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紅霞覆滿了湛藍的天空,變得微涼的風隱隱吹來,空氣中似乎依稀聽得到遠方駝鈴的叮噹聲。
沈夢音穿著一身湖翠的長紗坐在宮殿的橫廊上,倚著白色的欄柱,靜靜凝視著夕陽光照下的綠洲王國——愛斯尼亞。當初建造宮殿的人可謂匠心獨具,宮殿位於綠洲的正中心,眼前不遠處,就是一片碧玉般的湖水。岸上綠樹垂蔭、青草茂盛,湖邊長滿了隨風飄動的柔美蘆葦,像阿拉伯女子一樣婀娜。目之所及,到處是叢叢棕擱、畦畦菜園、整齊的街道和鱗次櫛比的紅泥屋,還有遠遠地向她招手致意的人們。而再遠一點,就是隱隱可見的黃沙。綠洲與沙漠對比鮮明的景致在王宮中一覽無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有誰相信,在貧瘠荒涼的沙漠中心,竟然會有一個如此神奇的「世外桃源」?這片美麗寧靜的綠洲,真像一顆遺落在撒哈拉的寶石。這時,一陣嬉笑聲隨風傳入她的耳畔。不遠的街道上,一群勞作了一天的愛斯尼亞人正聚在一起,似乎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什麼。有些人發現了她的凝視,還停下來,朝她用力揮手致意。
她淡淡點頭回禮,把目光收回。也許是因為生活在沙漠的緣故,愛斯尼亞人似乎天生熱情爽朗。無論從孩子或是大人,從平民到王族,他們都很愛笑。隨時都可以聽見悅耳的笑聲在風中飄蕩,傳送到綠洲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寧靜優雅如芬雅,嘴角都是含著淡淡的笑意,更不用說歐威爾了。
她的思緒不由轉到歐威爾身上。他是她生平教導的第一個學生。老實說,如果是講解外面世界的普通生活,她能教給他的並不多。從小,她就被嚴密地保護和控制著,過著最豪華奢侈但也是最封閉無知的生活,她對生活的概念,也是在獨自旅行的這幾個月中才逐漸積累起來的。所幸,她受過最好的教育,接觸到的是最上層的人和事。而他,顯然對此極為感興趣。
無論講的是什麼,他都善於拿來與本國的情況進行比較分析。冷靜的態度,縝密的心思,絲毫不遜色於她身邊的那些人。他很忙,國事纏身的他常常在中途就匆匆離開。但無論多忙,在他臉上,她總是能見到微笑的神態。那淡淡揚起的嘴角柔化了他剛毅的輪廓,讓他更為吸引人。每次,只要他一出現,就好像把陽光也帶來了一般。在國王的身份下,他,是一個很陽光的男子。
想到他的笑容,沈夢音不自覺地輕輕蹙起眉頭。為什麼呢?為什麼這裡的人總是如此快樂?有這麼多值得快樂的事嗎?她為什麼沒有感覺到呢?
她在想什麼呢?處理完政事的歐威爾悄然站在沈夢音的身側,看著她蹙起眉頭的秀美臉龐,深邃的眼眸中傳出複雜的訊息。
沈夢音,這個他從沙漠中救回的女孩,和王國中任何一個女子都不一樣。她有著絕對的美麗,絕對的靈韻氣質,卻也有著絕對的冷漠。她那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渾然天成,不輸王族,卻又含著不容人接近的疏離。她好像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獨立的世界中,不讓別人窺探她的內心,也不願分享別人的喜怒哀樂。她看這個世界的眼神,彷彿在說一切都與她無關,仿若她是遺落在世界之外的個體。而她那雙美麗眼睛中時常流露的漠然和濃濃的迷茫,總讓他莫名地心痛。他能感覺到,在她看似耀眼的外表下,有一顆灰暗的心。但,為什麼?對她,他幾乎一無所知,包括她的身份、她隻身一人來到撒哈拉的原因。
「沈夢音,你似乎不願提起你的過去,為什麼?」他曾經問過她,而她以淡漠的表情回答:「因為我想忘了它。我的過去,只是一段灰色的記憶。」
究竟是怎樣的過去,讓她寧願選擇遺忘,甚至為此逃到如此荒漠的撒哈拉?告訴我好嗎?每當他鎖住她深思而憂鬱的輪廓,總是想這麼對她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去注意過一個女子。只有她,在沙漠中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好像有一種熟悉感,彷彿等了很久很久,就為了與她相識。她的闖入,如在他平靜的心湖投下了石子,泛起了一圈圈漣漪,從此再也不能平靜。
「神遊天際的小姐,回來了!」他上前輕搖她的細肩,以最明快的笑容面對她,他不願意看到她孤單而憂傷的神情,他想要揭下她冷漠的面具,窺探她最真實的內心。
沈夢音回頭,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露出一抹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溫情。沒有轉身就知道是他,只有他才會打擾她的沉思,也只有他,才會有那樣的溫暖氣息。
「宮中的人告訴我,你已經在這裡坐很久了。怎麼?想做皇宮中最美麗的一座雕像嗎?」他明朗的笑容在夕陽的照射下,燦爛得不可思議,眼睛更是熠熠閃爍著光輝,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束浸透快樂的陽光。
快樂?忍不住,她舉起手,以手指輕輕劃過他總是帶笑的嘴角、含滿笑意的眉梢,猝不及防的動作把他嚇了一跳。
「為什麼?」她深深望住他燦爛的眼眸,「在這裡的每一天,我看到你們笑、聽到你們笑,可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笑。你們……不累嗎?」從來,她只覺得笑是件很累的事情,虛假得讓她的臉部僵硬。
他詫異地注視了她片刻,差點因為她的話朗聲笑起來。竟然會有人覺得笑是件累人的事情。但是,看到她極為迷茫不解的眼神,他的笑意轉為重重的疑惑。她不是在開玩笑。「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你從來都沒有笑過?」他輕柔地為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秀髮,指尖眷戀著那如緞般的觸感。
「我能夠笑,卻感覺不到。」她的笑是冷的,是在面對「那些人」時的禮儀,不像愛斯尼亞的人民笑得那麼隨意、自然、瀟灑。開懷大笑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不知道,也從未體驗過。這是被禁止的,父親總是告誡她,身為「東方蘿蕾萊」的她不可以有如此不淑女的舉動。
「笑是因為有了快樂的事情。我們在笑,是因為快樂,因為每天都有快樂的事情發生。」
「快樂?」什麼事情是快樂的呢?從生下來後的二十年中,她的天分就讓她的生活沒有了自由。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她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覺得快樂。
「我還是不明白。」她揚起小臉。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睜開眼睛,所以感覺不到我所說的快樂。」沉思了一會兒,歐威爾微笑著用大手握住她的小手,鄭重地壓向自己堅實的胸膛,讓她感覺著平穩而有力的心跳,「我所說的眼睛,是心靈之眼。只有打開心靈的眼睛,你才會發現快樂。因為,快樂是一種感覺,一種對生命的滿足和喜悅。只有用心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你才會發現世界有多麼的美麗,你才會發現——世界多遼闊,也因此才能感覺到快樂。」
打開心靈的眼睛才能感覺快樂?怎麼做呢?她皺著眉頭努力地思考著。她已經習慣以冷漠對待身邊的人和事了。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知道,已經太久、太遠了。
「好了,不要再想了。」他笑著,將她從橫欄上拉起,大手還親暱地握住她的,不肯放開,眼睛中充滿了濃濃的寵溺,「要打開心靈之眼不是一兩天的事,只要你願意,我們有得是時間一步步來。現在,美麗的小姐,你得和我一起參加今晚的晚宴。」
在夕陽的餘輝中,兩道越走越遠的身影逐漸交織成一道美麗的影子。
濃烈醉人的薰香如奔放強勁的音樂般在室內迴盪。層層紗帳輕揚的華麗大廳中,一群艷麗的阿拉伯舞孃們舞動纖細的腰肢,表演著歡快的迎賓舞蹈。
身著芬雅精心準備的華麗長裙,額上帶著美麗的寶石吊飾,沈夢音打扮得猶如一位真正的阿拉伯公主般,坐在大廳正中席位的柔軟羽墊上。她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只是冷淡有禮地回答著一個個問題。
「沈夢音小姐來的那個城市,叫紐約是嗎?」
「沈夢音小姐、美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在哪裡啊?沙漠邊緣嗎?」
「沈夢音小姐……」
兩側就座的都是王國中的長老們和王族成員。他們不斷向她提問,好像對她這位來自「外面世界」的人充滿好奇。
觥籌交錯,喧聲笑語。這種感覺是多麼的熟悉。就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參加上流社會人士舉辦的高級宴會,在人們的阿諛奉承中度過一個無聊而枯燥的夜晚,承受一道道令人厭煩無奈的仰慕眼光。無論她有多麼不喜歡,卻不得不擺出最端莊而做作的舉止,顯露虛偽的微笑。難道,這就是她的命運?她始終無法擺脫,即使她來到遠離塵囂的撒哈拉?
她曾經以為,新生命會在撒哈拉中等待著她,她相信,只要拋棄「它」,她就可以掙脫束縛了二十年的牢籠,獲得真正的自由。可是——看來,她錯了。沈夢音想著,平靜的眼睛中不由晃過轉瞬即逝的悲哀。
「沈夢音,別只顧和長老們聊天,來嘗嘗棗椰酒,今晚的酒可是王國酒窖中最好的珍品。」在她快被大家的話語淹沒時,歐威爾適時開口,不著痕跡地替她解了圍。
「對對,棗椰酒可是我們王國的特色,沈夢音小姐一定要品一品。」收到國王暗示的眾人迭聲附和,隨後識相地轉移視線,去品嚐好酒。欣賞舞孃曼妙的舞姿了,不敢再打擾沈夢音。年輕的國王陛下雖然總是笑臉迎人,看似好說話的樣子,但在他那雙燦亮眼瞳中藏著怎樣的堅毅果決,他們可是清楚得很。沒有人敢忤逆他的決定。
「謝謝。」接過他手中的酒杯,她輕輕搖晃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一股香甜醇厚的味道立刻逸散在空氣中,就像他的聲音一樣引人陶醉。
「不客氣。」他瞭解地一笑,「我早領教過他們纏人的本事了。」長老們喋喋不休的樣子的確熱情過火了,就連他都時常吃不消,何況是冷漠淡然的她。
「你好像常常參加這樣的晚宴?」歐威爾優雅地酌飲著美酒發問,她從容的神色好像對這種場合習以為常。
點點頭,沈夢音漫不經心地凝視著酒杯。琥珀色的酒在她微微的晃動下,如泉水般在杯中來迴盪漾著。她是被嚴格控制、不允許沾到一絲一毫的酒的。即使在最高級別的宴會中,也從來沒有人敢將任何摻有酒精的飲料端到她面前。如果被家裡那些保護者們看到她現在拿酒杯的樣子,不知道會不會發狂。
「就算是吧,不過,我敢保證,今天的這個宴會和你從前參加的都不一樣。」歐威爾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眼望上他綻現的笑容,不動聲色,但內心卻因為他的笑泛起一絲漣漪。是啊,也許這裡的宴會是有一點點不同,因為這裡——有他。
輕鬆歡快的音樂聲漸漸低下去,由悠揚抒情的音樂取而代替。所有的舞者都自動退開,停止了舞蹈。
「沈夢音,今晚最重要的節目要開始了。」歐威爾原本慵懶的神情退去,被一種興奮的表情取而代之。這就是他所說的「不同」,他相信沈夢音一定會喜歡的。
「抬起撒哈拉的沙,就是拾起撒哈拉的偶然。也許是上帝給的真,也許是安拉給的緣,且不論這份緣是否短暫,化做雲彩卻是永恆。」
正說著,一陣極其優美的歌聲由遠及近地傳入眾人的耳朵。紗幔後緩緩走出一位美麗的歌者,合著音樂縱情歌唱起來。她動人的聲音與芬芳的薰香混合,宛如最有誘惑力的大籟。被這美麗的聲音攝取了心魄般,大廳中一下安靜下來,只有歌聲優美地索繞著、飛翔著。
歌聲?沈夢音平靜的臉色微微一變。
「她是依麗斯,我們王國中最好的歌者。她有著讓人讚美的美麗聲音。」歐威爾介紹著,「每次依麗斯的歌聲都會令人們深深沉醉其中。你看,」他舉杯淺啜,微笑地環顧眾人,他們的表情為他的話做出了最好的證明,「很棒不是嗎?」
「最好的歌者?讓人讚美的美麗聲音?」沈夢音重複著,逐漸蒼白的小臉緊緊盯住眼前的歌者。這句話彷彿魔咒一般,那些她以為早已掩埋的過去又重新甦醒了,讓她突然間痛徹心肺,微笑的面具瞬間四分五裂,連冷漠自製都變得岌岌可危。為什麼、為什麼依麗斯能夠如此專注?她幸福的表情從何而來?她為什麼能那麼快樂地唱著?她的歌聲為什麼能具有巨大的感染力?不!不要想,不要去想,這一切都已經與自已毫無關係了。沈夢音,你不是已經無所謂了嗎?
「是的,愛著你,深愛著你,願化作撒哈拉的沙,陪伴在你身邊。」
這別人耳中的美妙歌聲,對沈夢音而言卻猶如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刺痛她的心。她的心狂跳著,已經無法控制。她這才發現,原來心中的痛苦與不安從未消失,使她無處躲藏,一種近乎失控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她。她下意識地舉起略微發抖的手,喝下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想讓自己鎮定。一杯、兩杯……
「沈夢音,棗椰酒要慢慢品嚐,它的後勁很足,這樣喝會醉的。」另一旁的芬雅看見了她的舉動,只當她喜歡這種酒.擔心地輕勸道。
歐威爾轉過身,剛要開口,臉色卻因為她的樣子陡然一變,「沈夢音,嘗嘗這個?」他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手中的糕點推到她面前,身體隨即擋住她,也擋住了眾人的視線。
「怎麼了?」他溫柔而小聲地開口詢問。
「帶我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隨便哪裡都好。」她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般,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將變得毫無血色的小臉貼在他胸前,極力控制自己因激動而發抖的身軀,眼淚卻無聲地流下來。不可以,不可以在這裡失態,「東方蘿蕾萊」絕不可以在大庭廣眾面前失態。她想著,心中突然湧起深深的淒涼。雖然一心想逃離,可她究竟還是忘不了「它」、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依然還想著要維護「東方蘿蕾萊」的形象,原來『它」已經嵌入她的心,無法拔除了。
胸前的濕熱感燒灼了歐威爾,他體貼地擁緊她,眼中閃過深沉睿智的光芒,將她溫柔珍惜地抱起來。在震驚的眾人面前,他不疾不徐地開口:「抱歉,沈夢音小姐突然感到不適,我先送她回去休息。芬雅,替我好好招呼各位。」
「沈夢音她?」芬雅恬靜的臉上顯出擔憂的神情。
「她沒事,只是累了,需要休息。」歐威爾簡潔地說完,轉身抱著沈夢音離開了大廳。
席位上的眾人因這意外的情況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而誰也沒有注意,在見到歐威爾小心翼翼地抱著沈夢音離開時,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中驟然呈現的憂鬱和擔憂。那樣珍惜和焦灼的眼神,是護衛情人才有的神態。歐威爾,我從來沒有在你燦亮的眼瞳中看到過這樣的情緒。難道,你……
淡淡的蘆葦清香隨涼風吹來,吹皺了如鏡的綠湖,滿湖的星輝像揉碎的鑽石般,在清澈的湖面跳躍。這裡遠離喧鬧,只有一片甜蜜的寧靜。
靜坐於湖邊的青草地上,沈夢音只是一直凝望著湖水,一言不發。她清澈的眼睛中佈滿了愁霧,整個人看起來既孤獨又無助。
歐威爾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竟然覺得心像被尖銳的東西穿刺一樣痛苦起來。她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太深沉,深到無法掩藏,竟然可以讓他一眼看到。
「沈夢音,」他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扳過她的臉龐,強迫她收回空茫的心神,「看著我,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他無法形容被她那雙盈滿悲傷、籠罩絕望情緒 的眼睛凝視的感覺,只知道自己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地驅走她眼中的絕望憂愁,願意使盡一切手段讓她重拾歡笑和希望,只要他知道她憂愁、絕望的原因。
但她沒有說話,她的眼睛甚至沒有看他。這一刻,他覺得她離他是如此遙遠,遠到不可觸及。她好像把自己鎖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他初見她的那天。
「我知道你心中有痛苦,有秘密,但是把它們放在心中是沒有用的,只會像黃沙一樣越集越多,最後將自己淹沒。說出來,讓我替你分擔,你會好受一些。」他不放棄,炙熱的眼眸鎖住她飄忽的眼神,低沉醇厚的聲音堅定而溫柔地誘哄著,「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想要快樂的感覺就要學會打開心靈之眼嗎?學會把自己釋放出來,這是第一步。」
安靜。
「好,那麼換一種說法。」他的眼中閃過炙熱的光,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我從沙漠中救回了你,就算你欠我的,我只要你把壓在心中的話說出來,作為回報。」
「這是命令嗎,陛下?」她微微抬眼,終於肯說話。
「是請求。」他更正。
「我倒希望你沒有救我。」她幽幽歎息,過了許久才像是下了決定般,「好,我告訴你我的故事。」
「我曾告訴過你,世界上有三個古老而著名的藝術世家,不是嗎?其中的狄卡雷斯家族,源起音樂之都奧地利,後扎根於美國。幾百年來,這個家族中不斷湧現出許多才華橫溢的音樂家、畫家、雕塑家,他們活躍在不同的藝術領域,最後都成為該領域的執牛耳者。
「狄卡雷斯的現任族長,安東·狄卡雷斯,便是一位蜚聲於世的古典聲樂大師。他培養了許多頂尖的歌唱家,在古典聲樂界有『音樂教父』之譽。」她閉上眼睛,任回憶的潮水湧上來。
「難道,你來自這個家族?」
「沒錯。」她看著他,緩緩說出那個對她而言猶如枷鎖、卻無法掙脫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沈夢音·狄卡雷斯。安東·狄卡雷斯是我的父親。沈,是我母親的姓氏。她是一個中國人。」
想到父親口中常滿懷感情提起的母親,她的心不由一陣抽痛。母親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織夢,她曾是安東的學生,也是才華最為出眾的一個。她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站在世界最頂峰的歌唱家。而在生下沉夢音不久,她卻因為身體虛弱引起產後併發症,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世。臨死前,她留下遺願,希望自己未竟的夢想能由女兒實現。
痛失愛妻的安東從此就把重心放到了女兒身上,一心一意要將沈夢音培養成頂級的歌唱家,實現對愛妻的承諾。而她也似乎繼承了母親耀眼的音樂天分。從六歲登台至今,頻頻拿下各項國際聲樂大獎,創造了一個人們津津樂道的樂壇神話,更被譽為「天才歌手」。美國《時代週刊》在對她的專訪中,更盛讚她為「世界的聲音」。
她那酷似母親的東方面孔,也讓她贏得了「東方蘿蕾萊」的美譽,意思是說她如鑽石般閃亮的歌喉以及對樂曲深刻的感悟力,還有那完美的技巧,讓每一個聽過她演唱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陶醉沉迷,就彷彿古希臘神話中的海中仙女蘿蕾萊,能讓過往的船隻因為她迷人的聲音心甘情願地駛向暗礁。
年方二十的她,儼然已經是聲樂界最明亮的新星。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在耀眼的光環下,她過著怎樣的生活。作為能為家族帶來最高榮耀的孩子,她從小就因為過人的天賦而受到嚴格的保護和控制,過著最豪華卻也最寂寞的生活。沒有同齡的朋友,沒有自由,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甚至連大笑也不行。因為,她是沈夢音·狄卡雷斯,一個肩負著母親和眾人的希望、將來要站在世界頂端的人。
「你過得很不快樂。」歐威爾心疼地望著她努力控制情緒的小臉,並沒有驚異於她耀眼的身份和卓然的成就。她優雅的舉止和非凡的氣質早就讓他猜到她的來歷一定不簡單.但他只是為她的過去心痛。他終於明白她眼中深藏著的悲傷從何而來,明白為什麼她以漠然對待世事。原來,在她心中,她是如此寂寞,如此沒有自由,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去發現生命的美好。
「你不會知道我所過的生活。那種別人眼中的華麗炫目的生活,對我而言,就像是……黑暗,無盡的黑暗,而我就行走在黑暗中,永無止盡,直到死亡來臨,更不知道快樂是什麼感覺的。」她茫然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從她記事起,惟一深刻的感覺就是忙碌。忙著練聲、忙著練琴、忙著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參加一場又一場音樂會,拿下一個又一個大獎。可笑的是,努力了這麼久,她在父親眼中看到的不是自己,只是母親的影子。
「成為世界頂級的歌唱家,是母親的心願。那麼我的呢?」在長長的黑夜中,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心中常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你為什麼而活著?你為了什麼而歌唱?問號在她腦中盤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累積,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發現自己的心越見冰冷,越發不能忍受窒息一般的迷茫,終於有一天,她撕掉了所有的歌譜,再也無法唱出一句。家族中的人都為此震驚慌亂,認為是長期演出勞累的緣故,並對外封鎖了一切消息,要送她到瑞士的別墅休養。
而她逃走了。她要到Echo的撒哈拉來尋找內心一直渴望的答案,尋回她失落已久的自由和自我。 「可我還是找不到答案。」她悲傷地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撒哈拉給了Echo靈感、勇氣和愛情,為什麼它不給我我想要的答案?你不應該救我的,讓我就這樣變成撒哈拉的沙礫,不用想這些煩惱的事情有多好。」她甜美的聲音中有抹深深的絕望和淒涼,令他不禁攢緊了眉。他不喜歡聽到她這麼說,彷彿她的生命是毫無價值、隨時可以丟棄的。
「不要胡說。」他輕斥道,拉過她粉嫩的小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胸口。火熱的溫度和結實的肌理觸感立刻通過她的掌心傳遞過來。她感受著他衣服下狂熱的心跳,那麼有力、那麼炙熱,連帶地讓她的身體都發燙起來。
「感覺到心跳的聲音了?這是生命的聲音,是安拉真神賜予最珍貴的禮物,我們每個人都要好好珍惜。我不要聽到你說出這樣的話。知道嗎?」
她有點慌亂地抬頭望著他,這一瞬間,他燦亮的眼睛中像有火焰似的,幾乎讓她不能正視他燃燒般的光亮。
「你不是說撒哈拉沒有給你答案嗎?」他突然輕輕放開了她的手,火焰消失了,他又恢復到溫柔的神情。不用著急,往後有的是時間,他會讓她發現生命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不是它沒有告訴你.其實它一直都在和你說話,只是因為你沒有打開心的眼睛,所以聽不到。」
「是嗎?」她沮喪地微微噘起紅潤的嘴唇,「我想我可能永遠都做不到。」
「不,」歐威爾輕輕揉了揉她的長髮,溫柔地笑起來。那俊美的笑容裡,有著洞察一切的智慧,「我想真神安拉一定很喜歡你,所以他和你開了一個玩笑。他將你的心靈之眼鎖起來,和你玩遊戲。」他輕聲說,「聰明的你,一定能打開。」
「真的是這樣嗎?」她盈盈的眼眸望著他,小臉因為他的話而微微發光。
「相信我。」他低語,眼神變得炙熱燦亮,似乎要凝視到她心靈深處,「沈夢音,讓我來幫助你。你一定可以找到答案,重新唱出美妙的歌聲的!
見她信任地點點頭,歐威爾的心中掠過一種滿足的感覺。她對他的信任依賴,竟然讓他覺得是如此甜蜜,「那麼,我們就一步步來吧。首先,我們來做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站起身,離她幾步遠,面對著湖面深吸一口氣。
沈夢音也站了起來,迷惑地望著他的舉動。
「啊!」突然間,他放聲大吼起來。聲音傳出去,在寂靜的夜中格外響亮,驚飛了蘆葦叢中甜睡的小小水鳥。
「你幹什麼?」她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你也試一試。」他笑著,伸手將她也拉到身邊。
「不要。」她白他一眼,輕輕搖頭地轉過身。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大聲說過一句話,更不用說大吼大叫了。這是不合禮儀的。
「我十五歲就繼承了父王的王位,成為愛斯尼亞的國王。那時的我在大家眼中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子民們雖然很關心我,但也對我的能力保持懷疑。而我很要強,一直撐著,拚命想證明給大家看,想做個像父王一樣出色的國王。」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逕自開口說道。
她抗拒的動作困他的話而停住。他,是在跟她說他的故事嗎?
「我能體諒你所說的心情,因為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孤獨和迷惑。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要撐起一個國家,你應該能想到這有多不容易。那段時間,實在覺得撐不了的時候,我都會在晚上一個人偷偷溜到綠湖邊,對著湖面大吼,把自己的感覺全告訴湖水,告訴它我的心情,告訴它我不會退縮。」
他背對著她站著,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是藝術家的敏銳感覺讓她感覺到兩人的心此刻是如此地貼近。難怪他如此瞭解她、想要幫助她,只因為他也曾經經歷過那樣的無助和迷茫。
「歐威爾。」她不由上前主動挽緊他的手臂,無聲地給他慰藉。這是她從未對人顯露的溫情。
「不用擔心我,」高大的身軀轉過來,依舊是她熟悉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個方法很有用。第二天你就會感到舒服多了。」青澀無助的年少時光早就過去,現在的他已經成長為撒哈拉的雄鷹。而這個成長中的秘密,如今他想要與她分享。因為他希望能將她拉出心靈的夢魘,就像哈依老師當初教導他的一樣。
「真的?」她的胸口流過一陣暖意。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她,他是第一個。
「你說過要相信我的。」
一種星星般的微焰自胸口燃起,讓她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怯怯地,她學著他的樣子,「啊——」
「對,大聲一點,用力喊!」
「啊——」她閉上眼睛,豁出去似的用力一喊,聲音頓時在空曠的湖面上盪開。
「就是這樣。」歐威爾讚許地笑著,更進一步地鼓勵,「把心中的話加上去,喊出來。」
「看我的,」他率先對著湖水喊起來,「喂!我要做一個偉大的國王!」
「喂!我要自由!
「我要無拘無束的生活!
一道道聲音在夜色中傳開。不一會兒,竭盡全力的兩個人都已經氣喘吁吁。對望了一會,歐威爾突然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如同有魔力似的,沁入她的心中,隨血液流動到四肢百骸。讓她也不由嘴角上揚,輕輕漾出一抹笑意,接著,如同受了傳染一般,銀鈴般的笑聲從她的日中溢出。
「感覺到這裡輕鬆些了嗎?」歐威爾笑著指指胸口,接下來的話卻凝在嘴邊——她笑了。歐威爾凝視她乍現的笑意,一時間竟呆住了。那樣美麗而自然的笑臉,好像沙漠中最美麗的花朵一般,是如此吸引人,讓人移不開視線,她一定不知道自己這一刻有多美。惟有陪著她從絕望經歷到希望的他,才能真切地體會她心情的變化,領略她現在這份盛開的美麗。唇邊泛起一個睿智的笑,他知道,她已經在悄悄地改變了。
這就是笑的感覺嗎?就是快樂嗎?她的心輕飄飄的,好像飛上了天空一般,有著無法言說的輕鬆感。開懷大笑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美妙,難怪愛斯尼亞人如此喜歡笑。揉揉笑到發酸的臉頰,沈夢音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越來越輕盈,「歐威爾,我好像有一點感覺了。」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她伸出手,對著凝神望著她的歐威爾,想喚回他神志,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地踉蹌著,差點摔到地上。怎麼回事?灼熱的感覺揮之不去,現在,好像她的意識也開始飄飛起來了。
「小心。」回過神來的歐威爾眼疾手快地拉過她。
熟悉的感覺立刻包圍了她,他清凜的氣息一如他陽光般溫暖的胸膛。她喜歡這種感覺,閉上眼睛,任自己的身體軟軟地靠著這讓她安心的身軀。她的胸口好熱,一種迷離般的醺醉感從心底湧上來。
高大的身軀陡然一緊,歐威爾著向依在自己胸膛不肯離開的小女人,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酒香,他不由好笑地輕皺眉頭,將她擁緊。棗椰酒的後勁上來了,看樣子,她今晚喝了不少。
「沈夢音,」他輕拍她已經佈滿玫瑰色紅暈的雪白臉頰,「我們回去了。」
「呃?」她茫然地睜開眼睛,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專注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我有沒有說過你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它們燦亮得如同星辰一般,好像有火焰在其中燃燒。每次看到你的眼睛,總覺得它有著攝人心魄的美麗。」她逕自說著自己想說的話,以指尖輕輕撫過他的眼,「你的眼睛中好像總是盛滿了陽光和歡樂,多希望我也能夠這樣。」也許是因為酒的關係,她大膽地說出藏在心中已久的話語。
「你能做到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他動容地擁緊嬌小的她,似乎想把自己的快樂明朗揉進她身體中似的,溫暖的鼻息淺淺撲在她耳畔。
「謝謝。」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低頭一看,原來她已經沉沉睡去,她的神情恬淡,只有眉心還是微微皺著。
輕輕以手指拂過她細緻的五官,歐威爾的神情是如此溫柔。這一刻,他的心中輕輕傳來心弦被撩動的聲音,清楚地告訴他:他——愛上她了!是的,從見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這個突然闖入他的世界的女孩已經在不經意間偷走了他的心。他輕笑,執起她一束烏黑如墨的髮絲。
沈夢音,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故事。其實,無論你有沒有告訴我你的過去、你的身份是什麼,我都不會在乎的。我只想你能留下來,做我今生惟一的新娘。但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呢?
皇宮的方向,若有似無的樂聲輕柔地傳來,伴著依麗斯隱隱的歌聲,那是一首極其優美的愛斯尼亞情歌,輕輕在愛斯尼亞的夜色中飄蕩著。
伴著旖旎的樂聲,歐威爾俯下身,在沈夢音紅如玫瑰的唇瓣上輕輕印下如蝴蝶撲翼般輕柔的一吻,「晚安,我的棗椰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