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多艘船舶圍擁住那山巒秀麗、江流壯闊之美景,在這素有「天下第一江山」美譽的鎮江,江南的旖旎風光盡顯無遺。
鎮江的夏季炎熱多雨,上午匆匆下過一場大雨後,綺麗景致像被洗滌過一樣,如出水芙蓉般地清明秀雅,隨後午問又繼續燃燒著如火一般的炎陽。
過了晌午時分,內河漕船逐一駛離鎮江,隨風前往與鎮江隔江相望的揚州。
揚子江上唯一揚帆於海的大漕船仍舊靜止不動,它高大的船體加上刻鑿於船身上那透出豪邁氣魄的四字——名揚天下,在在顯示這艘大漕船的來頭不小。
手提垂釣的工具,顧名揚趁著乍後空閒來到船頭釣魚,準備釣上一簍魚蝦作為晚膳之用。
「哥!」
叫喊聲連著嘈雜的腳步聲,讓顧名揚略微皺起了眉頭。「魚兒都被你嚇跑了。」冷漠的臉龐掠過一抹不悅之色。
「嘖!又幹這種無聊事!」不屑的啐道,顧名龍沒好氣的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到大哥身旁。「釣這個作啥?咱們又不是沒錢買魚吃,有空就到那花船去逛逛啊,那兒的姑娘啊……」一憶起昨夜風流,他臉上就是一陣淫笑。「保證讓你樂而忘返!」
一直專注於竹槓上的視線未曾抬起,顧名揚沉默的從懷裡掏出剛才押貸時所收下的銀票,遞給了蹲坐在身旁的弟弟。
狐疑的皺起眉,顧名龍不疑有詐的接過銀票。「拿這給我作啥?」
「讓你到陸地上去看大夫用的,看看有沒有惹到什麼風流病。」平聲說出揶揄的話,顧名揚臉上仍是一貫的淡漠,認真的語氣像是篤定顧名龍已得了病似的。
顧名龍一愣,霎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說話要毒辣起來,那可真能要了人家的命!「沒興趣就算了,幹麼這樣詛咒我?我這是條百毒不侵的活龍,顧大爺你少替我擔心了!」撇著嘴反擊他那「惡毒的詛咒」。呸呸呸!去他的鬼大夫、去他的風流病!他顧名龍才不會這麼倒楣!
「好自為之。」淡淡吐出四字,顧名揚從頭到尾都沒瞧他一眼。從以前的禁止他外出拈花惹草,到現在的懶得理會,他明瞭弟弟已長大成人,很多事他根本管不來。
長歎一聲,顧名龍滿臉惋惜的看著面容冷峻的大哥,歎他不懂得享受那人間一
大樂事,整天把自己困在這艘「名揚天下」上,這麼無趣的生活也只有他大哥受得了,換作是他早就悶瘋了。
「我剛接到天津那邊的消息,你的對漕船已經造好了。」釣起一尾大魚,顧名揚竹槓一挑,大魚隨即落人簍中,動作俐落得幾近完美。
「啥?我的對漕船?」顧名龍聽得莫名其妙。
「嗯,那不是一般的清江漕船,天津造的這種漕船構造很特別,不僅平底淺艙,而且前後還可以截然分開,遇上河道狹窄,轉彎困難時,能將船體一分為二,長船變成短船,那轉彎就方便極了;碰到擱淺時還可以分段移動,十分省力。」徐徐介紹這艘特別的「對漕船」,言談間,顧名揚又釣起好幾尾鮮魚。
聽不進顧名揚口中那艘特別的對漕船是如何地優秀,顧名龍愕然注視他臉上那抹堅定的神色。「你、你要我像你這樣辦船運事業?」有點結巴的問。他暗暗懇求老天別這樣耍弄他,要是他的猜測成真的話,那他的自由與幸福就結束了!
點下頭,顧名揚繫好魚餌後,終於轉臉正色對上他的眼。「那對漕船一到,你就搬過去打點,今年冬天名揚天下會駛往溫州去,鎮江這裡的一切就拜託你了。」
平淡的聲調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威嚴,教顧名龍聽得不由得手心冒汗、心驚膽戰。
「那艘船就叫做『名龍天下』對不?呵呵……大哥,你真會開玩笑,想給名揚天下換新船就隨便換了吧!這艘船的確老了,該是時候換了!」呵呵大笑著,顧名龍裝瘋賣傻的扭曲顧名揚的意思,妄想逃過一劫。
沒讓那副嬉皮笑臉給擊退分毫,顧名揚深沉的目光瞧著這吊兒郎當的親弟。
「你取的名字不錯,就叫『名龍天下』吧!我這就讓人傳信到天津去,要他們記得在船身鑿下『名龍天下』四個大字。」學著弟弟的賴皮伎倆,他裝沒聽見他的換船提議,不留情面地反將他一軍。
俊逸的嘴角抽搐著,顧名龍沒想到大哥會如此堅持。「你別那麼大野心好不好?你顧名揚的船運事業已是江南航業之首,無需這樣增添一艘船來跟小船家爭生意吧?我說做人啊,就該懷點慈悲之心,留條活路給那些同業們。你連人家的小飯碗也搶定,人家會在你背後詛咒你的啊!」故作苦口婆心的勸道,明知他大哥不是這種人,卻刻意把他說成是個惡意搶奪他人生意的無情商人,想藉此逼退他的決定與安排。
「能否搶走人家的飯碗,那還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領。」顧名揚面不改色的說道,已經太習慣他推搪責任的言辭。「都二十三歲的人了,還這麼吊兒郎當,日後怎麼成家立室?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那艘對漕船一到,你的家就不在名揚天下上了,少逛點兒花船,好好的去準備吧!」道出最後的叮囑,他隨即收起竹槓,看著滿簍的肥美鮮魚,他不禁掀起一抹滿意的淡笑。
顧名揚的認真與嚴肅,彷彿在無情地對他宣告著:顧名龍,你快樂無憂的人生到此為止了,以後花船不准逛、花酒不許喝、花娘不能抱……
「啊……」仰頭對天盡情嘶聲嚎叫著,顧名龍任江面陣陣和風吹襲著自己,他還未玩夠玩膩,便要告別快樂了。
唉……殘酷絕情的大哥,悲哀無趣的人生啊!
才沒走幾步,顧名揚驀地站住了腳,側耳細聽那自江中傳來的微弱聲響,他眸光倏然一亮,一皺眉,他迅速放下手上的東西,步回方才垂釣之處。
他的突然折返讓顧名龍霎時止住了嚎叫。
咦?大哥終於明白他的心傷了?他是為了自己的哀叫而決定改變主意嗎?
美好的念頭才一竄起,顧名龍還沒來得及合上那張得老大的嘴巴,就見顧名揚匆地向下縱身一跳,瞬間消失在他眼前!
驚訝的倒抽一口氣,顧名龍被嚇著了。
他、他幹麼這麼想不開,投江去了?
反射性的上前看個究竟,卻見江面上空無一人,他焦急的搜尋著顧名揚的身
影,正猶豫著是否該跳下去救人時,突地看見水花四濺,顧名揚終於浮出了水面。
才安下心,顧名龍又驚訝的瞪大雙目,只因他大哥懷裡多了個人。
「名龍,把繩子拿來!」
回過神來,顧名龍立刻轉身拿來繩子拋向他。
緊抱住懷中的女人,顧名揚咬牙撐著自己加上這女人的巨大重量,吃力的沿著繩索攀回船上。
好不容易回到船上,他小心翼翼的將女人放下,伸指探了探她的鼻息,隨即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慶幸不是已斷氣的屍體,他總算救了一命。
「是個女人耶!」驚叫著,顧名龍不禁蹲下身,好奇的撥開覆蓋於她臉上的濕長髮絲。「好美的一張臉兒啊!」緊盯著這渾身濕淋淋且昏迷不醒的女人,他不住讚歎。
那白淨的臉蛋有著最精緻漂亮的五官,膚若凝脂、眉像彎月、鼻如水蔥、唇似花瓣般教人瞧得迷醉,儘管佳人閉目不醒,但從她眼皮上那道清晰的劃痕便能想像她的眼睛必定很迷人,不必睜目也能猜想到她的眼睛有多麼的大、多麼的明麗!
「大哥今天手氣真是下錯!不僅釣了那麼多的大魚,還釣上了大美人呢!」
沒空仔細觀賞顧名龍口中那副花容月貌,顧名揚二話不說的打橫抱起昏迷的女人,快步前往離這裡最近的艙房——他顧名揚的艙房。
在顧名龍的艙房換掉一身濕衣後,他隨即接到下人的通知,那個女人已經醒過來了。
還未走進自己的艙房,就見一大堆人擠在房外爭相窺視他艙房內的一切,他們的不規炬惹得顧名揚泛起一絲懊惱,乾咳一聲,他高大的身軀徐徐步近人群。
人們聞聲紛紛轉過頭,赫然看到顧名揚就佇立在他們身後,他臉上的不悅教他們識趣的離開,
蹙起英挺的眉峰,顧名揚踏著沉穩的腳步走進艙房,才一抬眸,床上那副絕色姿容立時映入眼底,他心中閃過一絲驚艷之餘,也終於明瞭為何平日被他調教得規規矩矩的下人,會如此斗膽的丟下工作來到他的艙房。
「顧爺。」守在床邊的老婦人一見到顧名揚,立刻起身向他鞠躬。
「王媽辛苦了。」略一頷首,他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感謝,王媽是船上唯一的女人,救了人後,他馬上要王媽放下艙灶的事過來幫忙。
「大哥,她好像溺水溺壞了腦子,失憶了。」一旁的顧名龍道,
「失憶了?」輕皺起眉,他有絲疑惑的目光投到那女人臉上。「你家住何方,叫什麼名字?」儘管她被宣告是失憶的人,但他仍不死心的問。
他耳朵一向靈光得很,不管是江河或是海洋,凡是有關於水的一切,他都存有一分熟稔與敏感,他方才是聽到有巨物於水中游動才上前察看江水,可當他一到船邊,那聲響就馬上消失無蹤,為了一探究竟,他跳進水裡去,這才拾獲了她。
「大哥,你問的我剛才全問過了,她只一逕地搖頭,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顧名龍可心疼死了這美人的淒涼境況,剛才她一醒過來就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被問及怎麼掉進江裡時,就驚惶的不住搖頭,教人不由得心生憐惜,大哥若再問下去的話,她的頭可真要被她給搖斷了。
迅速收起所有的情緒,顧名揚將一切的狐疑與不信盡收心坎底,暗想儘管那不是游動的聲響,他就姑且將它當成掙扎的聲響罷了,但沒道理一個在水中尚有知覺的人,一浮上水面就連自個兒的名字也忘得一乾二淨。
「我給你取個名字可好?」笑吟吟的問這耀眼大美人,顧名龍坐上了床邊,「現是夏季,你就姓夏吧!至於名兒呢……」沉吟著,他瞇眼將她美麗的容顏梭巡了一遍,這張俏臉最讓人移不開視線的便是那雙靈動的大鳳眼,驀地他靈機一動—
「就叫做天鳳吧!夏季裡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隻失憶鳳凰!夏天鳳這名兒怎樣?」咧開嘴低笑著,他興奮地提議道。
天呀!他的文采真是豐富極了,能想到這麼棒的名字,他真是太厲害了!
「謝過恩人。」垂下眼瞼,她語帶一絲感激,這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今後你就喊我龍哥,我就喊你鳳妹怎樣?咱們一龍一鳳待在這艘船上一輩子,你可願意?」逸出奸狡的笑痕,顧名龍輕佻的問。
他是龍、她是鳳的話……嘻嘻,那他們便是一對佳偶啦!
顧名揚輕皺起眉,捕捉到她眉間那一閃而逝的厭煩之色,他深邃的眸子合了合。
「夠了,名龍。」拋了記嚴厲的眼色給他,示意他別再放肆了。
顧名龍翻了個大白眼,卻也知趣的依言噤了聲。開開玩笑也不行,唉!
明白顧名揚在為自己解圍,她不禁仰起了臉,水漾般的明眸直直地看進他那如深海般的俊眸,盯緊了眼前這個面容與身段都極為不凡的男人。
「小姐可在此暫宿一宵,明兒個我會派人帶你到官府去,那兒的人定能為你尋回家人。」顧名揚淡然地道。
會留來歷不明的人在船上不是他一貫的作法,但看在她一介女流的分上,又遇上溺水之禍,出於善意,他勉強留她一個晚上。
「謝過恩人。」朱唇淡淡吐出四字,她乖順的任他為自己安排一切。
「不如讓夏小姐在船上多待幾天吧!別那麼急著去官府嘛!能上咱們這『名揚天下』可是很難得的呢!夏小姐,你看怎樣?」竭力爭取與美人相聚的機會,顧名龍笑瞇瞇的提議。
「她家人會擔心的,明兒個就得出發了。」無情的打碎弟弟的希冀,顧名揚說得斬釘截鐵,冷沉的俊臉轉向王媽吩咐道:「帶小姐到客艙去。」
「是的。」王媽馬上扶起夏天鳳離開。
她們雙雙步出艙房後,顧名龍一臉哀怨的看著這專潑他冷水的大哥。「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釣上了這樣難得一見的美人,卻那麼快就放她走,你有沒有搞錯啊?」
沒興趣理會弟弟的埋怨,顧名揚逕自上前收拾自己的床鋪。
見他沒搭理自己的意思,顧名龍抿了抿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了一直懸在心上多年的問題。「老實說,你……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忙著收拾被單的大掌驀然一僵——
感覺到他的緊繃與僵硬,顧名龍將之視作默認,不禁搖頭歎了口氣,沒想到他的猜測成真了。「改天跟我一起去逛逛花船吧!都還沒嘗過女人香就說不喜歡女人,那怎麼成?」
顧名揚仍是僵著身子,沉默不語。
以為自己傷了他的尊嚴,顧名龍帶著一絲憐憫,安慰的拍了拍他堅硬的背脊。
「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為你保密的,咱們親兄弟一場,就算你有這特殊的癖好,我也絕不會瞧不起你的;總之,相信我,我有辦法治好你這病兒的。」他極有信心的對他承諾道,深信美麗嫵媚的女人是最佳良藥。
再也受不了顧名龍這莫名其妙的話,顧名揚終於放下被單,轉臉看著這好事的男人。「第一,我並不是沒嘗過女人香;第二,你不必為我保什麼密:第三,你別這麼瞧不起我;第四,別自作聰明的以為我有斷袖之癖;第五,請停止你的自圓其說。」帶著一絲怒意,他逐一解釋他所有的誤會,萬萬料不到弟弟會如此看待自己。
再清楚不過的剖白成功制止了顧名龍所有的幻想。
他不自在的乾笑了聲。「好吧!算我誤會了,但你平日的行為也要有點男子氣概啊!不跟其他兄弟上花船也就罷了,可你連對著那夏小姐也是冰著一張臉,瞧見
此等絕色就連一點動容也沒有,你說你這樣是不是惹人起疑?」哼,還怪他呢!還不都是他自己弄得別人誤會?
懶得理會顧名龍,他將床鋪上的一切送出艙房讓下人洗淨,心裡十分不認同弟弟所言。
上花船就是發揮男子氣概?
荒謬!
顧名揚臉上的不屑讓顧名龍深覺沒趣,也讓他深感他們兄弟倆的性子是南轅北轍。
唉,他發誓以後不會再多費唇舌「引誘」他去尋女人之歡,他倆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深夜時分,船上一燈熒然。
沒有月色的照耀,揚子江上一片如墨般的漆黑,看不見船身四周的一切,只聽見江水波動流潺之音,寂寥陰森得讓人心裡發毛。
「誰?!」沙啞的喝叫一聲,床上的男人匆地睜開了眼,霍地起身,機警的執起刀劍,迅速踢開了艙門。
佇立於船頭的纖麗黑影像受了驚嚇似的向後退了幾步,顧名揚心一緊,立刻跨步上前拉過她。
「再退後又要溺水了。」他不明白她為何會在深夜走了出來,還闖進屬於他艙房的範圍內。
他一向淺眠,加上自身敏銳的聽覺,絕不容許任何嘈雜聲存在,因此他的艙房跟別的相隔甚遠,船上的人在他就寢後都不敢踏人他艙房的範圍,就怕會將他吵醒,害他不能成眠。
這也是一種警覺,水上有著太多難以預測的危險,他已習慣了在睡夢中亦保持提防。
「謝過恩人。」輕聲言謝,她藏於黑暗中的小臉閃過一絲他看不見的慍色。
清脆的女聲有著不易察覺的冰冷,顧名揚為此皺起了眉。「你怎麼走了出來?」
「睡不著。」她簡潔地回道。
他眉頭鎖得更深了。「睡不著也不該隨便出來,你對這兒不熟,一個不留神又會掉進水裡……來,握著我的手,我帶你回去。」伸出大掌,他在暗夜中靜待她的回應。
沉寂了一會兒,有絲冰凍的小手終於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
略微收緊大掌,他握住了她的手,大掌觸碰到她的細滑嫩膚,同時也捉摸到她手上特殊的骨骼線條。
心底沒來由泛起的一陣怪異感教他瞇起了眼,暗中端詳掌中的小手,他直覺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摸著黑把她帶到客艙前,他終於放開了她,也放棄繼續探究下去的念頭。
「早點歇息。」為她推開艙門,他沉聲說畢便轉身離開。
安靜的佇立在門前,她沒有絲毫的移動,眼眸適應了黑暗後,已能辨看四周無光的一切。
銳利的目光狠狠盯視著那道遠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這片黑暗中,卸去一身的柔弱,她艷麗的唇角徐徐扯出一抹冷笑——
「顧名揚……」瞇眼低哺著這早已熟悉的名字,她美麗的眸子佈滿了陰沉的詭笑。