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男子拉著韁繩,聽她清脆的聲音在山谷裡迴盪,嘴角不覺彎成弓。
「桃花忖裡桃花林,桃花林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在月光石橋前,碰上黃家四娘姊,她是枝頭紅花艷,我是地上狗兒嫌……」
南宮無尚輕咳一聲,笑了出來,自昨日起便繃著的臉孔,醉頓時鬆懈下來。
決瀾也笑。「好聽嗎?」
「嗯!」他微笑。
「這是毛妘做的。」她解釋。「她兄長喜歡四娘,可又不敢說,她便做了這曲兒消遣人,把她兄長氣得拿桃枝要打她,她一路跑,她哥在後頭一路追,追到了四娘前,沒想一緊張,真在四娘前跌了個狗吃屎。」
「後來呢?」他不禁好奇地問。
「四娘成了毛妘的嫂子。」她笑。「我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讓她點頭的。」她拿起弓,試拉了下。
他看向她手上的弓,這是施展法術變出來的,起初她並不高興,認定他要她拿箭射鬼差,走了一段路後,她突然說:「射不射箭在我,你無法強迫我。」
話畢,她就拿起弓箭端詳,他沒說什麼,只是微揚唇角,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中,說到底,她是個喜歡射箭的人,有弓箭擺在她眼前,她定會禁不住好奇的去觸碰,這是人之常情。
她將抉戴進拇指,拿起羽箭鉤住弓弦,定眼瞧向遠方,眼神銳利起來,眉宇間散發出一股英氣,與她平時溫柔的模樣不盡相同,察覺身邊人凝視的眼神,決瀾放下弓轉向他。
「怎麼?」
他搖頭,將視線拉回小徑上,愈瞧她,他不該有的遐想便愈多。
「你會射箭嗎?」她問。
她的語氣讓他露出笑。「射箭是我最不擅長的。」
「我可以教你。」她自然地說。
他差點笑出聲,只得轉開頭去輕咳一聲。「嗯!」
「等我們回到桃花村,我可以教你,我是說私底下指導,你若跟毛妘她們一塊兒練習,會被取笑的。」她又拉了下弓。
「我……咳……很期待……」他忍住笑。
她揪著他的側臉,忽然道:「你平時都在哪兒?一直飄來蕩去嗎?」
「差不多。」他揚起嘴角。
「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後你可以待在桃花村。」她說道。
他轉頭看著她,滿是訝異之色。
「總比你飄來飄去的好。」她微笑。
她說的好像在邀請一個朋友,並不因為他是個鬼而有區別,這令南宮無尚無法不動容,如果能的話,他也希望: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南宮無尚很高興她打斷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說。」
「你……死了多久了?」這問題她昨天便想問了。
他想了下。「剛死的頭幾年還會算日子,可久了就不會再算了,我想,大概有八十年以上了。」據他上次翻閱生死簿的年日來看,應該是這樣沒錯。
她吃驚的瞧著他,忽地笑出聲。
「怎麼?」他不明白自己說的哪一點好笑。
「我很難想像你已經是老公公了。」想著他白髮、駝背,滿臉皺紋的模樣,讓她笑得更大聲。
她悅耳的聲音讓他嘴角揚高。「要喊我一聲爺爺嗎?」他正經地問。
她笑得眼淚滑落。「有糖吃嗎?有糖吃才喊。」
他瞧著她眼底的俏皮,心中閃過一絲悸動,忽然想起魑鬼說的一句話───
你該不會跟少主一樣,也喜歡上人類了吧!
他心頭一驚,連忙轉開視線。不對,他只是受她吸引,還談不上喜歡:
「怎麼了?」她見他不對勁,止住了笑。
「沒有。」他立刻道。
兩人間有著短暫的緘默,而後他聽見她清了下喉嚨,似有什麼重要的事難以啟口一般。「祖母說,沒去投胎的鬼,大都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事,不然就是恨意太重,所以他們在陰間游遊蕩蕩的——」她的目光移至他剛毅的臉上。「是這樣嗎?」
恨意太重?他勾起嘲諷的笑,沒有目標的恨,最後剩下的已經不知道除了這個,他還剩下什麼。見他沒有回答,決瀾沉默下來,想必他還沒準備好說這些認識沒幾天,雖說有共患難之誼,可在他眼中或許不算什麼她是真的很想幫他,對他她一直有種難以言喻之感。
「我再唱首歌兒給你聽。」決瀾轉開話題,開始唱起小曲。
這夜,兩人在林間生起火,倚樹而眠,直到凌晨時分,決瀾因口渴而提早醒來,她推開身上的毯子,揉揉雙眼,發現天色泛著青藍,火堆也只剩灰燼,她拿著毯子起身,視線移向坐在火堆另一邊的南宮無尚。
她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注視他微垂的臉龐。「不知鬼會不會作夢?」她勾起嘴角,剛開始知道他是鬼怪時,的確有些心驚,不過,現在倒無任何懼怕。
她將毯子展開蓋在他身上,而後起身往樹林後頭的河流走去,才到河邊,她忽然聽到求救聲。
「救命——」
她往河中一看,發現一名孩童正在水面上浮沉,她大吃一驚,未假思索地便立即躍入水中,游向溺水的孩童,一會兒便捉住了他。「沒事了。」她喘口氣。
孩童望向她,臉上沒有溺水的驚慌,反而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決瀾一楞,還來不及思索他是何意,就突然感覺有東西將她往下拉入河底。她掙扎著,卻敵不過腳下的拉力,整個人沉入河中,她閉住氣,隱約瞧見有東西拉著她。
她踢了下腳,想掙脫,卻發現無濟於事。
「真可憐,這麼年輕漂亮的姑娘。」
決瀾看著溺水的孩童在她臉上摸了下,而後慢慢變成一披頭散髮,擴嘴凸眼的鬼魅。
他是……決瀾驚嚇地望著他,他是鬼:
她張嘴想喊,卻吸進了江水,她痛苦地皺著臉,右手伸向腰上的香包,她張嘴的剎那,猛地想起她在水中無法唸咒……也無法求救:
「好了,她快不行了。」凸眼鬼微笑地說。
決瀾模糊地感覺腳下一鬆,可她卻已無力游回水面,在她閉眼前,矇矓地瞧見另一個壯碩、大頭上長角的妖怪正俯身瞧著她,而後她便失去了意識。
「好了。」凸眼鬼為她梳理飄揚的烏黑髮絲。
「真漂亮。」大頭鬼摸摸她的臉。「我要她當我的老婆。」
「是我引誘她下來的,她當然歸我。」凸眼鬼反駁。
「是我拉她的。」他火道。
「可是是我叫她下來的。」凸眼鬼不甘示弱地說。
「我沒拉她,你的計劃會成功嗎?」
「所以你們兩個都有份?」
「沒錯。」凸眼鬼與大頭鬼同時喊。
「那就領死!」
兩鬼訝異地瞧著彼此。是誰在說話0@轉過頭去,發現一全身漆黑的人影正立在水中,頓時嚇了一大跳。
南宮無尚瞧著讓他們抓住而漂浮在水中的決瀾,漫天的怒氣開始壓過他的理智,額上的水紋再次浮現,臉孔也開始變得猙獰。
「你是誰!」長角鬼怒喝一聲。
南宮無尚在他說話的同時,右手揚起,河底兀地竄上兩道水柱攻向兩人,凸眼鬼急忙避開,大頭鬼拉著決瀾的手臂游到另一邊,南宮無尚在瞬間來到他面前,右手擊向他的頭顱,大頭鬼只來得及以雙手擋住,隨即被擊出水面,揚起沖天的水花。
南宮無尚攬過決瀾,帶她飛出水面,左掌射出寒冰攻向逃走的兩名水妖,在瞬間將他們擊潰,只聽得兩人在尖叫中消失無影了。
南宮無尚看著決瀾毫無生氣的臉龐,急忙將她放在地上,以掌壓向她的腹部,助她把體內的水嘔出。她的魂魄還沒離體,應該不會有事才對,更何況他也沒瞧見黑白無常來鎖她的魂:
「別死。」他繃著臉,用力壓著她的腹部。「快點,吸口氣……」
彷彿聽見他的話語般,她輕嘔一聲。他鬆口氣,輕轉過她的身子,讓她能順利吐水。「沒事了。」他伸手將披散在她臉頰上的濕發給攬到肩後。
「嘔……」決瀾又吐了幾口河水,覺得很難受,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將她抱起,往樹林內走去,輕嘔了聲,她說道:「我遇上鬼了。」話畢,她突然笑了起來。
他不明白她為何發笑,低首望著她蒼白的臉慢慢恢復血色。
「我是說,我遇上惡鬼了。」她微笑。「然後又被另一個鬼給救了。」她靠著他,感覺到他溫暖的體溫:
決瀾心中一驚,他有溫度?對了,與他在一起這些時日,她從沒感覺他特別冰冷過,可鬼不是沒有溫度的嗎?
「以後你凡事要小心些,現在有很多惡鬼。」
「無尚,你有體溫。」
他點頭。「我比一般的鬼高些。」
「為什麼?」她疑惑地問。
「我不知道。」他從沒費事去問過,反正鬼便是鬼,不管有沒有體溫都一樣。
她疑惑地蹙眉,不過也沒再追問。「那兩個鬼呢?」
「消失了。」
「你……把他們滅了?」她問。
「嗯!」
因為她實在無法對那個凸眼睛跟大頭升起同情之意,於是沉默了會兒後說道:「我在水裡沒法說話,所以才會暈死過去。」再者,剛瞧見他們醜陋的面孔時,把她嚇了一跳,以致腦袋空白一片,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
「我知道。」
「你剛剛又用了法術,不要緊嗎?」她關心道。
他搖頭。「他們沒耗費我多少力氣。」他現在擔心的是他方才動了法術,因此很容易讓人察覺他的行蹤。
不管是魔王、魑鬼、魍鬼、因兌或是判官、黑白無常,他現在沒有一個想見,當務之急便是快點離開這裡。
他右手一揚,先讓兩人的衣服恢復乾爽後才道:「我們不坐驢車了。」
「為什麼?」
「雖然我現在還不能直接送你回村裡,不過至少能移動些距離。」這兩天他喝了不少桃花水,因此傷勢恢復得很快。
她還沒對此發表意見,忽地前方一道光閃,一名穿著紅衣官服的男子站立在兩人眼前,他方頭大耳,有著美鬍鬚。
「這下看你往哪兒跑!」他劈頭就是一聲怒喝。
南宮無尚知道這次躲不過,於是輕放下懷中的人兒。「你在這兒等我。」不等她說話,他已消失蹤影。
「哪裡跑!」判官也立即追上。泱瀾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所幸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她急忙奔了過去。
瞧那人的臉上散發的正氣及裝扮……好像不是鬼。決瀾擰緊眉心,難道是仙……這下麻煩了,怎麼事情愈來愈難收拾?她伸手向腰間的香袋,開始躊躇該不該幫他呢p-雖說他是鬼,可他待她很好……但對方是仙……怎麼辦?
奔跑一段後,她已能瞧見兩人在半空中交手,當南宮無尚受了一掌後,她急忙拉開香袋,取出桃花。
「桃花聽我令,化成千瓣舞。」她口吹一氣,瞬間便被桃花所包圍,正打算起令幫南宮無尚時,一道金光忽然出現天際,朝紅官服的仙人打去,仙人頓時自半空落下,摔在地上,吐了一口鮮血。——「王。」南宮無尚朝眼前的人點了下頭。
「要找你還真不容易。」他冷冷地說了句,朝地上的判官又是一擊。
判官大驚,狼狽地滾了開去,這時,一道花牆突然出現眼前,為他擋去金光,只聽「轟」地一聲,金光被擊了回去。
魔王訝異地揚手揮開朝自己射來的光氣,目光移向地上的花團。「桃花?」難道她就是前些日子他感受到的不尋常波動,沒想到竟是桃花:
「桃花?」判官撫著胸口,起身望向站在他身後幾尺之遙的女子。「你……」
決瀾退後一步,手心冒出了汗,剛剛一時心急幫了忙,現在……大夥兒都在瞧她,怎麼辦?
才想著,南宮無尚忽然出現在她面前。「走。」他抓住她的手。
「想去哪兒?」魔王出現在他身後。
決瀾瞧著眼前的陌生男子,他跟南宮無尚同樣穿著黑色袍子,臉上戴著金色面具,散發著一股令她難受的氣,像針一樣紮在她的皮膚上。
「她與這些事完全沒有關係,請讓她走。」南宮無尚將她擋在身後,語氣雖客氣,可卻帶著剛硬之氣。
「她就是魑鬼說的凡人女子?」他輕哼一聲。「這倒有趣了。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判官,別逼我殺你。」他的聲音驀地轉冷。
原想在他背後偷襲的判官頓時將在原地。「哼!」
「難怪這兩日一三找不到你。」魔王看著南宮無尚。「原來是她搞的鬼。」
「她只是會施些小法術——」
「小法術?」魔王突然低沉的笑了起來。「能擋下我的攻擊,這叫小法術?」
南宮無尚沉默地皺下眉頭,雖然他嘴上沒說,但他也很驚訝她的法術愈來愈強。
「你也很好奇吧!判官。」魔王說道。
判官依舊只是冷哼,沒有答話。
「聽說桃花仙子五百年前失去下落,沒人知道她是生是死——」
「她不是桃花仙子。」南宮無尚立刻道,一種不祥的感覺浮上心頭。
「我有說她是嗎?」魔王反問。「她既然能號令桃花,就算她不是桃花仙子,也一定與她有關。」
話畢,南宮無尚四周突然讓桃花包圍,魔王還來不及作出反應,眼前的兩人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魔王伸出手,一片桃花落在他掌心。「真是有趣。」他的語氣不見任何惱怒。
判官見他笑著離去,不由得攏緊眉頭。「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p@那姑娘……難道真是……不可能……這沒道理……」
「他沒有追來吧!」
決瀾不放心地回頭望,方纔她聽那人的語氣,似乎要逼問她與桃花仙子的關係,她沒多想便喚了桃花將兩人包圍,幸好南宮無尚夠機警,明白她的用意,乘勢帶她離開,可她擔心以她之力,恐怕沒法撐多久,上回她就因此睡了快一天,她畢竟是凡人,使法術對她負擔太大了。
「沒有。」南宮無尚低首凝視她。
決瀾轉回頭,正巧遇上他深選的雙眸,她微微一笑。「我們恐怕要在花陣裡待一會兒了。」層層的花瓣在兩人間飛舞,將兩人圍困住。「他與你是…‥」
「他是……」南宮無尚頓住話語,他原不想讓她知道這些,可如今卻還是將她捲入其中,於情於理,他是該給她個交代。「我是他的屬下。」
她忙忙地瞧著他。「你為什麼……為什麼要當他的屬下?」
「這是條件交換,他給我力量讓我復仇,我聽他的吩咐。」他不帶感情地陳述。
她望著他,沉默下來,眉心輕擰。「復仇?」她輕喃。「為什麼?」
他將視線拉離她嬌俏的面容,沉默了下後才道:「我在世時是個武將,一生征戰殺場,戎馬金戈,與部下出生入死,為皇上打下了半壁江山。」
見他沒再說下去,決瀾想出言催促,最後還是決定先等一下,一會兒後他才又接著說:「在跟蠻子糾纏了兩年後,我們終於將他們逐出大漠,十天後傳來聖旨,說是皇上龍心大悅,要召將士們回京論功行賞,那夜弟兄們的心情都很高昂,黃湯一杯杯入肚,然而,不到一刻鐘,開始有人倒下,大夥兒才想著酒有問題時,已經太晚了……」
她瞧著他緊繃憤怒的臉孔,輕語道:「我不明白,有人在酒裡下藥嗎?是誰?」
「這一切都是我太疏忽了,我早該防範的,可我沒想到……皇上下得了這個手。」這麼多年了,每回想起這件事,他還是有萬般的恨。
她長歎一聲,大概明白了,雖然她不懂朝政,也不懂打仗,可還讀過一些史書,大致上已猜到了。
「軍師在我們打勝仗時已提醒過我,「功高震主」這四字藏的是萬般殺機,我心裡明白,打算回京之後便求皇上賜我一塊良田,告解還鄉,可我沒想到……皇上聽了饞言,說我手上擁有重兵,若是造反,將危害社稜……那夜,皇上秘召直隸參將在我營外埋伏,等我們喝了摻了蒙汗藥的酒後,將我身邊親信的部屬殺得一個不留。」
「無尚…‥」她見他面孔充滿恨意,似乎沉在回憶裡,不由得輕喚了他一聲。「別再想這些事了。」決瀾蹙下眉,感覺他身邊的氣流開始不穩,她伸手輕觸他的衣袖。
「我沒有辦法不想。」他咬牙,太陽穴的青筋暴露,雙手握拳。「我的弟兄跟我出生入死,在鬼門關裡進出了多少回,流了多少血,沒想到我們沒有死在殺場,卻是死在一個昏君的手裡,可我連一個弟兄都保不住,他們為我擋下了刀劍,要我一個人逃,在這種危急之際,他們還想著保住我,是我害死了他們。」他突然一聲怒吼。
「無尚——」決瀾抓住他的手臂,身邊的桃花開始急速飛揚起來,她快壓不住他的怒火與恨意,他的臉又開始猙獰了。「聽我說,無尚——」
他低頭揪著她,發現她的髮絲飛揚,她在剎那間癱軟下來,他伸手抱住她,理智回到他腦中。「決瀾。」
「他們不會怪你的。」她虛弱地閉上眼,今天使的法術已超出她所能負荷的太多了。「你為他們變成這樣,他們不會高興的,你真傻……」
「決瀾。」他抱起她,擔憂地看著她蒼白的臉。
「真傻……」她呢喃一聲,臉頰垂靠在他胸膛。
兩人周圍的桃花盡數落下,而後隨風飄揚,他站在原地注視她良久,而後長歎一聲,抱著她往林木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