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家宴早已準備就緒。吃中飯的時候,文玉和菊仙又把菜餚,從冷盤、熱炒到大菜、湯,都清點了一遍,覺得夠豐盛的了,這才放心。
兩個女人各自回房歇息不久,三點不到,繡蓮就回來了,問她亦寒呢,她說:表哥醫院裡還有些事。過會兒才能回來。
繡蓮匆匆上樓去了一會,又匆匆下來,說要出去一趟。
「你上哪兒去?」文玉問。
「我想,那些魚呀、肉的,玉姑,你又吃不了,我到玉佛寺去買幾樣素菜回來。」
「繡蓮想得真周到,」菊仙正好進來,不禁讚歎道。
「有個女兒真比兒子強!」文玉也感慨地說。
「文玉,你也別沒良心哦!亦寒也算得是個孝子了。」菊仙一邊收拾著屋子,一邊主持公道似地說。
「那倒也是,可男孩子就是粗心,哪像繡蓮會體貼人哪!唉,我能吃幾口?繡蓮,不用去買了。」文玉說。
「玉姑,你就別管哪!」繡蓮說,「舅舅不是也愛吃玉佛寺的素菜嗎?他平日裡一個人過,吃得馬虎,今天可得讓他吃好。」
「繡蓮待舅舅就是好,你文良舅舅都跟我叨咕好幾回了。」文玉說著就掏出錢來給繡蓮,「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我這兒有著呢!」繡蓮說著,一揚手,走了。
這裡,文玉和菊汕看著她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想:這真是一個知冷知熱的好孩子!
自鳴鐘剛剛敲過四點,文良就來了。
他是特意早來一點的,想跟文玉談談話。
近來,他手下人替他刺探到的那些情況,令他大吃一驚。世界實在太小了,冥冥之中難道真有操縱人命運的上帝,非要讓不該見面的人,狹路相逢?
熬過了幾個不眠之夜,文良自己也沒注意到,他的鬢邊出現了第一綹白髮。
他不能不對外甥的戀愛密切地注意起來。不是為了他自已,他當然是不怕的。而是為了他一生中最愛惜,因而要竭力加以保護的妹妹。
難道葉小姐會對季文玉構成威脅?
季文良在弄清了葉風荷的身份和來歷以後,千百遍地想過這問題。他在社會上混得久了,很懂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他的結論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無論如何要防患於未然。為了文玉,當然也是為了亦寒,為了他們夏家的平安、寧靜,文良必須當機立斷,採取有力措施,切斷外甥與葉風荷的關係。
今天是中秋,這是個好機會,先摸一摸亦寒的心理,看看下一步如何辦。而在這之前,文良當然要從文玉和菊仙那裡盡量瞭解亦寒和繡蓮的近況。所以,他特意提前到了妹妹這兒。
文良一面喝著妹妹文玉親手泡製的龍井,一面聽她隨意地聊著家常。菊仙也跟一家人似地,一面做事,一面不時插上幾句。
「舅舅,你來啦!」繡蓮回來,一見文良,就親親熱熱地叫了他一聲。
「繡蓮,才下班呀?」文良答應著,隨口問。
「哥,繡蓮是給你買玉佛寺的素菜去了。她待你可是一片孝心啊,」文玉在旁不無誇張地說。
「今天運氣好,買到了素燒鵝和素火腿。」繡蓮邊說邊從包裡拿出兩個大荷葉包來。
「哈哈,還是繡蓮貼心啊!」文良高興地向她招招手,「來,舅舅送你一樣東西。」
一塊小巧的金亮女表!
除了玉姑每月給繡蓮一份充裕的生活費外,文良舅舅每次來,總要塞些錢給她零花。繡蓮實在不好意思再接受文良如此貴重的饋贈,連連搖手拒絕。
「舅舅送你的,拿著吧!」文玉在旁鼓勵著她。
「謝謝舅舅。」繡蓮這才從文良手中接過金錶。
「戴上,讓我看看。」文良興致勃勃地說。
繡蓮露出雪白的手腕,把手錶戴了上去。自己先欣賞了一眼,又把手腕伸到文良面前,「真好看!舅舅,是嗎?」
「喜歡嗎?」
「喜歡!」
「喜歡就好,哈哈!」
「大阿姨,舅舅給我買的表,你看,」繡蓮把手腕伸到剛剛進來的菊仙面前。
「哦唷,戴在繡蓮手上,真漂亮!」菊仙由衷地說,「舅老爺,這表一定很貴吧?」
文良正在喝茶,他笑著放下茶杯,說:
「不算貴,不算貴。將來我們繡蓮結婚,我還要送她全套金首飾呢!」
這句話可把繡蓮說羞了。她紅著臉嬌嗅地叫一聲:「舅舅,你說些啥呀!」就「咚咚」地跑開了。
這裡三個大人都哈哈地笑起來。
「媽,舅舅,什麼事讓你們這麼開心呀?」
夏亦寒夾著公事包進來,正看到這一情景。
「哦,亦寒回來了,」文玉第一個欣慰地叫起來,「快上樓洗一洗就下來,我們馬上開飯。」
這是一次豐盛而愉快的家宴。席上融融樂樂的家庭氣氛,使三位上了年紀的人感到無限欣慰。
他們邊吃邊聊,有說有笑。等到文良酒足飯飽地放一下筷子,接過繡蓮給他遞過來的一根牙籤時,已經快八點鐘了。
飯後,三個女人一起動手收拾碗筷,亦寒就按照慣例,扶著微醺的舅舅登上二樓的陽台。下一個節目:賞月,將在這兒進行。
陽台上早已支好一張活動的方桌,上面放著果品、月餅。舅甥兩個剛在椅子上坐下,繡蓮又送來一壺沏得釅釅的好茶。
亦寒讓繡蓮也來坐。繡蓮說還要下去幫大阿姨做事,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茶,就笑笑走了。
黃澄澄的圓月已經遠遠地升起來了。周圍是一片祥和歡樂的節日氣氛。偶爾從不知哪個鄰居家傳來歡快的笑聲和划拳聲。
文良忽然長歎一聲。
亦寒一驚,一面劃火幫他點著香煙,一面問:「舅舅。你怎麼啦?」
「老囉。我老了,你媽也老了。」文良深深吸了一口煙,直等把煙全部吐出,才說。
亦寒不禁失笑:「舅舅你真是的,你從來都是精神抖擻,勁頭十足,怎麼今天歎起老來了!」
「我是替你媽擔心。你沒看出來,她有心事嗎?」
「媽有心事?」亦寒不明白。「
「是啊,這就是你們男孩子粗心的地方了,」文良又吸一口煙,然後輕輕吐出來:「你媽是在為你的婚姻大事操心啊!」
原來如此!這我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正在努力嗎?可那是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才好的呀,怎麼能操之過急呢!
亦寒正想著,又聽舅舅問他:
「你和繡蓮什麼時候辦喜事啊?」
他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誰說我要跟繡蓮辦喜事了?舅舅從不瞎開玩笑,今天是怎麼啦!
「舅舅,你……你這是從何說起呀?」
「你和繡蓮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都是好孩於。我,你媽,還有菊仙阿姨,都認為這是好事、喜事。人家繡蓮也沒有問題,現在,就看你了。」
舅舅說得很平靜,好像這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順理成章。如果自己不聲言,不抗辯,以後可就說不清了。
亦寒只覺得頓時渾身熱汗騰騰,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話來:
「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你們不要瞎想!」
文良看著亦寒著急的樣子,寬容地笑了。他伸出手去,在煙灰缸上彈一彈煙灰,說道。
「這又沒啥好難為情的。你們青梅竹馬十幾年,感情夠深的了。繡蓮人又好,手又巧,對你可是一片真心。你做醫生,她也學醫,還不是為了將來做你的好幫手。亦寒,你可別放跑了自己的好福氣呵!」
這番話引起了亦寒的反感:繡蓮學醫也是為了我嗎?這怎麼扯得到一起!莫不是她自己這樣講過?
他忽然想起,醫院裡有些人背後傳言,說他和繡蓮將來是要象戲文裡常唱的那樣,表兄妹成親的,這又是誰放的風?又想起浦江夜遊回來看到繡蓮留的那張條子和第二天在汽車裡的談話,看來,繡蓮果真是早就用了心。那麼,今天舅舅跟自己談這些,也是早有預謀的了?是啊,我們在這兒坐了半天,她們三人一個也不來,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吧。
看來,不攤牌是不行了,亦寒想。遲早要公開的,今天正是個時機!
「舅舅,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亦寒特意把「有」宇說得重些長些,一面注意著舅舅的反應,「本來想過一陣給你和媽說的……」
「你有女朋友了?」文良故意吃驚地問,「到什麼程度啦?」
到什麼程度?怎麼說呢!直截了當地告訴舅舅,已經是海誓山盟,雷打不散了?
「也沒有……也沒有到什麼程度……」亦寒不知如何說好。
「哦,」文良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還是普普通通的,對嗎?」
「也不普普通通了,」亦寒這個平時很老練的醫生,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辭不達意起來。
「關係很深?」
「是的,很深。」
「能說說她的情況嗎?」
「她姓葉,今年還不到廿歲,高中畢業。」
「沒考大學?我們繡蓮和她差不多年紀,都已經上大學三年級了。是因為家境不好,沒上大學?」
「不,她爸爸是銀行家,家境很富裕。」
「那——」
「她身體不大好……」
「有什麼病嗎?」
「這個……」
亦寒躊躇著怎麼往下說。他覺得在這場談話中,自己太被動了,怎麼一下子就會扯到病不病的問題上來?
對,應該爭取主動。於是,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她很聰明,很有靈氣,有美術天才,很會設計服裝,舅舅,你要是看到她給自己那些洋娃娃制做的衣服,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她還會畫畫、剪紙,她喜歡運動,特別熱愛大自然的景物……」
「就因為這些你喜歡她?」文良插了一句。
「她長得很漂亮,有一種脫俗的、清雅的美。她心地善良,脾氣也好,連對侍候她的那個丫頭也像親姊妹一樣。」
「天底下真有這樣十全十美的姑娘嗎?」
「當然!幾時我帶她到家裡來,你和媽看了,就會相信,我說的話沒一句誇大的。」
亦寒自信地說,他朝文良看一眼,天漸漸黑下來,只見在煙頭火光的映照下,文良臉上的表情有點變幻莫測。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這倒是亦寒早有準備的一個問題,「彭醫生臨走,讓我接替他做她家的家庭醫師。有一次去給她哥哥看病,就認識了。」
「彭醫生,」文良問,「就是那個勸你爸爸讓你學醫的彭青山嗎?」
「是的。」
「其實你已經是院長了,成天在醫院忙得要命,何必還去當什麼家庭醫師?」文良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結果惹出這檔子事來!
「如果不是彭伯伯,我也許就學不成醫了,所以他的托付我不能不接受麼!」
其實,亦寒心中也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如果不是去當家庭醫師,我就碰不上風荷啦!那將是多麼多麼遺憾的事!
文良陷人了沉思。看來光靠談話,即使是自己這個如同父親一般的長輩同他談,也扭不轉亦寒的心思了。好在聽他剛才說的,他們還沒有到論婚嫁的程度。那麼,還來得及。
他不想再談下去了,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像突然發現似地叫了起來:
「月亮升老高了,怎麼你媽她們還不來!亦寒,你快下去看看,她們再不上來,我可要一人先嘗月餅了。」」
葉令超出院了,一家人歡天喜地把他接回家。
出院第二天,他就和葉太太說:
「媽媽,我曾答應過你,如果我開刀順利,身體康復,我要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訴你們。現在,我需要你們的支持和幫助。」
這天晚上。伯奇夫婦和令超在伯奇自己的小書房裡談了很久,很久。
這些日子,對風荷來說,是一段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
哥哥康復得很快,情緒很好,又有媽媽和沅沅的悉心照。顧,她身上幾乎沒有壓上什麼擔子。她只要每天陪哥哥聊會兒天,把自己在外面聽來的,看來的那些新鮮事兒,不計瑣碎地講給哥哥聽,哥哥就顯得很滿足了。
自從那大浦江夜遊之後,她為自己找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工作。
想起來真可笑。那天她和柳士傑跳了一支華爾茲,就坐到了茶桌邊。
說實在的,她還很不習慣於這種場合。她寧可坐在椅子上,看白蕙和楚楚跳舞。她們跳得多好啊!多優美啊!
但是亦寒笑嘻嘻地伸手邀請她了,亦寒的邀請怎麼好拒絕呢!她把手搭在亦寒肩上,就隨著舞曲旋轉起來。
亦寒溫柔地輕摟著她,在她耳邊絮絮地說:「你跳得真好,我的辛德瑞拉!」辛德瑞拉,灰姑娘,哈哈,亦寒把自己比作白馬王子了。她不禁抬起頭來看了亦寒一眼。
啊,他今天真帥。一陣幸福的顫僳電流一般穿過她全 身。她自然而然地把頭倚在亦寒胸前,聽任他帶著她轉呀,轉呀。她真沒想到跳華爾滋竟是這般快樂!
一曲剛罷,她和亦寒回到桌旁。
這時,晚會的女主人白蕙來到風荷身邊,「風荷,你把 人家都迷住了,你的風度,舞步,還有你這套衣裙,」白蕙輕輕拉起風荷的裙子,「好幾位太太、小姐都想問你,這件裙子是在哪家高級服裝店的名設計師為你定做的?式樣太美了!」
風荷抿嘴一笑:「哪有什麼名設計師,是我自己動手設計,畫出式樣,讓鴻翔服裝公司做的。」
「你會設計服裝?」白蕙驚異了,「在哪兒學的?」
於是風荷向這位親切的好姐姐敘述了自己的那些娃娃和自己的愛好,熱情地邀請白蕙去觀賞它們……
白蕙拉住她走到了西平面前:「你們公司不是正缺一位服裝設計師嗎?我正式向你推薦她,風荷!」
西平正在和亦寒談話,聽白蕙說完,把眼轉向亦寒:
「你同意嗎?」
風荷沒有思想準備,覺得很不好意思,輕輕拉一拉亦寒的衣服,叫了他一聲。
誰知亦寒竟哈哈笑著說:「我舉雙手贊成!不瞞你們說,在下早有此意,想不到讓嫂夫人先說出來了!」他這番話使風荷顯得不好意思。
不過,亦寒也想得很周到,他說:「這事還得讓風荷自己決定。西平,能不能讓風荷先到貴公司參觀一下,然後,你們也不妨考考她,看夠不夠格……。」
西平看亦寒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禁笑了。
白惠說:「風荷妹妹說明年還準備考大學,我看,現在只算到公司幫幫忙。西平,你說好嗎?」
西平痛快地點點頭,事情就定了。
參觀恆通公司的服裝設計室,令風荷大開眼界,她一下於就迷上了這個工作。丁西平讓人給她擺了一張辦公桌,這樣,她就上起班來了。
儘管西平和白蕙都說,她不必像正式職工那樣每日坐班,更不必嚴格遵守那裡的上下班時間,但風荷還是每天都去,因為她覺得那不是一種負擔,而是一種樂趣。
葉伯奇夫婦也為此高興——他們是只要女兒高興,只要女兒快樂就心滿意足的人。
令超更不用說了,每當風荷對他講白天的見聞,講得眉飛色舞時,他就感到由衷的欣慰。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的,轉眼間令超出院已經兩周。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風荷喝了杯牛奶,興沖沖地就要出門,葉太太叫住了她:
「風荷,今天就別去恆通公司了吧。」
「為什麼?家裡有什麼事嗎?」
「昨天上街,我買了四張電影票,今大上午我們全家看電影去。」
在風荷的記憶裡,這是絕無僅有的事!全家看電影倒不希奇,可是看早場卻從來沒有過。
「爸不上班啦?」她問。
葉太太點頭默認。
風荷立即撥了個電話到恆通服裝設計室請假,人家早知道她的身份來歷,自然很客氣地答應了。
坐在令超駕駛的汽車裡,風荷興致最高,話也最多,她摟著葉太太的肩,好奇地問:「媽,今天去看什麼片子?競然把爸爸和哥哥都說動了。」
「是個美國片,聽人說是個很感人的故事哩!片名叫《母子連心》。」
「喲,那我倒要好好留心一下,看哥哥會不會被感動。那天出院時,他對我吹牛說,開刀以後,他的心臟堅硬得如鐵石一般,哥哥,你沒忘吧?」風荷用指頭在令超後腦勺上戳了兩下,調皮地問。
也許因為正在駕駛汽車吧,平日裡最愛和妹妹逗笑的令超,今日沒像往日那樣「反擊」風荷的「挑釁」,他伸手板了板面前的後視鏡,讓風荷的笑臉映照在裡面,略帶苦澀地說了句;「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哭的,只是有淚不輕彈罷了!」
「瞧,爸,哥哥又把自己打扮成英雄大丈夫了!」風荷正好以此證明哥哥是在「吹牛」,很得意地向伯奇做了個鬼臉。
電影確實不錯,講的是一個名叫喬治的小男孩,被一對富有的夫婦從孤兒院裡領回家去。當喬治好不容易適應了新的家庭生活,並和養父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時,他的生母突然找來了。生母骨肉情深,養母義重如山,喬治和兩個母親都心連著心,他實在不忍讓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傷心,因而陷入了極大的矛盾之中。而兩個母親也都既想要喬治,又都為對方著想,特別是為喬治著想,都那樣細緻真誠地體貼著別人。整個電影簡直是一曲高尚的愛的頌歌。故事最後以喬治與養父母一起把生母送上火車而結束。最後一個鏡頭是,被養母抱在手中的喬治流著眼淚,目送母親坐的火車逐漸遠去,當火車消失的一剎那,喬治突然一把摟住養母的脖子喊了一聲「媽媽」,母子倆緊緊抱在一起。
整場電影,葉太太幾乎從頭哭到尾,把眼睛都哭腫了,幸好她多帶了一條手絹.
然而,也許這些日子心裡的甜蜜和喜悅太多了,一貫易受感動的風荷,今天倒並不太悲傷。說句實話,剛走出電影院,她就把電影丟到腦後,心裡想著:亦寒大約剛看完上午的門診,不知道今天病人多不多?唉,反正他是輕鬆不了的。
伯奇讓令超把車停在一家印度人開的小飯館前,說:
「就在這兒吃午飯吧,別看鋪面不大,這裡的咖喱雞飯味道之好,是全上海聞名的。」
果然名不虛傳,價廉物美。
飯後,一家人步出飯店,準備坐車回家。
「哥哥,你先把我送到德康醫院去。」風荷要求道。
令超尚未回答,葉太太問道:
「怎麼,風荷,你要去醫院?」
「嗯,我想去……找找亦寒。」
令超不動聲色地彷彿很隨便地問:
「你們約好的?」
「那倒不是……」
葉太太上前一步,挽住女兒的手臂說:
「乖孩子,今天就不去了,行嗎?陪媽媽一起回家。」
當她看到風荷不解地看著她時,又猶豫地加上一句:
「媽媽有些話,想和你說。」
一切都嚴格按照伯奇夫婦和令超慎重考慮,反覆斟酌後所定下的方案而進行。他們回家,各人回屋稍事休息,由葉太太去承擔這次艱巨的任務。
她把阿英打發去做一件頗費時間的事,兔得她無意中來
,干擾談話。
風荷正獨自坐在桌旁,滿腹心事地兩眼望著窗外。見葉太太進屋,她忙立起身來,拉著媽媽坐到床沿上,有些緊張地問;「媽媽,你要和我談什麼,快說吧。」
她心裡一直在擔心,萬一媽媽看出了自己和亦寒的事,問起來,該怎麼回答?爸爸媽媽雖然對亦寒的人品讚不絕口,但看來對自己同亦寒如此親密的關係還沒有思想準備。他們會同意嗎?
「孩子,沒什麼要緊事,你這些天老往外跑,我們娘倆好久沒聊天了,媽媽要和你隨便說會兒話。」
葉太太看出風荷有點緊張,真怕嚇著這個心肝寶貝,因此趕忙安慰她。
鳳荷心中釋然,嬌笑道:「平日見我在家,老說我愛去煩你,幾天不去煩你吧,你倒又嫌冷清了。」
葉太太把一副嬌憨之態的女兒摟在身邊,過了半晌才說:「風荷,今天的電影好看嗎?」
風荷點點頭。
「媽倒想問問你,如果你是那個小男孩喬治,你怎麼辦?」
「媽,我可不想去動這個腦筋,想這幹嗎?」風荷撒嬌地把頭往母親懷裡拱了拱:「我又不用去當什麼養子,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
「對,對。」葉太太溫柔地撫摸著女兒那烏黑油亮的頭髮,嘴裡不自覺地說著。她真想撇開這個話題,再也不要去談它。
但是不行啊!兒子還在客廳裡緊張地等著呢。這個死心眼兒的孩子,懷著那樣一種熾熱的幾乎是瘋狂的愛。他克制這愛.已經那麼久,他為了得到這愛,已經冒險做了心臟手術,如果不給他一個表達的機會,不讓他去爭取這愛,那麼,他是會被愛活活燒死的!難道能眼看他如此痛苦而無動於衷嗎?不能,絕對不能!可是,為了幫助兒子,第一步就得向女兒宣佈:親愛的風荷,你不是我們親生的,你是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到我們家來的。天哪,這是什麼話!這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這些話會不會像一把刀割斷了十五年來的母女之情?會不會使女兒脆弱的心崩潰,甚至把她推上絕路?
葉太太又瞟了風荷一眼。她正天真無邪,無限依賴地朝自己笑著呢。呵,我的女兒,我怎麼忍心開口去刺傷你那顆稚嫩的心!
百般無奈之中,葉太太忽然又轉念一想,這是這些日子裡,心中反覆出現過的幻想;說不定把一切向風荷挑明,自己的誠心能夠感動風荷,風荷能夠冷靜地對待,反倒除去了令超和她之間的障礙,使他們把十五年間培養起來的深厚友情變為生生世世永不離棄的愛戀之情。這樣,令超會獲得他渴望的最大幸福,女兒也就永遠不會離開我們了!
想到這兒,葉太太頓時有了勇氣。她輕輕拍著女兒的肩膀說:
「風荷,告訴媽,如果你是個養女,你……」
風荷猛地離開媽媽的懷抱,用戒備的目光看著葉太太,疑惑地問:
「媽,你為什麼這樣說?」
「呵,不,不,我只是隨口問問……」葉太太又退縮了。
「媽,我不愛聽這種話。」風荷不滿地說,嗓音也高了起來。
著急、焦慮、傷心和不知所措,終於逼得柔弱的葉太太流出了眼淚。
一看到媽媽流淚,風荷心軟了。她忙問:「媽,你為什麼傷心?」
葉太太搖頭不語,但淚珠還在不斷地往下滾落。
風荷用手絹幫媽媽擦著淚水,負疚地說:
「媽媽,原諒我,我剛才說話態度不好,別生我的氣,好嗎?」
「不,不是的,好女兒……」葉太太一把握住風荷的手:
「媽怎會生你的氣?孩子,媽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我一定答應,媽,你說吧。」
「孩子,不論媽告訴你什麼,你都要答應我,別忘了,我和你爸爸是最愛你的,而你也會永遠愛我們。」
「媽,我知道你們愛我,我當然也永遠愛你們,這一切怎麼會忘呢?」
「那好,現在,聽我說,」葉太太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盡量想讓風荷聽得清楚:「你並不是我和伯奇的親生女兒……」
風荷先是愣了一愣,然後騰地從床沿上跳起,她那個樣子,好像是想逃離葉太太,逃離這間房子。但是,她並沒有,就那麼呆呆地站了幾秒鐘,她又坐回到床沿上,搖著葉太太的肩,輕輕地、充滿了企望地問:
「媽,你是開玩笑吧?是不是今天的電影把你看迷糊了?」
「不,孩子,媽媽很清醒,也不是開玩笑,這是事實。媽媽今天來和你談,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事實。」
「這怎麼可能?我是領養的?」風荷茫茫然地從媽媽肩上縮回自己的手,輕聲地說,不是問媽媽而是問自己。
世界彷彿突然變樣了,變得那樣陌生,那麼奇異。她仰頭望望天花板,天花板是那麼慘白,上面掛著粉色的吊燈,也顯得那麼沒精打采。再看看四周的牆壁,屋裡的擺設,似乎什麼都沒變,又似乎什麼都不同了,牆壁在默默地歎氣,玻璃櫃裡的娃娃們,一個個都哭喪著臉。
她猛地轉過身來看媽媽,媽媽正眼淚汪汪地望著自己。
「不,我不信!我要去問爸爸,問哥哥。」風荷陡然叫嚷起來,聲音高亢而尖利,在整幢房子裡都引起了迴響。
房門馬上被推開了。伯奇和令超走了進來,顯然他們一直在門外守候著。
葉太太以為風荷馬上會撲到伯奇懷裡去問個究竟,但是,並沒有。相反地,她好像害怕他們似地,往後退縮著。
就在這一刻,三個人都發現風荷的眼神不對了,那麼直愣愣的,可又那麼亮晶晶的,亮得可怕!
她的目光,利劍閃電似地在葉伯奇、葉令超的臉上橫掃著。僅僅從他們的表情上,她已經痛心地感到:媽媽講的是真話。
「孩子,你媽媽告訴你的是實話。但是,你要相信,我們從來就是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今後,也將仍然如此。」
伯奇被風荷的神態所震懾,急急地作著表白。
「鳳荷,你要冷靜一點!」
令超向風荷伸出雙手。但是一看到風荷那懷疑和怨恨的神情,他又把手縮了回去。
喔,明白了,風荷想,連哥哥都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實,
而且今天這個談話,也是他們預謀好了的。他們串通一氣,
卻一直瞞著我,欺騙我!
今天看電影原來是個圈套,是為了要告訴我,我就是電
影中那個喬治。真滑稽,我竟然成了喬治!
突然,風荷發出一陣笑聲,這笑聲空洞、絕望,拖著哭腔,是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伯奇夫婦和令超都害怕了。他們真怕風荷會犯病。
葉太太一把抱住風荷,哽咽著說:「好孩子,你要冷靜,聽媽媽說……」
媽媽!媽媽?風荷驟然停住了笑,她推開葉太太,猛地撲倒在床上,用手捂著耳朵,閉上了眼,無力地說:
「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呆著!」
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風荷還把自己鎖在房裡。
伯奇夫婦和令超輪流著去敲門,在門外不斷地開導她,但她就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毫無反應。阿英給她送吃的,她也不開門。直到第二天晚上,她還是不讓任何人進屋。
他們側耳細聽她屋裡,無聲無息的,就跟沒人一樣。
「這可怎麼是好,可憐的孩於,她是想把自己活活餓死。」葉太太嗓音瘖啞地說,她眼淚都流乾了。
伯奇和令超也急得團團轉,搓著雙手,毫無辦法。
一直站在旁邊的女傭阿英,走到葉太太身邊,悄聲說:
「太太,把夏醫生找來吧。」
她聲音雖然不大,但伯奇和令超都聽到了。伯奇皺著眉問:「夏醫生來,能有用嗎?」
「是啊,她要是不肯開門,找十個醫生來,也是白費勁啊!」葉太太灰心地搖著頭。
「夏醫生來,小姐會開門的。」阿英很有把握地說。
伯奇夫婦愣了愣神,對望一眼。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令超開口了:
「媽媽,給夏醫生打電話吧,我想,阿英的話是對的。」
夏亦寒接到電話後,馬上就趕到了葉家。
一走進客廳,他就感到了籠罩在這裡的沉重氣氛。他掃了一眼伯奇夫婦和令超,問:
「風荷出什麼事了?是不是犯病了?」
「不,不是。夏醫生,這可憐的孩子……」葉太太眼圈紅腫,泣然說道:「她把自己鎖在房裡,不吃不喝,已經有三十個小時了。」
「因為什麼?」
「唉,說來話長……昨天我們……」
「淑容,還是讓阿英領著夏醫生去看風荷吧。」伯奇打斷了妻子的話。
「我想,風荷自己會把一切都告訴夏醫生的。」令超聲音低沉地補充說。
阿英把夏亦寒領到二樓風荷的臥室門前。
「你去端一杯熱牛奶,再拿些容易消化的點心來。」夏 亦寒吩咐道。
阿英轉身走了。
夏亦寒在門上敲了幾下,親切而嚴肅地說:
「風荷,快開門,我是亦寒。」
門裡發出了響聲。一會兒,風荷打開一條門縫,當她發現門外只有亦寒一個人時,一下子把門開大了。
夏亦寒跨進門去。
一看到亦寒,風荷滿腹的心酸,委屈和悲痛都湧了上來,她呻吟著叫了一聲「亦寒」,雙腿一軟,就癱倒在亦寒懷裡。
夏亦寒把風荷抱起來,直走到床前,順手拉過一條薄薄的毯子,給她蓋上,自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僅僅兩天多沒見,面前的姑娘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色慘白而憔悴,嘴唇發灰,眼圈發黑,眉心間竟隱隱出現了豎紋。亦寒心疼得緊咬著牙關。
風荷慢慢睜開眼,看著亦寒,眼角邊流出了一顆淚珠。
「亦寒,我……」她嗚咽著,想向亦寒訴說,但聲音有氣無力。
亦寒豎起一個手指,放在後間,輕輕「噓」了一聲,他幫風荷擦去眼淚,說:「先別說話。」
他摸摸風荷的額頭,又試了試她的脈搏。還好,除了飢餓引起的虛弱外,看來並沒有得什麼病。
阿英端著托盤進來了,上面放著一杯熱牛奶和一碟子鬆脆的小餅乾。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就識相地退出了房間,還把身後的房門帶上。
亦寒端著牛奶說:
「快趁熱喝下去。」
風荷搖搖頭。
「你需要補充熱量,快喝了吧。」
「把它拿開,我不想吃東西。」風荷固執地拒絕道。
亦寒劍眉一挑,板起了臉,把牛奶杯往床邊的小書桌上一放,嚴厲地說:「好,你要把自己餓死,就隨你去吧。」
他返身走到窗前,臉望著窗外,再也不理風荷。
風荷委屈得直想哭,但看到亦寒這副神氣,她又害怕,她從來沒看到過亦寒發這麼大火,使她連哭都不敢了。她知道亦寒是對的,再不吃東西,她真會虛弱得垮了。
於是,她乖乖地端起牛奶,強壓下餓久了的胃對食物的反感,像吞中藥似地,一口一口喝著。
喝了幾口以後,還真感到舒服些了。她又就著牛奶吃了兒片小餅乾。
「我把牛奶喝完了,餅乾也吃了不少,還剩兩塊,實在 吃不下了。」風荷放下牛奶杯,小聲地說。
亦寒這才轉過身來,向床前走去。
風荷斜睨了他一眼,見他仍然臉色凝重,眉頭打結,怯怯地問:
「你還在生氣嗎?」
「當然,我生氣,氣得想狠狠揍你一頓!」亦寒在床沿坐下,正色道,「為什麼不來找我,是不是認為我不夠資格分擔你的痛苦?」
「不,你別發火麼,我……」
風荷剛想開口解釋,亦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
「我不明白,有什麼天大的事,值得你如此折磨自己。你難道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看到風荷那柔順、乞求的目光,亦寒更要一吐而快;
「如此糟踐自己,不明明是要撕裂我的心嗎……」
說到最後,亦寒的嗓音顫抖起來,痛苦的眼淚也已不受控制地湧上了眼眶。
「呵,亦寒……」
風荷撲到亦寒懷裡,猛然大放悲聲,憋了三十多個小時,她總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
亦寒緊緊摟著她,用自己的手、臉頰和唇幫她擦著眼淚。
一直等到風荷哭夠了,全身也不再抽搐,亦寒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這才平靜地開口問:
「好吧,現在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阿英來報告說,小姐已開了門,並且她按照夏醫生的吩咐,送去了牛奶和點心後,伯奇夫婦總算稍許鬆了口氣。
「早知如此,昨天下午就該把夏醫生找來,也免得這孩子多吃這一天苦!」葉太太直後悔。
「沒想到風荷的反應如此強烈,她從來是個聽話乖順的孩子。」伯奇也在搖頭歎氣。
「正因為這樣,可見昨天的事對她的打擊有多大。我可憐的女兒,想起昨天她那個樣子,我的心都疼了!」
令超兩臂抱頭,埋坐在沙發裡。聽了媽媽這話,他抬起陰沉沉的臉,落寞地說:
「也許是我太自私殘酷了……」
「別那麼說,超兒,沒人會責怪你的。」葉太太安慰他。她心裡想的是:該受責備的是命運!為什麼它竟會作出如此的安排!
伯奇走到令超面前,有點擔心地說。
「令超,下一步,就該你自己去說了……」
「爸爸,我有點害怕……」令超幾乎是心灰意冷般地說。
「你準備放棄了?」伯奇把手搭在兒子的肩上,問道。
令超抬起頭來,他的眼中飽含著如此深重的痛苦,使伯奇看了心酸。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
「令超,剛開始我和你媽都不能接受你的想法。但是當我們理解你的心後,就決定寧願冒風險,幫你排除障礙。現在,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怎麼反倒退縮害怕了?」
「不是我退縮,我是……實在沒把握。」令超低聲說,
「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自己,可她……」
令超無望地搖著頭。
「孩子,你要振作起來。風荷一時不能接受她是養女這個事實,這不奇怪。可是,說不定,當你和她談過後,她還會慶幸,幸虧她和你不是親生的兄妹呢。」葉太太多麼希望事情是這麼一種結局。
真是個善良而充滿幻想的女人,伯奇心中想,難道你還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爸爸,媽媽,我總要去嘗試一下,」令超的嗓音嘶啞粗嘎,「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
風荷講完了一切。
亦寒這才明白。他想,難怪,一個姑娘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事,頃刻之間被推翻了,被顛倒了,一原來往日的一切竟是假象;父母不是親父母,哥哥不是親哥哥,家不是自己出生的家,那將是精神上一種怎樣劇烈的轟毀!
風荷,我的好姑娘,你已經挺過了得知真情後的第一關,你經住了突然來到的一次重擊,竟然沒有犯病,沒有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這需要多強的毅力和對痛苦的忍耐力啊!
亦寒的心在一陣陣絞痛,因為愛得太深和用情太甚而絞痛。
但是,他很理智,知道現在不是表示同情的時候,而是應該用他的力量,幫助風荷安全度過這一感情危機。就像剛才他硬起心腸、板下臉來,逼著風荷喝完那杯牛奶一樣。
「風荷,親愛的,我想問你,這一天一夜來你那麼傷心,是因為你終於知道了一個事實?」
風荷是個多麼聰穎的姑娘,她馬上聽出了亦寒話外有音。她悲淒地辯解道。
「可是,這個事實太殘酷了,它改變了一切:」
「哦,我懂了!」亦寒彷彿恍然大悟似地說:「它使你回想起不少往事,甚至使你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原來你的父母從來也沒有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對待過你,對嗎?」
「不,不是的,」風荷急忙否定,「他們對我太好了,不能再好了,我的女同學們沒有一個不羨慕我……」
「那麼,是不是從昨天開始,你決定從今以後,不再把伯奇夫婦當成你的親生父母那樣看待了?」
「我怎麼會那樣?」風荷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我是一輩子都報答不完,對我來說,他們永遠是我的親生父母。」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媽媽告訴你的那個事實,究竟改變了什麼?」
是啊,究竟改變了什麼?
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改變!
好啊!原來是讓我落入他的陷阱!
風荷氣惱地用拳頭使勁擂著亦寒,「你壞,你壞,人家那麼難過,你還……」
亦寒趁勢把風荷摟到懷裡,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體貼地說:
「風荷,我何嘗不知道你心中的哀痛,你的心靈哪怕受到一點點傷害,我的心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疼。」
風荷抬起眼睛,接觸到了亦寒那深邃的眸子,她馬上就酣醉在其中所蘊含的濃情蜜意裡。臉上露出了淡淡的淒美的笑。
夏亦寒被這笑容所感動,輕柔地吻了吻她,又接著說: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所遇到的事並不像你所認為的那麼可怕,它並不能改變什麼。何況這是個事實,知道了總比永遠蒙在鼓裡要強,對嗎?」
風荷緊倚在亦寒的胸口,聽任亦寒用下巴和面頰摩婆著她的額頭和黑髮。她感到那麼愜意,那麼安全,真想就這樣沉睡過去,永遠不需要再思考,不需要再去面對這個世界。
但是,這怎麼可能!
她惘惘然地抬起頭來,說:
「也許,你剛才的話有道理,只是我總覺得,這次我是真正地失落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出身在一個怎樣的家庭裡,也許,那是一個很可怕很下賤的……」
「出身就那麼重要嗎?風荷,低殘的家庭不乏有作為的後代,高貴的血統也不見得就不出社會渣滓。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祖先和父母,又有什麼必要去背出身的包袱?我可不管你的先人是皇親國戚,還是鄉下窮百姓。我愛的是你,現在在我面前的這一個風荷……」
亦寒的熱吻急切地落在風荷的臉上、唇上,她也全身心地響應著亦寒的愛撫。
半晌,風荷才閃動著亮晶晶的眼睛,充滿希望地說:
「但願如你所說,我們這個家不會因為這個事實而改變。」
亦寒明白,這大概是她最後的一點兒顧慮了。他耐心地說:
「風荷,家是血緣和感情的紐帶。依我看,後者比前者更重要。雖然現在你已經知道,你和伯奇夫婦和令超沒有血緣關係,但你們之間的這份父女、母女、兄妹感情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只要它沒有被否認,那麼家庭的溫馨、和睦和歡情就不會變。」
風荷自己也奇怪,亦寒對她就有這麼一種魅力。他的話句句都能直接說到她的心裡,令她信服,她現在是真正釋然了。
寬慰地打了個哈欠,她迷迷糊糊地說:「我困極了,我想睡……」
話還沒說完,這個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身心交瘁的姑娘已伏在她心上人的膝上,舒坦地睡著了。
這時,亦寒的眉頭卻漸漸蹙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伯奇夫婦把這個秘密隱瞞了十多年,為什麼現在突然要揭穿它呢?
夏亦寒的疑問,當然也應該是風荷的疑問。不過當時她因極端的疲勞睏倦,來不及想到它。等她睡夠了,醒來之後,這個問題就自然而然地爬上了心頭,並因為久久思考不出個結果而頑固地盤踞在那裡。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
那是第二天夜晚,她獨自面對一盞檯燈,托腮沉思。
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沒等她答應,令超就走了進來。
「哥哥,」她回過頭來輕輕叫了一聲,看看令超的臉色,她立刻感到,他有話同她說。
今超落坐在那張小小的扶手椅上,面對著風荷。
他們默默地相視了幾分鐘。
「體息過來了吧,」令超打破了沉默。
風荷點點頭。
「你心裡現在一定有想弄明白的問題,」令超說。
風荷又點點頭。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早不說晚不說,恰恰是現在來向你揭明這件事?今天晚上,我要把原因告訴你。」
令超看見一道光亮閃過風荷的眼睛,臉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他把手慢慢伸進口袋,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了。
「哥哥,你……,」風荷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忽然滿臉愁雲,而且竟抽起煙來,他從來沒有這個習慣呀!
一支煙快吸完了,令超並未開口,他又重新點上一支.用勁吸了幾口。他根本不會吸煙,被嗆得咳嗽起來。
「哥,別抽了,」風荷拿過一個煙缸來,硬讓令超把煙捺熄。
令超過長的沉默,使風荷感到驚奇。她睜大眼睛看著她的哥哥。
「風荷,我,我想……」
風荷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囁嚅起來。
「哥,你想說什麼,就說呀!」
「風荷,你說,」令超慢慢地開了口,忽然扯出了另一個話頭,「你說我是怎樣一個哥哥?」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風荷的語調中充滿真誠和感激。
「不,」令超搖搖頭,沉重而艱難地說,「我也許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哥哥:」
風荷烏黑的大眼睛驚訝地直視著令超。
令超慢慢抬起頭來。他那被愛情燃燒得發燙的眼睛,噴射出異樣的光彩。
「因為……,因為我愛上了你,不願意也不甘心只做一個哥哥……」
風荷似乎並沒有聽懂令超的話,她愣了一愣。但馬上就明白了,蒼白的臉立刻被一片紅雲所籠罩。
「風荷,我……」
令超正要往下說,風荷突然撲過去,張開小手,捂在他的嘴上:「哥,請你別說了。」
「不,讓我說,我一定要說,」令超一把抓住風荷的手,那餘勢輕輕一帶,就把風荷整個兒攬在了懷裡。
有幾秒鐘他們的身體緊貼著,從未有過的那麼緊貼著。但也就是幾秒鐘,令超已感到風荷的身子是僵硬的。他鬆了手,踱開幾步,彷彿不是面對風荷,而是面對著自己的心,傾訴起來。
「風荷,我向你坦白。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別你的愛已不再是哥哥對妹妹的愛,你已經成了我心目中的戀人。
「是的,你不會感覺到,你還小。我也知道你還小。可是,我天天在盼你長大,快長大。我想,總有一天,我要親口告訴你,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哦,風荷,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愛。你一顰一笑,一言一動,都讓我心迷神搖,都讓我熱血沸騰,不能自已。我費了多大的勁,才保持住哥哥的身份和尊嚴!你知道,我經歷了多麼可怕的心靈煎熬!
「你終於高中畢業了,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你有權利愛,也有權利被愛了。我幾乎每天都想跑到你面前,傾吐那灼燒得我心疼的滿腔情愫。
「可是,在我們面前橫著障礙:我們是兄妹,儘管你到我家來時,我已十多歲,我知道這兄妹只是名義上的,可你並不知道。而更糟糕的是,醫生發現我患有嚴重的心臟疾患,如果不徹底治好,我的壽命是很有限的。
「一個身體不健全的人,難道也能愛嗎?如果我愛你,我又怎麼忍心拿我這病殘的身軀成為你的拖累!所以,我決心接受夏醫生的忠告,去做心臟手術!謝謝你風荷,你給了我動力,也給了我鼓勵。
「心臟手術並不能絕對保證成功.我想好了:手術失敗,這是天命,我認了;手術成功,這也是天命,我將向你說出一切,聽候你的裁斷。
「爸爸媽媽起初不贊成我的想法,他們既怕手術失敗而失去我,更怕說明真相而失去你。可是,父母畢竟是無私的,他們只希望我們幸福。他們終於同意了我的冒險。
「如果說明真相曾一度使你惶惑痛苦,我想,那只是暫時的,也是你無法永遠避免的。你最終一定能原諒他們。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又總是充滿幻想的,他們希望我的求愛能夠成功,那我們這個家將是世上最美滿的家了!
「風荷,你在聽著嗎?現在,就等你一句話了……」
是啊,只要一句話,甚至只要一個字,就能夠決定令超和這個家的命運。
這句話,這個字,實在太難出口了,因為風荷此時頭腦雖然昏亂,但她滿腦子卻只翻騰著一個字,那就是「不」。
哥哥的傾訴,鐵石心腸聽了都會心軟,但那只是他的感覺,不是我風荷的呀!她不能接受令超所坦露的戀人之愛,她不願改變在這個家中的女兒身份。然而,她又實在不忍刺傷哥哥的心,不忍拂逆二老的深情厚恩!於是便只有沉默,可怕的沉默。
「風荷,哦,風荷,」令超柔聲地呼喚她,「你不必馬上答覆,你應該好好想幾天……」
風荷抬起了頭,眼淚禁不住嘩嘩直流,透過淚簾,她看到令超那充滿期待的臉。她說不出一句話,身子一軟,就哭倒在床上。剎那之間,整個外界的天地都在她的悲哭中消失了。
等她哭夠,把頭從淚水打濕的枕頭上拾起來時,令超早已不在了。
這時,一陣頭疼襲來,是那種熟悉的、彷彿頭皮要炸裂的感覺。
天哪,我可不要犯病!不要!不要!
風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憋不住地叫出了聲:
「亦寒,快救我,亦寒,我害怕……」
亦寒真的出現了!風荷覺得自己正依在他的肩頭,在認真聽著他的話:
「風荷,每當犯病的預兆出現時,你試試,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著你身邊的一個實體,想想現實生活中最令你難忘的事,不要讓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感覺把你盲目地帶走。冷靜!冷靜!」
風荷睜開眼,一把抱過前幾天亦寒特意帶著她去城隍廟,給她買來的一個可愛的娃娃。腦子裡清楚地想起了那天他們在城隍廟遊玩的愉快情景……
劇烈的頭疼倏忽消失,風荷一下子從床上坐起。她渾身冷汗淋漓,但是心中十分慶幸,自己避免了一次發作。
經過徹夜未眠的思索,第二天清晨,風荷給令超回了一封信,很短,只有幾句話。
雖然你不要我馬上答覆,但我還是要立即和你說說心裡話。哥哥,如果我出於對這個家的養育之恩而答應你我確實這麼考慮過),那麼,我想,實際上我們倆就永遠失去了對方。如果我聽任自己的感情而拒絕你,那麼,我就永遠不會失去我最愛的哥哥,而你,則永遠擁有我這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