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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戀 第七章 作者:晨薔

  今天葉伯奇沒有去銀行,早飯後,他和妻子一起來到女兒的房間。

   風荷則則起身,連睡衣還沒有換去,正背對著房門,臉朝窗外呆立著。

   伯奇夫婦推門進屋後,風荷緩緩轉過身來,夫婦倆立刻發現她滿面宿淚的痕跡。

   「媽媽,」風荷帶著哭腔叫一聲,撲了過來,葉太太緊跑幾步,雙臂擁住了女兒。

   伏在媽媽肩頭,風荷感情複雜地抽泣著。

   葉太太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髮、脊背,嘴裡直說,

   「好孩子,別哭,別哭。」

   她自己卻忍不住把淚水灑在了女兒的身上。

   伯奇繞著相擁而泣的母女踱了一圈,等她們唏噓之聲稍停,才以沉重的口吻說:

   「風荷,你給令超的信,我們都看了。我和你媽來請你原諒,也請你原諒令超。」

   誰知這話反而使已漸漸停止哭泣的風荷重又流出了串串淚珠。她大聲叫道:

   「不,爸爸,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你不怪他?」伯奇把一隻手搭在風荷肩上問。

   「應該請求原諒的是我,爸爸,」風荷流著淚說,「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哥哥,可是,我沒有辦法……」

   「不許這樣說,風荷,」葉太太制止她,「你並沒有錯!我和你爸都懂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爸爸、媽媽,你們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哥哥他還要不要我這個妹妹?」風荷搖著伯奇夫婦的肩膀問。

   「風荷,別說傻話。你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女兒、你哥哥的好妹妹!」葉太太慈愛地說。

   伯奇的話更充滿了真摯的溫情:

   「風荷,十五年來,你給了我們許許多多的安慰和歡樂,我們會永遠感激你、永遠愛你的。這次,我們這樣做,一方面是實在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覺得,你遲早應該知道真相。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不知道你的親人是誰,但我們卻並不想獨佔你,如果有一天你的親人找來,究竟是去還是留,你有完全的自由……」

   「不,爸爸,」風荷又叫了起來,「我永遠不離開你們!」

   「你啊,你啊,」葉伯奇憐愛地拍拍女兒的頭,笑著說,「這才真是傻話!女兒家總是要出嫁的麼!」

   葉太太將風荷一摟,對伯奇噘起了嘴:「出了嫁,也是我的女兒!」

   「對,還是你媽說得好。」葉伯奇愉快地接受了太太的糾正,「好啦,風荷,最近這些天,你的精神經受了一次重大考驗,我很高興,你變得堅強了,成熟了,像個大人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從今天起,你應該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一樣快活,那我和你媽就高興了。」

   伯奇的話像一股溫暖的泉流,注入風荷心中。

   但是,她馬上想起了哥哥,可憐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個懂事理的男子漢,相信他經受得起。」怕奇把臉轉向妻子,「對嗎,淑容?」

   「是的,我相信,」葉太太肯定地點點頭.

   三天以後。

   上午十點多鐘,夏亦寒正在醫院忙著,接到葉令超打來的電話。

   令超說,有要事與他商談,請他務必於十二點準時到梅龍鎮酒家見面。

   亦寒把事情處理完畢,便驅車前往。

   令超已在梅龍鎮酒家門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領到二樓一個僻靜雅致的單間。

   梅龍鎮酒家開張不久,可是名聲已經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們大開脾胃。又以環境舒適、服務周到而使一向愛挑剔的滬上闊老闊少們直翹拇指。

   桌上放著豐盛而精巧的各種川式冷盤和小吃。令超揮退了侍者,說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剛剛入座,葉令超就為亦寒斟滿一杯滬州特曲,舉杯道:

   「夏醫生,這一杯薄酒感謝你為恢復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氣了,這原是我應當做的.」亦寒說,但他還是舉起了杯子,看葉令超一仰脖子干了,他也陪著干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請用菜,請,請。」令超舉著點著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挾起一塊「椒麻鴨掌」。

   亦寒挾了一片「燈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經端在令超手中:「本該設家宴謝你,但我想今天還是我們倆單獨聚一聚,因為我有事要拜託。夏醫生,請乾了這一杯。」

   「葉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帶頭先改了稱呼,「乾了這一杯,我還有話說。」

   碰杯,乾!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國,到歐洲去,也許要三、五年才回來,拜託你幫我照顧……」

   「等等,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突然決定出國?」

   「我早想出國考察,現在有了一個好身體,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語調頗有點輕描淡寫似的。

   「可你開刀不久……」

   「請放心,我會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無疑問。

   「父親早想建立與歐洲的業務聯繫,我這次去,就是想打開這一渠道,」令超解釋道,「請你答應我,幫我……」

   「你不用掛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會隨時留意。」

   「謝謝。不過,我要對你特別拜託的是風荷。」令超沉靜地說出這句話,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說得那麼沉穩安說。

   「風荷?」

   「你很愛她,對嗎?」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視著亦寒。

   亦寒深深地點一點頭,說;「是的,我不想隱瞞。」

   「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愛她到了什麼程度?」

   天哪!問我愛她到了什麼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為了她,我可以捨棄一切,獻出一切!

   夏亦寒就這樣說了。他著到一道奇異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閃,又立刻熄滅了。

   「亦寒,我羨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苦澀滋味,「因為我知道,風荷愛你的程度絕不亞於你愛她!」

   亦寒想說:這,我很清楚。但他並未說出口,只是認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並不是風荷的親哥哥。她從朦朧不懂事的年齡來到我們家,我一直很清楚,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令超突然急急地說,然後把語調降下來,「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敵。」

   「情敵?」亦寒的眼睛不覺睜大了。

   「單相思的情敵,」令超的嘴角邊浮起一絲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臟手術,就是為了取得向她求愛的權利。」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們在一起時,我就感到令超對風荷的態度有點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術後,伯奇夫婦要揭開風荷的身世之謎。幾個念頭迅速地在亦寒腦中閃過。

   令超凝視著赤寒表情變換的臉。

   「如果我預先知道你接受手術的目的,也許我倒不敢那樣執著地勸你了,」亦寒說,「因為任何手術,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術,你又不肯以帶病之身去追求愛情。令超,我將會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所以,我還應該謝謝你的寬厚和仁慈。」

   「別把我說得太好了。我那時是孤注一擲。我的決心是:治不好,毋寧死!可惜,現在我體魄健全,愛情卻無望了。」

   「這便是你出國考察的原因嗎?」

   令超沒有回答。他避開亦寒的詢問的眼光,輕聲說:

   「我曾和風荷約定,不把我這次失敗的求愛告訴任何人。可是,想來想去,我決定把實情說給你聽。」

   「謝謝你那麼信賴我,」亦寒鄭重地說。

   他們倆人都忘了動筷,整整一桌酒菜幾乎沒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無限感慨的口吻說: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無價之寶,請你向我保證,終生珍借她!這是我作為一個哥哥的請求。」

   「我會的,我保證,令超,」亦寒懇摯地說。

   兩雙男子漢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們,」令超兩眼閃著淚光,用力地說。

   經過將近二十天的準備,葉令超搭法國郵輪啟程了。

   令超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和所有即將遠行的旅客一樣,擠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碼頭上的爸爸、媽媽、妹妹、夏亦寒,還有胡沅沅,不停地揮手。

   伯奇夫婦幾天來早已經受夠與愛子別離的巨大痛苦,此時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發,只仰頭呆望著兒子。

   葉太太一手握著手帕,不時擦一擦眼淚,以便把兒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風荷緊緊的攙扶下,傷心地流著淚。

   是的,她應該痛哭。不僅因為離去的是她一心鍾愛的男人,而且因為她實際上是最後一個被通知的,她曾經極力挽留他,後來又曾決心跟著他去,可是都沒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風中索索發抖。腦海中清楚地迴響著令超對她說的那幾句簡單的話:

   「謝謝你以前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諒我。再給我一點時間,也許等我回來,我會重新考慮……」

   「嗚——,」船上的汽笛拉響了。

   這一聲巨響,引動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聲。

   船上的水手忙著解纜,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龐大的船體開始移動了。

   風荷左手摟著沅沅,右手拿著一條白色手絹,拚命地揮動著。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邊,雙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連連作拱。

   淚水模糊了風荷的雙眼,她感到身後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輕輕扶著她的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這時,風荷遠遠地看到,哥哥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低頭去看。

   ——呵,這就是我給他的,讓他在船開之後才能打開看的那張字條。

   那上面寫著:「哥哥,我愛你!你將永遠擁有我這個妹妹。」

   哥哥拿著字條的手高高舉起來了,他在喊著什麼。可是太遠了,什麼也聽不見了。

   打從坐上亦寒的汽車,風荷就不怎麼說話。

   車子越駛近夏亦寒的家,風荷就越沉默。

   陷於熱戀之中的少女,大概總免不了會憧憬婚後的幸福,夢想著當戀人變成自己的丈夫,當自己由閨女變成新娘以後,新的生活會多麼美麗而燦爛。這時,她們往往不會想到,未來的生活將會多麼艱辛、多麼平淡。即使想到,也總是滿懷著自信去迎接它。

   她們當然更不會想到,在走到婚壇上去接受祝福之前,還會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難。

   俗語說,再醜的媳婦也要見公婆。

   儘管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化程度較高的男女,已經習慣於一定程度的自由戀愛,但在他們雙方已經相中了,談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後,在正式定下關係之前,面見各自的家長,卻依然是無可逾越的一道手續。

   夏亦寒早已和葉伯奇夫婦相熟,這一關自然而然地過了。現在輪到風荷,她終於到了必須面見未來的婆婆的時候了。

   這將是多麼難堪,多麼尷尬的場面呵。自己將被人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細細打量,被人詢問這,詢問那,既像是通過一場考試,又像是充當了一件被人挑選的物件。

   亦寒反反覆覆地介紹過他的母親。他說,她性格溫和而善良,對人從不疾言厲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傭人大阿姨那樣相處,簡直親同姐妹一般。她能將無親無故的繡蓮養在家中多少年,還出錢讓她上醫科大學。這都要怎樣的肚量,怎樣的胸懷啊!

   媽媽也多次鼓勵過她,給她打氣。

   雖然如此,現在,風荷坐在汽車駕駛座旁,還是不由得緊張,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從側面打量著風荷,那凝如玉脂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高興?」他輕聲問。

   「不,我沒有不高興,只是有點兒害怕,」風荷轉過臉來,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嚴肅而憂鬱,「我很擔心,我是那樣無知,那樣笨,你媽媽要是不喜歡我呢?」

   原來因為這,真是個既可愛又可憐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隻手扶著駕駛盤,另一隻手伸過去。緊緊地捏了捏風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說:

   「我再一次給你打保票,媽媽一定喜歡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愛!而且她知道我有多愛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你很愛你的母親,是嗎?」

   「是的,很愛。」亦寒沉吟著說,「她年輕時吃過很多苦。記得我和你提起過,她原本是夏家的一個丫頭,我父親收她做了二房,並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樣,她也無法改變下人的身份,我大媽根本不承認我,從不許我踏進夏家大門。一直到她死後,我媽媽才總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們母子也才得以團聚。那時,我已經十歲了。」

   「風荷撫摸著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說:「你小時候一定很苦,是嗎?」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沒有成家,沒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隨著我漸漸長大,漸漸懂事,總有一種被遺棄的孤兒的感覺。媽媽也為這一點而一直深深內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會更加疼你。」

   「算了,我的事就別提了,」風荷淡淡地說。

   這是葉太太特意關照的。她強調,關於風荷是養女的事,除了夏亦寒外,不必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亦寒的母親。因為實際上,她從來就把風荷當親生女兒看待,將來也永遠如此,所以,這個話題就不要再提起了。

   風荷和亦寒尊重葉太太的意見。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來歷,風荷曾反反覆覆追想過。她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而痛苦。可是,既然毫無線索,毫無頭緒,那麼,就讓那謎一樣的過去永遠沉埋,永遠消失吧!而亦寒也決心不去觸動風荷心上的創疤。

   車子已拐到古拔路上,亦寒告訴風荷說:

   「前面那條弄堂就到了。」

   風荷在座位上侷促不安地扭動一下。

   亦寒感到她又有點兒緊張起來,故作誇張地嗅了一下鼻於,輕鬆地逗趣道:

   「唔,我都聞到大阿姨燒的栗子雞的香味了!」

   今天一早,文玉和菊仙就忙開了。

   季文玉的心情也很矛盾而忐忑。她覺得,在她的處境上,真是太為難了。

   兒子已經表示,非風荷不娶。這個強脾氣,是決不會改

   口的,她知道。

   亦寒千百次地在她面前描繪風荷的美麗和聰明。兒子的眼力和心胸,她也是瞭解的。她相信並且希望今天看到的風荷,真如亦寒形容的那樣高雅、脫俗、溫柔、文靜,最好還能跟人親熱貼心,懂得尊老敬上,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可是,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仔細,問仔細,只有真正發現問題,才有可能說服兒子,讓他改變主意。

   她要拿風荷跟繡蓮好好比一比,在她內心深處並沒有徹底打消讓亦寒娶繡蓮的想法。她是真心喜歡這個能幹機靈的姑娘。

   何況文良哥哥也是繡蓮的支持者。哥哥的話,文玉是很重視的,哥哥是對自己絕無二心的貼心人啊。

   唉,歲月不饒人呵,自己都快要做婆婆了。文玉仔仔細細地對鏡梳妝,她還拿不準,應該以怎樣的面貌和打扮,出現在風荷這個很可能是未來兒媳的姑娘面前。

   她又接受了菊仙的建議,把客廳窗上的竹簾、沙發上的蓆子坐墊等,都收拾起來,換上洗漿得乾乾淨淨的絲絨窗簾和花布坐墊。

   這本來是每年換季時必做的活計,就趁今天把它辦完,也好準備迎接客人。

   文玉正親自站在方凳上,往上掛著窗簾,忽聽得身後有人說話:

   「玉姑,當心摔著!還是讓我來吧。」

   文玉一回頭,不知什麼時候,繡蓮已下樓來了,正站在那兒。

   「不用,就好了,今天你不是還要去醫院值班嗎?早飯在桌上,你吃了快走吧,別遲到了。」

   「我不去醫院了,」繡蓮說。

   文玉那正舉著窗簾的雙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繡蓮看得清清楚楚,便笑著又甩出一句:

   「今天家裡有貴客,我和別人換了個班,留在家中幫你招待招待,不好嗎?」

   「好,好,當然好,」文玉不無尷尬地回答。

   她並未回過頭來,但彷彿已忘了自己正要掛窗簾,就那麼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方凳上。

   「玉姑,你還是下來吧,讓我來掛。」繡蓮催促道。

   文玉默默地從方凳上下來,把簾子交到繡蓮手中。

   望著繡蓮動作麻利站在凳上,掛著窗簾,文玉為難地想,這可怎麼好!我特意挑了個繡蓮有事的日子,約葉風荷小姐來家,偏偏她又不出去了!待會兒葉小姐來了,看我們那樣招待,繡蓮會不會不高興呢?女孩子家,都有點小心眼哩!

   繡蓮掛好簾子,跳下凳來,幫著收拾好零碎東西,又起勁地說:

   「玉姑,我去廚房看看。聽表哥說,風荷愛吃清蒸魚,要少放鹽,大阿姨可別把魚做鹹了。」

   女孩子能有這樣的胸懷多不容易!文玉看著繡蓮的背影感慨地想,可惜亦寒偏偏跟她無緣。

   菊仙匆匆從廚房走出來,神情有點緊張地湊到文玉耳邊,悄聲說:

   「繡蓮講,她今天不去醫院了。」

   「我知道。她剛才跟我說了。」

   「那,一會兒,葉小姐來……」

   文玉反過來安慰菊仙道:

   「我猜亦寒已經和她好好談過了。繡蓮是個懂事的姑娘,她能想得開。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唉,菊仙姐,我真怕虧待了這個孩子!」

   其實文玉並未猜對,她只是出於善良的意願在那裡一廂情願地想當然而已。

   亦寒倒是很想和繡蓮認真地談一談。然而繡蓮不是笑著搖搖頭,就是推托沒時間。有一次亦寒實在逼得急了,她才正色對他說:

   「表哥,那天早上在汽車裡,我態度不好,請你包涵。但是,我還是認為,我們沒有必要談這件事。你想說些什麼,我全知道。」

   「那我和風荷的關係你能理解,能接受了?」亦寒充滿希望地問,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可是,他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我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並不重要,」繡蓮淡淡地說,「對你,我還同從前一樣,對葉風荷麼,好像也並沒有失禮的地方呀!」

   冰冷的語調中夾雜著頗為尖刻的譏刺,令亦寒聽來十分難受。他還能再說什麼呢?

   好在風荷這個天真的姑娘並不知道繡蓮的心思。在和繡蓮不多的接觸中,也沒有從城府甚深的繡蓮身上,感覺到什麼。

   不過,也曾有一次,她不知從什麼途徑聽到一些話,於是當面問過亦寒:

   「你們醫院有人說,你和繡蓮是很好的一對,我聽了這話,真有點吃醋呢。不會因為我,而硬把你們拆散了吧?」

   亦寒向她解釋說,他從來把繡蓮當妹妹,醫院裡的傳說只是人們的胡亂猜測。於是,風荷也就釋然了。

   亦寒將車開進弄堂,撳了兩下喇叭,菊仙大阿姨第一個打開大門,奔了出去。

   一看到汽車上跨下個如花似玉、又漂亮又文氣的姑娘,菊仙看得眼都直了,張口結舌競不知說什麼好。

   「大阿姨,你好,」風荷一下子就猜出這是亦寒常常提到的在夏家有特殊地位的老家人。

   「好,好,葉小姐,」菊仙高興得直搓雙手,她立刻被風荷的聰慧和親切征服了。

   「大阿姨,你就叫她風荷好了,」亦寒在旁說。

   菊仙嘿嘿地笑著,仍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風荷,就像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寶,把風荷看得不好意思極了。

   「大阿姨,你先領風荷進去。我來關天井門。」亦寒給風荷解圍了。

   「不,我關,我關,你們快進屋,太太和繡蓮都在等你們呢,」菊仙這才挪動她那雙放大過的小腳,顛顛地去關門,一邊還在不斷回頭滿意地望著這一對英俊的人兒,心裡想:亦寒真有眼光,這個姑娘可把我們家繡蓮比下去了。

   一聽繡蓮在家,亦寒的雙眉不禁皺了一下。但他馬上想: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她今天在家也好,反而可以使局面明朗化。

   來到夏家,頭一個見到菊仙,竟把風荷一路上的緊張和擔憂打消不少。她悄聲對亦寒說:

   「我真喜歡大阿姨。」

   亦寒笑笑沒說話,他早就認為風荷會喜歡家裡每一個人的。

   文玉站在客廳門口。為了保持她未來婆婆的身份,她硬是克制住自己,沒和菊仙一起跑出門去。

   剛看到風荷,她只覺得這女孩於比她想像的還要漂亮得多。她長得太秀氣了,長長的眉毛下那對眼睛簡直會說話。皮膚又白又細膩,嘴旁兩個小酒渦,笑起來真甜。穿著樸素大方,一套素色花呢的衣裙,長長的黑髮用藍色綢帶繫住,像有只蝴蝶停在發上。

   難怪亦寒愛她愛得失魂落魄!可是,她是不是太瘦了些?那腰身細得一把就能握住,氣色也不如繡蓮紅潤,會不會身體……

   沒容她多想,風荷已經站在她面前,恭敬地叫了聲:

   「伯母。」

   這溫順、親熱,又有點拘謹的一聲稱呼,脆脆甜甜的,把文玉那顆做母親的心剎時融化了。喜悅的淚水不自禁地湧上眼眶,她顫顫地答應:

   「哎!」

   然後歡喜地一把抓住風荷柔嫩的小手,體貼地說:

   「風荷,快到屋裡坐。」

   亦寒隨著文玉和風荷走進客堂。他覺得彷彿是繡蓮的身影在通廚房的那道門後一閃,不見了。

   難道她準備躲在廚房裡不出來?亦寒雖不動聲色,心裡覺得有點兒彆扭。

   他和風荷並排坐在長沙發上,文玉也在他們對面的那把籐椅上坐下。

   「風荷,從你們家到這兒,路不近吧?」文玉關切地問道,「你累嗎?」

   「不,不累,」風荷答了這一句,下面就不知說什麼好

   了。

   她已經留意到,亦寒的媽媽年輕時一定長得很美,就是現在,也依然保持著苗條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只是她左額上有一道淺粉色的傷疤,使她那還很光潔的面龐有點兒破相了。

   這傷疤給了風荷一個不太舒服的感覺。

   文玉看出風荷相當拘束,就站起身來說:

   「你們口渴了吧?亦寒,你陪風荷先說會兒話,我去端兩碗熱湯來。」

   「不用勞你大駕了。玉姑,我已經端來啦!」

   繡蓮端著個托盤,咯咯笑著,從廚房那邊走出來。

   玉姑,這個稱呼好像在哪兒聽到過?繡蓮的一聲叫喚,不知怎地像在風荷的心弦上重重地撥了一下。

   但她來不及追想了。她從沙發上站起,高興地說:

   「繡蓮,我正在想怎麼沒見到你。讓我來吧。」

   風荷走上前去,想接過繡蓮的托盤。繡蓮側身閃過,笑著說:

   「當心燙著!還是我來吧,今天你是貴客,哪能要你動手!」

   亦寒有點兒內疚地想:自己剛才錯怪她了,原來她是在廚房幫忙呢。

   繡蓮把兩碗熱氣騰騰的水鋪蛋放在長沙發前的茶几上,說:

   「風荷,表哥,快吃吧。大阿姨放了好多糖,可甜呢!」

   進門就要吃東西,這也是一種規矩吧!風荷坐回到沙發上,看著自己面前那兩個大大的水鋪蛋,為難地說:

   「我吃不下,我一點兒也不餓。」

   「風荷,就兩隻蛋,要吃的,等於是喝碗水麼。」文王在旁勸道。

   風荷求助地看了亦寒一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亦寒這邊靠了靠,彷彿是個陷入陌生環境中的孩子,尋求著庇護。

   亦寒擱在風荷身後長沙發靠背上的手,往前動一動,悄悄摟了摟風荷的肩,輕聲說:

   「吃吧,哪怕吃兩口……」

   風荷柔順地笑了笑,不再推辭。端起碗來。

   勉勉強強地吃下一隻雞蛋,看看碗裡還剩下的那一隻,風荷發愁地望望亦寒,叫了他一聲:「亦寒……」

   亦寒一聲不響,拿起自己的調羹,把風荷碗裡剩下的那隻雞蛋。舀到自己碗裡,然後津津有味地繼續吃著。

   亦寒和風荷之間這些小動作,全落在一旁盯著他們看的繡蓮眼裡。

   幸而這時無人注意到她,否則定會被她鐵青的臉色,牙齒緊咬著下唇的模樣嚇一跳。

   好不容易對付完了水鋪蛋,大阿姨又興沖沖地上場了。

   她雙手端著一個又大又圓、冒著熱氣的鬆糕,還帶著一把筷子。

   風荷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她們以為我餓了幾天?

   「嗨,風荷,這鬆糕你一定要嘗嘗。這是大阿姨最拿手的點心,平時求她做還不肯呢,比喬家搬鬆糕的味道還好!」

   亦寒邊說邊接過菊仙手中的筷子,拿了一雙遞給風荷。

   「哎,亦寒少爺、可不敢說味道比喬家柵的好,讓風荷小姐笑話!這鬆糕麼,沒什麼稀奇的,就是費功夫,要一層層往上添粉添豆沙果料,一層層地蒸,」菊仙嘴裡謙虛著,心裡卻著實得意。

   「昨天晚上,大阿姨忙到十一、二點呢,」文玉也在旁說。意思是希望風荷多吃點。

   「你給風荷小姐多夾一點麼,這麼一小塊,只夠塞牙縫的!」菊仙看亦寒給風荷面前的碟子裡只放了一小塊鬆糕,不滿地叫起來。

   「少吃才滋味好!讓她先嘗會味道。大阿姨,讓我多吃點,你不會不捨得吧?」亦寒故意打岔,他知道,風荷能把這一小塊吃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風荷聽話地接過亦寒遞給她的碟子,不再說推辭的話。

   「你們大家一起吃麼」亦寒說,「咦,繡蓮呢?」

   大家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繡蓮已不在客堂裡了。

   「你們先吃吧。繡蓮在廚房裡給我幫忙呢。」菊仙說,見風荷已嘗了一小口,她不放心地忙問。「怎麼樣,好吃嗎?」

   「好吃,我很喜歡,早知道大阿姨有這麼好的手藝,我今天不吃早飯就來的。」

   風荷與菊仙倒是一見如故,她已在隨口和菊仙打趣了。何況,這鬆糕也確實好吃。

   「風荷小姐要是喜歡,以後啊。我天天做給你吃,」大阿姨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一聽這話,文玉就抿著嘴笑了。

   風荷也立刻覺察到。這是菊仙在暗示她和亦寒成親後住

   到這裡的事呢,臉上不由得泛起一層紅暈。

   「大阿姨,這話是你親口說的,到那時,可別賴帳啊!」

   風荷那害羞的模樣.更讓亦寒愛憐,他故意用這話逗風

   荷。

   當著文玉與菊仙的面,亦寒的話讓風荷窘得只恨無地縫

   可鑽。她又急又惱地叫道:

   「亦寒,你……」

   誰知這反而引得文玉、菊仙和亦寒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大阿姨。你快來看看,紅燒肉裡放這些糖夠不夠?」

   突然傳來繡蓮的叫聲。她正站在通廚房的那道門口,不耐煩地叫道。

   「好。我來,我來。」大阿姨急匆匆地到廚房去了。

   客堂間裡只留下文玉、亦寒和風荷三人。

   文玉隨便地問起風荷家中的情況,父親是不是很忙,母親身體可好,以及哥哥出國的事等等。

   風荷—一回答著。她總感到,這看似隨口的閒聊,大約就包含著亦寒母親對自己的審察,剛才吃鬆糕時的愉快心情忽然消失了。

   文玉對風荷很滿意。從幾件小事上,她已看出,風荷性格柔和、溫順。很聽亦寒的話。比如,她明明不想吃東西,但亦寒讓她吃,她也就吃了雞蛋又吃鬆糕。

   那個時代,婆婆對媳婦有各色各樣要求,但文玉覺得自己不必那麼老派,要盡量開明些。那麼。如果兒媳婦能夠尊敬老人,又能依順兒子,不就行了嗎?

   同風荷談話,使文玉很愉快。她覺得這個女孩於,心地坦白,說話誠懇,毫不矯揉造作。顯然從小就很有教養。

   文玉啊,文玉,說不定老來你還真能和兒子媳婦一起過上幾年舒舒心心的日子呢。如果他們再能早點兒給我添個孫子,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靠在籐椅上,文玉不禁想入非非了。

   那邊,長沙發上,亦寒正在風荷耳邊喁喁私語著。

   今天菊仙在廚房裡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幾眼風荷那俏麗可愛的面容,多聽幾聲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會如此喜歡這個初次見面的姑娘,彷彿兩個人有著夙世因緣一般。

   這個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憐女人,這會兒就像是得了個滿意的兒媳婦那樣高興和激動。

   她快快地趕完了廚房的活,又來到客堂裡,有點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飯都弄好了。開飯還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鳴鐘,十一點剛過,又膘膘亦寒和風荷,見他們正談得興濃,知道他們剛吃過東西,不會餓,便對菊仙點點頭,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懷,找個好角度,細細地端詳起風荷來。

   「繡蓮呢?」文玉半天不見繡蓮,不知她是否還在廚房,便問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換件衣服。剛才在廚房裡,她不小心潑了點湯、把衣服弄髒了。」

   果然,不一會兒,繡蓮就下樓來了。

   她換了一身湖綠色繡花夾旗袍,下面穿著雙顏色與之相配的半高跟繡花鞋,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繡蓮姐,你真漂亮,」風荷不覺由衷地讚歎。

   看著繡蓮穿的那雙鞋,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邊打開身旁的提包,邊說:

   「繡蓮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繡好了。」

   原來繡蓮從亦寒那裡知道風荷精於剪紙和刺繡,早就托亦寒求風荷給她做一雙拖鞋面子,風荷也早答應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這是一雙以乳白色緞子做底的繡花鞋面。

   「唷,先讓我看看,」文玉跟風荷靠得近,所以還沒等繡蓮拿到手,她先接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興奮地叫起來:「呵,太漂亮了。這花樣、配線、繡工,實在好得沒法說!菊仙姐,你快來看。」

   菊仙和繡蓮都湊過去就著文玉伸直的手,仔細觀看。嘴裡也嘖嘖地讚個不停。

   亦寒輕摟著風荷靠在沙發上,欣賞著欣賞鞋面的人們。

   突然,誰都沒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彷彿想起了什麼似地迅速朝風荷投去一瞥眼光。接著伸出手去,從文玉手裡拿過鞋面。

   「哎,大阿姨,這是風荷給找的,你可別搶!」繡蓮打趣道。

   「真的,別說你大阿姨,連我看了都眼饞呢,」文玉滿心歡喜地說.「風荷,你的活做得真好!現在的年輕人,我看沒幾個有你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歡這個心靈手巧的未來兒媳婦了。

   「媽.別再誇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裝得一本正經地抗議道。 

   文玉朗聲笑了。她很少有如此開懷舒暢的時候。見菊仙悶著頭,還在盯著那雙鞋面,她說:

   「怎麼樣?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藝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沒聽見,不動也不說話。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繡蓮笑著.然後湊到菊仙耳邊、故意大喝一聲:「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裡捏的拖鞋面差點兒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問你話呢,」繡蓮說。

   「啊?哦,對,對.好,真好……」

   菊仙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胡亂應答又把大家逗笑了。連風荷也禁不住掩口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風荷跟前說:

   「小姐,這花樣是從哪裡來的?」

   「大阿姨.人家風荷繡花,向來是自己畫花樣,外面賣的那些,她才看不上呢,」繡蓮搶著代風荷回答。一面朝風荷飛去一個媚眼,顯示著她倆的熟識和要好。

   「這個花樣倒不是我畫的。家中有件舊衣服,上面繡著這個花樣,我看頂合適給繡蓮用,就描上去了。」風荷認認真真地說明。

   「唔……是什麼舊衣服?我是說,是誰的……」菊仙還在刨根問底。

   「是我小時候穿的一件衫子……」風荷隨口回答,她有點不明所以。

   「你問這幹嗎?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歡得糊塗了。」繡蓮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釋道:「哦,我只是覺得這花樣好看,又很特別。」

   「讓我看看,究竟是什麼好玩藝,引得你們這樣大驚小怪。」亦寒心裡為風荷自豪,偏偏裝得漫不經心地從菊仙手中拿過拖鞋面。

   他一看,馬上在心中讚歎,這花樣確實超凡脫俗:幾片碧綠的荷葉上托著一朵盛開的荷花和一枝青綠的蓮蓬。荷葉的右邊初看好似臥著一對鴛鴦,細細一辨,原來是兩節小而肥的嫩藕。

   「這花樣是有點講究。荷花、蓮蓬、嫩藕既是同根相親,又各有姿色風采。你看荷花像支粉紅色的箭,荷葉像把碧綠的傘、青青的蓮蓬飽滿而多子,那嫩藕多像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別小看這簡簡單單幾樣東西的搭配,這裡面,實在寄托著農家的理想和風情哩!」亦寒分析得頭頭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輕時候也是個繡花好手,現在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文玉告訴幾個年輕人。

   繡蓮拿過那雙拖鞋面,認真看著說:

   「聽表哥這麼一講,這裡面倒還真有點兒學問呢!風荷,你真行!」

   「繡蓮,你別聽他的!」風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嬌峻地一瞥,「我只是覺得這花樣很適合你的名字『繡蓮』。所以就選了它。」

   「哎,這花樣也很適合你自己的名字『風荷』呀。」亦寒卻叫起真來,「蓮葉、蓮蓬和荷花,本來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麼!」

   亦寒這番話的深意和苦心,兩個姑娘和文玉,都馬上領會了,儘管她們的理解不同,心中的反應也不同。唯獨菊仙卻似乎未能一下子聽懂,嘴裡唸唸有詞地重複著:

   「繡蓮——風荷,唔,風荷——繡蓮……」那微微發胖的臉上,露出一種著了迷似的神氣。

   電話響了,繡蓮跑過去接。是醫院打來找夏亦寒的。說是來了一個有來頭的急診病人,情況危急,值班醫生作了臨時處置,但下一步怎麼辦,希望夏院長無論如何親自去安排一下。

   這就是醫生這個職業的一大特點,也往往是最麻煩、最煞風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經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對文玉說:

   「媽,我得馬上趕去。」

   他又俯身輕輕拍拍風荷,關照道:

   「等著我。我去一下,盡快趕回來。」

   這真叫變起倉促,來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風荷還怕亦寒急著趕去趕來路上出事,只好反過來叮嚀他:

   「別拚命趕,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風荷有我照顧,吃不了虧的!」繡蓮看他倆難捨難分的樣於,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來坐的地方,親熱地摟著風荷說。

   亦寒一走,風荷頓時感到心裡空落落的,雖然客堂間還是那麼大,周圍人還是那麼多,但她的感覺卻是那樣生疏,

   那樣冷清,那樣無聊。

   幸而繡蓮極力找出話題來和她隨便聊著閒天,文玉也不

   時插進來陪她們說幾句。

   「風荷小姐,你是從小就在上海,在你們家裡住嗎?」一直呆坐在桌邊默不作聲的菊仙,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頗為奇怪的問話來。

   文玉和繡蓮一時都不明白她何以會這樣問。

   風荷也沒弄懂這話的真正意思,但卻觸動她馬上聯想起自己身世來歷的謎。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風荷家從她爺爺時候起就在上海開銀行,她當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囉!」文玉覺得菊仙問得好笑,又看到風荷有點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風荷,有點兒魂不守舍呢,說的話都前言不搭後語了!」繡蓮也在旁打趣,然而話卻說得頗有含義,頗值得玩味。

   「她是喜歡得糊塗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臉上訕訕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但她也並沒回廚房去,亦寒沒回來,當然不會開飯。她不時偷偷瞄一眼風荷,然後就坐著發愣。

   門鈴響了,風荷不覺精神一振。呵,亦寒終於回來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來了,」繡蓮歡快地叫起來。

   原來是季文良。

   經過一番介紹和寒暄,風荷重又在沙發上坐定。

   通過亦寒平日裡的介紹,風荷早已知道這個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見面,她還是不免拘謹,不,簡直是心慌。

   因為她感到,他雖然臉上掛笑,很和藹,甚至很客氣地在問她一些家常話,可是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裡的光,卻有些森寒逼人,彷彿帶刺似的。風荷沒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卻忍不住身上陣陣發冷。

   一陣戰僳,繼之而來的是渾身燥熱,風荷覺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來了。這客廳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悶熱,空氣窒息得使人難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來離開這裡。只要躲開這些人,她立刻就會輕鬆起來,但是怎麼行呢?亦寒要她等著他回來。

   亦寒,你快來吧!風荷默默地祈禱著,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來。

   文玉提議吃午飯,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帶來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對飲幾杯。

   客堂裡談話有點冷落下來。

   對於這種場面,文玉和文良沒有什麼辦法。偏偏菊仙也只顧發愣,而不再活躍,還是繡蓮點子多,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疊各種顏色的油光紙,又拿著把小剪刀,央求風荷道:

   「風荷,我看過你給亦寒剪的側影,像極了。趁現在有空。也給我剪一張吧。」

   風荷正想找點事兒做,以便擺脫這種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幾乎有點感激地從繡蓮手中接過紙和剪刀。

   「這種紙行嗎?」繡蓮問。

   紙雖然薄了一些,而且紅紅綠綠的,風荷也不太喜歡,但如今只好將就了。她說:

   「試試看吧,你坐下,繡蓮。」

   繡蓮在風荷對面的那張椅子裡坐下。風荷拿起一張綠色的紙,對著繡蓮觀察了幾秒鐘,她手中的剪刀就飛快地動作起來。

   文玉和文良都滿懷興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見剪刀在那紙上左拐右拐幾下,一張側面像就出來了。

   「喲,簡直跟繡蓮活脫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聲來。

   文良沒說話,他背著手走了幾步,若有所思。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來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點兒風荷的毛病,以此作為勸說亦寒離開她的理由。可是,當他看到風荷是那樣楚楚可憐,溫柔可愛,心裡也不禁起了一點矛盾和波瀾。

   他幻想著,也許這個姑娘對自已的過去一點兒不知情,也許她進入夏家後,並不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麼麻煩。一剎那間,他真準備抽身遠去,不再過問這件事,並且暗暗為亦寒祝福。

   可是,當他轉臉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為她的處境擔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發生了傾斜。

   「我看看,讓我看看!」繡蓮見風荷終於停止了修改,忙不迭從座位上跳起來,從風荷手中拿過剛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個鏡框,放在我桌上,」繡蓮滿意地笑道。

   「是不錯,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對了,風荷,你也給玉姑剪一張吧,」繡蓮也不管風荷願意不願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剛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讓她側面對著風荷。

   文玉坐下了,笑著整了整頭上的髮髻,就像準備照相似地,等著風荷給她剪肖像。

   風荷隨手拿起一張紙,也像剛才那樣,仔細地對文玉打量了幾秒鐘。

   驀地,一陣暈眩襲來,耳鼓發脹,響起一片巨大的嗡嗡聲,風荷只覺得眼前金花亂冒,胃裡翻騰得直想嘔吐。

   她拚命咬緊牙關,強把這陣頭暈噁心壓下去。

   她的頭腦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情況,也不明白自己該怎麼辦。

   僅僅是憑著頑強的意志力,她才沒有張口吐出來,她用力嚥了幾口唾沫,勉強拿起剪刀,開始剪起來,

   她從下巴開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額、額前的細發……

   突然,風荷的手不聽話地顫抖起來,抖得連手中捏著的油光紙都簌簌發響,那剪刀也彷彿不再聽她的指揮。明明應該剪出文玉頭上那個高高盤起的髮髻,但不知怎麼卻突然往下一滑,這一刀剪下去,髮髻沒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亂糟糟披散在身後的長髮……

   風荷極力聚起目光,想看清這張用紅色油光紙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剪出這樣一張像來。

   猛地,她全身一陣哆嗦。這紅色的肖像,竟顯得那麼熟悉。她下意識地抬頭,費力地看一眼端坐著的文玉。

   文玉額上那條淺紅色的傷疤,似乎在閃閃發光!不,似乎在滴著血,稠稠的鮮紅的血!一轉眼間,那個滿臉是血的披頭散髮之人,竟變成了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正向她猛撲過來。

   風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卻沉重得動不了,她想大聲呼救命,喉嚨口卻發不出響聲……

   繡蓮一直饒有興味地站在風荷身後,看她剪紙。文良也站得不遠。當風荷的剪刀改變了文玉的髮式,往下剪成長長的披肩發時,繡蓮還想:她這是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輕些吧。

   但是,她馬上感到不對勁,風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這頭髮剪成亂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變成了披頭散髮的怪模樣。

   正在這時,風荷的嘴裡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整個身子竟向一側傾倒下去。

   還沒等繡蓮和文良發問,風荷已悶悶地倒在沙發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丟在沙發邊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風荷隱隱約約地聽到周圍一陣混亂,彷彿有人在大聲尖叫著她的名字,有奔過來的腳步聲,還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響聲……然後,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裡亂作一團,菊仙從自己的沉思默想中驚醒,她和繡蓮一起把側臥著的風行於擺在長沙發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風荷的額頭,驚恐地說:

   「啊唷,一頭冷汗!這可怎麼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繡蓮,你快想想辦法,要不要叫救護車來?」

   繡蓮是正在實習的醫生,自然比別人沉著。她一邊給風荷搭脈,一邊對文玉說;

   「玉姑,別著急,不要緊的。」

   她又抬頭對菊仙說:「拿個枕頭來。你們別圍著,快打開窗,讓空氣流通一下。」

   枕頭拿來了,繡蓮幫風荷脫了鞋,把枕頭墊在她腳下,然後說: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樓去找點藥。」

   說完,就急急上樓去了。

   菊仙則端了一大盆溫水來,她想為風荷擦一擦滿頭的冷汗。

   文良迴避開了。他緊蹙著眉頭,思考著:這姑娘為什麼會在給文玉剪影時突然犯病暈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聯想到了什麼?看來,對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當機立斷了。

   文玉這時才想到給亦寒打電話。她匆匆撥通電話,聽醫院說,夏院長剛走,她看風荷有菊仙照顧,就趕忙奔到大門口去等。

   菊仙用熱毛巾給風荷擦了臉和雙手,然後又解開風荷高領花呢衣裙的第一個扣於,發現她頭頸裡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開風荷第二個衣扣,當她的手觸到風荷衣裙裡面那件粉色內衣的衣扣時,手指不禁有點顫抖起來,她猶豫著,但最終還是下決心解開了。

   她預感到自己將看到什麼,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終於,她還是看到了:就在頸項下面,兩乳之間,鳳荷那細嫩潔白的皮膚上,有一顆深紅色的蓮子狀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風荷的衣襟,一回頭,見繡蓮拿著一盒藥正站在她身後,目光直直地盯著她。

   大門口響起了亦寒的汽車喇叭聲。

   當風荷悠悠地醒來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臉上充滿關切和憐愛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裡。但很快風荷想起了剛才的一切。淚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惱、遺憾、內疚、不安等種種情緒交錯而來,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有氣無力地叫了聲: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攪動得心裡發酸。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捏著風荷的手。用眼神撫慰她,讓她靜靜躺著。

   風荷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著的長沙發前。她強迫自己笑了笑,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一邊說:

   「真抱歉,嚇著你們了。我沒事,已經好了……我,我昨晚沒睡好,所以……」  

   當天晚上,在夏亦寒的書房兼臥室,有兩次談話,話題都與風荷的暈倒有關。

   先是文玉來了。她憂心忡忡地問亦寒送風荷回家的情況。

   亦寒極力安慰母親,說風荷偶然暈倒,不是什麼大病,走的時候你不是親眼看到的嗎?已經好好兒的了。她是有點膽小,有點緊張。暈倒的時候偏偏我又不在,你們不是都說,當時她正高高興興地在給媽媽剪頭像嗎?也許只是屋裡的空氣太悶熱了的緣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這個暈倒的病嗎?」文玉問。

   讓亦寒怎麼回答呢?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風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態情形,風荷也曾向他訴說過精神上劇烈波動的痛苦,使他懷疑風荷小時候受過什麼重大刺激。

   他們曾不止一次談過,但沒有找到什麼進一步探究的線索。而且,自從和亦寒的戀愛愈來愈熱、愈深之後,風荷就再也沒有犯過什麼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說很振奮。

   難道今天暈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麼聯繫?亦寒作為一個醫生,不能不作此聯想。可是,怎麼跟母親說呢,又怎麼能說得清呢?

   「不,風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暈倒,」亦寒終於決定這樣回答母親。

   「最好你帶她去檢查檢查,不要真有什麼麻煩的病。」文玉說。

   「媽媽,我會的。我們已經說好,明天就到我醫院去,從腦於和心臟查起,你放心。」

   這是真話,是亦寒和風荷在回葉家的路上說好的。風荷不願意糊里糊塗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麼不治之症,她決心遠遠避開亦寒,獨自了此殘生。不過,這層意思,她並沒有對亦寒說。她想,還是看看檢查結果。她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病。

   「你是醫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說,「娶媳婦是件大事。風荷這姑娘是討人愛,但如果身體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暫時不想和媽媽爭辯這個問題,他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送走了母親,亦寒正在獨自沉思,繡蓮來了。

   繡蓮的頭腦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當豐富的醫學知識,她一下子就把風荷的暈倒與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聯繫起來——那一次葉太太的電話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風荷一夜未歸,事後她也問了又問,雖然亦寒並未和盤托出,畢竟給她掌握了不少蛛絲馬跡。

   「表哥,風荷神經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單刀直入,像是詢問,又像是審訊。

   「不要瞎說,風荷神經正常!」

   「不是神經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問題,那更嚴重!」繡蓮的語調咄咄逼人。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是想嚇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醫學博土,我們要尊重科學,不能迴避事實!」繡蓮本來想說:不要愛昏了頭。但他怕亦寒惱羞成怒,便換了一種說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麼病都能治好的,」繡蓮悲天憫人地說,「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嗎?」

   誰知亦寒卻被她的語氣激怒了,憤然地脖梗一挺,說。

   「這不用你管!」

   繡蓮先是一愣,但立刻軟語溫柔地對亦寒說:

   「表哥,你別生氣呀!我不是要瞎管閒事,可我擔心玉和文良舅舅他們,老人們不贊成,你的事也難辦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臨著各方面的難題,單憑他對風荷的徹骨之愛,能夠使難題迎刃而解嗎?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發出家門。


   文玉平時不喜交際,很少出門。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攛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時的董小姐。

   董小姐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經營的公司裡服務,對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對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頭扎進一樓樓梯拐角下的箱子間。

   她急急打開箱子間的門,一股霉味夾雜著樟腦丸的氣味撲鼻而來。

   擰亮箱子間那盞十五瓦的燈泡,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隻隻皮的、樟木的、籐條的箱子,按照大小幾乎摞到了房頂。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隻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壓著好幾隻箱子。

   菊仙端來一隻方凳,拱著背吃力地爬上去,這才勉強夠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她使勁拉著,但那箱子巋然不動。

   她歎了口氣,用手背捶了捶腰,準備積蓄點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曬衣物,上海的黃梅季節把什麼都弄得濕漉漉的,不曬哪行呀!但每次總是文玉和繡蓮幫著菊仙一起幹。有時亦寒和文良都會來幫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動靠上面的那幾隻,因為那裡放著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兒只箱子,裡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捨不得丟掉的過時衣物,實際上已經多少年沒有動過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來久藏未動的衣物。風荷的到來勾起了她腦海深處難忘的記憶。

   風荷胸上的紅痣,已經給了她一個證據。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總有一夭要重見它們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們。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差點兒閃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兩隻箱子搬了下來。

   她坐下揉著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隻……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終於露了出來。

   這是一口很有些年頭的包皮木箱,紅色的皮已經磨損,露出裡面的木頭,把手斷了,用一把老式的長型銅鎖鎖著。

   菊仙按捺住因激動而砰砰跳動著的心臟,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

   自從風荷那次來過以後,繡蓮發現,菊仙大阿姨的行為舉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緒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圍著風荷轉。

   本來,按目前風荷與亦寒的關係,夏家的人關心風荷,這是並不奇怪的。

   繡蓮感到,玉姑為了照顧她的情緒,已經在盡量少提風荷,但卻忍不住還是問過她一些關於風荷的情況。這兒除了亦寒外,畢竟她與風荷的接觸最多,認識時間也最長。

   玉姑主要關心風荷的身體究竟如何,那次風荷的暈倒,給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當然還想知道風荷的性格和為人,是否容易相處?有沒有嬌生慣養的毛病?等等。總之。是一些作為亦寒母親應該關心到的問題。

   而大阿姨卻不同。風荷來的那天,起先還沒什麼,到後來,繡蓮已開始覺察到她心神不寧。風荷暈倒,大阿姨給風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藥走過來,大阿姨看到她時,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驚恐的神情。這不能不使繡蓮頓生疑竇。

   以後這些天,大阿姨也顯然心不在焉,幹活丟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鹹了,就是忘了放鹽。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拉住繡蓮,詢問風荷的事。問出的問題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問繡蓮:「你見過風荷的爸爸和媽媽嗎?風荷和他們長得像不像?」

   還問:「風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親的?她媽媽生過幾個孩子?」「你知道風荷她爸媽喜歡她嗎?」

   一天晚飯前,菊仙提出還想再看看風荷給她做的拖鞋面。繡蓮去自己房中拿來交給她,菊仙捏在手裡翻過來掉過去地細細打量,然後哺哺自語道:

   「難道真有這麼巧?不會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發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頭問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麼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繡蓮兩個人在廚房裡。她先是纏著繡蓮問了一通關於風荷的事,見繡蓮愛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聲了,悶頭在水龍頭下洗萊。突然,她長歎一聲,冒出一句:

   「唉,這些年來,也不知這可憐的孩子在那個家裡過得怎樣?」

   「大阿姨,你說誰是可憐的孩子?是說風荷嗎?」

   一聽到繡蓮的追問,菊仙臉通紅,忙否認道:

   「不,不,哪裡是說風荷!」

   她慌慌地拿過一隻淘籮,像逃出廚房似地去屋裡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繡蓮是個多麼敏感的姑娘,她越來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麼蹊蹺,她暗暗在尋找機會,要直截了當地問一問。

   昨天晚飯後,大家都聚在客廳裡,連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間打掃一下,你們去幫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嗎?」

   這個提議先是使大家詫異,接著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對。

   「夏天剛翻曬過衣服,我手臂的酸痛還沒好呢,又要叫我們抬箱子了!」繡蓮第一個誇張地叫起來。

   亦寒也開玩笑地說:「大阿姨,你是有力氣沒處使了,對嗎?」

   連文玉也不贊成地說:「我看算了。再過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時再打掃吧。」

   菊仙一臉失望,只好作罷,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來說,他要走了,還要趕到公司去,因為董小姐病了,有一個禮拜沒來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親自處理了。

   文玉聽罷隨口說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還不知道呢。什麼時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聽這話,忽然起勁起來,一再說文玉早該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個單身女子,對公司的事從來盡心盡力,現在有了病,該去關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後,她又責備文玉,對哥哥太不關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對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對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緊撮合,簡直是罪過:這種事不能拖,要說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觀察的繡蓮,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積極鼓動玉姑去看董小姐聯繫起來,突發奇想:會不會明天她想一個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麼東西?

   今天一早,繡蓮和往常一樣到醫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護士長說,她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對於繡蓮提出的任何要求,護士長從來是滿口答應的,既是礙於繡蓮與夏院長的特殊關係,又何況人家只是來醫院實習的一個學生,並不是醫院正式僱用的人員。

   於是,上午十點鐘不到,繡蓮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長長的銅鑰匙打開鎖。她把鎖和鑰匙都放在一邊,然後就掀開了舊木箱的箱蓋。

   裡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單的、夾的,還有小棉襖褲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淨淨,疊得整整齊齊。

   菊仙隨手拿起一件天藍色小裌襖,慢慢抖開,前襟上繡的花赫然露了出來。

   三片碧綠的荷葉,托著荷花、蓮蓬,旁邊還有一對形似鴛鴦的嫩藕……

   和風荷給繡蓮的拖鞋花樣幾乎一模一樣,連用線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這件裌襖托在手裡,看著這熟悉而又久違了的繡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應該高興才對,多年來她做夢都想重見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這一天,她卻感到心頭一陣陣憂愁。

   直覺告訴她,這對夏家來說也許並非好事,如何向三個年輕人交待?這意味著過去的平靜將被完全打破。

   會不會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寧願如此!就讓風荷作為一個與夏家本無任何淵源關係的女孩子,進入夏家作媳婦,這不更好嗎?

   菊仙告誡自已,看來對這件事目前千萬千萬要守口如瓶,對誰都不能說……

   她的思緒走得那麼遙遠。根本無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繡蓮回到家,走進箱子間,她都毫無覺察。

   直到繡蓮不聲不響地伸過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過來時,菊仙才猛地驚醒,發現在箱子間裡,竟然還有一個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個念頭是趕快把衣服放好,箱蓋蓋上,但這兩個動作都沒來得及做,繡蓮已從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奪過去了。

   看清了這件小裌襖上繡的花,繡蓮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極度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的目光落到打開箱蓋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裌襖放到一邊,兩手都伸進箱裡,使勁地翻動起來。

   衣服被弄亂了。但繡蓮也已發現,這些衣物顯然是女孩子從三歲左右到十歲以內穿用的,奇怪的是,這些衣物上大多有著這同一花樣的刺繡,不過繡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褲腿下端而已。

   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過後洗淨的,也有看得出來未怎麼上過身,特別是其中幾件較大的衣衫,簡直是嶄新的。

   為什麼都繡著這同一花樣?是製衣人特別的偏愛,還是一種固定的標記?更引得繡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這花樣與風荷繡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樣?

   風荷是從哪裡知道這種花樣的?對了,風荷說她小時侯穿過繡著這種花樣的衣服,這又是怎麼回事?

   顯然,大阿姨她不僅已發現了這種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緣故的。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穿過的嗎?」


   繡蓮發問了,語調很隨便,彷彿並未把這事看得有什麼重要。

   菊仙張了張嘴,沒說話。但在繡蓮眼光的逼視下,她終於還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當然……」

   「這些衣物是誰做的?是我姑媽?是玉姑?是你?」

   繡蓮提出一個人,菊仙搖一次頭,最後,繡蓮說:

   「那麼,是我的親媽?」

   「不,不是!」這回,菊仙回答得很乾脆。

   「那麼是誰做的呢?」

   「是……請裁縫做的,」菊仙聲音很輕地答道。

   「為什麼風荷也有這種花樣的衣服?她說,她給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時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樣描的,」繡蓮終於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菊仙半天不作聲,最後才勉強開口道:

   「大概當時很流行這種花樣吧……我怎麼知道?」

   「不,你知道,」繡蓮冷峻地說,但她的聲音馬上又軟了下來,撫著菊仙的肩,她親熱地說:「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麼緣故,告訴我,好嗎?」

   菊仙低下頭去,但仍固執地不作聲。

   「大阿姨,你從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帶大的,難道有什麼秘密,你要瞞著我?我可是把你當親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頭來,斷然回答道:

   「繡蓮,我沒什麼可告訴你的,我也是因為看了風荷繡的花樣有些眼熟,今天順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順便翻翻,虧你有那麼大的勁頭!」繡蓮冷笑一聲,

   「看來你是不肯告訴我了,沒關係,我自己會弄明白的。」

   見菊仙一動不動,像木頭人似地呆呆望著她,繡蓮又不冷不熱地說:

   「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著玉始還沒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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