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范拓蕪不論,薛佛認為劉長生比起蔣暮槐,她倒喜歡前者多一點,因他不若蔣暮槐的侵略性,是十足家庭型的男人;初識劉長生,怎麼也不能與畫商之名詞劃上等號,經過相處之後,深刻體會他之所以為范拓蕪所聘用不無道理,就像他辦起畫展來的功力,風格與蔣暮槐大大不同。今天的展覽就是新笙年度的成績單——歲月痕跡。
由法國回來的一名畫壇新秀揮灑,劉經理基於從前合作之情誼,亦寄了邀請函給她。
薛佛是一個能夠吸收並且欣賞他人畫作的繪者,少批評多讚揚,因為她十分瞭解這條路的艱難與孤單,在未成名前尤其寂寞。
畫展的主人翁——風同誼,正和劉經理談話,薛佛趨向旁側,不願打擾兩人。倒是劉經理叫住了她。
「薛小姐請留步,我介紹風先生與你認識認識。」
既要介紹,薛佛也是大方的人,伸出右手朝風同誼並給了一抹微笑。
在彼此握手的同時,兩人都在打量對方。
「薛小姐,久仰大名。常聽到劉經理提起你。」他先開口。
「今天來看你的畫展,也有不虛此行的感覺。」她說。
兩人惺惺相惜。兩人都是主觀的人,只憑一眼即感受到彼此能否成為朋友,而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自新笙畫廊兩人相識後,便開始了彼此的友誼。
* * *
蔣暮槐家
這是薛佛第一次邀請風同誼前往,兩人正在品味薛佛的人物畫作——青春少女夢。
「在我眼裡,你真是個天才,你把十八世紀英國少女的裸體畫得有骨有血就像真有其人讓你繪畫一般,不明就理的人會以為畫者也是十八世紀的人物。」風同誼仔細地品鑒。
「讓你見笑了。」她謙虛著。
「不!我說的是實話,我一向是個苛刻的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不會為了討佳人歡心而一味歌功頌德,你的人物真的畫得很好。
她答了謝:「不瞞你說,人物畫是我擅長之作,我花了很多的時間經營這方面的繪畫技巧。像你的工筆畫,就非我所能望其項背的,那日在畫展看你所繪,真是自歎不如。」這是實話可非溢美之詞。
「我在巴黎學的是工筆,花了不少時間在技巧的醞釀上。」他放下青春少女夢,又拿起另一幅畫。
「這是前頭池塘裡的荷花是吧?有兩幅,剛剛看的那幅是盛開的荷,這幅是枯荷,可以看出作畫時你的心情起伏挺大的。」這是知音的談話。
風同誼竟如此瞭解她,一如她一般。
薛佛幽默地說:「你是否也修過繪畫心理學?」
風同誼聽她這麼一說,回頭對她「撲哧」一笑,「對不起,每回看畫時,總忍不住要剖析一番,記得那日在新笙時你不也對我做了心理分析?」
兩人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你是個十分特別的女孩。」他又說,話中意味深長。
薛佛笑了笑,開始研究起他來,這是她的習慣,對於她有興趣的人總是仔細的觀察又分析,一如此刻。風同誼是個溫文儒雅的風雅之士,有一點多愁善感卻不悲觀;有一點玩世不恭卻不輕佻,和他談話永遠不會覺得無趣。
「有男朋友?」他問。
她想,這是許多男性朋友必問的問題。
「從前有個未婚夫,愛上了我的好友。」雖是短短地敘述,卻讓風同誼瞭然於心,也不再多問關於方凱的事。
「你畫的荷,與那人應該沒有關係,而是為了另一人吧?」這個風同誼是個厲害的人。
「呃!一個求之而不可得的朋友。」她說。
「求之而不可得?你有求嗎?如果你的願望明白地寫在臉上,我想那人不會不明白、不動心的。」又是他的分析。
「你呢?可有相愛的人?」她換了話題。
「和你一樣,以前有個女友,法國人。」
「現在人呢?」
「留在法國,嫁給我們共同的指導教授。」他淡淡地說。
「噢——一定很傷你的心。」
他搖搖頭,「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深刻。」
「喔?」
「她是因為我不再愛她之後才嫁給威爾先生的。
「你愛一個人是不是很難持久?」這是她的感覺。
「嗄!不是命定的那個人,就無法持久。」風同誼看著她,他想她一定能懂他的話,眼前這個女孩和他有著許多共同點,外表冷淡,內心熱情如火,喜歡冷眼旁觀一切事物而又能保持超然之姿。
「唉!又是一個純情的人,純情的人總是要吃虧的。」因為她也是這樣的人。
「同樣的,愛上我們這類人,也是一件苦差事。」他明白她亦是純情之人,所以他用了「我們」。
「呃!我同意。」
「這裡的主人是春水畫廊的老闆蔣暮槐是嗎?」他又看了另一幅畫。
「你認識他?」
「和新笙合作之前,我談過其他一些畫廊,春水也是其中之一。」
「怎沒和春水合作?」
「我不喜歡蔣暮槐。」很簡單的理由,也很主觀,這就是風同誼。
「你一定很奇怪我會選擇和春水合作。」
「剛開始會有一些疑惑,但現在不會。你不喜歡你的老闆與你過於相同的質性,但在不同質性的情況下,你又要這人能夠受你掌握,所以你選了蔣暮槐。」看來風同誼能夠透視人心。
「何以見得蔣暮槐能讓我掌握?」
「因為他愛上了你,而你卻對他無動於衷。」他寵溺地看著她,用一種少有的眼神透視她。
「你總是這麼勤於分析人嗎?我想只有少數的人能讓你開金口。」她對他同樣有著一分瞭解,雖然只是短短地相交數日,卻就像前世已相知似的。這樣的兩個人,歲月對他們而言是不具意義的,因為認識的時間長短已不足以界定彼此的心有靈犀。
「因為你是特別的。」這是他對女人最大的讚揚。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歷程裡,他的朋友素來不是很多,女性尤其少之又少,能讓他如此傾心相交的,薛佛是惟一的一個,她有一種氣質強烈地吸引他,所以他願意花心思分析她,讓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對她的感覺亦有別於凱瑟琳,倒不是因為薛佛和他是同文同種,而是兩人之間有股從來不曾有過的相知悸動。
這種悸動是令人陌生也令人害怕的,他知道有許多男人暗暗地愛戀著她,雖不曾聽聞她說起,但他十分明白。所以他也很害怕自己也會深陷其中成為當中追逐的一員。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擔心自己會被灼傷,因為薛佛不同於其他女人,不是幾句甜言蜜語,幾句傾心的話語就能打動的。他必須小心地維護自己的心,不要輕易地交付出來。
「我餓了,走!我請你吃飯,開你的車,咱們到北部去。」薛佛很高興交了這麼一個有趣的朋友,眼睛像裝了x光線一般,能透視人心。
兩人下樓時蔣暮槐正好也要出門,三人在車庫相遇。
「要出去吃飯?」蔣暮槐微愣地看著愉悅的兩人。
「是!好久沒看看夜晚的北部了,恰巧同誼為伴,蔣先生也要到北部嗎?」她是禮貌上隨口一問,也不真是想知道他去北部與否,或是和誰吃飯。
蔣暮款卻以為她突然關心起他來,忙道:「幾個畫廊同業今晚聚餐。」
三人在門口道了再見。
* * *
車河裡。
「你住在他家,恐怕不是很好,蔣暮槐是隻狐狸。」
她聽他這麼一說,有點驚心;戀戀也這麼說過,連風同誼都嗅出了不安,她得好好評估。
「我算來只是房客,不是白住的,他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的。」
「總是不妥。」他又強調了一次,雖然用字含蓄,但言簡意賅。
「我知道你所擔心的事,我會注意把房門鎖好。」她也知道這個方法是多麼的薄弱。
他又說:「一個男人,如果想要得到一個女人的身體,光是一扇門,一把鎖,是沒多大作用的。」
「你把他說得好邪惡。」她皺著眉,受風同誼話的影響,考慮是否真要搬家。
「蔣暮槐對一般庸脂俗粉當然可以假清高,因為他不屑佔有,但你不同,你是他得不到的人,對於得不到的人,人們通常都有一分想望。」就像他,何嘗不是如此,但他和蔣暮槐不同,他不會強人所難,如果他不是她所要的,他只會遠遠地仰慕她。
「我會記得你今晚的分析。」
* * *
風同誼送她到家門口,道了晚安,愉快地告訴彼此今晚的快樂。
「我看你進門吧。」風同誼說。
「不!我要看著你離開。」
他拗不過她,只好如她所願。
看著紅色福特車尾消失在她眼前,她才掏了鑰匙準備開門。
不遠處的黑暗裡,微弱的一點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有個人影三十秒前點了一根煙。光亮漸漸向她移動——是他,范拓蕪。
「新朋友?」他指的是風同誼。因為黑暗所以他的表情隱約不明。
「繪畫同好,知己好友。」她停止了開鎖的動作。
「呃!想不想到山上看夜景?」
看她猶豫了一下,范拓蕪聳聳肩苦笑著,「算是陪我散散心吧。」
散心?他的心情不好嗎?現在才十點多,他應該在海之朝露的,怎會到她這來,約她上山看夜景?看來他是碰到心煩的事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再承受你對我的指控。」她記起了那日在金瓜石兩人的不愉快。
「今晚不會再那樣對你了。」他說得充滿歉意。
像著了魔似的,她坐上了他的朋馳,對她而言,他總是有辦法影響她的一切思考。
在車上,他放了輕柔的古典音樂:賴瑞·卡爾頓的《哈噦明天》。
「住在蔣暮槐那裡可好?」他不經意地說。
「我會考慮,你是今天第二個這麼勸我的人。」
他微愣了一下,「那位新朋友也說過同樣的話?」
「嗯!他叫風同誼。他說蔣暮槐是個危險的人,對我有不良企圖。」有的時候男人的第六感也是頗為發達的,特別是細心的男人。
「那就搬家吧,搬回我家住。」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她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搬「回」他家住?那為何當時她要離開,他卻沒有留她呢?
「也不妥吧!你也是單身,住你那,同樣不方便。」她直覺地拒絕,她必須把距離分出來。
他聽到了她拒絕的聲音,不知道如何說服她,他不求女人的,也不習慣求女人。
汽車音響傳來歌曲,他由CD轉放電台節目——
你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詞/卞之玲/斷章
歌詞反覆唱了三遍,兩人都為最後一句「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而無限感懷,因兩人都以為對方對自己無情而裝飾了別人的夢。
他關了音響,一片沉靜。
「我投降!」他低沉的嗓音透露出痛苦。
她聽他這麼說,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她心裡沒有準備會有這樣的景況,所以不知所措,只是讓淚水潰堤, 他知道她流了淚,見到她的淚水,他的心變得更柔軟了,因為他聽見自己對她說:「我知道你不同意我對愛情的態度,我肉慾而冷酷,我不能保證這樣的觀念能不能因為未來而有所不同;但是我喜歡你,我想常常見到你,除了不能給你我的愛之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這是宣誓嗎?「很喜歡你,除了愛之外,一切都是你的」。她在心裡低喃著,她不要只是這樣。
「給我你的答案。」他專制地說。
「你要什麼答案?」她的話因哽咽而模糊。
「說你同意嫁給我。」他催促著。
就這樣嗎?沒有愛情的婚姻,只有肉體的結合,多麼可怕的一件事。不!她不要這樣的安排。
「我不能嫁給你。」她非拒絕不可。
「為什麼?我的一切都可以給你。」他不明白她的拒絕,很多女人求之而不可得的位置,她竟然不要。
「因為——我愛你,明白嗎?我會是一個癡情的人,我會一直癡心下去,如果不能得到你的愛,你的一切對我而言是空的。」她激動地說著,她豁出去了,她覺得如果不趁這個機會讓他明白她對他的情愫,只怕以後不再有勇氣表白,她不管如此做後是否會讓他看輕。
「你不可能愛我的,我根本不值得你愛。」他嗤笑著。
「你太張狂,褻瀆了愛這個字。」她受不了他的嘲弄。
「是嗎?也許我開始有一點相信你是愛我的了。既然你說愛我,為何不願意嫁給我?」他反問她,抓著她的語病。
「除非你也愛我,否則我不會嫁給你。」她下定了決心。
「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求婚的人。」
「凡事總有第一次。我不是葉眉,也不是唐又詩,可以無愛而愛。」
「她們不像你所想像的一往情深。」他歎了口氣。
「那是你太無情了,所以感受不到她們的深情。」
車子停在山上。「薇薇和邦邦,不是我的孩子。」他突然說。
「你說什麼?」她以為她聽錯了。
「我以為葉眉愛我,所以我想娶她,後來她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也以為那是我的孩子,結果有一個男人突然告訴我葉眉懷的孩子是他的。我問他既是他的孩子為什麼不想負責任?他說他是有太太的人,不能給葉眉名分,但又不甘心葉眉嫁給我。你知道的,男人都是很自私,什麼好處都想得到。因為這件事,所以我和葉眉的婚事就一直耽擱著,我不能忍受我的女人對我不忠實。」原來也有女人想享齊人之福。
「你恨她嗎?她欺騙了你。」
「剛開始會恨,因為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呆瓜,後來葉眉哭著求我原諒,說她是因為得不到我的愛情所以想嘗嘗被愛的滋味,而那個男人說愛她。」他輕輕地搖頭,十分不屑葉眉可悲的行徑。
「而現在的你,又想在無愛的情況下娶我,你不怕重蹈覆轍嗎?」
「你不同,你是個對愛情、對婚姻有潔癖的人,一旦結了婚就會忠心,所以我想要娶你,也因為我很喜歡你。」他用他的方式說服她,他知道如果現在不能說服她,他將永遠失去機會。
「但是你不愛我。」
「我很坦白,不是嗎?我並沒有利用你的弱點欺騙你,騙你說我愛你,欺騙是一條比較容易的路,可是我不願意那麼做,我把事實告訴你。」
該死地把事實告訴我!她情願不要知道事實,多傷人啊!她咬著下唇掙扎著,他怎麼會有如此鋒利,如此擅說的口才。
她——輕輕地點點頭,她願意冒險賭一賭。
得到佳人的青睞,他的內心欣喜若狂。
* * *
婚禮簡單隆重,晚上在海之朝露宴請賓客。
風同誼也是座上客,遠遠地看著她,沒有非分之想。因為他知道薛佛深深地愛著她所選擇的男人,只能說他晚了一步,若是他先認識薛佛,他有自信,今晚的新郎會是他。
他朝主桌望了去,觀察著薛佛,他可以很強烈地感應到她的心事重重,臉上掛的笑容是那麼的表相,怎麼了?那個男人不是你所愛的嗎?嫁給所愛,不正是我們這類純情的人最強烈的渴望?為何又不快樂呢?
新人敬酒時,他舉杯專注地看著她,薛佛朝他輕輕地頷首,好像在告訴他——
「給我力量好嗎?我好怕呢。」
突然——一切像是慢動作般,天花板上嵌著吊燈的鎖鏈弔詭地松落,水晶燈不偏不倚地砸在新娘的身上,毫無預警地,鮮血染紅了新娘的白紗,首當其衝的是新娘的頭。
許多賓客皆掛了彩,包括新郎官,他怒吼著,惡狠狠地罵著,似乎詛咒命運的玩笑,他的臉也被吊燈刮傷了幾道血痕,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痛,他憤怒地移開水晶燈,狂野地抱著一身是血的新娘直奔最近的醫院。
老天爺呀!老天爺,請你不要對我這麼殘酷好嗎?失去她,他會死,他真的會死。急診室的燈還亮著,他的心整個煎熬地糾結在一起,他好恨自己,他竟然告訴她,他不愛她。現在,他就要失去她了,他痛苦得想追隨她而去。他不愛嗎?他愛她愛得心慌意亂,愛她愛得心痛不已。
神啊!你聽到我的呼喊了嗎?請你不要帶走她好嗎?我還沒有愛夠她啊,留她下來好嗎?求你。我不會再輕視愛了,我知道我褻瀆了您的美意,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范拓蕪把頭深深埋在雙膝中間,不知自己已淚水滿面,而護士要替他包紮傷口,也為他所拒;每一個人看到他如此心碎的模樣,都同情地掬著淚,陪他難過。
「佛兒,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孤獨地死去,我也不會獨活在這個世上。」范拓蕪發著誓。
醫生由急診室出來,范拓蕪瘋狂地奔上前。
「所有的傷口都處理好了,必須再詳細觀察七十二個小時,才能確定她沒有生命危險。」
聽完醫生的宣佈後,隱身在角落的風同誼才悄悄地離去,他不是她的丈夫,對她沒有權利。
* * *
上蒼恐怕真的是聽到新郎的祈求,新娘終於脫離了險境。
但是——
「你是誰?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她張開雙眼,看著站在床畔煞是好看的一張臉,不著邊際地問。這個人一定是她的親人吧?不然怎會用著一雙焦慮的眼睛直瞅著她?
「佛兒,你醒了,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你知道嗎?我好怕再也不能好好地待你。」
這個男人真是奇怪,怎會莫名其妙地跟她說這些奇怪的話呢?他以前待她不好嗎?怎會說怕再也不能好好待她。她的頭好痛啊,連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痛,她怎麼了?跌傷了嗎?她又問了一次:「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她真的不認得他。
「佛兒,我是你丈夫呀,我們前天結的婚,海之朝露的水晶吊燈掉下來,砸傷了你。都怪我不好,太急著同你結婚,結果沒在事前檢查硬體設備,原諒我的粗心。」他趨向前,拉著她纖弱的手,輕輕地撫著紗布,無限柔情。
她害怕地抽離他的掌握,他說他是她的丈夫,但她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她不記得有什麼婚禮。
「佛兒,你怎麼了?你不認得我了嗎?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我無法承受。」他惶恐地說。然而,她真的不記得他。
叩!叩!叩!敲門聲響起。
男人站起身開了門,「戀戀,佛兒好像喪失了記憶似的,竟然把我當成是陌生人。」
見到熟人,薛佛高興極了,立刻問好友:「戀戀,這人好奇怪咧,一直說我是他妻子,你快告訴他,我還沒結婚。
薛佛的反應,戀戀十分驚訝,看樣子她記得一切,除了關於范拓蕪,關於婚禮。為了不嚇到薛佛,她只得婉轉地說:「拓蕪的確是你的丈夫,你被水晶燈砸傷,恐怕是失去記憶力了。」
薛佛不能接受地看著兩人,她不記得自己結婚了啊!
戀戀很無奈地看向范拓蕪,試著安慰他:「看來她忘了你的事,出院後回到她所熟悉的環境也許可以幫她恢復記憶,你要有耐心。」
休養了三天,薛佛終於可以出院了,知道要回那男人的家,初時她抗拒著,躲在母親身後不讓他靠近,母親安撫了幾句話後,陪她一同回那男人的家。
* * *
一個月後——
薛佛外表的傷大致復原得差不多了,在李嫂的調養下已恢復「舊觀」,只是對范拓蕪的記憶仍然一片空白。
「同誼,你看我早上畫的日出如何?」風同誼常常到范府陪伴她,通常是挑范拓蕪不在的時候。薛佛已經領教過范拓蕪的脾氣,他對於她和風同誼的友情十分不悅,不只用不悅來形容,簡直可用憤怒來強調。
「一抹紅輪,你的功力又進步許多。」他欣賞著她的才華和美貌,對她的熱愛不減反增,但他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他不會讓它冒出頭,破壞她的世界,讓她痛苦;他要她快樂。
「謝謝讚美。對了,聽劉經理說你又要辦個展了是不是?安排在日本,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日本畫壇認識你。」這一直是同誼的目標之一。
「你和我一起去吧。」風同誼知道這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范拓蕪不可能讓她同行,身為她的丈夫,他有絕對的權利,但仍然忍不住要提一提,奢想或許會有奇跡也不一定。
事實上,薛佛也很想同行的,到國外去觀摩別人的畫作總可以讓自己的創作獲得突破,但是,她必須先設法說服她的丈夫。
好不容易挨到十二點,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證明范拓蕪回來了。因為種種原因與丈夫對妻子的體貼,他倆至今尚未同房,也就是說兩人的關係和結婚前無啥兩樣,只除了名分外。
腳步聲在她房門前停了一會,才又轉往他的房間。她盤算好讓他梳洗的時間,才起身怯懦地往他房裡走。
叩叩叩!
他剛洗好澡,簡單地在身上披了件薄袍,髮絲還是濕的。在聽到敲門聲時遲疑了半晌,似是不信這麼晚了有哪個夜貓子會造訪。開了門,他的眼神裡閃過一抹驚訝。
迎了她進門,靜靜地觀察她的反應,不像是主動求歡,那是為了啥事?
「我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她隨意地坐在床尾,手指摩挲著絲被,不敢抬頭看他,怕他看出她的不安。雖然她不記得是在何等情況下答應他婚事的,但不禁佩服起從前的自己,勇氣可嘉。
她不知道他與她之間親密的程度,所以和他單獨相處時,還是免不了令她緊張。
「說!」
「呃……同誼要在日本開個展,到時候劉經理也會一起去,我——我——我也想去日本看看。」她把頭垂得更低。
「不許去。」他冷冷地回答。又是風同誼,他知道那傢伙今天又到家裡來「招惹」他老婆了,他承認他吃了一大缸的醋,但他是有資格吃醋的不是嗎?他是她的丈夫,卻必須忍受別的男人陪伴他的妻子。現在又來慫恿他的老婆陪他到日本看畫展,如果他答應的話,那麼他就是天下第一號大白癡了,隨時準備綠帽罩頂。
她早猜到他會反對,只是沒料到他會拒絕得如此乾脆,連一句安撫她的話語也沒有,這可惹惱了她,所以她決定反擊,「為何不許?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到日本去,今晚來告訴你只是禮貌上讓你知道我的決定,我對我自己的事自有主張,不需要你的批准。」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你是我的女人,和別的男人一同出遊成何體統?你想氣死我是嗎?」他咆哮著,為了風同誼,她就這麼不顧一切地與他唱反調。
「我偏要去。」她也不打算讓步。
「若是你堅持非去不可,我會讓風同誼的畫展辦不成。」他使出殺手鑭,不信薛佛不屈服。
「你不敢。」她就是不信邪。
「我不敢嗎?別忘了新笙畫廊的老闆是我。」
「我真懷疑我怎麼會嫁給你這個魔鬼。」她氣極。
「哼!因為你愛我愛慘了,所以非我不嫁。」他頗自鳴得意。
「那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你,我看我們乾脆離婚算了,這種婚姻綁手綁腳的,困住了彼此,不如分開,你我皆自由,我要和哪個男人做朋友也不再會讓你蒙羞。」她脫口而出也沒多考慮。
范拓蕪憤怒發狂地捉起她,像拎小雞般,不管她有多痛多脆弱。「為了一個男人,你要和我離婚,你的愛、你的忠貞呢?到哪裡去了?也許是我活該受報應曾經輕視你對我的愛,好,你要去日本是嗎?我讓你去,但是——離婚?今生休想。」他幾乎是用吼的,吼完之後,放鬆了他的鉗制,在房裡如困獸般踱方步,手抓亂了微濕的黑髮,他極力在控制他的脾氣。他是個不癡心的人不是嗎?發這麼一頓大脾氣又是為什麼呢?
薛佛沒心理準備他會突然放開她,所以踉蹌了一下,臥倒在地板上,樣子十足的狼狽。他答應讓她去日本,事實上她未必非去不可,只是,只是希望……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什麼,他們現在的情況比普通朋友還不如,只要一碰面,少不了劍拔弩張,總是非弄得兩敗俱傷不可。她不記得以前他和她之間處得如何,至少現在她覺得一點也不快樂。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現在——看他這麼憤怒,她知道她應該說些什麼話來緩和氣氛,可又找不到該說什麼,只好說:「你說我以前深愛著你,我無法想像,因為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要女人愛上你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好看又多金,為什麼不愛呢?但是,我想從前的我一定不是只為了你長得好看又有錢而愛上你的,應該還有一些其他的特質,例如你的內涵、你的對待。但是,你沒讓我有機會去瞭解這些,你忘了,你對我而言——還只是陌生人。」
這些話字字句句敲擊著范拓蕪的心,是的,他一直把她界定在認識了許久的關係上,而忽略了她對他根本沒有從前的記憶,就好像是才認識了一個月的朋友,而且還是屬於不常見面相處的那一種。
他對她實在太苛求了,怒氣平息後,他趨前摟著薛佛往懷裡帶,下頜靠著她的發,輕輕地說:「對不起,我太沒風度了,以後我會讓你有機會多瞭解我,你會知道你從前是愛上我的什麼,但是,以後不許再提離婚的事,我范拓蕪這輩子只結這次婚,只娶你這個女人,懂嗎?」
感覺到她點了頭。
這次的爭吵算是和解了。
* * *
自從那日薛佛剖白之後,范拓蕪的態度簡直可用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來形容,不只是陪她的時間多了,而且又是唱歌又是彈琴,全是追求心儀的女孩該有的身段,最開心的人當然是女主角嘍。就像現在,她在作畫,他老兄搬了張椅子坐在她身旁,情不自禁地依過去,在她的頸項磨蹭著,又是吹氣又是偷香,弄得她格格地笑,「不是說好讓我好好畫蓮的嗎?又來鬧我……啊……好癢。」她又是躲又是笑,逗著逗著,他的唇貼上了她的,無限柔情。
吻夠了之後,他摩挲著她的發,挑起一綹細發嗅著,「佛兒,愛我嗎?」
范拓蕪變了個人似的癡問著,以前的他可是從來不會問女人此等愚蠢至極的問題,也不會花這麼多心思追求女人,更不會在大白天裡和女人坐在畫室裡調情。
但是,他倒很喜歡也很享受這樣的改變。
見她笑而不答,他又問了一遍,她還是笑。
不知道何時開始,這個問題的答案變得十分重要,他想聽她親口承認對他的愛,因為他把自己的愛全部給了她,所以他也想得到她的心,她的愛。
然而她的笑而不答,並非故作神秘而是她還不是很確定,她常常想,如果她不是因為已經嫁給了他,她是否也願意接納他的追求美意呢?還是根本離得遠遠的,不和他有所牽扯。
她不知道為何記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卻獨獨忘了與他有關的部分。聽了戀戀和拓蕪分別提過他和她相識的過程,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讓他走入她的心的,就因為如此,她對他的愛一直還有著保留。她也不懂自己的猶豫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不說話?」他微沉著臉看著她。
「你真要知道我的答案嗎?」她側著臉看著他。
「算了,聽你的口氣,還是保留你的答案吧,至少不要現在、此刻告訴我。」他很怕聽到否定的答案,不說出來,起碼他還有努力的力量。
這是一種鴕鳥的心態,但與其答案非己所願,聽了又有何用呢?要做到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實在太難了。
也許他的努力仍不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