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坐在椅上翻閱地方史志的悠閒男子,看了手下十萬火急從州府帶回批發的公文後,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你確定這是朝廷發放到官府的公文?」他揚眉,口氣帶著詰問之意。
「是,屬下奉公子之命,重金打點過衙門裡的師爺,親眼看他從上封的庫存中取出這份公文。」
怎麼可能?
蒲從雲沉吟片刻,目光再度落回攤在桌面的公文上,始終無法揣度出事情的真相--
「……朝廷特使葛庭安一行,奉命護送下任土司夫人前往苗寨,沿途各地州府理應給予最大限度之方便。」
居然沒有土司夫人的任何說明!
他反覆閱讀著公文,心中疑慮重重。
如果小葶真是朝廷冊封的下任土司夫人,那又怎麼解釋名冊失蹤、以及她單獨出現在小屋裡的事?
如果她不是,許多問題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可小葶是誰,真正的土司夫人又在哪裡,難道……
不,不可能!
蒲從雲不敢再往下想,這份出人意料的公文讓他徹底陷入迷霧。
接下去該怎麼辦?是就此罷手,還是繼續追查?他有些頭疼,但有一點卻很明確--糊里糊塗的半途而廢,絕不是他蒲從雲的作風!
一場大雨下了幾日才歇,向晚時分,天邊難得映出一道彩虹,惹得不少人駐足觀看,身穿明艷禮服的卓葶卻垂著腦袋往前走,沒有一點要停下來欣賞的意思。
「不是說好只要我配合,就能工作一天休息兩天嗎?我昨天才在蒲大公子那裡吃過飯,憑什麼現在又要霸佔我的寶貴時間?」她噘著嘴,口氣很差。
「都是大姑娘了,別那麼孩子氣好不好?要討價還價,也要看自己有沒那個資格!」葛庭安頭也不回地在前引路。
「哼,你食言而肥,竟敢指責我孩子氣?不行,我不能助紂為虐,我告訴你,我不去了,我……哎唷!」卓葶惱怒地跺腳,轉身正要走,卻一頭撞上身後的高大男子。
見她身形踉蹌,高大男子趕緊伸出援手,抓住她手腕的同時沉聲問道:「你不想去哪?」
來人的聲音低啞醇厚,卻讓卓葶臉色一變。
「啊,是三公子!」發現身後動靜,葛庭安立刻回身,發現是蒲從雲,連忙滿臉堆笑地說。「勞駕您出府迎接,下官居然沒發現,實在慚愧!」
「大人大客氣了。」
蒲從雲等卓葶站穩後才鬆開手,引著他們走向一扇並不起眼的木漆大門。「葛大人,這邊請。」
發現卓葶仍不情不願站在原地,笑問:「卓姑娘,天雨路滑,需要幫忙嗎?」
「不不,我自己會走!」生怕他會做出什麼過分舉動,卓葶一驚,連忙跨步跟進門內。
進入府邸,她環視四周,注意到這兒雖也是雕樑畫棟,內裡裝飾卻遠不及蒲家另外兩位公子奢華,她心中微訝,就見一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從長廊盡頭走來,先向葛庭安行了個禮,再躬身轉向蒲從雲。
「公子,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客人入席。」
「知道了,下去伺候吧。」蒲從雲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葛庭安和卓葶繼續往前行。
下去伺候?卓葶這才發現,一路走來就沒見到僕從婢女的身影,不像他兩位兄長的府邸,奴僕成排站著。
一行人兩前一後來到主廳,賓主落坐,蒲從雲吩咐僕人上菜,葛庭安則乘著這個機會小聲提醒卓葶。
「三公子第一次請我們吃飯,你別哭喪著臉,笑啊,你該不會忘了自己該做的事吧?」
「他這人好難相處,我笑不出來。」卓葶抿唇道。
葛庭安見她畏首畏尾,不禁暗自稱奇,向來橫衝直撞的表妹竟會怕苗寨三公子蒲從雲?但他仍堅持道:「我不管,你一定要笑!」
卓葶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恰好蒲從雲的視線落回到她身上,後者的語氣似乎頗感奇怪。「你臉色這麼差,是身體不舒服嗎?」
咦,這倒是個好借口!
卓葶心念一動,也不顧葛庭安暗下頻使眼色,點頭道:「公子說的不錯,這些天我傷病未癒,身體一直很差,這頓飯……呃,辜負公子美意,實在對不住!」她說著隨即站起,轉個身就想往門外走。
「蒲賢,卓姑娘不舒服,領她去客房休息,再請個好大夫來。」身後響起蒲從雲平淡的吩咐聲。
卓葶一時錯愕,正想出言婉拒,卻瞥見自家表兄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不由得將話吞回肚子裡,乖乖跟著僕從去了客房。
「卓姑娘,請。」
在一扇漂亮的雕花木門前,蒲賢停住腳步,為她推開房門。
跨進客房,卓葶不禁有些意外。
蒲從雲的府邸一眼看過去,走的基本上都是簡明流暢的風格,唯獨這裡的裝飾非常奇怪,與其說是客房,倒不如說更像女子的閨房。
她正在納悶,就聽蒲賢解釋說:「姑娘不必多心,公子猜想姑娘八成會在這裡休息,特意命小人為您準備的。」
啊!卓葶頓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扭頭想走,又怕惹惱大表兄。先前她自說自話,大表兄已經很不高興了,她若再不辭而別,該不會……
就在她思忖間--
「卓姑娘,小人這就去請大夫,您請自便。」蒲賢說著,將門帶上,轉身離開了。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她一個人,卓葶有些緊張,在屋裡坐立難安。
她別的不怕,就怕蒲從雲突然出現,但……他要陪大表兄喝酒,應該沒空來找她的麻煩吧?
過了好一陣,不見有什麼動靜,卓葶的心慢慢平復下來,瞅了眼打理整齊的床榻,倦意突然湧上。
「乾等也滿無聊的,不如睡一會兒吧,打個盹就好……」她自言自語,和衣躺到床上。
一個時辰過後。
看見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現在走廊上,守在房外的青衣男子一愣,隨即速度很快地迎了上去。
「卓姑娘沒事吧?」來人問。
「沒事,小人有去叫大夫,可回來一看,卓姑娘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所以沒去打擾。」
睡著了?
蒲從雲向蒲賢點點頭。「做得很好,下去休息吧。」
「那公子如果要使喚人?」蒲賢遲疑了下,又問。
「有什麼事,我自己來就可以。」
蒲賢不再說什麼,躬身退下,臨走前,瞥眼見到蒲從雲動作輕柔地推門進去,心中不禁暗訝卓姑娘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相信,一直對女子興致缺缺的主人,也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蒲從雲走進廂房,側臥在床的少女倩影,一下子把他的目光吸引住。平日朝氣蓬勃的她,大概只在睡夢中,才有如此恬靜的氣息吧。
「翡翠,有風,把門關上……」不知是不是覺得有點冷,卓葶縮了縮身子,口齒含糊著說。
翡翠?
是她丫鬟的名字嗎?
哲別人府裡做客都能睡得如此糊塗,蒲從雲真不知該高興她的不設防,還是為她的單純憂心。
沉斂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片刻,他緩步走到床前。
感覺身邊有人擾亂了自己的氣息,卓葶不悅地皺皺眉。「吃飯了嗎?可我還沒睡夠,再打一會兒盹就好……」
話音未落,耳邊響起熟悉的低笑聲讓她一驚,驀地睜眼,一張放大的男子面容出現在眼前。
天啊,怎麼會是他?!
卓葶直愣愣盯了蒲從雲好半天,才想起自己還在他家做客。
「啊--」她猛地坐起,飽含驚嚇地問:「你、你怎麼來了?!」
蒲從雲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唇邊帶笑,仔細地看著她。
半個多月不見,她比上次見到時氣色好了許多,即使神色慌亂,也掩不住芙蓉般的玉顏、和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清靈味道。
將視線停在她臉上,過了好一會兒,發現她在自己的注視下,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了,才悠然開口:「這是我的家,我愛上哪兒都隨心所欲。倒是你,在玩什麼把戲,睡得這麼熟,作夢當神仙嗎?」
他嘲諷的語氣令她臉蛋微紅。
「對不起……我馬上就走,不會打擾你的……」她手忙腳亂套上鞋子,三步並兩步往門口跑。
「葛大人醉得不輕,恐怕沒法子帶你回去。」見她恨不能奪門而出,蒲從雲在她身後不慌不忙地說。
「什麼?!」
伸向門環的手頓時停在半空,卓葶不敢置信地回頭,對上他滿是趣意的眼,忍不住大聲指責:「葛大人酒量不錯,你故意耍花樣灌醉他,是不是?」
蒲從雲聽她言語衝動,淡然一笑。「我會灌醉他,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卓葶明知故問。
他走到她面前,目不轉睛看著她清秀的臉蛋。
「老實說,這半個多月,你避我如洪水猛獸,寧可繞道走,也不願和我碰面,讓我很失望……」頓了下,他的語氣愈見低沉。「如果知道今天是我請客,你還會來嗎?想必你會想盡法子推掉吧?」
「我就是想,葛大人也不會讓……」卓葶脫口而出,發覺蒲從雲在聽見這話時雙眼瞇起,連忙改口道:「雖然我不明白,你費盡心機將葛大人灌醉到底有什麼目的,但我不會多停留的。」
意識到他不會就此罷休,她乾脆說:「蒲公子,我不想麻煩人,你借我一盞燈籠,我自己回去。」
蒲從雲聞言,兀自搖搖頭。
「我不諱言,有時為了達到目的我會不擇手段,但我不是小人,卓姑娘,你完全不必怕我。還有,即使盤龍寨再小,我也不會放心讓你一個人走夜路。」
他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往回一拉,還來不及回神,卓葶整個人已經跌進桌邊的椅子中。
「你、你要幹什麼?!」她驚叫起來。
「吃東西,吃完我就送你回去。」
卓葶這才發現桌上擺著不少糕點,但她仍不太相信,錯愕地問:「你拉我到這兒,只是為了叫我吃東西?」
「難不成你還希望有別的什麼?」他拉過椅子陪她坐下,語帶深意地問。
卓葶默然不語,見他沒有任何動靜,這才放心取了塊糕點塞進嘴裡。
「蒲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玉虛宮到苗疆何止千里,我一個人不也走過來了?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嗯,這糕點味道不錯,你也要來一塊嗎?」
見她語氣隨意,不似先前般緊張,蒲從雲雖然不餓,還是接過她遞來的糕點,瞟她一眼問:「你既是下任土司夫人,怎麼會獨自到苗疆?你不是該和朝廷隊伍一起來的嗎?」
卓葶心想糟糕,隔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答道:「玉虛宮和京城一東一西,葛大人帶著大隊人馬趕來趕去不方便,所以我們商量好,我先到這兒,再和朝廷隊伍一起來……」
蒲從雲忽然笑了。「聽起來好像有理,不過,我若沒記錯的話,你認識我時,可是說自己為了歷練,奉師命下山的。」
卓葶心口一涼,也不管蒲從雲是否相信,繼續扯謊。「我一個女孩子,隨便跟人說自己是土司夫人好奇怪,說個謊也不足為奇吧?」
「說得不錯,如果我是下任土司夫人,也不敢胡亂說話。嗯,對了,那時候你孤身一人,還沒遇上朝廷隊伍囉?」
「朝廷隊伍?」卓葶被他問得心跳加快,腦子裡一片空白。
將她彆扭的臉色看在眼裡,蒲從雲不動聲色地笑問:「我記得你上次可是跟我說,自己在逃跑啊。」
「等等……逃跑?」
好像是有那麼回事,卓葶惶惶不安地想,那天她真不該一時衝動,馬上把實情講出來。
「跑什麼?是我們苗疆有猛獸,還是有惡鬼在追你?」他調侃地說。
卓葶臉色發白,整個人早就僵在那裡。
其實既沒有猛獸,也沒有惡鬼,有的只是……啊,對了。
「瘧疾!」她大叫,像撿了根救命稻草。
瘧疾?
蒲從雲抬眼看她,表情若有所思。
「我和朝廷隊伍會合了沒幾天,就誤入黑水地區,那兒正在鬧瘧疾,有好幾個人染上,我一怕,就乘著特使不注意逃跑了!」
卓葶一口氣說完,想了想,還不忘為自己加個完美的註解。「那份朝廷冊封的名冊,肯定也是在那個時候遺失的!」
勉強說得通。蒲從雲瞇起眼,看著她紅艷異常的臉蛋,總覺得她的表情未免太興奮了。
「這就是你遇見我之前的全部經過?」他問。
「全部?是啊、是啊!」
她一口氣將糕點吞下,又灌了口茶水入肚,然後拍拍手,開心地想向蒲從雲告別。
「好了,蒲公子,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你就那麼急著走?」看著她,他百味雜陳。
卓葶這時心情難得的好,也不管蒲從雲是否同意,轉身就打開房門。
見她要走,蒲從雲忽然起身,擋在門前。
「怎麼,你想反悔?」卓葶立刻瞪圓了眼睛。「做人不可以沒信用!」
「要回去我送你,否則免談。」
「那……好吧……」
見他語氣強硬,卓葶雖滿心不願,但也沒辦法地點點頭,剛想走,忽然又想起什麼,扭頭問道:「跟我們一起來的那幾個隨從呢?有他們在就行,不麻煩你送我回去了。」
「他們若不是東倒西歪、自身難保,用得著我自告奮勇嗎?」蒲從雲沒好氣地說。
無奈之下,她只能看著蒲從雲探身取下屋簷外掛著的一盞燈籠提在手裡,然後跟著他穿過長廊,朝前門走去。
唉,怎麼會這樣,自己前世肯定得罪過他,才會落到現在這種尷尬地步。
因為想著心事,她低頭往前走,一句話也沒說。
突然,有人出其不意抓住她的胳膊,嚇得她渾身一顫,差點叫出聲。
「路在左邊,你別往牆上撞!」這是蒲從雲的聲音。
瞪著一步開外的高牆,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不是蠢人,為什麼老在他面前出糗?
「你在看什麼?牆上有寶嗎?」見她眼也不眨地望著大片磚塊發呆,蒲從雲實在有夠氣結。
「沒、沒有……我只是不習慣苗寨裡彎來繞去的風格,尤其是晚上看不清楚的情況下。」
「一輩子的時間不短,你可以慢慢熟悉。」
「我才……」她話才出口,驀地想起此時形勢比人強的事實,又將「不用」兩個字吞下。
夜風襲來,雨絲瞬間飄落,空氣中漲滿潮濕的氣息。
糟糕,又要下雨了!
蒲從雲二話不說拉著她往前跑。
卓葶不太跟得上他的步伐,本來就跑得踉蹌,腳下又不知被什麼絆了下,眼看就要跌倒,多虧身邊人眼明手快,及時扶住她,可右腳上穿的鞋卻不翼而飛了。
「怎麼了?」見她神色古怪地低頭張望,蒲從雲問。
「鞋,我的鞋!剛才還踩在泥地上,現在不知掉哪兒去了……」她吃力地透過漸大的雨簾在地上搜尋。
頃刻間,兩人身上都淋了不少雨,蒲從雲索性將手裡將滅的燈籠丟掉。「烏漆抹黑的,別找了,我背你。」見她遲疑,他猛一瞪眼。「就算找到了也都是泥漿,你能穿嗎?」
「萬一……大街上……被人看見……」
「現在風大雨大,誰會看見?上來!」他語氣硬梆梆的,卓葶不敢反駁,只能乖乖爬上他的背。
淒風夜雨,幾乎模糊了周圍的景色,蒲從雲背著她在雨中前行,步伐卻不見緩慢。
卓葶忽冷忽熱,如此近距離的男人氣息她從未接觸過,週遭的風雨聲變得好遠好遠,她整個人有些虛軟地趴在他背上,直到前方出現一座小樓,高挑的風燈在夜雨中搖曳不定,屋內或男或女幾名圍在桌前說笑的年輕僕從,不時側著腦袋朝外張望一眼。
「啊--快放我下來!」卓葶立刻揪緊蒲從雲的衣領,緊張地說。
「怕被丫鬟看見?」
她遲疑了下,點頭。
「你這樣子是夠狼狽的,我不如直接送你進屋,他們誰也不知道。」蒲從雲說著,轉到一旁的另一條路上。
「這裡?」卓葶驚奇地問:「難道要翻牆?」
「你眼睛朝上看,這是什麼地方?」
「啊,我的廂房……」她仰高頭,忽地瞪大眼。「咦,這個裝飾鮮花的架子,被雨水一打,怎麼就像通到我房裡的梯子?」
他放下她。「這本來就是我們苗家女子會情郎的梯子,家家戶戶都有。」
不會吧?!卓葶尷尬地傻笑。
「發什麼呆,快上去吧。」他催促,讓她踩著自己的肩膀上。
站在兩樓高的露台上,卓葶探出腦袋,看著他肩上被自己踩出的一個個髒泥腳印,心忽然有些發燙。
「你也上來吧,換身乾淨衣服,拿把傘再回去。」她的聲音隨著起伏的情緒顫動。
「不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風雨中,他身上汗水混著雨水已經濕透,但他視若無睹,揮揮手,轉身走了。
「蒲……」卓葶心緒浮動,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哽咽著說不出話。
她和蒲從雲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不遠處,有兩個男子站在傘下,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是三公子。」其中一人問:「怎麼辦?」
「讓他們去!」另一人面色鐵青,目光凶狠地說:「都是些牆頭草,那個狗屁特使也不例外,看見老三管了幾天事,就迫不及待撮合他和卓姑娘。哼,要我灰頭土臉讓步,絕無可能!」
「那您的意思是……」
「諒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看我先下手為強,不信朝廷還能宰了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