開心扉徹底消除了早先的敵對狀態,還建立起一種亦朋友亦戀人的親暱感情,這本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但洛喜的固執,卻讓他不時恨得牙癢癢。
她不許他將兩人的感情公諸於眾!
「我有那麼見不得人嗎?」多少次,他不敢置信地問。
「那倒沒有,是我見不得人。」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她總喜歡轉身躲避,直到有一天實在被他逼得急了,才迫不得已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我要面對的人和事太多,壓力太大……」
「怕什麼,一切有我。」他不以為然。
可她卻另有一套自己的說法。
「我覺得我們這樣晚上偷偷見面很好,很刺激啊……」完全是一副追求新鮮的小孩子模樣。
「荒唐!」他當時就開口駁斥。
而更為荒唐的是,到後來,他居然為了顧及她的感受,偷偷摸摸和她交往了近一年!
是不是太縱容她了?
雖是這麼想,可每次只要見到她,他卻毫不在意地把她對自己的態度,縱容得隨意、更隨意些……
想起這些,林慎的嘴角不知不覺泛起興味的笑。
她明明就是被自己寵出來的,他還自找苦吃樂在其中,簡直就是活該!
「諸位大人,咱家給諸位帶來了最新的戰事公文……」
尖細的嗓音傳來,林慎不用睜眼,就知道是內庭執事的王公公。
「噓,公公輕聲點,大人正在休息呢。」立刻有人小聲提醒。
「啊?」王公公一驚,連忙閉上嘴巴,卸下懷裡重冊,剛想走,看了看靠在椅上休息的林慎,又轉著眼珠子小聲討好地說:「為平定安樂王的叛亂,林大人這幾個月沒少辛苦啊,真是令人敬佩!」
「是啊,尤其這段日子,戰事到了要緊關頭,林大人已經好幾天沒回過府好好睡覺了……」有人接著感歎。
當然,後面那句「他們這些做下官的也跟著倒楣,徹夜不眠陪他忙碌」的話,卻不敢說出來。
他們知道,這十個月來,朝中著實亂過一陣。
先是安樂王起兵造反,後來又有幾名皇族成員蠢蠢欲動,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一時間不但朝中官員六神無主,就連聖上也慌了手腳,好在林大人臨危不懼,派出出身貧寒卻驍勇善戰的孟將軍,授予大元帥金印,帶兵前往歧鳳關平定戰亂。
近一年的仗打下來,事實證明林大人的決斷正確無誤,孟將軍不但擊潰了安樂王的主力,還將他們的殘餘軍隊趕到了朝廷西北的邊境一角。
現在只要再加把勁,將安樂王及其餘部逐出邊境、徹底平定這次叛亂,勝利指日可待。
可以想像,到了那個時候,身為這次平叛的最大功臣──林大人──在朝中的勢力不但固若金湯,還將更上一層樓!
「咦,這是地方上的小事,怎麼混在戰事公文裡一起送到中書省來了?」官員中,有人打開王公公新送到的一份公文,詫異出聲。
靠在椅上的華服男子終於有了動靜。「哪裡的地方官員,這麼糊塗?」他慵懶地開口。
「回大人,是北營的知縣……」
話音未落,就見林慎忽然睜開眼,臉上透著狐疑。
「把東西遞上來。」他大聲吩咐。
官員一愣,連忙交上公文,見林慎神情凝重,不禁好奇地問:「大人,北營有什麼不對嗎?」
林慎沒有回答,而是迅速翻開公文,一看,頓時怔住。
當日,中書府南側,馬兒嘶鳴,人聲嘈雜。
「程姑娘,休息會兒吧?喝點水。」有人遞出手中水壺。
「好啊。」
程洛喜應了聲,伸手正要去接,手腕忽然被人抓住,回頭一看是習大叔,頓時笑了起來。
「習大叔,我好渴呢,你就讓我喝口水吧!」
「屋子裡有水,你去那兒喝,還可以在裡面休息一下。」習臨抓著她的手,不為所動。
「屋子裡好悶喔……」她嬌聲道,看習臨一臉沒得商量的樣子,只好認命地跟著他,走進建在馬廄旁的簡易小屋裡。
一桌、一椅、一小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小屋,卻是林慎半年前特意為她建造的。
「如果你不注意和別的男人保持距離,我馬上採取強硬手段,終止你在馬廄裡的工作!」
為了讓她每天乖乖待在小屋裡休息,林慎不惜放出狠話威脅她。
想到傷心處,程洛喜不禁偷瞄了一眼外面,見大家圍坐在樹陰下有說有笑,不禁好生羨慕。
但她知道,忠於主人的習大叔,不太可能怠忽職守。
就在兩個月前,她為了能在心愛的馬廄工作又和林慎拌了一次嘴後,習大叔就成了她工作時的守護神,或者說是監視者,形影不離地陪著她。
討厭,真討厭!就算她被發放到中書府為奴,林慎也小能蠻橫地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可憐的她,卻投訴無門!
程洛喜先是有些生氣地坐在小榻上,而後乾脆氣呼呼地噘起嘴,仰頭倒下。
她不想睡覺,可林慎對她的限制讓她心煩。
坐在門口大口喝水的習臨微微一怔,正想叫她注意別著涼──
「習大叔,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程洛喜忽然有些沮喪地問。
「傻?怎麼會呢……」習臨矢口否認。「你只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已,怎會和傻扯上邊?」
「還是習大叔瞭解我,不像某些人,管東管西煩都煩死了,就是不肯讓我自由呼吸!」
知道小丫頭在發脾氣,習臨哈哈大笑起來。「大人是喜歡你、心疼你,才想讓你過得舒服些……」
「哈!」有人立刻不以為然地哼聲。「哪有這樣喜歡人的,連我跟別人多說幾句話都不行,根本不知道把我當什麼了!」
她臉上憤懣的表情讓習臨覺得好笑。
「習大叔年紀雖然大了,也知道男人的嫉妒心強,沒哪個受得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大人能讓你一直在馬廄工作,已經不容易了。」
「照大叔的說法,我還要感激他囉?」程洛喜的聲音充滿不以為然。
「感不感激大叔也不好說,但大叔覺得大人對你用的至少是真心。」
「他那麼狡猾,哪還有真心喔?」程洛喜嘴巴上不屑地反駁,心裡卻不知怎地偷偷一樂……
「洛喜,不是大叔替大人說話,中書令這種大官不多點心眼還真不好當,一不小心怎麼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像大叔我就很有自知之明,這輩子安安心心當個養馬人,也很開心……」
習臨說到這裡,忽然聽見榻上傳來悠長的呼吸聲,不禁笑了。
別看洛喜幹起活來精力充沛的樣子,畢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耐力不長,這也是大人為什麼特意在這兒建個小屋、讓她每天可以就近休息的原因。
若不是喜歡極了她,大人又何必如此關心她?
見程洛喜睡得香甜,習臨起身正想讓她一個人安靜休息,急促的馬蹄聲忽然由遠而近。
奇怪,今天沒人用過馬啊,哪來這麼大動靜?
習臨抬眼向聲音來處望去,頓時大吃一驚──
「洛喜,快醒醒,大人回來了!」他連忙返回榻前大聲叫喚。
「啊……大人回來了?」
程洛喜糊里糊塗睜開眼睛,看見外面果真有輛紅漆嵌玉的馬車疾駛而來,高興之餘又不禁奇怪。
真是大人的耶,可是……他這個時候怎麼會回府?
自去年因安樂王造反而局勢動盪不安起,朝中的大小政務,就像大山一樣壓到林慎身上。
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歸,有時忙得甚至夜宿官衙,今天才不過晌午,他居然回府了,怎不叫人驚訝。
見馬車就停在屋前,程洛喜連忙迎出去,習臨也跟在身後。
此時車門已經打開,裡面出現的正是幾日未見的林慎。
程洛喜早就忘了剛才對林慎的氣惱,微笑著向他行禮。「大人,您回來了,奴婢向您請安。」
柔軟的女性嗓音帶著特有的頑皮味道,讓人聽了精神為之一振。
「哈哈,才幾日不見,你就跟我生疏了?」
林慎哼聲,凝視著她青春俏麗的美好容顏。
長髮迎風,素白的長裙不變,卻仍能抓住他的目光。
「我兩個月前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又答應了什麼,自己還記得住嗎?」隔了片刻,他問。
程洛喜微怔,連忙福了侗身,回個笑道:「奴婢一直謹遵諾言,下午沒有工作了。」
「是嗎?」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見她有些心虛地避開眼神,一看就知道說謊,於是又追問道:「現在時候不早了,你怎麼不回家,還在小屋子裡待著?」
程洛喜終於垂下眼簾,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說:「回大人,奴婢只是盡本分而已。」
盡本分?林慎不吭聲了。
看看面前眉目如畫、略帶稚氣的她,目光又隨意掃過粗鄙不堪的馬廄,實在難以想像,這種應該讓人捧在手心裡寵愛的嬌柔女孩,竟心甘情願在這裡幹了兩年之久!
「大人要下車嗎?奴婢扶您。」見他久久不言,程洛喜慇勤地朝他伸出手,想扶他下車。
林慎看她一眼,沒握住她的臂,而是抓住她的手掌。
程洛喜吃了一驚,臉蛋頓時變紅,趕緊從眼角偷瞄,發現習大叔和其他馬伕都已目不斜視的轉身各幹各的事,這才稍稍鬆口氣。
「大人,您要去哪裡?」她問,言下之意就是可以放手了。
「怎麼,不想陪我了?你是我府中丫鬟,竟敢嫌棄主子,枉我今天心急火燎為你趕回來。」
心急火燎為她趕回來?聽到這話,程洛喜臉上發熱,連忙踮起腳尖湊在他耳邊道:「不是啦……這兒人多,你抓著我的手,多難為情……」
林慎見她表情嬌媚,心神不禁一蕩,也不管別人怎麼看,拉著她徑直走進馬廄邊的小屋裡。
「我這人一向感情不多,會放在心裡想的人就更少,對你卻始終是例外。這幾天在宮裡,我一直想著你,你呢?也同樣想著我嗎?」甫坐定,他開口便問,銳利的眸停在她臉上,似乎想從中找到些什麼。
程洛喜心中甜蜜,故意側過頭。「原來大人是專程回來向我傾訴衷腸啊,奴婢真是受籠若驚……大人準備向奴婢……說些什麼呢?」
林慎見她巧笑嫣然,明白她之所想正如自己一樣真切,但記起今天倉促回府的原由,心裡不禁一沉。
「我是很想只為和你傾訴衷腸而來,可你父兄在北營縣的事,再難啟齒,我也不得不告訴你。」
聽他突然提起自己的父兄,程洛喜的心不由自主顫了下,收起臉上笑容,頗為緊張地看向林慎。
「我爹和我哥怎麼了?他們沒出事吧?」
「我也希望他們沒出事,但……這是北營縣令的奏折,我帶回來了,你拿去自己看吧。」林慎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蓋著火漆封印的公文。
程洛喜迫不及待將它打開,一目十行後,整個人頓時僵住。
「怎麼可能?!」
她反反覆覆將公文看過幾遍,確定自己的眼睛並無問題後,忍不住抖唇,顫聲道:「不是說平定戰亂後將大赦天下,他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失蹤?」說著她抬頭,對上林慎憐愛的眼眸,淚水頓時滴落。
林慎知她心神激盪,情不自禁摟她入懷安慰道:「所幸並未見到他們的屍體,應該還有生還的可能,我已經派人下去仔細搜尋了……」
真是這樣嗎?
程洛喜抬起通紅的眸子,不敢相信又滿懷希望地望住林慎。
從繡花局回家,甫進門,楊鳳就感覺氣氛不對。
洛喜平時都是日落才歸,今天怎麼天還沒黑,就老老實實坐在桌前……發呆?
「娘!」見到她出現,程洛喜幾乎是撲過來的。
楊鳳連忙抓住女兒的手臂,仔細端詳她明顯哭過的臉,心裡頓時掠過不詳的預感。
「你怎麼哭了?是誰欺負你了?別嚇娘啊……」她連聲問。
程洛喜幾度張口,都被自己的氣息噎住,努力數次,終於啜泣著開口。「沒人欺負洛喜,是北營縣來了急報,說爹和哥哥不見了……」
楊鳳眼前一黑。「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她揪緊程洛喜的衣領,臉上的表情有些失控。
「北營縣來了急報,爹和哥哥都不見了……」
程洛喜的話還沒說完,楊鳳已經軟倒在地上。
「娘!」程洛喜嚇了一跳,趕緊扶起臉色煞白的母親。
「你說,說得仔細些!」楊鳳深吸了口氣,目光執拗地看著她。
「半個月前,原本走西南線的安樂王突然轉向,借道北營縣往邊界逃逸,當時北營準備不足,場面很亂,等地方守備回過神來將安樂王的軍隊趕離北營時,大家才發現爹和哥哥不見了……找了幾天也沒消息,北營縣令便把這件事上報給大人過目……」
楊鳳聽完,兩眼發直,頹然坐到椅子上。「完了,這下凶多吉少,不,肯定是沒希望了……」
「娘,你別太傷心,」程洛喜趕緊給母親倒了杯水,安慰道:「大人說沒見屍體,應該還有生還的希望。而且,他已經派人下去找了……」
「不、不,洛喜,你不知道……」楊鳳邊哭邊搖頭,泣不成聲。「你爹當戶部尚書時,曾經得罪過安樂王,我看、我看……」
程洛喜頓時怔住,而後望向傷心欲絕的母親,正想問得再仔細些,只聽「啊」一聲,母親身子後仰,竟傷心過度地昏厥過去。
接下來的五天裡,楊鳳一直發著高燒,每當她清醒些時,眼前就會出現無數幻覺。
有父母兄弟、有丈夫子女、有親朋好友,看得她整個人幾乎神經錯亂。
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娘……醒醒……該喝藥了……」
帶著哭腔的嗓音從旁傳來,楊鳳睜開眼,一張梨花帶雨的秀麗容顏出現在自己眼前。
是洛喜……哦,不,是洛欣……
出人意料的,楊鳳這次並沒有馬上合起眼睛,而是迴光返照地慢慢清醒過來。
「娘,你醒了!你終於醒了!」程洛喜大喜過望,忍不住抱住母親低低啜泣。
「洛欣,姨娘對不起你……」楊鳳輕喚著,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愧疚。
「娘,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是洛喜啊!」
程洛喜不敢置信地瞪著母親,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知道有腦子燒糊塗一說,可萬萬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母親身上!
「姨娘沒有胡說……」楊鳳咳了一聲,嘴角滲出鮮血。
「娘,你好好休息,別說話了。」程洛喜趕緊用毛巾擦去她唇邊血跡,再端起藥碗,舀了匙藥湯送到她嘴前。
「已經沒用了……」楊鳳固執地扭過頭。「洛欣,你能原諒一個極度自私的母親嗎?」她問。
「娘,你別胡思亂想了,先喝藥……」程洛喜再度將湯匙遞進。
「不!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不說,我死不瞑目!」楊鳳說著,情緒突然變得激動。
「原諒,我當然原諒!」程洛喜被母親的表情嚇壞了。
楊鳳聽後,臉色漸趨平靜。
「洛欣,其實你早就該自由的……若不是姨娘一時起了貪念,想有個人陪在身邊,更想利用林慎對你的好感,早日讓你父兄回京……沒想到誤了你的青春不說,還落得這樣的結果……報應,是老天報應我的貪心,只是可憐你……你、你能原諒姨娘嗎?」
娘真的瘋了!
程洛喜望著母親,欲哭無淚,只能不停點頭。
「能!能!那些都是小事,只要娘的身體好起來,洛喜原諒……洛喜什麼都可以原諒!」
「不是小事……」楊鳳虛弱地搖頭。「反正姨娘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很滿意了,洛欣……把你的右手伸過來,姨娘馬上還你自由……」
「娘,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洛喜自不自由,真的無所謂……」程洛喜邊哭邊將手伸出,和楊鳳骨瘦如柴的右手相握。
剎那間,一股強大的漩流吸得她神智游離,正想開口問這是怎麼回事,眼前陡然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