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是個聽爹爹話的好孩子。
爹說的,她懂。他們欠林府太多,她不能拖累了林家的前程。她愛上的男人何其優秀,竟入了公主的眼!而她、她的孩子,就成了注定的犧牲品了嗎?
爹說,她不可以哭,不可以鬧,因為有一個人還需她去安撫、去勸說。
爹說,她會堅強。
爹爹,以為她是神嗎?
她的心也會痛,她也會不捨啊!卻還要她去勸自己深愛的人另作他娶,而她還要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
公主,天生高人一等嗎?而平民的性命就那麼不值?她才不會受人擺佈!憑什麼讓她放棄林樺?!憑什麼讓她放棄他那麼期待的孩子?!
他會傷心--她知道。林樺的內心是軟弱的,他越要強,只說明他內心柔軟的東西越多。他為她忙,她也知道。要傷害他太容易了,只要傷害他心
愛的人便行。而他,愛她。
她有一千一萬個不服氣!不甘心!最不願做的事就是傷害他、看見他悲傷的眼睛!她是那麼那麼地珍視他啊!每刺痛他一分,她的心都如被刀絞!
本來,幸福已那麼近了啊!他會是她的夫君……
當她面對著父親那張明顯蒼老而無奈的臉,所有的委屈與怨懟都如鯁在喉,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整個人像是浮在空中,毫無真實感。
父母之命。
她雖叛逆,卻還不至於違逆父親那近似哀求的語氣。
"我的小紫是堅強的乖孩子。"爹爹苦苦一笑,摸了摸她的頭。
她恨自己為什麼是"韓紫瀟"!
摀住雙眼她不願讓它再紅起來,她不願哭!與他分開就像骨血分離般劇痛,不同的是,身體上的傷終有癒合的一天,而心上的卻會一直痛下去。
但她不是還沒死嗎?還在呼吸,那就可以活下去。既然要活下去,就要活得有生氣!不然為什麼不死掉?!
她能行的!
韓紫瀟靜靜地環膝坐在床上,長直的黑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也遮住了她泛紅的眼眶。
她不住地告訴自己,只一下就好,就讓她痛快地哭一次吧!她知道她不能讓爹爹擔心,她都知道!但只這一刻,就讓她如所有軟弱的女子那樣痛哭一次吧!哭過之後她就堅強!哭過之後她就可以笑出來!哭過之後,就有勇氣離開他…… 門外--
韓問天端著一碗藥膳,眼眶竟也有些濡濕,深深地歎息後,他悄然離去的步伐竟有些蹣跚。
@ @ @
她不會勸他娶公主的。她不會。她沒有那麼偉大,偉大的女人多半迂腐而虛偽,而她不是那種人。
她也絕不會打掉腹中的孩子。也許,這是他們僅有的孩子了,他那麼高興,她又怎麼捨得?
不會有問題的,一個人的日子。這世上沒有誰失去誰就不能活的。更何況她還有爹爹、有孩子、有求生的技能。她可不是那種菟絲花般的女人,她不用賴著男人生存!人哪!只有弱者,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到別人的手上,她卻偏不!
她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娶別人,而後乖乖地被金屋藏嬌,林樺自己也會受不了的!事已至此,留戀、心痛都不構成任性的理由了!她已經夠大了,不能再令父親掛心,她必須勇敢地去背負自己的人生!即使那很殘酷!
她會成全林家的。她會。
不是她不想抗爭,而是當她面對著老父那張抑鬱的臉時,再張狂的氣焰也頓時頹了下來。人,不能只想到自己。
道理,她都懂,也會這樣去做;而情感上,卻是怎麼也放不下。理智是把雙刃劍,能護人,也最傷人。現在的她,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她要放鬆自己的心,讓它痛到麻木,或許就不痛了吧?
其實,她是最自私的人。因她明知林樺現在最需要的人是她,她卻選擇了離開。
是的,她不會甘於再留在東京城中任人擺佈!她要走!她要離開!沒有了愛情,至少讓她自由!也算有失有得了。只是這自由的代價,對她而言又未免太大了。
行李已經放好了,爹爹正在屋中等她。
月色正好。她悄悄地離開小屋,做著最後一件任性的事:想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看他還好不好!許是多年的習慣使然,一想到他可能有事就恨不能緊緊地擁住他,像是細心地呵護著易折的花草一樣。心裡又隱隱地希望,如果他真的離不開她就好了,只要他以他那淚光盈盈的眸子看著她,說著"不要走",那她就又多一條心安理得去任性的理由。但她還沒有失去神志,她不會與他見面的,偷偷看一眼……就好了吧?
一陣晚風襲來,吹亂了她的發,輕輕掀起了她的長裙。月光柔和地投影在淺淺潺潺的溪面上,也碎在了溪畔的草坡上。
快春天了,這兒的紫雲英又會是遍地遍野了吧?只可惜她等不到花開的時節便要離去了,再回來,怕是遙遙無期了。
韓紫瀟慘淡一笑,繼續向前走。
這條路,這條由她家通到林府的路,無聲中她走了多少回?卻從未如此失落,也從未好好地看清過。這次,怕是最後一回了吧?
她緊咬住牙關,告訴自己不許哭!不許掉淚!她的眼?目早已在那次全部落完,從此以後不再有淚!
她要過得好!她要養育他們的孩子!她還要照顧日趨年邁的父親!她怎麼可以軟弱?!
淚水,落了下來,流入心裡,都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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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重。
林樺獨自坐在房中,沒有點燈。
月光如華,柔柔地照在窗欞上,映亮了他的臉。
是憤恨?是無奈?是順從?
都沒在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表現出來。
各種情緒如浪潮般湧人他的內心,交織在一起,使他辨不明哪一股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想找個出口,想要解脫!
緊崩的弦。
"砰"的一聲,斷了!
他閉了閉眼,睜開時,已蘊著火灼的狂熱!他輕一點地,飛身取下牆上的長劍,如流雲般衝出屋外,動作流暢自如,一氣呵成!
利劍一揮,落葉滿天。
這樣的夜裡,他用著絕頂的輕功,無聲卻熾烈地宣洩著自己的不滿!
沒有注意到的,是不遠處一個隱藏得很好的身影。
韓紫瀟再也忍不住盈眶的淚水,任其滾落而下。她緊緊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願讓他聽見她無用的哭泣。她的十指,深深地陷入樹幹,彰示著她內心的掙扎。
原來……原來他的武功早就在她之上!
那這些年來,她的保護、她的強勢,豈不都成了無理可笑!以為是她在包容他、寵溺他。哪知到頭來竟是他在容忍她!他那麼貼心哪!貼心得讓她無地自容……
發洩吧。發洩吧。知道他苦,知道他悶,發洩完後又會是嶄新的人生!沒有她的人生……
她知道他能行的!他已長大,他已不再需要她!她的寶貝長大了!
自今而後,她要養另一個寶寶了。
她撫上已微凸的小腹,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後,無聲地離去。
其實,只要他再冷靜一點,只要他在這一刻回頭,他就能看見她、留住她,可他沒有。
人生啊,總是有許多人、許多事就這麼錯身而過,之後再也找不回來……
那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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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氏父女連夜趕到了臨城陳橋驛,並在那裡定居下來。這裡雖然離東京城只有一天路程,但對當時並不便利的交通而言,幾乎已屬於一般不再可能相遇的距離了。
從此,橋路分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麼多年的情感交集,就此戛然而止。可笑的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慣於依賴的其實不是他,而是故作堅強的她。
韓問天有事出去了,剩下她一人在新租的舊屋裡。
無言撐開窗欞,看著窗外熱鬧的市集。
人聲真多呀!有討價還價的,有叫賣的,有打架鬧事的,有孩子的哭聲,有母親心焦的呼喚聲,有乞丐的討饒聲……
為什麼就獨缺了她熟悉的那一種?那種輕輕的、低低的、軟軟的,又溫柔得令人如沐春風的聲音……
街上的人好多呀,有擔著擔子走來走去的小貨郎,有牽著孩子的少婦,有搖著扇子大搖大擺的公子少爺,有蹲在路邊的小乞兒,有沿街擺攤的大叔……
為什麼,為什麼就獨缺了她最熟悉的那一個身影?那個飄逸的、總掛著一臉甜笑的,總令她心動不已的少年……
人好多啊!彷彿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卻沒有一個會是她的心之所念……
閉了閉酸澀的眼,連她自己都不齒於自己的可笑!不是說好不再想了嗎?
可當她一回頭看向屋內,所有的不適感又再度全湧了出來。
這梳妝台上,沒有她熟悉的銅鏡;圓桌上,沒有他愛喝的香茶;床架上,沒有他隨意搭著的披風;枕邊,又沒有她熟悉的凹痕……
這地方好陌生啊!卻是她未來的家。家?不、不對,是"居住的地方"吧!沒有他的地方,沒有家。
抬手想關上窗,因此時已變天,不多時便要下雨了,卻不由被一則對話吸引了過去。
是一對預備在她屋簷下等雨下完再走的婦女說的:
"哎!知道嗎?尚書府的公子要當駙馬爺啦!聽說那公子長得可俊了,賽過宋玉呢!"
"是嗎?已下旨了?"
"那可不?當官真好,被皇家選中就登龍門啦!這才多大一會兒哪!立時成了皇親國戚!"
"是呀!我那兒子可就差遠了!"
"得!你兒子能和尚書大人的公子比嗎?就長相也還差一大截呢!"
"……也是。"
"啪"的一聲,窗欞一合,窗被關上了。弄出的聲響倒嚇了兩個女人一跳。
"哎呀!這家人怎地這麼粗魯?走!咱們換別處去!"
"嗯,好啊。"
她們又往另一邊的屋簷走去。
"咦?桂花!"一個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不是許久沒進京了嗎?這皇上下沒下旨你怎麼知道?"
"這……"叫桂花的那女子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一個月前去的,東京城裡就傳得沸沸揚揚了,約摸現在也下旨了吧……"
"你呀!"女子沒好氣地推了推她。
烏雲密佈中,兩人的語聲時隱時現,身影也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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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打門聲響起,她知道是韓問天回來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地起身去迎他,逕自坐在床沿,斂著眸子。
"嗯?"韓問天放下藥箱,走到女兒跟前。
"我們搬至別處吧。越遠越好!杭州也行!泉州也可以!只要能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只要……"能聽不到他的消息!
"好。"他拍了拍女兒的肩,二話沒說地應承了下來, "明日就走可好?"
"嗯。"她知道爹爹才剛在這兒起步,也知道安頓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再也不願聽見他的任何事了,這兒還不夠遠,不夠遠到令她重新來過!
"爹。"她拉著他的衣擺,含淚道: "對不起……"她知道自己不該再任性,卻又那麼力不從心……
"傻孩子!"他愛憐地看著她, "這是爹該做的。"不是他的堅持,或許她還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失去所愛的人的痛苦他嘗過,萬幸的是,她愛的人還在世上。但是卻不能見面,則比他更苦、更痛!不是不理解,正因為理解,所以他會用充足的耐心與呵護來使她再度快樂起來!一點勞頓忙碌,又算得了什麼呢?
"爹……"她忍不住地靠入他懷中,哽咽起來, "我會好起來的,一定……"
"我知道。"
窗外,驟雨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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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家父女的突然離去成了林府的一場災難!
林樺當場臉色大變,像瘋了一樣地衝出家門去找韓紫瀟,直到他跑遍她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翻遍她可能藏身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卻只找到間人去樓空的舊屋時,他一身落魄地回來了。
在經過憂心忡忡的林尚書身邊時,他低著頭,以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爹,你逼走的不只我的妻兒,還有我的師父。"
語畢,他踏入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任人在外喧鬧拍打哀求,硬是把自己關在屋內一聲不吭。
出來時,已是三天後。
當林樺一身高貴光鮮的錦袍、神色冷傲地出現在門口時,在外守候的一干人等全然愣住。
"樺、樺兒……"林尚書聞聲趕來時,正看見他要出府。
"我去找皇上下一局棋。"他淡道。說完利落地跨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離去。
還來不及感傷,老管家就慌慌張地捧來一把斷成三截的劍。
"老爺!老爺!這是在少爺房中找到的!房中被劃
得破壞不堪!這劍也是硬生生被人給折斷的!"
"什麼?!"林尚書大驚失色地接過斷劍,再看向林樺絕塵而走的那個路口,沉沉地歎了口氣,
"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麼啊……"竟連獨子什麼時候習了武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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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的琴聲從屏風後淺淺流出,輕風撫動著華麗的布幔,服侍的公公們恭敬地候在一旁。
一局未畢。
"愛卿高招啊!朕服了。來,幫朕解這盤棋可好?"皇上捋捋細長的鬍鬚,自歎不如地呵呵一笑。
坐在對面的林樺聞言道: "那臣斗膽了。"他抬手輕移一子。
皇上頓時瞪大了眼,不一會兒懊惱地拍腿,
"哎呀!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步?!愛卿真是才氣縱橫哪!"他讚賞地拍了拍林樺的肩, "以後朕是棋逢敵手 !"
他淡淡一笑,見皇上現在心情不錯,便試探地開口道: "皇上曾有過深愛的人嗎?"
被他這一問,皇上斂下了笑容,久久才說:
"有。"
"有過很想保護一個人的念頭嗎?"
他點頭,"有啊。"口氣卻如此沉重。
"那後來呢?"
"後來?''皇上的臉色凝重起來, "後來,她死於後宮爭鬥中。朕慚愧啊!"
"皇上,微臣也和皇上一樣,曾經那麼珍愛的人卻是自己傷她最深。"他嚥下湧上喉頭的酸澀,強自鎮定道。
琴聲頓止。
他知道,屏風後撫琴的正是看中他的那個公主,而他也不吝於讓她知道他的心意。
皇上的臉嚴厲起來, "愛卿的意思可是不願當朕的駙馬?"
"不。"他無奈地搖頭, "對微臣而言,蒙皇上恩寵實屬福澤。"
"那你繞個大彎子是要說什麼?"皇上氣惱地拍桌而起,震落下幾顆棋子,一公公忙弓著身子過來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回原處。
"如果皇上要求,臣願娶公主。"林樺單膝點地,口氣不卑不亢, "但臣也不願欺君。在公主之前,臣深愛過一名女子,現在她懷著臣的骨肉離鄉背井,都是為了臣的所謂'前程'!臣可以娶公主!但臣會永遠愛著那個女子!皇上也是一名父親,皇上將女兒嫁予臣,是希望女兒幸福,臣什麼都能給公主,甚至於生命!但惟有這一顆心……臣要留給所愛的人。"
"放肆!"皇上一掌拍上紅木桌, "來人啊!給我……"
"父皇!"一名女子含淚從屏風後出來制止,
"不要……"
"鳳兒!"皇上不悅地皺眉, "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
"父皇……"趙鳳搖頭, "請不要傷他……"
林樺在第一眼看見趙鳳時,淚水就不受控制地滾落而下,所有的掩飾都宣告崩潰。
原來……原來將他逼到今天這地步的,不是父親,不是皇上,而恰恰是他自己啊!那天,他為什麼要心血來潮地調戲一名良家女子?他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瀟!
"好久……不見了。"她力持有禮地對他微笑點頭。
"是……你。"他深吸一口氣,苦澀一笑,
"是你啊……"
"我不夠好嗎?"他還沒忘了她!他的溫柔更如利劍般絞痛著她的心扉!
"不,"他苦笑著搖頭,"不,你很好。你美得讓我失了控。不好的……是我,是我。"
"為什麼?那為什麼……"為什麼不要她?這句話她沒問出口,只淚眼模糊地注視著眼前這張俊逸非凡的面容。
林樺猛地雙膝跪下, "請皇上降罪!恕微臣不能耽誤公主的幸福!"是他惹的禍,就該由他自己來背!
這天,在公主的求情下,林樺並未獲罪,但皇上對他明顯餘怒未消。不久,林尚書的一政敵又向皇上進讒言,要讓林樺參與邊疆戰事,皇上竟神使鬼差地答應了下來,並有言曰: "得勝回朝了,你便是將軍!敗了,你就在關外以死來抵使皇室蒙羞的罪吧!"
當時,知道林樺身懷武功的人少之又少,都以為他一介書生,又無抗戰經驗,自是必死無疑。
可命運的事,誰又說得清楚呢?
五年之後, "柔劍"林樺之名響徹關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