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我來說不是太困難的事。每天我七點出門上課時,媽咪通常還沒有起床。所以我只要待在房間,讓媽咪以為我上學去了,等她出門後就沒事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我決定曠課一天。
人還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起碼,我改變了自己今天下午必須留校的命運。我只要不去上學就可以避過一切。對!我決定曠課一天。
等媽咪出門後,又過了十幾分鐘,才盡速梳洗換裝,然後躲過張媽媽的視線,成功的遊蕩在溫暖的陽光下。
星期六早晨是很悠閒的時光;我看街上來往的人一點也不匆忙。然而,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隨時到街上去,永遠有這麼多人在左右奔忙?這應該是上班或上學時間才有的景象,照理講,街頭現在應該空蕩蕩的才對,為什麼事實卻正好相反?任何時候在街頭永遠有一群人在那裡匆忙?像今天,我會在街上遊蕩,當然有我的原因:我曠課,離開常循的軌道。那麼,這樣說來,在街上奔忙遊蕩的人,應該各自有各自的因由情懷了!也許吧!總有些家庭主婦、失業的人出來買菜逛街,找工作碰運氣什麼的,天知道!
我晃到一家專門放映外片的戲院,「羅馬期假」又重映了。這部片子我看過好幾遍了,每次上映都會來看。奧黛麗赫本的清純令我百看不厭。
我掏出錢,往售票口走去,早場的人不多,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正在買票。那個人好高,背影有點熟悉。反正不會是我認識的人,這個時候,絕對不會的。
前面的人買好票轉過來準備離開,我側著身子讓他通過,不經意朝他看一眼,對方也不著意的看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呆在當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對方又看了我一眼,笑意好深。回過身,又買了一張票,然後經過我身邊,說:「走吧!」
我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小孩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後。
進入電影院時已經在播映國歌,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抓住我的手,牽引我到座位上。
坐定後,剛好銀幕上打出「本片開始」的字幕,我按捺住心中許多疑問和騷動,隨時光倒流,回到中世紀羅馬的繁華熱鬧和安公主愛戀的故事中。
每次看到最後一幕,當記者會結束,眾人都離開後,男主角葛雷哥萊畢克一個人背對著安公主離開的方向,雙手插在褲袋裡,朝著鏡頭的方向緩緩走近,鏡頭越拉越高,越拉越遠,襯出大使館高高的屋樑和背後男主角獨自走過的那一大段長廊時,心裡就悵悵的,忍不住想落淚。
「立場」真的那麼重要嗎?相戀只求對方的靈魂,是不關立場和年齡;情之所鍾,和年齡及立場是無關的。為什麼落實到現實生活裡來,年齡、身份、地位,這種種的立場都成了相知相許的阻礙?
我悄悄拭掉淚,怕身旁的人察覺。燈光一亮,我就起身急著離開,對方按住我的手,我只好又坐回座位。
我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手仍按住我的手。服務小姐走過來說清場了。他從座位上站起,對服務小姐微笑表示抱歉。他的笑,足夠迷惑人心。我看見服務小姐緋紅了臉。
出了電影院,正午陽光正焰,街頭熙攘往來的,好個白花花的世界。幾個背書包的學生談笑著從我們身旁走過。我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跟在他身後,他往身後一抓,把我拉到他身旁。
「走到前面來,不要老是像小狗似的,跟在我後面。」
這時已經十二點了,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的叫。
我抬頭看他一眼,他專顧前方,怡然又自在。我四處張望,街上處處傳來誘人的飯香。
終於,我對著空氣說:「我肚子餓了。」
他停下腳步,仔細的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稀奇的寶貝。我也停住腳步,直視著他,再一次說:「我肚子餓了。」
他輕輕笑了起來,很開心的笑說:「我還以為你都不吃飯的。」說完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他帶我到一家餐廳,氣氛、裝潢都不錯,很安靜,乾淨、清爽,沒有一般餐廳油煙裊裊、喧嘩吵雜的景象。
我一口一口吞著火腿蛋炒飯,吃相難看至極,和我們鄰桌那兩個小淑女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的優雅,恰成強烈的對比。
他看著我,又笑了:「慢慢吃,小心噎到了!你好像趕赴什麼約會似的,急著離開。希望不是為了躲開我才這樣。」
我一口飯吞到一半,聽到他這麼說反而真的噎到了。我按著喉嚨,難過得喘不過氣來,隨便抓起桌上一杯開水連喝了好幾口才順過氣來。
等我定下心抬起頭,我跟前那杯水正靜靜躺在炒飯邊跟我說哈囉。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把我那杯水移到自己跟前。我低下頭,不知怎麼面對眼前這個人。
我一直躲著他,害怕他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情;小心地避開他,不要自己陷得太深,落入無助的沼濘中。現在他卻坐在我面前,距離這樣的近,我真怕我心裡隱藏的某些情愫顛覆反動終至潰決氾濫。
前廳這時傳來柔美的鋼琴聲,宛如流水淙淙,是「沉默之聲」。我們雖然遠在角落裡,「沉默之聲」依然友愛的籠罩我們。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炒飯。只是,肚子雖餓,卻有點食不知味了。這時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苦刑,沉默對我也是一種苦刑。我希望趕快離開餐廳,離開他。
付帳的時候,我瞥了賬單一眼,真是坑人!一盤火腿蛋炒飯要價三百元。也許他們賣的不是食物,而是情調和氣氛,還有鋼琴演奏。也許吧!
此時我們又置身在大街上,我還是跟在他身旁。
街上的人愈來愈多,週末的午後,各式各樣的頹廢歡樂都躲在角落裡蠢蠢欲動。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敢開口說要離開,他似乎也沒有各自分開的意思。上了天橋以後,我的胃突然抽痛起來。一定是剛才午飯吃得太急太猛,加上早上又沒吃東西。該死的胃痛!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時候過來湊熱鬧!
我用手護胃,冷汗直流,痛得想蹲下去。這一來,步伐便慢了,落後他好幾步。我勉強趕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天橋上人潮來來往往的,他護著我到橋邊,低聲問候。我指指胃部,痛得說不出話來。
「又胃痛了?你在這裡等著,我幫你買藥去。」他的語調裡包含著一種關心,讓人覺得很溫暖。
我搖搖頭,拉住他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也好,看你這副樣子,把你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
在藥局裡,他買了好幾種胃藥,向老闆要了一杯水,就要我全都服下去。老闆搖搖頭,說:
「先生,雖然只是胃藥,但也不是這種吃法!」
說完,從那堆五顏六色的藥中,挑出一、兩種混合配在一起,要我服下去,其它的就全部收進玻璃櫃裡。
我們在藥房裡坐了一會,等藥效發生作用才離開。
等我們坐在一家佈置優雅、情調柔美,音樂聲淙淙流瀉的下午茶專門店後,勞勃瑞福背靠著椅著,直視著我。
「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在該上課的時間,出現在電影院裡。」
「那你自己呢?該上課的時間,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院?」
「因為我是老師,你是學生。學生是不自由的。壞孩子,老實說,是不是逃課了?」
他嘴上說的嚴厲,眼底的笑意卻好深。我啜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杯子。
「我討厭檸檬紅茶。」
「什麼?」
「我說我討厭檸檬紅茶。」
「那你為什麼要點紅茶?」
「是你自作主張幫我點的!」我抗議道。
他瞅我一眼,然後說:「那我的薄荷茶給你。」
我搖頭:「不用了,反正一樣難喝。」
他微微一笑,專注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又承受不住他帶笑的眼波,只一直垂著眼瞼,也不說話。
要猜一個人的心思真的很難,我一向拙於揣測別人的心意,那實在是件太累人的事,我以冷漠偽裝自己。感情脆弱的人,還是寡情一點的好。
勞勃瑞福一手抱胸,一手支著下顎,審視著我。我大膽回視他,他輕輕的笑了。
「你很倔強,不妥協。」
「那要看是什麼事。」我說。
「比如--」
「比如說,如果你堅持付帳,我也不會反對的,絕對妥協到底。」
他的笑意更濃了:「你都是這樣敲詐別人的!」
「不!那要看對方是否願意讓我敲詐!」我一本正經的說。
「像我這樣?」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像你這樣!」我也抬了抬眉毛。
他笑開了臉,很愉快的樣子,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