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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波上的舞 第三章 消逝成一吻 作者:張小嫻

  消逝成一吻   1

   夜裡,於曼之在燈下讀李維揚送給她的濟慈的詩集。其中一頁,夾了一張書籤。那首詩的名字叫《白鳥》:

   我的愛,但願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

   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厭倦了暮色裡藍色的幽輝

   一種揮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甦醒

   我們都累了,那露水沾濕的

   夢魂,那薔薇和百合

   不要再來入夢

   流星的火焰會熄滅,我的愛

   藍星的光彩也會減退

   當露水告別花葉

   我但願彼此能變成流波上的白鳥

   我的心,縈繞島嶼和昏暗的灘岸

   在那裡,憂鬱不再來親近

   時間將我們遺忘;一轉眼

   我們就要遠離薔薇和百合

   火焰與煩愁;假如

   我們真的是白鳥,在流波上浮沉

   這是他要送給她的詩嗎?

   什麼是愛情?愛情是想告別時總是猶豫。我們化成神話仙鄉中潔白如雪的鳥。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尋愛的境界。

   哪裡才是愛的境界?我們翩然棲息在藍色的海波上。在那裡,只有你和我。當時間把我們遺忘,我們便得以永恆。

   雖然我猶豫、困頓,我將窮我此生,追逐那永恆之鄉。

   她把那首詩重複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詩中的白鳥,去追那個忘記時間、忘記道德、忘記身份、忘記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愛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識到,那個境界,只能夠有你和我,不能夠有你、我和他三個人。

   2

   愛情真的可以超脫於一切之外嗎?

   超脫思想,超脫肉體,超脫妒忌,也超脫了婚姻的盟約。

   在那裡,只有愛和不愛,沒有對和錯。

   我的身體是屬於我的,它不為任何男人而忠誠,只為愛情忠誠。

   羅貝利誕下女嬰的第二天,於曼之在醫院的嬰兒房裡見到林約民。他隔著玻璃,喜孜孜的看著躺在裡面一張小床上的嬰兒,驟眼看來,還以為是他初為人父。

   「你說她長得像誰?」他問於曼之。

   於曼之仔細的看了看嬰兒的五官,說:

   「她長得像羅貝利。」

   那個緊握著拳頭,東張西望,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嬰孩,跟羅貝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是的。她長得像她媽媽。」林約民說。

   她望著林約民,心裡有許多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他不會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羅貝利。羅貝利靠在床上,林約民坐在床邊,他們深情地聊天。他為羅貝利誕下了孩子而感動和雀躍。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妒忌的神情。

   他們竟然可以坦率到這個地步,到底是這兩個人已經超脫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夠擁有這種複雜的愛情;還是他們遇到了這種複雜的愛情之後,才超脫於一切之外,若不超脫,他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麼是愛的境界?

   是雙雙飛向永恆,還是與一個人雙雙飛向永恆,又與另一個人永遠相思?

   但她壓根兒就不是羅貝利,她還不能超脫於內疚之外。

   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李維揚也來了看孩子。

   「你說她長得像誰?」於曼之問。

   李維揚非常肯定的說:「像韓格立!」

   「什麼?兩小時之前,她看來還像羅貝利。」

   「是嗎?」他又仔細看了看,「眼睛像韓格立,鼻子也像韓格立。對了,她的嘴巴和神態像羅貝利。」

   她笑了。像羅貝利也好,像韓格立也好,總之就不像林約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說。

   「她將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他憂鬱地握著她的手。

   韓格立也來了醫院,他站在羅貝利的床邊,臉上掛著初為人父的喜悅,不時溫柔地撫摸她的面頰。羅貝利像個小女孩那樣,用兩隻手指頭勾住他的褲腰,幸福地凝望著他。

   誰能理解這種愛呢?

   她突然記起李維揚在日記上寫的:在愛情的世界裡,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

   離開醫院的路上,她和李維揚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頭沉默地擱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樂,而是不知道怎麼辦。

   那段她曾經以為是最美好的愛情,到底是經不起距離和時間的考驗,還是經不起愛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愛情都會隨著歲月衰退,那麼,她跟李維揚的結局,不也是一樣嗎?

   她曾經最害怕謝樂生會有第三者,沒想到有第三者的卻是她自己。跟李維揚一起的日子,總是甜蜜而又戰戰兢兢,幸福而又罪過。她從來不曾面對這麼複雜的處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彷彿他理解她的悲傷和痛苦。

   告別的時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顆忐忑動盪的心靈化成了一塊糖,融化在他那杯茶裡。

   每一個夜晚,當謝樂生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握著話筒鎮靜地跟他聊天。她有點恨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只是她對他的愛已經稍微不一樣了。

   3

   當一個人不知道怎樣解決面前的難題時,他會選擇逃避、拖延,或者暫借歡愉。李維揚選擇了最後一個方法。他太知道了,這個女孩子是不屬於他的,他只是暫時把她借來。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麗時光。借回來的人,終究是要歸還的。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從台北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很多次,然後又放下,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通她的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多麼渴望摟抱著她。她是那條小蟲,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麼辦法不去想她,又有什麼辦法不投降呢?

   他拿著書,匆匆跑去見她。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個耀目的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踱步。無論他怎樣努力去逃避她,一見到她,他便似乎前功盡廢。他愈想離開這條小蟲,她愈是在他心裡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懼,他曾經恐懼她會離他愈來愈遠。

   她說,因為她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上帝要懲罰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亞當卻要一起受罰。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懲罰,他甚至願意承擔多一點責任。他不希望他對她的愛使她感到痛苦和內疚,他更不奢望她會為了他而放棄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長太深了。他不敢保證能給她同樣的幸福和安穩。況且,她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放棄那段感情。

   昏昏夜色之中,他又再次摟抱著她。借來的歡愉,總有一天會完。每一次甜美的相聚,同時也讓他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又會被下一次的甜蜜撫平。因為報酬如斯甜美,以致他甘心情願承受愈來愈大的痛苦。

   星期天的海邊公園,黃昏降臨的時候,夕陽把雲染成耀目的橘子色,在天邊和兩座山巒之間,重重疊疊。他和她坐在草地上,久久地遙望著天空。兩隻白色的鳥在那片雲海之間翱翔飛舞,彷彿知道這段短暫的燦爛時光即將沉沒晚空之中。她忽然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拉著他跳舞。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不停發出歡樂的笑聲。

   當一輪圓月升上還沒有黑下來的天空時,他們彼此相擁,把草地變作舞池,飄在日月盈虧的旋律之中。他們相遇得稍微晚了一點。當一支歌已經開始了,另一支歌才剛剛加入。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兩支歌重疊的部分竟是如此優美而動聽。雖然遲了,卻是最好的相逢。而這一支舞,將會永存在他們的記憶裡,思念常駐。

   4

   草地上那支舞久久地在她心中飄蕩。當她帶著幸福的笑容回家時,她看見謝樂生站在門外。他腳邊放著一個手提包,樣子有點累,神情卻是愉快的。他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她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教授請了六天的假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微笑說。

   她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

   「你不是說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嗎?請假會不會有影響?」

   「不會的?教授很喜歡我。」他走進屋裡,放下手提包。

   「時間那麼短,這樣跑來跑去不是很辛苦嗎?」

   她望著他。他的舉動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從來不會為她而放棄上進的機會。

   只有幾天的時間,他為什麼會忽然跑回來呢?

   他摟抱著她:「我想回來見你。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事。」

   「不,不是的。」她心裡既感動也慚愧。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脖子:「我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

   他為她彈的那一支歌,又再一次縈繞在她心頭。他說過要帶她飛到天上,在平安中不再醒來,為什麼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同時許諾與她拍翼齊飛?她忽然寧願自己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不能和他們任何一個展翅同飛了。

   她把頭埋在他心上,久久地自責。他並沒有看出來。他以為她太快樂和太激動了,所以不捨得放開手。

   那天晚上,他跟她說了很多關於波士頓的事,她聽著聽著沉沉地睡去。醒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睡。

   「你為什麼還不去睡?」

   「現在是波士頓的白天,我睡不著。」他笑笑說。

   這一刻,她才猛然醒覺,三年來,她和他活在不一樣的白天和黑夜之中,也許多多生活上的瑣碎事情,無從細說。他們彼此也長大了。她曾經以為沒有他的日子將會很漫長,倏忽卻已成為過去。原來已經三年了。眼前人陌生而又親近。他們一起走過了許多歲月。相隔了天涯海角。他仍然對她忠貞一片。他為什麼不會愛上別人呢?她寧願他也愛上了別人,這樣她會好過一點。

   「這些年來也要你一個人留在香港,你恨不恨我?」他問。

   她用力搖頭,難過地說:

   「我習慣了。」

   天亮的時候,她張開眼睛,看到他在她身邊熟睡了。他蜷縮著,像個嬰兒似的。他的神情看來是那麼幸福和無辜。她愛他嗎?她還愛他嗎?他曾經是她最美好的將來。他不回來的話,她會把他遺忘嗎?

   5

   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回憶,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忘記。溫柔的舞,是要回憶逝去的日子。狂放的舞,是要忘記痛苦。有些人跳舞,卻是為了把今天美好的時光珍珍重重放在回憶裡。他們太知道了,這些美好的時光,也許不會重臨。

   草地上的那支舞,跟晚霞、白鳥、月光和藍色的水波,已經連成一片,成為不可分割的回憶。當李維揚抱著於曼之起舞的時候,他沉醉在她歡笑的面容上。

   女人恆久地記住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一個承諾。男人恆久地記住一個女人,不會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更不會是一個承諾。他記著的,是她的容貌。不單是美和年輕,而是她面容上的各種變化。女人的眼淚不會永存在男人的記憶裡,她的歡笑卻會。能夠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笑得那樣幸福和甜蜜,男人的存在,才有了神聖的意義。他活在世上,才不至於那麼悲涼和孤獨。

   他愛她臉上傻氣的笑容,他愛她不絕於耳的笑聲。他愛上了抱著她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思慮,所有的困頓,都與落霞齊飛。他和她一起追逐那永恆的片刻。

   6

   那支舞是愉快的,離別卻痛苦。第二天,當他滿懷喜悅到油畫店找她的時候,杜玫麗告訴他:

   「曼之的男朋友從波士頓回來了,她這幾天放假。」

   他最害怕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昨天那支舞,原來是離別的舞。也許,他只是她的插曲,那個跟她共度了七個年頭的男人才是她的一生。

   認識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他毫無理性地把自己推到這條路上。難道他該怨她麼?他很想見她,其至只是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但他不會這樣做了。選擇權從來不是在他這一邊。

   他從早到晚埋首工作,好使自己不去想她。可是,當辦公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知道他完全失敗了。他怎麼可以不去想她呢?她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很害怕會失去她。每當他想起這一刻她懷抱裡有另一個男人時,他心裡悲傷加割。

   怎麼能夠不去想她呢?也許他應該找一個女人,用另一個女人來讓自己忘記她。他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他很害怕聽到他媽媽又跟他重提相親的事。她常常說有一個條件很好的女孩子非常適合他。她以為他是什麼人呢?他才不需要用這個方法來結識女孩子。況且,他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女人。今天晚上,他想起了他媽媽,他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沮喪的時候,他需要尋找一些慰藉。

   一如他所料。在問過他這陣子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之後,他媽媽又重提相親的事。

   「那個女孩子真的很好,她也是做財務的,人長得漂亮大方,學歷也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約她一起吃飯。」

   「明天吧!」他說。

   他媽媽倒是給他突如其來的爽快嚇了一跳。

   「明天這麼急?」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對,明天晚上我有空。」

   「那我想想辦法吧。你爸爸一定很高興。」

   她總愛把他爸爸也扯進這件事裡,好使相親這回事看來不是她一個人出的主意。他很瞭解他爸爸,他才不會支持相親這種事。他爸爸是個酷愛自由的人,即使結了婚和有了三個孩子,他依然沒有放棄追求個人的空間。受了他的影響,李維揚讀大學一年班的時候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他不喜歡受束縛?也從來沒想過結婚。可是,他現在有點累了。既然不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那麼,跟誰一起也沒關係了。

   老女人辨別的事不見得會很有效率,但是,安排相親,她們是全力以赴的。隔了一會兒,他媽媽便打電話通知他。明天相親的事已經安排好了。

   為了把她忘記,他竟然答應去相親。只有把她忘記,他才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他必須如此,別無選擇。但他做得到嗎?

   7

   為了使相親這回事看來是摩登的,他媽媽別出心裁地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法國餐廳裡。出席的人,除了他爸爸和媽媽之外,還有他的表舅舅和表舅母。他們要給他介紹的女孩子,正是他表舅母的外甥女。

   他媽媽這回並沒有誇大,來相親的女孩子,名字叫林以盈。她長得很漂亮,是銀行財務部的行政人員。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他努力使自己投入其中,那頓飯的氣氛是挺良好的,鬧出笑話的,是他爸爸。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忽然跟李維揚的媽媽說:

   「他們兩個總算是親戚,這樣算不算亂倫?」

   李維揚的媽媽氣得臉也紅了,罵他:

   「一家人才算是亂倫,你到底知不知道的?」

   李維揚的爸爸朝李維揚笑了笑。李維揚明白了,他爸爸並沒有喝醉,他是故意氣他媽媽,並且用這個方式來抗議她為兒子安排相親。他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被迫的,卻不知道這一次,李維揚是自願的,他想忘記心中那個人。

   那頓飯吃完了,李維揚的媽媽和表舅母慫恿他跟林以盈單獨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去逛逛街。他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在電影院裡,他和她都沉默無語。

   從電影院出來,他走著走著,幾乎忘了她在身邊。

   她忽然問他:

   「你為什麼會來相親?」

   他琢磨著怎樣回答,她首先說:

   「你是不是失戀?」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是因為失戀,所以才來相親。」她說的時候,神情有點傷感。

   他關切地望了望她。

   「阿姨一直也有向我提起你,但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很少向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三年了,他是我的上司。我們幾天前分開了。」

   「為什麼?」

   「他不愛我了。」她試圖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掩飾不了心裡的悲傷。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說:

   「所以我想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這段感情。」

   他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最明白不過了。

   「可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笑笑說:「看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你。太好了!」

   他也笑了起來。

   「我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待下去了。失戀的同時,也是失業。」她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聽工作?」

   「不,不用了。我是憑自己的實力的,從來沒有倚靠他。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實力找到另一份工作。」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他誠懇的說。

   「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吧!」

   「你想去酒店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無可否認,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並不想抱她。

   「這樣不算是亂倫的。」她微笑說。

   「當然了——」

   「算了吧!」她明白地笑了笑。

   「這跟你的吸引力一點也沒關係——」他怕她誤會。

   「我明白的。」她用手指頭指指他的胸膛:「你心裡有一個人,對嗎?」

   是的,她說對了。

   「我心裡也有一個人。」她說。

   她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跟他說:

   「我自己回家好了,你不用送我。」

   他望著車子開走。他為什麼拒絕她呢?剛才,當她提出那個主意時,他是有一絲動搖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抱另一個女人。他好想用另一個女人來忘記心中那個女人。長夜漫漫,他想停止思念她。可惜,要忘記她,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真是沒用。

   回家的路上,電話鈴響起來。他以為是他媽媽打電話來追問他和林以盈的事。

   電話那一頭,是於曼之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她問。

   一句稀鬆平常的問候,溫暖了他的心。

   「剛剛看完電影,還在街上。」他說。

   「好看嗎?」

   「還可以。」他根本沒有留心去看。

   「我男朋友回來了,他會待在香港幾天。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打棒球了。」

   「我知道了。」

   接到她的電話,他既快樂也難受。快樂,是因為知道她想念著他。難受,也是因為知道她想念他。假如她能夠對他無情一點,他或許可以習慣失去她。她為什麼總是讓他絕望,然後又給他希望呢?

   現在,他更深切地明白,愛情既是賞賜也是懲罰這個不變的真理了。

   8

   於曼之是在上洗手間時偷偷打這個電話的。她和謝樂生在一家越南小餐館裡吃飯。離開餐館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微雨。他用他那隻大手掌罩在她的頭頂上,為她擋雨。這個習慣已經有許多年了,每一次下雨,而身邊又沒有雨傘的時候,他喜歡這樣。她已經向他抗議過很多次了: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他的手再怎麼大,也不是帽子,她的身子每一次還是濕透。

   然而,他老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終於有一次,她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了。那天中午,她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飯。走出餐廳的時候,晴天忽然下起微雨,他爸爸立刻用他那隻大手掌罩住他媽媽的頭,而他媽媽卻帶著幸福的微笑,理所當然地接愛這頂奇特的雨帽。謝樂生小時候就看過很多遍這樣的情景。下雨的時候,他爸爸總是一隻手罩在他頭頂上,另一隻手罩在他媽媽的頭頂上。這是他爸爸向家人表達愛的方式。這些美好的歲月深深刻在謝樂生童年的回憶裡。當他長大了,他也為他摯愛的女人獻上這一頂奇特的家族雨帽。

   今天晚上,她又戴上了這頂久違了的雨帽。他望著她微笑,彷彿害怕她又會說: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說了。當這一頂奇特的雨帽再次在她的頭頂上降臨。也同時喚回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幾年來,他們重聚的時候,恰巧都是晴天,她很久沒有戴上這頂雨帽了。

   回到家裡,她的身子濕了,發腳也濕了,只有頭頂那一小部分是乾的。謝樂生用一條大毛巾替她抹臉。望著他,她太明白不過了。他給她最安穩的愛。無論何時何地,他也願意用雙手來保護她。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一切。這種愛情的模式向來運作良好。來日歲月,這種愛情也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卻不會腐壞。

   他跟李維揚不一樣。他沒有幾個朋友,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友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他讀書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同學們都是有求於他的。他看不起這種不平等的友誼。他最深的情感,只會留給他所愛的女人。正因為只是向一個人付出,萬一失去了,他便會很淒涼。她是他的朋友、情人和女兒,她走了,他會很孤獨。但他寧願孤獨一人,也絕對不能容忍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叛。

   誰能承受這種滿懷期望而又孤絕的愛呢?

   她唯一的回報,就是不能背棄他。

   「你搬過來波士頓好嗎?」他說。

   他已經這樣說過很多次了,但是這一次,她心裡卻有點震顫。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他用手上那條毛巾把她包裹著,吻她的臉和脖子。

   他很久沒有這樣吻她了。

   他離開太久了,她一度以為,他也將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七年了,她現在認識到他是無可取代的。她可以去愛另一個男人,卻不可以遺棄他。

   從前每一次,當他叫她搬去波士頓的時候,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拒絕他。她有自己的夢想啊。可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麼理直氣壯了,因為她背叛了他對她的愛。

   她在這裡,並不是追求夢想,而是繼續她那背叛的行為。

   她對自己深惡痛絕卻又無能為力。離開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過來之後,你可以繼續讀書,你喜歡畫畫也可以。等我畢業的時候,我們可以去一次歐洲長途旅行,我陪你去看畫。」

   原來他已經有一張美好的藍圖了,那個計劃裡有她。她是多麼可恥的一個人?他把她珍珍重重地放在自己未來的歲月裡,她卻暗地裡出賣他。

   「答應我好嗎?我很害怕你不再需要我。」他說。

   愈是覺得自己可恥,她愈是無法再說不。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除了這個動作,沒有什麼更能回報他對她的愛了。

   9

   床邊的一盞小燈徹夜的亮著。

   李維揚看到他那扇夢想之窗。那扇窗子裡有一家麵包店和一個女人。曾幾何時,這個女人照亮了他的夢想之窗。可是,他對她毫無把握。他很害怕她會從這扇窗子外面消失。

   他努力的跟自己說:不要想她。不要再去想她。然而,他無法把她從腦海中抹掉。多少個無眠的晚上,因為痛苦地思念著她,他把臉埋在枕頭裡。

   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是等待,他毫無選擇權,只能被選擇。

   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那個男人回來了,她必須回到他身邊。

   他過去憑什麼佔了優勢呢?是距離。現在他連這個優勢都失去了。她還會愛他嗎?

   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白。萬一她不選擇他,他所信望的愛,他所有甜美的回憶。

   都會一一崩潰,他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10

   這些年來,重聚和離別的場景不停地在他們之間上演,只有這一次的離別是愉快的,因為他們很快便會重聚。

   人為什麼要分離呢?為了各自的夢想?兩個夢想為什麼不可以變成一個?她願意把自己的夢想縮小一點去完成他的夢想。

   她和謝樂生在航空公司的服務台辦理手續。六天了,他要回去波士頓。短暫的分離之後將是重聚,不會再分開了。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天亮。她醒來的時候,望著熟睡的他。人在睡眠之中是多麼的安然、甜蜜和幸福。一個不知道自己曾經被背叛的男人,他在睡眠之中顯得格外天真和無辜。她終於體會到羅貝利的心情了。那天晚上,羅貝利看見韓格立蜷縮在沙發上睡著,就在那一瞬間,她決定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他的睡眠,喚醒了她的良心。

   「我在波士頓等你。」他微笑說。

   望著他離開,她很沒用的流下了眼淚。

   離開香港也是好的,她不用再徘徊、猶豫和困惑。一個人原來真的可以愛兩個人,但她只能夠跟其中一個人終老。

   11

   回家的路上,她想著怎樣把這個決定告訴李維揚。她怎麼能夠開口跟他說再見呢?他會理解和原諒她嗎?從此以後,他還會想念她嗎?她太自私了,她怎可以離開一個男人卻又希望他永遠懷念自己。

   電話鈴響起,是朱瑪雅打來的。

   「謝樂生走了嗎?」

   「剛剛走了。」

   「你在哪裡?我想跟你見面。」

   「我在機場快線的列車上。」

   朱瑪雅約了她在列車總站的一家咖啡室見面。她去到的時候,朱瑪雅已經在那裡了。這陣子大家都忙,她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見面了。

   「馮致行失蹤了。」朱瑪雅說。

   「失蹤?」

   「或者應該說是不辭而別。」

   「怎會這樣的?」

   「也許他是無法開口跟我說再見吧!」朱瑪雅憂鬱地笑了笑。

   「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他應該去了加拿大。他有加拿大護照,隨時都可以過去。那天突然不見了他。我才知道他已經辭了職,他住的那所房子也賣掉了。他是有計劃的。」

   「他怎可以這樣對你?」

   「不。或許他是因為愛我。才沒有辦法面對我,他走了也是好的。他不走的話,也許我會為他再耽擱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他走了,我才可以重生。」

   「你不打算去找他嗎?」

   「他已經有家庭了,就讓他重新開始吧。他離開了,我反而如釋重負,我不需要再那麼痛苦地愛著他。」朱瑪雅用顫抖的嗓音說。

   「也許是的。」她點了點頭。

   「我曾經以為自己不能失去他。他走了,我竟然可以這麼鎮定。」

   於曼之再明白不過了,太深的愛,是一種負擔。

   「我從此自由了!」朱瑪雅說。

   「我遲些會搬去波士頓。」

   「連你也要走了?」

   馮致行的不辭而別。沒有令她太難受,於曼之要走了,她反而覺得傷感。

   「樂生一直也想我過去那邊。」

   「這樣也好,兩個人分開太久也不是辦法。你什麼時候走?」

   「回去跟羅貝利辭職之後,隨時都可以走,我想盡快過去那邊。」

   在香港留得太久,她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你要好好的生活。」朱瑪雅說。

   「你也是。」

   「我不來送你機了。我們不要離別,只要重聚的歡樂,這樣好嗎?」

   「再好不過了。」她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

   12

   那天晚上,她約了李維揚在他們常去的那家西班牙餐廳見面。他滿心歡喜的來到,她望著他,那一刻,她才明白馮致行為什麼選擇了不辭而別。要對自己所愛的人說再見,原來是多麼艱難的事。她深呼吸了很多遍,也無法開口,以至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沉默的。

   那頓飯差不多吃完的時候,她凝望著他良久,嘴唇有點顫抖。

   李維揚戰戰兢兢的望著她。他大概也猜到她將要說的,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我會去波士頓。」她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

   他聽到她話中的意思不是短暫的別離,而是更像永遠的告別。

   「我會在那邊住下來。」她說。

   那一瞬間,所有哀傷的感覺都湧上心頭。他沉默了很久。

   她也沉默了。不辭而別,也許會對他更仁慈一些。

   13

   送她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講過一句話。

   他們默默的走著。

   吃飯的時候,她忽然凝望著他,欲言又止,他就預感到她也許要跟他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她將要開口而還沒開口的那一刻,比六天的思念還要漫長。他戰戰兢兢地等她說話。她沒有說不要再見面,她說她要去波士頓了。那不就等於永遠不會再見嗎?

   她已經選擇了另一個人。他並不感到意外,但不意外不代表不痛苦。

   見面之前,他渴望抱她,吻她。他許多天沒有抱她了。可是,當她說了要走。他再沒有勇氣抱她。他們之間那種親愛的關係好像遠遠一去不回。他感到意興闌珊。

   夜已深了,他抱著膝頭蜷縮在床上,開始覺得沒那麼悲傷了。愛她是很累的。她走了,他不用再承受愛她的痛苦,這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

   從今以後,他不需要再坐在那裡等她選擇。他可以拾回許多自尊,遠離傷痛。

   不再相見,也許是最美麗的終結。

   14

   在油畫店的後花園裡,於曼之告訴羅貝利她要移居波士頓,她為此感到抱歉。既然是為了和自己喜歡的人團聚,羅貝利也不好意思挽留她。

   「我們兩年後也許會搬到紐約。」羅貝利說。

   「為什麼?」

   「我和韓格立都很喜歡紐約,我們很早以前就已經計劃要在那裡度過下半生。而且連房子也買了。自從孩子出生之後,我們想把這個計劃提早實現。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一個多姿多采和自由奔放的國度裡成長。」

   離開香港,不是意味著要離開林約民嗎?

   「我和林約民已經說好了,只要有時間,他會來紐約探望我。我們會一直偷情到齒搖發落。」羅貝利嚮往地笑了。

   羅貝利處理愛情的方法常常讓她感到不可思議。對羅貝利而言,三個人的愛情是能夠以某一種方式長存的,用不著去抉擇。

   而她自己,卻做了痛苦的抉擇。

   她太笨了嗎?她只是更尊重愛情。

   當李維揚知道她要離開的時候,他並沒有挽留她。他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心裡覺得失望。他為什麼不叫她留下來呢?假如他真有那麼愛她,無論結果如何,他還是會努力爭取的。

   他卻只是沉默無語,神情傷感。她太明白了,他不是一個會去爭取愛情的人。

   而她自己也大自私了,她希望他會說一句話,甚至做一些事情叫她留下來,但到了最終,她也許還是會離開的。

   15

   假如他們不是朋友,也許會好一點。偏偏因為他們是朋友,所以還是要見面。這幾個星期以來,他如舊每週在海邊公園的石階上等她。

   愛她是快樂的,也是痛苦的,但他別無選擇。他們又回復到從前那樣,打球,聊天,只是誰也沒有提起離別的事。他不敢問她什麼時候走,她也沒有說。這個話題是他們之間的禁忌。

   直到一個週末,她忽然打電話來,問他:

   「我們明天是會去打球的吧?」

   這個約會,是從來不需要事前再確定一次的,她為什麼突然要確定一下?他立刻預感到離別的日子已經迫近眉睫了。也許就在星期一。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早上下過一陣雨。他來到海邊公園,茫然的坐在石階上等待。他像是一個因為表現差強人意而被下令退役的球員,這是他最後一次代表球隊作賽了。他的心情莊嚴而哀傷。

   退出也許是好的,他不用再戰戰兢兢地擔心自己的表現,那太累人了。

   她離開也是好的。她去追尋幸福,那些幸福是他沒法給她的。

   她來了。既然是最後一次作賽,他要在觀眾心中留下美麗的回憶。他努力去投出每一個球,也勇猛地撲接每一個她擊出的球,他不讓她的球有機會從他手上失去。

   太陽下山了,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他身上沾滿了泥濘,在她旁邊喘著大氣。

   「我明天要走了。」她說。

   離別的時刻終於降臨,他的喘氣聲愈來愈小,聽起來像是微弱的哭聲。他應該說些什麼的,卻悲傷得無法說些什麼。

   她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他以前送給她的那個棒球,轉過頭去問他:

   「這個棒球將來是可以換麵包的吧?」

   他望著她,點了點頭。

   「真的是永遠通用?」

   「當然了。」他微笑說。

   她站起來,把球放回口袋裡,說:

   「和我跳舞好嗎?」

   天氣好轉了。暮色裡,晚霞低低地垂落在天邊。一隻鳥兒孤身在彩雲與海波之間拍翼飛舞。明天,當旭日初升,也是她告別的時刻。

   想到離別是不可忍受的,她摟抱著他。她的頭悲哀地擱在他的肩上。

   當太陽沉沒晚空之中,他抱著她,和她舞在夜色下。月光緩緩升起,像夜室裡一盞寂寞的吊燈,俯照著兩個傷心的人。

   三個人的愛情無法永恆,但這段短暫的寂寞時光裡,只有他和她。他沒有跳過別離的舞,她又何嘗跳過?他摟著她的腰,每一步都是沉重而緩慢的,好像是故意的延緩。所謂人生最好的相逢,總是難免要分離。

   她說:「你明天不要來送我了。」

   用一支舞來別離,遠遠勝過用淚水來別離。

   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他融化在無限之中,無限的悲涼。

   他吻了她。所有的嫉妒,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所有的煎熬與難過,都消逝成一吻。

   16

   現在,於曼之坐在飛往美國的航機上,飛機還有十分鐘便起飛了。

   沒有人來送她,她不要用眼淚來別離。

   大約一年前,王央妮約她在這個機場裡見面,然後把一本日記交給她。她自己的故事,卻從此改寫。

   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這一支歌,也是王央妮首先唱的。現在想起來,整個故事充滿了奇異的色彩。她和李維揚的相遇,難道是早已經埋下了線索的嗎?那為什麼又要安排他在這個時候才出現?他改變了她的生命,她也改變了他的,無奈他出現得太遲了。假如選擇他,未免對於七年前就出現的那個人太不公平了。

   她和李維揚一起看過一幅油畫。在那幅畫裡,一個麵包從麵包店溜了出來,飛到行人的頭頂上。也許,她就是那個麵包,始終要回去。

   飛機離開跑道起飛了。

   他為什麼不來送她呢?

   昨天那支舞依舊在她心裡飄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李維揚不就說過愛情是很短暫的嗎?也許他根快就會把她忘了,也會把那支舞忘了。

   他會嗎?

   他不來也是好的。他來了,她也還是要走的。

   人生漫漫長途,終有落腳之地。

   從此以後,她不需要再說謊、隱瞞,也不需要再內疚和徘徊。

   愛是不自由的,分開反而自由。

   既然那麼自由,她為什麼又在座位上哭得死去活來呢?

   17

   李維揚在生自己的氣。自從知道她要離開之後,他一直也在自欺欺人。他告訴自己,她走了也是好的。她走了,是一種解脫。他不用再承擔對她的愛。然而,這一刻,他卻茫然若失。他真的想她走嗎?他真的有那麼灑脫嗎?

   他在會議中途突然站起來說:

   「這個會議暫停,明天再繼續。」

   在座的各人,奇怪地望著他。

   他打開會議室的門,悲傷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他為什麼不叫她留下來呢?是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嗎?他害怕假如她說不,他會承受不起。如果永遠不開口,那麼,他還可以幻想,幻想她會為他留下來。如果開了口而得不到她,他的幻想也會隨之破滅。

   今天早上,他曾經很衝動想去找她。可是,那個衝動很快就被壓下來了。他被突發的牙痛折磨著。想到她可能已經在飛機上了,離他愈來愈遠了,他很懊悔沒有去機場送她。

   他為什麼那麼忍心呢?就是為了那脆弱的自尊嗎?

   他討厭自己曾經對她說,愛情是很短暫的。在她抉擇的時候,她一定也記得這一句話了。

   他曾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愛上她,卻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去愛她。

   他現在永遠失去她了。

   18

   波士頓的生活很平靜。她在大學裡繼續唸書。她和幾個同學租租下一個屬於自己的畫室,就在學校附近。每個星期,她總有兩、三天在那裡畫畫。

   謝樂生畢業之後,陪她去了歐洲一個月,他們在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士都待上了一段日子。

   回來之後,他跟幾個同學開設了一家顧問公司,專門替從事科技生產的公司做研究報告。他工作得很起勁。

   愛他是幸福的,他們太熟悉對方了,早已經找到一種最舒服的模式相處。他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從來不肯陪他一起收看電視直播的棒球比賽。波士頓「紅襪隊」可是本市的驕傲呢。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羅貝利和韓格立上個月剛剛搬到紐約的曼克頓。他們的孩子也都兩歲了。這個孩子是星期四出生的,果然也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

   這一天,羅貝利打電話來,邀請她去紐約參加他們的派對。

   從波士頓開車走高速公路到紐約,大約四小時。她和謝樂生也有好幾次開車上百老匯看歌劇。她很想去探望羅貝利一家。

   「維揚也會來,他剛剛要去加拿大公幹。」

   李維揚也會來,她忽然猶豫了。

   兩年以來,她把這段回憶藏在心底最深處,不輕易去碰它。他來了,那就等於要翻出這些記憶。

   「你和男朋友一起來吧!」羅貝利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來。」她回答說。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兩年了,波士頓的生活很簡樸,她沒有怎麼修飾自己。現在看來好像老了一點。她應該去見他嗎?她怎麼能夠帶著謝樂生一起去見他呢?她不想讓他們兩個見面,這樣太難堪了。

   李維揚變成什麼樣子了?他會和女朋友一起來嗎?他為什麼忽然又飄進她的生命裡?

   還是不相見比較好吧?

   19

   有什麼方法可以把另一個人忘記呢?只有用時間和距離。如果時間和距離也不能使一個人忘記另一個人。那麼,他只得承認,那個人已經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了。

   兩年來,他並沒有把她忘記。他不是一直以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他錯了。分離之後的思念,說明了有些愛情是天長日久,不會變更的。

   有一天,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以前和他相過親的林以盈。他們一起吃飯。她跟以前的男朋友還是糾纏不清。她問他:

   「你呢?你又怎樣。」

   他連糾纏的機會也沒有。

   林以盈是不錯的。但他為什麼不能愛上她呢?

   他心裡那個秘密的盒子,只有一條小蟲可以爬進去,並且寄居在裡面。雖然她走了,但是同時也把可以爬進盒裡的那個匙孔永遠封閉了。再沒有任何女人能夠爬進去。他也拒絕讓其他女人住在裡面。

   他是後悔的。兩年前,他為什麼不去爭取她呢?他常常認為自己不應該破壞她的幸福。他為什麼不能許諾給她同樣的幸福呢?

   他害怕承諾,他害怕失敗,他更害怕自己將來不夠愛她,會被她埋怨和責備。

   他太自私了。

   所以,當羅貝利從紐約打電話來跟他提起派對的事,他立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席。他撒了一個謊,說自己要到加拿大公幹。在去加拿大之前,可以先在紐約待幾天。

   他撕心裂肺地懷念著的那條小蟲,她現在好嗎?他好想再看看她的面容,聽聽她的歡笑。只是見一面吧,不祈求一些什麼。現在才去爭取她,已經太遲了。

   20

   波士頓的天氣突然反常,幾天前刮起了一場幾十年來沒出現過的大風雪。

   謝樂生還留在辦公室裡。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家。今天她本來是要去畫畫的,但她沒有去。

   兩年了,她以為很多事情已經過去,原來從沒有過去,她只是避開那個記憶罷了。一旦知道他要來,而且就在咫尺之遙,她心裡同時也刮起了一場大風雪。他在她記憶裡千百次的迴盪。

   她想見他。

   她換上了衣服,然後打電話告訴謝樂生,她現在要去紐約。

   「你瘋了嗎?機場已經封閉了,火車也停駛了。」他在電話那一頭說。

   「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太危險了!」

   「我很想去看看羅貝利的孩子!到了那邊,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她不理他的勸告,離開家,跨上汽車的駕駛座,開車去見她最懷念的人。

   她要見他。她要見他。

   車子來到高速公路的起點。四輛警車攔在那裡。一名警察上前敲她的車窗。她把窗子調低。警察問她:

   「小姐,你要去哪裡?」

   「我去紐約。」

   「前面發生交通意外,這條路暫時要封閉。」

   「我有急事要去紐約!」她激動地說。

   「小姐,即使沒有封路,這種天氣去紐約也太危險了。你回去吧!」

   「回去吧!」那名警察不停用手勢命令她掉頭離開。

   她只好把車子掉轉頭,遠遠離開去紐約的路。

   一路上,風雪很大,視野模糊,她幾乎看不到路。這輛車子隨時會被埋在風雪之中。

   她終於回到家裡了。她坐在駕駛座上,把頭埋在方向盤裡。

   為什麼不讓她見他呢?

   有人在外面敲窗子。她抬起頭來,看到謝樂生幽幽地站在車外的風雪中。

   天空上有一輪清冷的寒月,地上有兩個凍僵的人。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

   「我擔心你。」

   她難過得要扶著車門才可以爬出車廂。

   「你是不是要去紐約,我開車送你去。」他望著她眼睛的深處說。

   「不,不去了。」她跑進屋裡。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床上,誰也沒說過一句話。屋子裡,悄然無聲。

   21

   在羅貝利位於第五大道的公寓裡,正舉行溫馨的派對。除了他們一家之外,還有他們在曼克頓的朋友,也還有遠道而來的李維揚。

   「波士頓這幾天刮了一場很厲害的大風雪,有點反常。」韓格立說。

   「曼之本來就沒有答應會來。」羅貝利說。

   李維揚站在陽台上。那裡很冷。曼克頓的夜是迷人的。從這裡望出去,看到大都會博物館和洛克菲勒中心的晚燈。只是,這些燦爛的美景卻顯得那樣悲涼,讓人痛苦。

   天上有一輪清冷的寒月,映照著這個快要凍僵的男人。

   和她一起的快樂時光,穿過多少歲月在他心中激盪。

   月下的舞,重演如昨。

   他豁達地笑了。不相見也許更好。她現在應該很幸福,她幸福得把他忘記了。

   22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他們在廚房吃飯的時候。謝樂生跟她說:

   「我今天要去矽谷,那裡有一家公司聘用我,明天就要上班。我已經托人在那裡找了房子。」

   他為什麼現在才告訴她呢?他甚至沒有邀請她同行。

   「你喜歡的話,隨時也可以過來。」他說。

   她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望著她。他想離開嗎?他一點也不想。但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愛被背叛和遺棄。兩年前,當時她還在香港,他發覺她對他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他很害怕失去她。雖然只有六天時間,他還是回到她身邊,讓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她來了這裡,他以為她永遠屬於他。可是,一個月前,她不顧一切的要去紐約,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是在紐約。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他甚至不想知道。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是她心裡唯一的男人。

   他不能忍受被自己所愛的人欺騙上這種愛是不圓滿的。

   臨別的時候,他們沉默地擁抱。他吻了吻她的臉。

   他走了,但她隨時可以回去,只要她願意把心裡那個人忘掉。

   23

   她站在窗前,看著謝樂生離開。

   他們一起九年了,許多感覺也無法隱藏。

   她愛他嗎?

   誰能否認這種愛呢?

   他對她太好了。

   然而,相愛是不自由的,分開反而自由。

   今晚的天色很好,一輪圓月像夜室裡一盞繁華的吊燈,映照著這幢房子。房子裡有一個自由的女人。

   她開了音樂,抱著枕頭跳起舞來。起初是慢的,然後愈來愈快。她的舞步有點凌亂。她的手在空中擺動,腿在空中飛揚。

   窗外,一雙白鳥翩然棲息在覆滿雪花的枝極上,沐浴在繁華的燈下。

   她的臉貼著枕頭,在屋子裡旋轉。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提起一條腿,在地上亂轉。她從情愛中解脫了出來。她的身體愈來愈輕。她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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